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道山太高了,蓝天上的白云只好在它的腰身上缠绕着。不过这高高的积道山终究没能挡住山那边火辣辣的发财梦。这当儿新周村西边的一个破瓦屋里,正召开一个气氛严肃的会,与会者是这家的全体成员,五十多岁的老娘,二十二岁与十八岁的两个儿子,共三个人。老大叫阿根,一身蛮力气,只知道干活,地头的话与家里的重活都归他承包了,村里有重活也常叫他,他从不要别人答谢。初中毕业的老二阿明比阿根精明的多,村里人称他为“猴精”。这个称谓是有来历的,在捉猴这个行当,阿明是村里首屈一指的能手。他发明的捉猴法并不复杂,将一个大南瓜晾晒干,里面掏空,开一个大小适合的孔,在塞进一些炒熟的玉米。猴子闻见香味便会把手伸进去抓,这时阿明从草丛里钻出来了。猴子见人就跑,却舍不得松开手里的玉米。拖个笨重的南瓜自然跑不利索,于是阿明从从容容地走过去,用衣服把猴子一蒙,俘虏过来。
这个家庭会议,主题是讨论承包地种粮食还是种烟叶?由于地里的活一向是阿根*,种什么一向由着阿根,于是他年年种粮食。今年阿明提出不同意见,必须种烟叶,理由是:种粮食一亩地辛苦到头只得不高的利润,年成不好还贴本,种烟叶获利几百元。阿根反驳说,不种粮食,吃什么?吃烟叶不成?争论快一个小时了,两边都没有让步的迹象。只有看老娘站在哪一方了。做娘的有些犯难,从心里说,头一次种烟叶没把握,不如种粮食牢靠,可阿明出生不到一岁就死了爹,怪可怜的,不照顾一下情绪怎么行?老娘叹了一口气,朝阿根说:“你是当兄长的,退让一步又算个啥?何况咱家也实在太穷了,四条腿的凳子都没有一张,不弄点钱怎么给你讨媳妇呢?”阿根一听,气得呼一声站起来,披衣出去了。
阿根尽管一百个不愿种烟叶,但会议敲定的事,也只能执行。实心眼的阿根仍然十分卖力,但毕竟是头一回,地头的长势比别人差了一个等级。别人的烟叶不仅宽大、厚实、颜色也深。阿根心里很急,少卖钱不说,家里人会疑心他闹情绪,不肯上劲!一天,阿根路过村口商店,那是村长老婆开的一家杂货店,村长老婆叫住他,说到了一批供烟叶追肥的“快乐肥”,很便宜,买不买?可以先赊着。阿根感激万分,当即背了两袋回去。不料,一施下去,竟然像老鼠吃了老鼠药一样,几亩烟叶全都焉了头,叶子变得花黄!阿根急得想上吊!老娘一见这情景,更是急火攻心,病一天重似一天。阿明请来村上的土郎中,看过后说:“大娘是急的,吃我抓的草药就行了,不过身子虚得很,不补养不行。”待土郎中走后,阿根一边熬药,一边嘀咕:穷得揭不开锅了,上哪儿搞营养去!阿明一旁抓抓脑袋说:“哥,这搞营养的任务,交给我好了,你等着!”阿根一把抓住阿明说;“乡政府出了告示,不准抓猴了,那会犯法的!”阿明一把甩开阿根:“你看你,我又没说去抓猴!”“你去干啥?”“你甭问,人家都说我大脑发达,我再发达一次给你看看!”
阿明把一根青线一头打个结,穿过一粒煮熟的黄豆,捏在手里,朝村口走去。村长的老婆在村口开了一个铺面。这里人多垃圾多,村长老婆把鸡也放养在这里。阿明看准一只九斤重的老母鸡,悄悄地把那粒黄豆丢下,老母鸡见这飞来的美食,毫不犹豫地一口啄进嘴里,把线头一同吞了下去。这青线的另一头缠在阿明的手指上。阿明两手插在裤袋里,悠闲地踱着步,那母鸡乖乖地亦步亦趋,紧随其后。阿明把母鸡牵到一个草垛后面,瞥见四周无人,便弯腰把母鸡抱起来,用外衣包着,飞似地奔回家里。“这不是村长家的九斤黄吗?”阿根吃惊地说。“哥,你轻点,别让娘知道!他们坑了咱们几亩地,咱吃他一只鸡算啥!”“村长好说,他老婆你惹得起?莫非你水缸做胆了!我看你还是把鸡送回去。”一句话未了,阿明早已一刀把鸡脖子割开,在那儿放血。一般人都把鸡肠子丢掉的,阿明可不,他只有鸡毛才不吃。他耐心地把鸡肠子穿在一根筷子上,打翻来洗。忽然,阿明大叫一声,吓了阿根一跳!过来一看,阿明手里捏着一个金灿灿的东西,两眼发直。这是一只镶钻石的金戒指!阿明回过神,不顾一切地冲进里屋,摇醒娘:“娘!娘!你看!天上掉下来元宝!该咱家发了!”
娘眯着眼瞅了瞅,细声慢气地说:“这不就是前一阵说的,外地游客丢的,那只戒指吗?那位老太太说是丈夫给他的结婚戒指,丢不得的!村长发动大家,找了一天都没找到,原来在这?”大娘爬起来,走进堂屋吃惊道:“这是村长家的鸡,你怎么?”话没说完,院子门被人敲得“砰砰”作响。阿明心虚,急忙探头去看,这一看可不得了,来者正是村长大人!阿明急忙掀开后门,从土墙翻过去,落荒而逃!村长进来,把大娘扶到床上说:“听说您老人家病了,早该来看您。”大娘嘴打着哆嗦,不知说什么好。村长接着说:“假化肥的事,人家早把那公司告倒了,赔了买主一笔钱。咱这儿闭塞,不问还不知道呢,我今天是来给您送赔款来的。”大娘接过钱,尴尬地说:“大侄子,有件事要告诉你,咱家阿明不争气,把你家的那只九斤黄老母鸡。”村长打断说:“大娘您别说了,阿明抓鸡的时候,我正走在杏林,已经看见了,阿明过去从没惹人,这次是淘气,何况事出有因呢,要不是我老婆搞的假化肥坑了您,您也不会病成这样,照理说,咱送十只鸡孝敬您也该哩!”
几句话把大娘说得泪水直流,大娘撩起衣角擦擦眼泪说:“大侄子,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告诉你!”大娘从枕头底下摸出戒指,递给村长说:“这是鸡肚子里挖出来的,一定是那位外地客人丢的,你替我还给她!”村长呆了半响,拿在亮处仔细瞧瞧,没错,与那客人讲的特征完全一样!村长猛吸几口烟说:“大娘,您老人家真帮大忙了!要不然,全村人都背黑锅!那客人还以为咱捡了不肯还给她呢!她找回这戒指,定会给您一大笔酬谢的!”“不不不!”大娘直摇手,“千万莫要收她一分钱!咱山里人人穷志不穷。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不能让那些阔佬看不起咱积道山的人!”
再说那阿明逃出屋外,藏在并不远的地方。过了半响,见村长出来,风风火火地往乡政府的方向奔去,心里不由一紧:莫不是去乡里请公安来抓我?阿明来不及多想,拔腿朝后山跑去。后山背阴且陡,尽是苔藓。阿明一不小心,便往山脚滑去,哧溜溜一直滑到一个大坑才停下来。坑里是浮土,倒也没摔伤。不过阿明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不是柴六儿才挖的坑准备套野猪的吗?幸亏没有下套子,要不这两条腿不夹断才怪呢!阿明喘了一阵子气,才缓过劲来。忽然,阿明的目光落下了坑壁脚尖的地方,那里露出蚕豆大一块深绿色,这与树叶的绿不同,是铜绿!有铜!阿明一阵兴奋,找块尖石片小心地挖了起来。挖出来的竟是一只铜酒杯。这杯虽然锈得厉害,但它约有半斤多重,是铜就能卖个好价钱,这一点大脑发达的阿明是深信不疑的。
阿明被阿根找回去的路上,把铜杯给阿根看。阿根见是一个锈迹斑斑的家伙,不中看,也没说什么。村上的朋友知道后,劝道,城里的铜价又涨了,托人带到城里物资回收站,至少换回两只老母鸡的钱。阿明听了没有依,说先玩玩再说。不料几天后,一个操外地口音的中年男子找到阿明,说他是“集杯爱好者”愿出大价钱买他这只铜杯。那人耐心地对面前的这个小山巴佬作了一番开导,好比是两毛一张的邮票,集邮爱好者愿出两块钱一样,这杯子别人兴许出不了十块钱,但他这个“集杯爱好者”愿出高价,免得别的“集杯爱好者”买去。阿明见他说得很诚恳,便答应出手。不过,对方开出的价码仍吓了他一跳,一千四百元!这钱足够买一辆六马力的手扶拖拉机!阿明既兴奋又担心对方反悔忙说:“你等等,我就去拿!”兴冲冲撞开柴门,阿明却愣住了!堂屋里的树墩上坐着村长,和一个陌生的斯文人,还有两个是镇上的老公安。阿明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厉害!村长很和气地招呼他过去介绍说:“这是省里文物管理局的老李同志,是位考古专家。你不用怕,人家想看看你的那只铜杯!”阿明听罢忙去拿。专家用放大镜仔细看了看,就肯定地说:这是只战国时期的杯子!距今有二千四百多年了,有极高的考古价值!
村长直截了当地吩咐阿明说:“第一,希望你把这个杯子交给国家;第二,公安局说,文物走私分子最近在这一带活动,看你能不能提供一点线索!”阿明听罢,这才松一口气。来人不是找他麻烦的,忙点头答应一切照办。时期一过,阿明除了后悔没换两只老母鸡之外,倒也没什么,渐渐地淡忘了。
一天,村长突然又上门来,郑重其事地送来四百块钱和一张奖状,说是政府奖励阿明捐献文物的!阿明娘乐得合不拢嘴,喜滋滋地说:“这钱是政府发的钱,是喜钱!”阿明和阿根也意外欢喜自不必说。不过接下来就出了一个大难题,阿明娘主张存在信用社,留给儿子娶媳妇用;阿根希望去买些地膜,良种;阿明则坚持要买台手扶拖拉机,好去跑运输。阿明听镇上的朋友说,有一台旧手扶毛病虽然多但还可以修,主人愿三四百块钱出手。
这次争论因三人三主意,无法用表决形式通过,一家人合计,决定明天去集上看看再说。这里逢一逢五都是大集,明天适逢大集,买不成什么,去看看也是好的,至少免得浪费眼下的这种欢快心情。第二天清早,阿明娘把钱用布包裹了几层,然后缝在裤头上,觉得万无一失后,才由两个儿子一左一右地陪护着,腰板硬硬地向镇上走去。集上真够热闹,人多东西也多。红得发亮的鲜柿,起白霜的酒糟柿,带外皮的核桃,黄白诱亮的天麻,紫黑色的杜仲,粒大均匀而鲜红的枸杞,五彩缤纷的山稚,灰毛茸茸的野兔,还有各类粮食蔬菜。阿明娘忽然发现阿明不见了踪影,便赶紧拉着阿根在路边一颗树下等着。阿明早已跑到农机修理厂找朋友去了。
“你说那台破手扶?早八百年就销出去了,还等着你来买!”阿明朋友一边干活,一边说道。阿明一下子心里凉到了底,像只泄气的皮球,萎了下来。阿明的朋友停住手说:“你别急,我想想,听说最近发生一起车祸,一辆东风大卡车把一辆手扶撞到沟下面去了,你等等!”这位朋友一边擦手,一边朝电话机走去。联系的结果令阿明十分振奋。开东风车的城里人愿赔对方一辆手扶,摔破的那辆打算廉价销掉,而且人还没有走,这位朋友请了假,带着阿明直奔镇医院。那司机正在病房看护摔伤的手扶拖拉机手,听阿明说明来意,这位城里人倒很爽快,四百就四百,拿钱来就是了!阿明一听心花怒放,也来不及谢朋友,直奔集上找娘要钱。阿明娘看见阿明,先是很高兴,听阿明说要钱买手扶拖拉机,脸上的皱纹立刻堆集起来,一脸苦相地叹口气说:“阿明,娘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娘已经把钱花掉了!”“什么?花了?怎么花了?”阿明差点喊起来!“买了这头牛。”旁边的树上果然拴着一头牛,一头老掉牙的牛!身上的毛快脱光了,牙也快掉光了,瘦骨嶙峋,两眼暗淡无光,似乎站都站不稳,买牛?买这么头牛!“咱家又不需要牛,你买它干什么?这牛一看就知道是病牛呀!”阿明伤心得快哭出来了。“咳,你听娘说,这牛的主人是个老头,小孙子病重,急等钱用,这牛他卖不出去,求到我头上,我就只当救济他了。人么,都有危难之时!阿明,你就只当这钱孝敬我了,行不?”阿明两手抓着头发,无力地蹲了下去,他此时只有一种头快炸开的感觉!
集散了,山村的暮色来得格外的早。在回村的路上,阿明娘一行三人还牵着老牛,拖着四个缓缓移动的瘦长身影晃动在山道上。山风吹过来,冷飕飕的。阿明娘连夜请来兽医,兽医看了直摇头:“别费精神了!这牛病入膏肓,活不多久!幸喜没有寄生虫,也没有传染病,趁早宰了还能多卖几斤肉!”
第二天一早,阿明阿根便忙着宰牛。开膛之后,阿明便把内脏割下来,放进一边的大木盆里。忽然,阿明一声大叫,吓了阿根一大跳,以为阿明被刀霍了手,见阿明满脸喜色,不禁问道:“怎么,又发现了金戒指不成?”“你看,这是什么!”阿根凑过去看,腥臭无比的一大堆牛杂碎,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阿明小心翼翼地把牛肚和牛肝夹着的一包暗红透黄的东西割下来,吩咐阿根去找一只大碗来。“这是牛黄,你知道不?相当值钱!”阿明用教导的口吻说,“只有一种特殊病牛才有这么多牛黄!”牛黄装在碗里,竟有一大碗!阿明老练地剔除里面的杂质,小心地守在灶边翻 它蒸熟,第二天便把它卖到收购站。这回没失望,果然卖了个好价钱,一千四百八十元!不过,阿明把钱攥手里,却有些心事重重:这是不是喜钱,还要老娘来定夺呢!
回家后阿明便把钱和发票交给娘。阿明娘不识字,却知道上面的红巴巴是公章!阿明忐忑不安地问:“娘,这钱,我们收不收得?”阿明娘闭眼想了一阵,然后睁开眼睛说道:“这也许就是古人说的含环结草的报应吧,是天意!另外么,也亏得你懂科学。再说,那老头没留下住址,也找不上他了。”听这话,阿明的一颗砰砰跳着的心才回到原处。
村里的运输队就要出发了。几乎全村人都来到村口,敲锣打鼓,吹起唢呐,比过节还热闹!阿明驾驶着自己买的崭新的六马力手扶拖拉机,排在队伍的第一位,身后是新旧,大小不等的十多辆运输车,村长殿后。阿明娘站到人群的最前头,一直朝阿明那边张望着。昨晚说了半夜的话,今天似乎心里还塞着什么,一旁的阿根问她,她又说不出。村长过来打招呼说:“大娘,阿明交给我,您就放心吧!”“放心放心,跟着你我一百个放心。盼你们早点回来!阿明么,我已叮嘱他了,好好干!”
雄壮的队伍,捎带着喧哗与笑声,穿过这云遮雾罩的燕子峰,朝外面那个陌生的世界缓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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