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WeWrite发布的第132篇用户投稿
By 中读用户@戴手套的猫
临近初冬,通往海滨的大道上的梧桐树有气无力地摇下几枚枯叶。削冷的北风把它们卷起,放下。天气不明不暗的,犹如稀释了的咳嗽糖浆不均匀分布。在市镇这边浮在表面,海的那一边沉到水底,空气中也逸散着一些甜味。对于这点桑先生闻到的十分清楚。
年近四十的桑先生顶着一个大秃头,腼着大肚腩向甜味更浓的海那边移动。像极了追赶打翻了店杂货铺里糖浆瓶的猫的神情。猫身上还沾了不少粘稠的糖浆呢。
他是从林和我的公寓里刚出去的。现在记起来那个晚上相当寒冷,寒意把咸鱼熏得硬邦邦。肆意的北风来回鞭打光秃秃的树枝、定在电线杆的报纸、暗红生锈半开着的邮箱以及林和我可怜厕所里的窗户。那扇老式木制百叶窗锈蚀了钉口,整个往一方倾斜,用力卡在那里。
林和我窝在仿皮革沙发上,从旧货市场几十块淘来的货,在我们蜷缩接受寒意鞭打时,它也合时宜的用老旧的弹簧*吱呀几声,以示它的身份。一句话来说,一切都是糟糕不过了。电视屏幕忽明忽暗发着光,扯出一片片雪花。林开玩笑似的说:“看,免费的雪景,不过好想吃冰淇淋。”
她好看的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神情,一时之间我不知道如何去回答。何苦在不是下雪天气吃冰淇淋呢。
“我去把那烦人的窗户堵上。”林变得沉默起来,往我这边靠拢,挪到我的怀里。手脚变得和冰淇淋一样冷。
他是楼下杂货铺的老板,四十多岁,独身,浑浊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却看的精明。杂货铺什么都有一些,有些和杂货铺一样古老的东西。他整天坐在门前缺角小板凳上,下雨打伞,晴天打伞。夏天搭拉着一双硬塑胶黄色凉鞋,翘着二郎腿,冬天套着一双棉鞋。今天他却穿着一双擦的锃亮的皮鞋。
林和我确信这点,他和我和林算不上朋友,他也没有朋友,家人更是天方夜谭了。他虽然号称有过婚姻,林和我只当做独身多年的中年男人的有趣幻想。他也不像喜欢女人的男人,当然更不至于喜欢男人。
在无数个风雨提心吊胆的日子里。他早早放下杂货铺的门板,从冰箱里捞几罐冰得最狠的啤酒提上来和我们默默地看着电视,林和我坐在沙发上,他把那条小板凳搬上来。我们无言地喝着酒吐着寒气,任凭风雨把孤独变得更喧嚣。
通常我们在酒后聊得热烈,冰冷的酒反倒可以热烈冰冷的心。
他对林很好,这点我也清楚。
反正林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他,我对林的了解绝不会比了解一只猫来的多。何况林还是一只有故事的猫。
林来到这个滨海小镇时,没人知道她的来历。我看到她时,她背着一个红色耐克双肩包,鼓鼓的,藏有无穷的秘密。
现在林从堆满灰尘的沙发底找出那个双肩包。我疑惑里面装些什么,我问她,她只看着我笑笑,没有回答,没有打开。
“人总要有些秘密。”
“所以里面有什么东西不重要咯。”
“这可以任凭你想象,想些色色的东西也没关系。”
“比如说长筒丝袜,我还没看你穿过那玩意。”
“回来再穿给你看也无不可。”
“当真?”
我被一种奇怪的念头牵引出了门,当然不是为了看林穿那玩意,至少不全是的。
不过想来真是自讨苦吃,包里装的什么东西我早就知道,人嘛,不必过度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隔一层布料的现实实在物,和你在同一个维度,又不是虚幻。比起可见的银河系来得真切得多。美是越远越好,星星也是闪烁而迷人。这就是林吸引我的所在。
当秋天最后一片叶子落下之时,桑先生告诉林和我过几天在海边有烟火晚会,在灯塔那一边,那天天气会很好。真的,从他的言语中我闻到了天气很好的气味,见鬼般地答应了。
真是见了鬼了,好天气都被塞进秋叶堆落里,被烧得一干二净了。入冬以后,天气差得如少女的发梢。一连几天海岸线刮来的风吹得乱乱的,敲打着可怜的玻璃。屋子被埋没在死鱼味道之中。
这天气可不能指望我包着厚厚的大衣去看什么所谓的烟火晚会,我气愤不平地对林如此说。她却没有回答我,起身把残留酒味的绿色啤酒罐扔出窗户,在风乱中听见咣当三声。应该没有砸到人,倒为枯寂的冬天增添了几分绿意。林完全把窗户支上,咸鱼味倒灌进来。
一片黑暗中,一片海,一片空气以一种奇妙的组合摆放在一起。小时候摆放的五颜六色的积木以一种必然如此的铁律组合,使此时的场景似曾相识。
连怒气冲冲奔向陆地的狂风也凝固在其间。狂风,五颜六色,黑暗,海,激荡中的人们。马第斯的木筏。
林很少感到如此孤寂。有些人整天话也不说,书也不看,对电视也是不甚了解,人多的地方不去,报纸用来包装牛奶。看似孤寂的人却很少有孤独的时候,不同于午后公园的猫。以上结论皆得于我所不了解的林,不代表大多数的观点。
但这个景象的巨大孤寂的确使林和我无法自拔了,就如被黑洞吸引无法逸散的光线,在黑洞洞中越走越远。寂静如青蛙跳进小池子的声音,这声音无声堵在耳边,使我听不见也问不着,任何。一识散而万物寂,大排量的老式福特堵住的排气口。虽用尽全力,却像陷进水银池里。这滋味可不是那些整天嚷嚷着孤独的家伙能够忍受的,何苦呢。
我看到了林的光芒,微弱得快要消亡。她回忆起一些事情,脸色苍白,上齿紧扣下唇,直至渗出血丝,看起来很甘甜。她越来越离我而去了,而左手却紧紧抓着我的右手。指甲渗入了我的皮肤,一些不好的事情灌进她的脑海。当暴风雨倾盆而至时,这幅巨大油画的彩色被冲褪。只留下一块脏兮兮的白布以及呆若木鸡的林和我。从林指甲流下的咸咸雨水灼烧我的伤口。我下意识地抽出林手中的伤口,插入口袋。
说起烟火晚会,在临海的小镇由来已久。在旧时的日子里,过去的人们半是迷信半是幸福地庆祝丰收年份。
在这样一个时日里,人们放荡不羁。平素捂得严实的社会需要这么一个口子来发泄。春总要在樱花树下的花瓣来定义,人们也需要这么一个日子。在初冬的第十三个日子里,海岸线边涂抹上白色油漆红色顶的第十三个灯塔会燃放烟火。据说灯塔的灯是用来引导人,而灯塔的烟火是引导神的。在午夜十二点会静默灯火,那时长长的人流黑洞洞得如一条海蛇。
那样的画卷已经好久不见,桑先生对我们讲述时神情落寞如老旧的灯塔。具有神圣意味的灯塔大半废弃,孤零零的十三独自在一旁哀悼,并且继续履行那无意义的工作。来来往往,上上下下的船只。谁的过去,谁的未来,它都看得真切。
桑先生坐在不远处的石堆上看向林和我。暴风雨停歇,面带神秘笑容。灯塔上的探照灯晃晃悠悠滑过他光秃脑袋。
天黑得没有一丝光彩,黑暗中只有风紧紧从耳边穿去,盐附着在风中黏在脸上,如结了一层血痂。
我想起了小时候住在内陆,只能从有着椰子树,沙滩,阳光,比基尼美女的明信片上幻想着一位身材高挑,带着淡粉色珍珠耳环,饰有类似纪梵希制作夸张大帽檐散漫着珊瑚、玳瑁的帽子,皮肤晒成阳光的味道的女人。这时我还不知道海里唯一味道是不浓不淡的糖浆。不管如何,现在我也神气地寄生在海边,对着寄居蟹,一面看着涂有水银的镜子。
林让这些水银脱落,透明的海的另一种味道我渐渐明了,如深夜辗转反侧的心。
大约在半年前,脱离了满是冰雹的草坪,以及一个人在草坪上堆雪人的日子。那一天,我遇见了林。她扎着马尾辫在杂货铺里买酸奶,我拿了一罐啤酒,把她带到了我的房间。我喝了酸奶,她喝了啤酒。这样一直流浪的我被林收留。没有电视中的波澜曲折,这就足够一个故事的开端。一男一女,一个杂货铺,一段平淡无奇的岁月里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被击败。
到灯塔这段路里,林一言未发,手指拨弄衣角。雨后的道路泥泞得可以陷进一头大象,我以吞大象的力度行走。
“看过《砂女》吧,里面的那个沙漠也是在海边,陷下去就不好了。”桑先生转过头来,开玩笑的口吻。林礼貌地朝他笑了笑,一排好看的牙齿。
“海边会有沙漠,不可思议或是作者懒得调查信口胡诌的,我在家也能构思出星辰大海。”
“二流作家才会无任何理由地写下,看似锦绣,实则狗屁。而一流作家的作品无论多荒诞,可看起来总是有味,就和喝了一杯加冰的威士忌一样舒畅。”说着桑先生舔了舔嘴唇,冲林笑了笑,林开始说话。
“每个人都是一流的,只不过有了文字这个累赘无法表达而已。”
“这倒不错,每个人都应该二十岁之前写诗,三十岁写小说,到老了抱着这些痛哭然后付之一炬,结束这狗娘养的人生。”
“可惜我过了写诗的年纪,写小说又不够味,又没老到读他人东西的年纪,无聊啊。”
“那么明天开始旅行。”林说道。
“去哪?”
“不知道,也许找个沙漠之类的。”
“两个人?”
“一个人。”
一下子空气寂静起来,桑先生讲了一个久远故事,他写的小说,那时他的心还是蓝的。
以下是桑先生的小说,还没被烧掉的:
《游泳馆里的体育课》
黑板上画了许多鱼,有大耳朵章鱼,八字形的蝴蝶鱼,代表鱼的汉字鱼。事实是我们的黑板被一群鱼占领了,课也上不成,语文老师的头发又稀疏几分。
我们倒是很高兴,提议去游泳馆里上体育课。外面的天气可以融化八支冰棒,女生穿上游泳衣的身材也是平平,令人提不起兴趣。
一只大章鱼从黑板上跃到我的头顶,也奇怪脸盆大小的章鱼出来后只有手掌大小,一年忧郁的章鱼先生看着我,大耳朵搭拉下来。像一只热疯了的哈巴狗。
“没有水我们章鱼会死的!”
“不怕,我们马上去游泳池。”
“海不是更好?”
“这里没有海。”
到了游泳池,章鱼先生从我口中跳出来,在游泳池中化成巨大,耳朵洋洋得意得竖着,八支爪子也不闲着把同学们卷入口中。
我拼命地跑,跑入巨大冰块的太阳,果然今天不适宜上课。
桑先生年轻的时候也不错,有时从旁观者的角度能感受到真切,可以延伸到文字虚构的中间,如看到描写被信封纸割破的嘴唇,可以感受到击中心头般的疼痛,以至于自己现实的嘴唇也异样难受,鲜血气息冲入胃里。十分苦涩的诱惑。
林的手上有一道口子,在一次切橙子时,鲜血哗哗从伤口流出,我赶紧把她的手指吸入口中,林的脸苍白得不成样子。
林二十岁了,二十岁总得用一种仪式来祭奠,咖啡倒入白瓷中的意味。林确实二十岁了。
二十岁的林将会离我远去,我早就知道,林又不属于谁,她洋溢的青春在白瓷中流干见底,她不能再以这种方式生活下去,她身边围绕着强烈的不安,如一颗爆炸的原子弹。她的致命吸引冷却,我却不能去打开她的另一扇门。我也没做好准备去迎接下一个日出的到来。
如今这个样子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谁让上帝是个善妒的造物主,给了女人一滴水的青春,却让男人的一生来偿还。一滴水怎么能换取一片海洋,别开玩笑了。不过,我大概是爱上林了吧。
经历了大半个世纪,我们到了海边,依旧黑暗,依旧静默,没有了灯光,没有了烟火。海浪悄悄地低唱,美人鱼默默地流泪。交织着的暗光,三个人成为了地标。
枯枝*,桑先生沉沉死气倒在海中。黑暗粘稠如水银般缓慢流动,麻痹了整个神经,如游动在诅咒中的鱼。
林至少还紧紧抓着我的手臂,不切实的感觉,快要失去的预感笼罩,都不在掌握,第一次爱情使我害怕。灯塔还未出现。
黎明无精打采地爬起来迎接新的一天到来,第十三座灯塔升起的阳光,远远传来了货轮轰鸣响声。又是一天的来临。我吐了一口唾沫,任凭风吹凉头发。好像一场梦,并无不同,独自面对醒来的世界。
桑先生人也不见了,大概不会到杂货铺了,他已经找到打翻咳嗽糖浆的猫了,并带着他的笑容与猫生活下去。或许会有所改变,娶上一个媳妇也说不定。
林去什么地方呢?谁知道,不要告诉我。我又不喜欢她了。我们。
大海忽然平静地如黄沙,泛着凌凌光芒。灯塔的老头酒醒,用漏风的门牙喊出开灯了,迎接船来到。
远方的货轮进港,拉出一道和永远那样长久的汽笛。
我抚摸着手上的伤疤,准备写下一部小说,尽管写不好。名字就叫“沙漠中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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