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姝昱
书斋雅称,是中国古代文人志趣的反映,例如刘禹锡的陋室、欧阳修的非非堂、陆游的老学庵、赵孟頫的松雪斋、王冕的梅花屋、钱谦益的绛云楼、曹雪芹的悼红轩等,至今为人津津乐道。元末明初政治家、文学家章溢一度隐居在浙江匡山之巅,这里地处偏远、环境艰苦,但他甘于寂寞、心性旷达,能够自得其乐,并悟出了一套深刻的人生哲学。好友刘基来此造访后很受触动,为章溢的隐居之室取名为“苦斋”,并撰《苦斋记》一文传世。文章状物逼真、叙事生动、说理透彻,十分耐人寻味。
章溢,浙江龙泉人,字三益,号匡山居士,与刘基、宋濂、叶琛并称为“浙东四先生”。他的一生,经历过政治斗争的大风大浪,也体会过隐居生活的恬淡闲适。在匡山隐居时,他克服重重困难,盖了十二间茅草屋,每天饶有兴味地耕种、采摘、品茶、爬山、赏景、唱歌。别人看来是穷山恶水,在他眼里却充满珍贵的野趣。《苦斋记》较好地还原了章溢在匡山的生活经历,并择要记述了他的隐居心得,对热衷于争名逐利的世人有着重要启发意义。
从文中可知,匡山在龙泉县城西南二百里处,是剑溪的发源地,山势高而陡峭。山上经常刮北风,风中夹杂着苦味。“故植物中之,其味皆苦,而物性之苦者亦乐生焉。”作者认为,受苦寒气候影响,山上的植物也都带着苦味,但物性苦的植物恰恰乐于生长在这里。这告诉我们,苦和乐是相对的,不同的主体可能会产生相反的感受,苦中作乐、甘之如饴是一种智慧。首段末句巧妙点题,由植物而及人,旨在引出“苦斋”主人章溢关于人生滋味的高妙见解。
鲜支、苦楝、黄连、地黄、游冬、草斗等诸多草木、野菜、果实,均是作者所说的物性苦的植物,在匡山上遍地都是,一丛丛茂盛地生长。野蜂采集它们的花汁,酿出来的蜜味道也很苦。“初食颇苦难,久则弥觉其甘,能已积热,除烦渴之疾。”这种蜂蜜,土话称为“黄杜”,吃起来先苦后甜,且能治疗积热、消除烦渴。除此,这里出产的茶,味道也比一般的苦。水里有一种小鱼,味道苦中带点微辣,吃起来可以醒酒。作者以“苦”为线索,列举了匡山上的各种特产,文字多而不乱,颇具感染力、说服力。无论植物还是动物,都沾上了苦的味道,但这种外在的劣势最终都变成了优势,即独特的养生功效。
在此隐居求志的章溢,每天的状态是什么样子的?“携童儿数人,启陨箨以蓺粟菽,茹啖其草木之荑实。间则蹑屐登崖,倚修木而啸,或降而临清泠。樵歌出林,则拊石而和之。”他带着几个随从,或剥笋、种豆,或采食草木嫩芽和野果,或登山吟咏,在大自然中寻幽访胜、怡然自得!“启”“蓺”“茹啖”“蹑屐”“倚”“啸”“降”“临”“拊”“和”等一连十个动词表意精准、绘声绘色,使叙事饱含节奏感、画面感。山间林下,躬耕乐道。这种充满诗情画意的生活,让人不由想起《二十四诗品》里的“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幽人空山,过雨采苹”“情性所至,妙不自寻”等。
那么,章溢为何要放弃荣华富贵,做一名与世无争的隐士呢?简言之,“乐与苦,相为倚伏者也”。这是他的核心观点。在《苦斋记》中,作者以大量篇幅记述了章溢的原话,展示了章溢通透的人生境界。“人知乐之为乐,而不知苦之为乐,人知乐其乐,而不知苦生于乐,则乐与苦相去能几何哉”,在章溢看来,苦和乐既对立又统一,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化。这一说法透过现象看本质,体现出理性、辩证的哲学思维。世间万事万物都是变化发展的,不应以一成不变的眼光来看待。正如《道德经》所言,“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言简意赅,发人深思。
章溢结合亲身见闻,以富贵之家的境遇变化、膏粱之子的命运转折为例,讲明了苦乐相倚的道理。从安坐华堂、养尊处优到家道中落、艰难度日,昔日之乐变成了今日之苦!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过惯了“寝必重褥,食必珍美,出入必舆隶”的日子,一旦灾祸降临,“醉醇饫肥之肠,不可以实疏粝,籍柔覆温之躯,不可以御蓬藋”,便可能连山野的农夫、卑贱的仆役都不如。前后对比,令人唏嘘。在扎实论证的基础上,章溢发出了“彼之苦,吾之乐;而彼之乐,吾之苦也”的感慨。山居虽苦,但他乐在其中;富贵虽乐,但他心存隐忧。无论苦乐逆顺,都要心态平和。这一苦乐观朴实而隽永。
中国隐逸文化源远流长,古今相关文艺作品众多。“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孔子曾说,从《诗经•卫风•考槃》中“见士之遁世而不闷也”。遁世无闷的背后,是独立的人格、思想的自由,是深厚的学养、丰富的内心。《苦斋记》先叙后议,如行云流水,塑造了一个有个性、有情怀、有思想的隐士形象,让人印象深刻。(李姝昱)
来源: 光明网-文艺评论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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