我们参加了玻利维亚著名的波多西矿坑导览行程。行程的内容简单,就是带你去真正的矿坑中体验真正的矿工生活。
矿坑导览的导遊是一个英文很好的小个子男人,头上微禿,说话时有点漏风,如果仔细看,可以发现漏风的原因是他的嘴裡仅剩的牙齿不多。
他将车子停在一家小小的,阴暗的杂货店前,请大家下车后在店门口跟大家说明:
「我们即将要去的银矿,是现在还在实际开采中的银矿,裡面也有正在工作中的矿工。我们进去可能会打扰到他们,所以请各位在这裡先买一些矿工採矿时的必需品,等等当作礼物送给他们,聊表一点我们的诚意……」
杂货店前已经准备好一包一包的「矿工礼物包」,每包5元玻币,仅约相当50元台币,前面另有一团穿着橘红色工作服的导览团看似买完礼物矿工包正要上车,看来导遊所言不假,去参观银矿的各家遊览团都是在这裡买已经整合准备好的矿工礼物包。
导游拿起面前的东西,一一介绍它们的用途,以及为什么对在地底的矿工来说这些东西是必要的,好让我们这些来自外地的观光客明白我们花的每一块钱都很有价值:
「这是古柯叶,是在黑暗的地下提振精神时必要的东西,用法很简单,像这样丟进嘴裡嚼几下……」
「这是浓缩饼干,是用马铃薯干燥制成的,在地下吃一点点就能补充很多热量……」
说着他拿起白色长条型,像是电线一般的东西,末端连着一根像是奇异的圆管。
「这是雷管,基本是为了点燃大炸药的一管小炸药,用法是把圆管的这边咬在嘴裡,然后在电线的另一端通电……」导游接着说,「这就是为什么我的门牙没了,哈哈哈哈哈!」
我们的导游是个幽默的,没牙的男人。逗得大家轮流咬着雷管拍照留念。
三百年前,波多西曾是世界上最大的银矿供应都市,財富横流,就连清朝的银币也是在波多西制成之后运去中国的。从镇中心的广场,雕塑细緻精美的喷泉,周遭美丽的西班牙式中庭建筑和留下的制币场遗迹,可以窥见当时的繁华。
而现在波多西这个小镇人不多,居民的工作不是矿工就是观光业,或只是在三百年前的遗产裡头溜溜狗。
它没有如旧金山一般,金淘完了人们留下来安居,发展成为另一个大都市,最后的结局是银矿枯竭,人走茶凉,也许是因为旧金山靠海,而波多西位於南美大陆中央的深山,也许是美国在后来顺势发迹,而波利瓦尔的大哥伦比亚联邦却因时势分劣,也许有很多原因,但结局只有现在我眼前老去的波多西小镇。
载着我们一行十多个人的小巴士在尘土飞扬的山路上奔驰,逐渐接近我们的目的地,银矿山。每到较宽广的路面导游就停下车,用雨刷和毛巾擦擦挡风玻璃的尘土,以保视线清晰。在这种连护栏都没有的山道上,若是前方看不清可没有第二次机会,车子冲出车道的那一刻迎接你的就是悬崖。
矿山像是山丘上的一个巨大黑洞,像是土黄色戚风蛋糕被巨人咬掉了一大口。车子循着弯弯曲曲的道路停在一片山壁旁。
「Here we are. 我们到了,这裡就是矿坑的入口!」导游露出他没有牙齿的笑容这么说。
仔细一看,山壁中央凹陷,深处有一个小小的洞口,以45度角斜斜深入地底,大约可容一个人像爬楼梯般踩着石头下降进去,但两人一起就不可能了。
这不起眼的小洞就是玻利维亚矿工们一进去就待上一个礼拜的巨大矿坑的入口吗?身旁一起准备要进去矿坑探险的白人游客脸上掩不住兴奋。
「来,大家把头灯的开关打开来,用手挡在前面测试看看头灯有没有光。」导游向大家说:「进入矿坑之后,这就是我们唯一的光线来源。」
我们唯一的光源?这句话在阳光普照下一望无尽的岩山中,没有一点实感。
导游先进去,之后我们一个跟着一个,斜着身体钻进了岩洞中。
钻进洞口后是一个长长的通道,通道内身体站不直,只能弯着身子像个驼背的老人一般慢慢前进。头盔上的头灯放出无力的光线射向深处,光线随着我们的脚步左右晃动。
我不断回头,刚进来时还看得见洞口的一点光,现在已看不见了。眼前只见头灯光线反射出的岩石阴影,头灯照射到的地方之外,一片漆黑,墨黑,即使知道那裡存在着岩石也变得好似不存在一般的黑。我伸手触碰,摸到了坚硬岩石的冰冷湿滑,才感觉得到那裡真的有物体存在。
虽然确定刚刚进来的入口就在只要回头走一分钟的地方,但那个入口已消失在黑暗之中,就算将头灯的光线向那个方向照去,光线也只是跟着消失在远方的黑暗裡,那明明不是远方的黑暗呀,那只是走路一分钟远的地方呀。
而矿坑的道路继续向前延伸。第一个分岐出现了,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与第无数个。导游很熟悉地选择往左或往右,我刚开始还努力记下左左右右的口诀,但很快就忘了现在是第几个左还是第几个右了。前方有头灯照到的地方就是岩石,没有头灯照到的地方就是黑暗,这样的通道无尽延伸着。我们听着自己踩在沙石上的脚步声向前,没人说话,除了脚步没有任何声音。空气似乎凝结成块,沉重郁闷。
不知不觉中,脚下出现了两条金属延伸的直线,似是在没注意时从哪个叉路延伸进来的矿车轨道。之后导游沿着轨道向前走,虽然依旧是看不见前看不见后,脚下有了轨道令人安心多了,至少有了一个依靠的感觉。
走到了一处头顶较高,身体可以站直的平台处,导游停下来要我们将头灯照向头顶的岩石。
我们抬头看向头顶,感觉却像在夜空抬头望向星星。岩石之中有条银河在闪亮,灰黑的岩石中透出一条淡淡的紫红色反光。
导游说明这就是矿工们深入地底的原因:矿脉。
他们在找的就是这些在地底的银河。
他们在黑暗中寻着不存在的幽微星光,他们凿下地底银河的碎片运回地面。寄望这些隱含闪亮的碎片蕴藏令人渴望的价值,好让他们不用再回来,再回到这个地方,往地底地更深处挖去。
我的头顶结实地撞上了什么硬物,碰!冲击力让我跌倒在地。同遊的遊客惊呼一声,撞击声在寂静的洞中迴盪,特别响亮。
「没事没事,I'm alright.」我说着,一边检查身上的状态。我仔细摸了摸头顶,摸得出头盔的右上方多了一道深刻的擦痕,我重新站起,怀疑着伸出手,黑暗中以为只有空气的一角无端让我摸到了一块突出的尖石。在外面明亮的世界中过度依赖视觉的我就像蜜蜂全速向窗外飞去时撞上了看不见的玻璃,我感到一阵冷颤,如果没戴着这顶塑胶头盔只怕要头破血流。
至此方才的兴奋感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以炸药一点一点炸出来的矿坑通道怎么可能光滑平整,有了我的示範,大家更小心警戒地弯着腰前进。
前方的通道走到了底,底部的牆旁放了两尊和人一般大的石像。我们头上十几座头灯聚焦在石像上,照亮了石像正在怒吼般的双眼,大口裡的尖牙,头上长长伸出的两隻角与全身血红的皮肤。赤裸的石像的肩膀上披满黄黄绿绿的彩带,跨下向天直直挺起的阴茎旁散落着矿工们供奉的啤酒瓶。
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石像上,默不作声。
「这是我们矿工的神,矿工每次进入矿坑中一定会带一些供品来供奉祂……」说着导游叼起一根烟,一边吸气一边点燃,他没有抽,而是把菸放进了矿工神的嘴裡。
我无暇注意导游对矿工神的由来的介绍,只是盯着这座姿势奇异的神。祂怒吼的大嘴已被每日供奉的香菸的焦油染黑,祂的右手握着一瓶尚满的啤酒,彷彿刚喝完一口便望着无端闯入祂的地盘的我们。即使端坐着,祂巨大的阴茎永远直直地向上方挺立,毫无一点遮蔽。
「……现在,让我们把头上的头灯关掉一分钟,我来代替大家向矿工神祷告。」导游这么说。
数到三,所有人一头把头灯关掉了。导游喃喃自语用西班牙文说了几句,接着也不说话了。
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
没有声音,没有车声,虫声,鸟声。没有风吹过树的蔢莎声。没有一切人工与自然的声音。
我似乎是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但过了一会儿,好像也听不见自己的呼吸了。
我周围明明应是围绕着许多同伴,理智上我知道如此,但同伴们也消失了。
我试着干咳,咳出一点声音来,然而干咳声也消失了。
我以手背伸向身后的岩石想感受一点冰冷,是有摸到东西但没有触碰的感觉。
我在寂静中站立着,站了好久依旧寂静。
我好像不是我,只是以为自己尚且存在这个世界的一点意志。身体像是也不存在,甚至开始觉得在黑暗的液体中浮起,时间好像无尽地向前延伸,我开始想大叫来证明我还在这裡。
啪!光亮重回这个洞穴,大家打开了头灯,应该是微弱的头灯变得亮得刺眼。导游开朗的玩笑声又听得见了。
刚才经历了什么,真的只有一分钟吗,我自己也不明白。
现在回想,那应该是我的人生中,最接近真正的黑暗的一刻。
真正的黑暗
关於玻利维亚的一些小事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