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天津的游客都爱去茶馆听一段相声,把这当作一种传统体验。然而我作为一个天津人,第一次去茶馆听相声并不太早,还是在二十一世纪初的那两三年。在那之前,天津人对相声的接触其实主要来自于广播和电视。彼时天津还没有现在的“相声广播”频道,只有“交通广播”和“文艺广播”有相声节目。交通广播的节目叫“笑一笑十年少”,而文艺广播有“每日相声”和周日才有的“相声大会”。此外,交通台从子夜到清晨也会连续播放相声,而这对于偶尔因吃多了而失眠的我无疑是一剂良方。
现在的“名流茶馆”是游客们喜欢的相声演出场所。东方IC 图
我第一次去茶馆听相声的地点是在南市的中华曲苑,现在那里已被拆除了。由于现在的天津还有一个小剧场在使用中华曲苑这个名字,就暂且借用许多曲艺观众的说法,把我去过的那家中华曲苑叫做“老中华”吧。
南市向来是个鱼龙混杂之地,除去跟家里人去南市食品街吃饭,我平时几乎不踏足那里。我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穿行在一条条胡同间找路,还路过了破败不堪的人民剧场。面对着紧锁的大门,我很难想到那里原是知名的“下天仙”茶园。其实这家茶园的字号原本就是“天仙”,只因当年天津有诸多叫做“天仙”的茶园,而大约是因为这座天仙茶园在老城的南边,故而被冠以了“下天仙”的别名。旧时的国剧、梆子名伶几乎都曾在那里登台献艺。后来就改作了人民剧场,再后来干脆就拆除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老中华”。剧场不大,应该有二三百个座位,头两排的座位较为宽敞。座位之间有茶几,上面摆着带盖儿的马克杯,里面有一点很普通的花茶。茶几下面是暖水壶。前两排的票价是二十元,后面十块,茶水奉送。
“老中华” 始建于清晚期,最初只是个茶棚,后来才翻盖为青砖灰顶楼房,称中华落(读lao)子馆,与权乐落子馆、群英落子馆、华乐落子馆合成为“南市四大部”。我生也晚,没有亲历过落子馆,听老人们讲是过去中等妓院的演出场所。风尘女子们在台上唱一些时调小曲,向台下的主顾们展示自己的色艺。那些缠足的妓女因为无法长期站立,只得扶着舞台边上的栏杆演唱,很是凄苦。台下的主顾们如果有特别中意的,则会指定某一个“姑娘”(天津旧时称呼妓女为“姑娘”)唱特定的一段,叫做“戳活”,也就是点唱的意思。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相声及其他曲艺形式重新得以演出之后,“老中华”就成为了演出场所之一。
那天我看的演出由一个叫做“众友”的民间相声团体出演,目的是庆贺“老中华”开业五周年,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又一次开业。 当天的演出中有六七段相声外加一段快板。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开场刘文步和张永久的“论梦”,中轴尹笑声和刘文步的“大上寿”以及大轴黄铁良和尹笑声的“八大吉祥”以及返场的“三节拜花巷”。那一次现场听相声的经历是愉悦的,尽管周围有人在抽烟,而“大上寿”入活的部分让当时的我觉得有些尴尬 (多年后我表演了“托妻献子”,逗哏)。
后来在天津谦祥益文苑,众友相声艺术团的相声名家尹笑声(右)与黄铁良(左)表演传统相声《八大吉祥》。东方IC 资料图
相声发端在街头,后来逐渐在茶馆,或者说是小剧场中演出了,慢慢地也有了诸如天津连兴、河北鸟市、北京启明以及济南晨光等专营相声演出的场所。由于历史原因沉寂多年后,直到二十世纪末,相声才在天津又回到了小剧场。众友相声团就是成立于那个年代的私营相声团体,发起人是于宝林、冯宝华等一众老艺人。现在这个团体还在,只是创始成员只剩了北方曲校的教师佟守本,其余的都已身归那世去了。
同一时期,“传统相声集锦”在天津诞生了。这个节目是由吉鸿昌将军的外孙、天津电台的编辑郑吉平以及快书、评书、快板、相声“四门抱”的传奇民间艺人金文声(他的众多徒弟中,就包括如今的相声娱乐明星郭某某)发起并主理的。在第一期约请了众多天津会说相声的相声艺人后,他们又大费周折地约请了散落在北京以及各地的会说相声的相声艺人。受邀的一些艺人已多年没能演出,有的只能在街上卖冰棍儿糊口。后来,所有演出内容都被录成了光盘,当年的销量非常好。
“传统相声集锦”并不是静场录音,但没有给观众镜头。只有他们的掌声和笑声:自然、恰切而热烈。据说那些观众是当时北方曲艺学校(应该是全国唯一所曲艺院校,坐落于天津)的学员和一些相声爱好者。我很羡慕那些观众,很希望自己是他们中的一个。
除去老中华,当时的相声茶馆还有燕乐、名流、天华景以及后来的中国大戏院小剧场、谦祥益和大金台。燕乐是个很特别的地方, 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它是我去过的小剧场中最小的一个。和“老中华”一样,燕乐也在南市。它的名字始自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当时名叫“燕乐昇平”,后来几经易名,最后改成了“燕乐歌舞厅”,楼下是曲艺演出,楼上则是歌舞厅。楼下有两间演出场所,容纳七八十人的是较大的一间,上演相声鼓曲;而较小的一间理论上只能容纳三十多人和一个烧蜂窝煤的炉子,上演评书。在我看来,天津的小剧场没有一个称得上讲究,但燕乐格外破败。但就是在燕乐,旧时北方曲艺界的所有名角几乎都在那里登台献艺。
曾经的“燕乐歌舞厅” 资料图
在小剧场听相声,有意思的并不只是相声。送花篮这一现象就很有意思。起初,少不经事的我以为这些花篮是热心观众为向演员致意而从花店买的鲜花,但后来发现好像并非如此,因为每次服务员摆在台前的总是那几只丑陋的塑料花篮,并且还要特别指出热心观众送的花篮的个数。实际上,送花篮是观众打赏单个演员的一种较为婉转的形式。观众将打赏的金额交给前台的服务员,服务员将等额的花篮摆放在舞台上,并待散场后将赏金交给演员。当时一个花篮是十元钱,现在是多少我就不知晓了。据说上花篮这一机制还是“李元芳”的父亲(著名快板书演员张志宽)从歌舞厅借鉴的。演员在得到花篮鼓励后,会以返场的方式致谢。即便是没有花篮,只要观众热烈鼓掌,演员们就会返场。但由于整场演出、演员年龄等原因,一般返场不会超过三段。当然,我也经历过演员自己邀请自己返场的情况。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尴尬,至少台下的我很尴尬,因而只好起身出去。听说还有些演员,其中以鼓曲演员居多,会自掏腰包请观众为他们上花篮。
据我所知,当年溥佐在世的时候,“众友”的演出他几乎场场必到,而且每次总要送上许多花篮。还有一位开私人诊所的大夫也很热心于此,不仅上花篮,还在“燕乐”的茶杯上印上了诊所的广告。我自己还曾有一次冒失地给相声演员尹笑声上了两个花篮,因为实在很喜欢他的艺术。还记得上了花篮之后我总觉得有些不自在,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很体面的表达对演员艺术的钦佩的方法。
尽管我在小剧场听了很多次相声,但我最享受的一次还是在大剧场的一场演出。那是某一届“津门曲荟”的相声专场,在天津大礼堂演出。两天的演出,两千人的礼堂,座无虚席。单口、对口、群口、玩笑戏;观众全神贯注,演员们认真演出。每一段相声都不过分的冗长,更没有无谓的返场。也许在我开始能听懂相声后,唯一能够超越那一场的应该就是马志明从艺五十周年的系列演出。可惜当时我身在异乡。另一场我至今惋惜没有现场欣赏的演出则是马三立告别舞台的演出。那场演出不是为了听相声,而是为了感受观众,感受他们对于相声,对于他们所认可的、喜爱的相声演员的爱。
现在我从不去现场听相声,与其说不适应演员,不如说是不适应观众。台上台下一起嚷,而他们可能真的以为那是相声。如今的天津相声茶馆似乎除了二手烟的味道没变,剩下都不大相同了。不久前,我一位外地的同学要去天津游玩,问我到哪里听相声比较好,我于是向她推荐了离我家不远的一家酒吧:威士忌的种类很多,鸡尾酒调的也很认真,最切题的是他家有只大秋田犬,可好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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