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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七天水米未进的外婆,静水深流的潜意识里,幻灯般放着老伴与儿孙的面影,不知跟人世间依依惜别了多少回,但就是东折不断灞桥的垂柳,攀龙附凤飞向天宫;西走不脱法门的古刹,独立云头去往极乐。挨到正月初五,外婆的赡养者,她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舅说,把人一天活得泼烦的,我都想死哩,活啥哩活!大舅自作主张,让医生停了吊针。
看着气若游丝的外婆,外婆之后村里最高寿的四婆,颤颤巍巍地扒到外婆耳朵边说,老姐姐,还有啥不放心的?你安心走吧。外婆双目紧闭,嘴唇动了动,就是不咽最后一口气。
公式是在等她二女子哩!大舅跟四婆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四妈,我一个大男人,一天伺候两个病人,做饭送水端屎端尿的,我妈她不走,我妈是考验我的耐心哩!
望一眼半瘫在床上的妗子,大舅接着说,我后悔把三个娃都供到外地上大学,让我照顾你两个,你看我一天穿的啥,吃的啥?跟我一样的老汉,谁有我活得泼烦?大舅哽咽着说不下去,妗子撑了几撑撑不起腰,拿巴掌接眼泪地哭着说,老天爷,我咋不死呢?娃他爸,是我拖累了你。
腊月二十八蒸馍那天,外婆就不吃饭了。为了让大家消消停停过个年,大舅用吊针把外婆养着。正月初五晚上,大舅给外地工作的二妹,也就是我的二姨打电话,叫她赶紧回来,见外婆最后一面。
听到这个消息,离外婆家近的其他六个儿女、二十多个孙子孙女,十余个重孙辈,一时全拥到大舅家,送外婆最后一程。
白吃白喝白住了一天,等到正月初六,孙辈们到门口晒太阳。初春的阳光多么好,没有产出和收入,人就闲得有点无聊。大舅就在没砌内墙的门房下面,支起一桌麻将,趁着未尽的年气,让大家赌些小钱玩闹。一桌麻将,足以勾起每一个有闲者心中的馋虫。打双抠的,打升级的,一会儿又自动组成两个牌摊。
搭不上手的,倚门而立片刻,与加入进来的村人,组成一个五至八人的别动队,靠着一个柴草垛子飘三页。
这个说,过。
那个说,跟两个,看一下。
这个说,拖拉机。
那个说,母豹子。
这个说,公豹子,专咥你个母豹子,嘿嘿。
一个底抄下去,就能弄几十块钱。一时间,大舅家的门口,嘈嘈嚷嚷的,喧嚣热闹如同街市。
进去见外婆最后一面的村里人,想想老人一辈子的辛苦与贤德,出来后不免发些议论。
一个碎脚老太婆晃晃悠悠出来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叫你商量事,多好的一个人,毕了,毕了。劝着送她出来的大舅说,不要太伤心,*都到这会儿了,伤心也没用。
大舅说,嗯。
一个退了休的中学校长出来说,贤者自然寿高,早死早托生,活到八十四了,喜丧啊。
大舅说,对着哩。
一个戴一副茶色石头眼镜的老汉出来说,人活一口气,有出气没进气,完了,完完地完了。孝子啊,*没白养你。
大舅说,噢。
大舅想老母亲一场人生的大戏,终于要上演最后一出了,心情有所释然。
孙辈们手底下急着出牌呢,偶尔抓住讲话的片段,以脑中算计对家下一张出什么牌的节奏想,快了,快了。嘴上却说人老了真可怜啊,亲爱的外婆。
第四个进去的人,与外婆道完别出来,看着门头喧闹的样子,抓起一把茶壶摔在水磨石地面上,茶壶正*着一肚子温热呢,委屈地大叫一声,啪!所有人的目光电一样射过去,只见一个中年人,梗着脖子嚷道,你们都不孝,等你婆死呢,啊?能不能静一点,让老人安心上路!
大舅气得一张红脸立在脚地,大舅心说是我叫大家玩的,你个外姓之人,把你算个啥?他却没敢作声。
大家交头接耳一问,这人并不是舅家同姓的门子。看见舅舅受气的样子,有人自告奋勇站起来,想说你长虫撵着咬鸡娃,吃过界了。话还没出口,被另一个人拉回座位低声说,咱婆的干儿子,都叫舅舅哩,大舅都惹不起,你赶紧悄了声。
原来这人母亲死得早,冬缝棉衣夏做衫,心灵手巧人善良的外婆,当年没少帮衬过他们兄妹。人说回到母亲家,进村都是舅。因为与大舅是同辈,我们都该叫舅的这人,外号王百万。留一个攒劲的平头,穿着黑色真皮猎装,脚蹬旅游鞋,样子有点牛里皮张,人却一点都不浮躁,棱角分明的脸上,看着有孔武之气。高考落榜之后,由一个刻印部,办到全省各地的印刷厂,能挣钱,还能搞摄影。曾经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初春,掏钱叫大舅帮忙,大盆换水侍候外婆,拍下外婆缠裹脚的整个过程,以标题《关中最后的三寸金莲》,在一家省级画刊上发表。
被这样一个能人舅舅说破心思,孙子们都很诧异,大家低头一想,又不得不承认,人家说得对。于是纷纷停下手里正忙的活计,静下心等时间。可是人一闲下来,时间就像盘头化妆的新娘,出来得非常之慢。在过得非常慢的时间里,外婆的最后一口气,就是不往下咽。
2
为了让外婆走得安然些,让大家少受一点罪,大舅和四婆商量,派二表哥骑上摩托,去二十多里外的老武功县城送。二表哥说,咱村就有庙哩,要不去姜嫄庙,后稷祠也行呀,毕竟还近些。四婆说,咱这片的老人要按照当年公社的区划算呢,我们这一片,都归老城隍管,一定要去那边。
第一次送,二表哥摩托后面驮上他的大儿子,手里拿着外婆的帽子。二表哥加大油门的一刻,那儿子按照四婆的叮嘱说,太婆,送你哩,咱走,坐好啊。一句话没说完,摩托已如电射出去,直奔老城隍庙。
周围的人都想笑,却不敢笑出声,害怕人说他不孝。
命若蚕丝的外婆,还真的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房顶。四婆问,老姐姐,你感觉咋样?
外婆说,我看见我的老鬼在叫我,他等我四十年了。我就不信,活着都守不住,死了他能等四十年?骗鬼哩。他怕早就讨了小的续了弦了。
外婆正说话呢,忽然呀地叫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大舅探手到外婆鼻子底下,出气声还匀匀的,就感觉送的效果不行。等到二表哥回来一问,果然在去的半路上,为了躲开对面过来的一辆卡车,摩托避进了麦田。
大舅说,送人哩么,慌里慌张地干啥?不行,重送!
二次送,没有帽子送了,四婆就给了外婆穿过的一件衣服。还是二表哥,带着那个男娃。男娃说一声,太婆,坐好了,咱走!演得跟真的一样。
周围的人再次看见二表哥的大儿子认真的样子,有捂着嘴笑的,有硬憋住笑,笑得蹲在地上的,被大舅威严的目光扫见,赶紧噤了声。
等二表哥回来,大舅威严地问道,你送到哪哒了?送的城隍庙呀。四婆说,不行,要去姜嫄庙哩,那里不管咱这儿的事,你婆一个人都不认得。二表哥不胜其烦地说,四婆,这能顶用吗?就不愿意再去。
第三次送,王姓舅舅说,坐上我的小车,让干妈宽宽展展地上路吧!就派他的司机开车拉上大舅亲自送外婆。大家都感佩这人的义气,但外婆的亲儿子都出马了,还是不顶用。
周围的孙子孙女,有就近上班的,跟大舅请个假就先走了。有到外省打工的,一是舍不下不送外婆就走,二是害怕刚走了又回来,一时人心惶惶。就想听大舅的主意,大舅在心里嘟囔一句,你婆不走,谁还能把她掐死?大舅说出来的话,不免就有点躁,你都别问我,要问问你婆,问老天爷去!搞不明白大舅哪来恁大的气,大家就不敢吱声。
3
第二天中午,外婆的二女儿,我的二姨回来,带着一个闺女。二姨一对母女穿得时髦鲜艳,二姨颦笑之间灵光四射,二姨说话干脆响亮,抢走了所有风头。二姨给这个那个派送礼品,我们一群外甥外甥女都围过去,手里拿了小东小西,纷纷向长得一枝花儿一样的小表妹问好。大舅远远看见,大舅等了一小会儿,没有分享到送给他的东西,大舅独立一边,想起多年不回家,回来了也多是空手的自己的儿女,心里就不是滋味。
二姨进到老屋,先叫一声,妈,你娃回来了!眼里就扑满眼泪。摸索着外婆干成硬柴棒棒的胳膊和手,还怕惊醒外婆,低声呜咽着哭。外婆感觉到了什么,她先还不言传。二姨再叫一声,妈,我回来了,我是你二妮。外婆伸一根大拇指在二姨的手心里抠着,努着力摇了摇头,自小与外婆最贴心的二姨就知道啥意思了,叫进来的人都先出去。大舅不想出去,二姨说,这是咱妈的意思,哥,你还对你妹子不放心?大舅无奈地叹息一声,盯一眼自己的亲妈,看一回亲妹子,灰灰地走出去。
外婆转头盯盯周围,确认大舅不在,才对二姨说,饿,妈饿,闺女,妈妈饿。妈不想死。二妮,叫医生,给妈打针。外婆说完这些话,叫着二妮、二妮,扯开嗓子哭。哭累了闭上眼睛养一会儿精神,压低声音哭诉,人老了真可怜啊,人嫌狗不爱的。你哥一天不准我出门,不准村里的老太太进门,不准我进灶房,不准我说话,害怕我磕了绊了给他添乱,我抗争,骂。骂完了他给我笑嘻嘻赔礼道歉,道完歉心情不好了,照样像训碎娃一样训我。腊月二十八蒸馍,没人给你哥帮忙,一个人把面发成个硬疙瘩,直接倒到后院给猪吃了。调好的包子馅儿,包成拳头大的饺子,把人吃得能顶死。
外婆接着说,我就说了这一句话,你哥说妈呀,你咋还不死呢?你死了我把小刚(大舅的大儿子)妈一带,我全国各地转去呀,过年了都不回来……你哥骂自己的儿女,狗日的都没良心,冬天回来真的把你能冻死,嫌我屋里没暖气……你哥叫妈死哩,二妮,你听你这哥哥……呜呜呜……我就不吃饭了,我就给你把路腾宽,我就死给你个黑蛋(大舅的小名)看。 二姨赶忙解释,妈,我哥他不是心里急么?过年了没娃回来。外婆说,他媳妇公式样子,还周游全国呢,哼!二姨说,妈呀,宰相肚里能撑船,你跟你儿子犟啥呢,你能犟出个啥?二姨抱住外婆低声啜泣,忍着不敢出声。
看着眼泪汪汪的二姨,外婆情绪激动地说,大年三十晚上请先人,你哥一个人,拳头砸着自己的额颅哭。我心里在流眼泪,我装死不说话……人老了怕儿呢,二妮,妈一辈子谁都没怕过,妈老了怕自己养大的儿!妈的黑猫死了以后,大半年没言语一声了。要不是你给妈寄回来的收音机,妈今儿见了你,连话都不会说了……阎王爷,咋不赶紧把我拉走?你爸个死鬼,离开我四十年,整天托梦叫我走,就是不来引渡我。
二姨终于知道了她的老母亲绝食的秘密。二姨出去,把大舅叫到一个没人的房间商量,咱妈还没糊涂呢,这样走了,让人不甘心。大舅装糊涂说,那有啥办法?人都成这样子了。二姨说,不管成啥样子,咱再救上一回。大舅说,你们都是女子,站着说话不腰疼,救活了咋管?二姨说,你放心,只要咱妈能活过来,我几个妹子轮着管。大舅说,你们再说都是女子,让你们管咱妈,我嫌人笑话哩。二姨生了气,二姨流着眼泪说,你的面子重要,还是咱妈重要?咱妈辛苦一辈子,拉扯大咱兄弟姊妹,我就不相信,你敢把咱妈饿死?外头那么多小辈呢,你也有儿子,你将来也要老呢。
二姨一想到外婆的样子,二姨等不得大舅的话,出屋给大姨的大儿子,她最大的外甥说,去,叫医生去,打针!说着就抽出几张百元大钞,大表哥流着眼泪说,我有钱呢,姨。二姨说,我自己个的母亲,由我来孝敬,你把钱攒着,将来孝敬*。大表哥拗不过,赶紧接了钱去办。
二姨进去又问外婆,妈你还要啥?外婆说,我这儿胀。原来外婆多日滴水未进,左侧肠子粘着了后背一样,顶得她难受。二姨用热水袋敷,轻轻用手推揉,此刻的外婆,乖得像个孩子。一会儿稀米汤端来了,外婆又像个多时未见奶水的婴儿,一勺接着一勺,喝下去大半碗。一会儿村医过来,给外婆把吊针打上后,怯着声跟二姨说,我知道*好着呢,我得听主家的话。二姨说,没事的,你行你的医,不用说那么多话,我心里都明白。
重新吃饭又输入能量,外婆的情况好一点了,知道门外嘈嘈的是孙子辈,外婆虽然年岁大了,历来并不落伍。外婆说,二十郎当岁的,正是干事业的时间,叫都回去吧,我没死,对不住大家。叫二姨到外面去说。二姨凄楚地笑笑,二姨出来说,你婆好着哩,你婆没有啥。听见这个话,大舅一时嫌妹妹多管闲事,一时后悔打电话叫她太早,一时想送了三次都没送走母亲命不该绝,一时想这个厉害的二妹子要是把刚才的谈话传出去让人的脸往哪搁啊,一时又为自己的亲娘重获新生而安慰,一时想起自己多年经管两个病人的恓惶,大舅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湿着眼睛潮着嗓子说,都回吧,把你们都熬煎的,回去该干啥干啥去!
于是我们这些孙子辈,纷纷作鸟兽散,各忙各的去了。
4
地处关中西府的米家崖村,现如今人们说,谁家娃最孝顺,一次考上好大学;谁家老人有眼色,等人闲了再死,一次就倒头。外婆的儿孙们是否孝顺,暂时与考学无关,但外婆仙逝的日子,恰好在暑假期间,符合人们的愿望。各地的孙辈们都带着孩子回老家赴丧了,玄孙们的红孝帽,整个飘起了一片彤云,穿白戴孝的儿辈孙辈,白亮亮一茬闪过去,使大舅家的门里门外,就像三伏天出现了天下奇闻,飘起了棉花雪。
外婆下葬那天,巳时起灵之后,唢呐纸钱献饭筒子纸斗子纸糊的金童玉女小车别墅后面,扶丧的孝子贤孙们,在大舅的带领之下,手里扯着扛着的白纤,足有100多米长,整个送葬队伍,摊满了一条街。百人百调的哭声拧在一起的音效,压过了送葬队伍里专门播放的哀乐。路两边看热闹的人们,看见大舅和自告奋勇非要扶丧的王百万两个人哭得伤心的样子,一个说,有这两个孝子,这老太太活够今生了。
没有人注意到,送葬的队伍里,缺了一个人。作为外婆最大的孩子,年近七旬的大姨几天前一见到报丧的娘家侄儿,号啕大哭一阵之后,立马让他用摩托带上她一起回米家崖。大姨妈进门看见已经停在门板上的外婆,悲痛欲绝地叫着,妈呀、妈,你走了你娃可咋活呀?妈,你死得可怜啊!哭完外婆的大姨,目光一抡,凌厉的眼神盯住瘫痪在床的大妗子说,那一次都等着咱娘死哩,咱娘却不死,又活了四年。这一回看着健健康康的,咋说死就死了?一句话说完,急火攻心的大姨,自己先晕倒在地。
都这么大年龄了,一个老的就够受了,还敢再来一个?从门外回来的大舅,听完妗子的叙述,一边说着这话,一边给大姨的儿子们打手机,把你手边的工作都放下,过来把*拉回去。表哥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打出租的、开农用车的、搭蹦蹦车的纷纷赶过来,赶紧看自己的母亲。车子拉了大姨临行的一刻,大舅没忘了专门加上一句,少说话少着气,老姐姐,先把你将息好。
母亲几个姐妹在埋葬外婆的前一天,抽空去看大姨。在去大姨家的路上,谈到外婆的死因,家境不太好的小姨说,咱姊妹们轮流照顾,老母亲活到88岁,已经是高寿了。生性绵软的四姨说,一边是大姐,一边是大哥,亲亲儿的姊妹,咱总不能为死去的母亲,从此就跟大哥就把门槛挖断吧?
进到大姨家,大家围到大姨床前,搭乘飞机赶回来的二姨坚定地说,大姐,想开点。上次把咱妈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又活的这几年,很赚了,算了,别提这事了,叫小辈们听见了不好。最有主见的二姨都这样说了,大家就都劝大姨说,不要想咱娘的事,先把你自己照顾好。大姨哭出了声,咱娘就这么走了,我咋能不想!母亲们出来后,叮嘱跟在一边的一个表嫂,告诉你女婿他们,该咋办咋办,别听*的话。最后专门又叮嘱一遍,千万不要告诉*埋人的日子。
回米家崖的路上,母亲想起一件事,跟她的姐妹们商量,主事的透露一个意思,大哥想叫咱们几个女子给他搭个红。小姨说,人都偏心哩,给儿子搭红,咋没想到咱几个?单从这几年看,到底谁孝顺?四姨说,不行给搭一个,又费不了几个钱,老娘这回一死,就剩下这一个娘家哥哥了……不免滴下眼泪。生性果敢的二姨,想起四年前老母亲被饿成那个样子,现如今她大姐精神游离的样子,一个知识女性多少年在外面大城市磨炼的修养也不见了,说出一句话,要说他是孝子,连狗都不答应,给他搭个屁,不搭!
就这样,作为外婆最大的孩子,大姨没能送外婆最后一程。大舅渴望的那个红,也就没搭成。
5
大姨不是不爱自家的亲兄弟,但大姨更爱她母亲。大姨从此就不进她娘家的门。随后的一七到尽七、清明节上坟,大姨从十里开外的杜村,绕到后河边的坟地,夹一沓黄纸等着。等大家都来了,大姨哭倒在地,一声声娘啊,娘,你死得好冤枉。大舅听见大姨这样哭坟,望一眼四周围一片坟头,仰天长叹一声,老先人都在这里埋着哩,唉,这话咋说的么大姐,我都想死给你看。大姨歇斯底里地说,死也轮不着你,你命贵着呢,你好好活你的,我陪我妈去呀。
周围站满目瞪口呆的小辈们,大舅一时感觉自己脚下没有地方站,穿着黄胶鞋的一只脚在地上重重地一跺,左拳砸在右掌心里,沉沉地叹一声,唉——,坟前的头也没磕一个,转过身回了家。大姨哭着说着,说着哭着,谁也劝不住。别人不劝了,大姨的哭声戛然而止,扬起头凄楚地一笑,眼神迷离地看着大家,人就像傻了一样,没说一句话,绕小道回她的杜村。
外婆的头周年二周年过得都风平浪静。大姨家的大儿子,也就是大表哥,却过得一点都不轻松。大表哥攒掇了老亲戚,准备在外婆三周年之际,二姨回来的时候,来一个三堂会审,问清楚外婆的死因。
结果二姨回来之后,看见躺到炕上爬都爬不起来的大妗子,显然已去日无多了。再看老哥哥的样子,满口的牙齿已经掉光,说话噗噗直漏气。二姨想,没有儿的时候,母亲生下儿子,母亲不得不生;儿长大长成人了,儿叫母亲死,母亲怎敢不死!生生死死的事情,谁能说得清?砸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情,即就是成了亲仇,谁又能理得清?我一个嫁出门的闺女,又在千里之外,大不了再也不回来了,二姨决定放弃。
6
每年的春节、端午,晚辈们去看望大舅,该去的外甥外甥女照旧去,不去的就是不去。大舅年纪大了几岁,就开始计较起来。有一次在饭桌上喝酒,大舅借着酒劲说,你弟兄待舅不错啊,我感谢你们。可是你们的老大,你杜村的大表哥,他为啥就不来?他为啥就不能来!舅舅想起那次在坟上见大姨最后一面的情景,长叹一声说,唉,这话咋说的么?咋能这么说?大舅说完话,一下出溜到桌子底下,一声大姐一声妈,扯着大声哭,谁都劝不住。
大舅年龄又大了几岁,大舅病了,这次病得不轻,该看的亲戚都来过了,唯独大表哥未到。生命垂危的大舅不住地哀叹,见了谁都说,我不知道咋弄的,得罪了大外甥,不见我的大外甥,我死不瞑目啊,不见我的大外甥,我咋见我妈和我姐!
在老家周围工作的我们弟兄几个,打手机约定,晚上到镇上聚会,劝劝大表哥。
曾经骑摩托送过外婆的二表哥,抬头望一眼他哥说,你也有两个儿子哩,咱尽咱的孝,咱尽咱的心,咱将来也要老哩,得是?
在街道上卖衣服的小表姐,低着她的烫发头,不无悲伤地说,让外婆临终饿死,多残忍的事啊!外婆临死前把这么多孙子过一遍镜头,还不伤心死,把咱还不骂死,一个个都白疼了。依我看,真正爱外婆的,就咱大姨一个。
在乡级中学教书的四表哥,大梦初醒一般扶一下眼镜,摇着一把写满书法的纸扇子说,正是应了那句话,大人无德,小辈奈何?
在政府机关工作的三表哥,抽完一根烟之后,相当沉稳地说,老一辈的恩怨是非,我们这些做晚辈的,还是少说为好。外婆毕竟已经殁了,咱父亲母亲都在世哩,咱是舅的亲外甥,一个外甥半个儿哩,大舅那么疼我们,咱不能不理大舅吧?
可是不管大家咋样劝,大表哥都不愿意去医院。原来在大表哥看来,大姨在外婆去世不久就厮跟了外婆而去,与大姨在外婆坟头上受的气,有着直接关系。我就是要他黑蛋死得不美气,谁叫他气死我妈!
大表哥说完这话,扑倒在地,一声声叫着大姨妈说,妈啊,妈,你死得好冤枉!大家都看着大表哥,不知道该说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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