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去年的一篇旧文，成就了2021第11喜！散文《玉米飘香》刊发2021年6月9日黑龙江《鹤岗日报》。
那是1994年，初秋。
揣上全家人最开心的笑容，迎着红彤彤的朝阳，我离开鲁西北那个偏远的小村庄，第一次走进县城读高中。
在村里上小学、在镇上读初中，都没有觉得什么。但到了县城，一下子与这么多县城的孩子坐到同一个教室里，我很快就发现了自己“土得掉渣”。
在我的眼里，县城的同学都是那么“洋气”。蓝或淡蓝色夹克式牛仔上衣，臀部紧身的深蓝色牛仔裤，再配上一双锃亮的皮鞋，那样子帅极了。和他们相比，自己身上那身父亲前几年在工厂工作时发的压箱底的老式运动服，和母亲熬了几个晚上给我新做的布鞋，显得那么不伦不类。
虽然没人说什么，这种扎眼的对比还是让我感觉抬不起头来。总是每天很早就第一个来到教室，最后一个独自走回宿舍，课间我也会装模作样地温习下一节课的内容。那些县城的同学皮鞋底下发出的清脆的声音，像钉子样一下一下敲击着我内心深处的“自尊”。
然而，想起一双皮鞋要花上百十块钱，心里就有一种无望感。我知道在土坷垃地里讨生活的父母，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给我买这么贵的鞋的。可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却挥之不去，随着那些皮鞋底下发出的清脆的响声在我的心里滋长着。
青春期，那种萌动的芽一旦发出来，是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它的生长的。于是，我决定骗一次母亲。
那天，从40公里外的学校赶回了家，我一脸的闷闷不乐让母亲跟在后面慌慌张张：“这是咋了小儿？这次考试没考好？在学校被同学欺负了？还是……”母亲着急地追问着。
几次想开口说谎，但母亲头顶上那几缕飘动的白发却让我的喉咙有些发硬。
昏黄的灯光下，我终究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预谋已久的“骗术”：“娘，半个月后学校要开运动会，要求开幕式上每位学生都必须穿皮鞋，如果不买会影响体育课的成绩。”母亲一听愣住了，嗔怒地打了一下我的脑袋:“你这孩子，这事你咋不早说呢, 影响成绩怎么能行! ”母亲一边批评我，一边放下了碗筷。
那天晚上，母亲走出家门，敲响了左邻右舍一家又一家的门，为给我筹集那双皮鞋钱奔波着。在当时我们那个还很贫困的小村庄里，母亲经过大半夜的奔走，最终也没筹够买双皮鞋的钱。
秋夜的风吹着母亲愁苦的面容，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想跟母亲说是儿子说了谎，可是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进去。
第二天一大早，正在给我洗衣服的母亲像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一拍搓衣板，飞快地跑向杂货间，一边跑一边喊:“有了，有了! ”母亲提着镰刀出来，拽着我奔向村西头我们自家的玉米田。
初秋的玉米田，到处洋溢着沁心的香味，高高的玉米像一排排荷枪实弹的士兵，风起，阵阵沙沙的声音如同开始了一场盛大的阅兵式。管不了那么多了，母亲一头扎进了玉米田，拼命地挥动着镰刀，一大片一大片的玉米秸在她身后倒了下去。母亲似乎很兴奋，急切地招呼我:“小儿，快来跟娘抬回去，这回不愁你的鞋钱了。”
回到家, 母亲便前前后后地忙开了：轻轻剥去玉米的绿衣，虽有些稚嫩但还算饱满的玉米粒紧紧地挤在一起，金黄金黄的，泛着珍珠般圆润的光泽，看着就让人喜欢。净洗、挑选、上锅……昏黄的灯光下，母亲额头沁出的汗珠与鼓风箱咕嗒咕嗒的声音把我的一颗心摇得粉碎，眼泪又一次模糊了眼睛。
“熟了! ”母亲打开锅盖, 玉米的香气很快便霸道地占据了整个厨房，打着旋钻进鼻孔,让人禁不住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让玉米清香浸润着每一个细胞。望着锅里的玉米，母亲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从这一天开始，从未卖过东西的母亲，每天一大早就骑上自行车驮着一大篮子热气腾腾的玉米赶往镇上，有时候要到傍晚才能回到家里，还要剥皮、挑选、净洗，这些程序一道不落的精心准备第二天要去卖的玉米。
连续十多天，母亲风雨无阻。也就是在那个溢满玉米香味的秋天，我穿上了母亲用新鲜玉米换回的皮鞋。从此，我的脚底下也发出了那种清脆的声音。可是，这种声音没有带给我丝毫的骄傲和自豪。我每走一步，皮鞋都好像在敲打自己的心。
转眼，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时间如流沙，在指尖悄无声息地流走，只留下斑驳的点点记忆，多少尘烟往事已随风飘散于云海中。但这件事，却依然恍如昨日。去年暑假，已为人父的我带着两个孩子再次来到老家那片玉米田，在城市长大的他们惊喜于眼前的景象，嬉闹着钻进玉米地。恍惚间，我又看到了玉米田里，母亲不知疲倦地挥舞着镰刀，过早苍老的脸上荡漾着质朴的笑容，嘴里反复鼓励着自己：这次娃儿的皮鞋钱不愁了……不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