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不要她,娘亲不要她。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里。因着山神爷爷的护佑,她的心里从未感觉到孤独。
1
春日和暖,玉兰树开出大朵大朵的花,散发的甜香似雾一般,笼罩了整座安昌城。这样的天气,让人不由得生出欢喜来。
济世堂门前围满了看热闹的父老乡亲。眼看着一箱箱聘礼,流水一样送进了济世堂后院。
“啧啧,瞧瞧这排场,这聘礼得多贵重啊。是哪里的良家子求娶绾绾大夫?”
“听说是京城叶太傅的长子叶笙。供职于翰林院,很受皇帝器重。”
“绾绾大夫可真有福气啊!”
“那叶笙能娶到绾绾大夫也有福气得很啊!”
“就是就是!”
济世堂前厅是医馆。从前厅穿过一个晒满药草的庭院,便到了后院。一间客厅,连着两间厢房,便是莫大夫和施绾绾日常起居之地了。
下人们小心翼翼地将聘礼从马车搬到后院。不甚宽敞的客厅,堆放得满满当当。
太傅府上的崔管家微微弓着背,恭敬地递上一张单子,“莫老先生,这是聘礼礼单,您请收好。”
“好好好。有劳崔管家。”莫老大夫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长久岁月里累积成的老褶子,随着嘴角扬起,形成更深的纹路。
绾绾虽说不是他亲生女儿,但这些年,他收养她,教她医术,眼看她从一个脾气古怪的小姑娘,成长为乡亲们交口称颂的女神医。她已然是他的爱徒,也是他的女儿了啊。如今她能嫁得好郎君,他心中甚是宽慰。
崔管家身后站着一个小丫头,十四五岁的模样,头顶扎着双丫髻,可爱讨喜。一双大眼睛神气活现,东张西望好似在找什么。
崔管家伸手指向小丫头,笑道,“这孩子名叫青儿,是太傅府上的丫鬟,别看她年纪小,女红手工做得倒很是精巧。少爷担心,婚期将至,施姑娘赶制嫁衣累坏身子,便差这小丫头过来帮把手。”
“叶笙心思周全,如此甚好。”莫老大夫慈爱地看着青儿,说道,“绾绾在厨房,你去寻她吧。”
青儿眼睛亮亮的,矮了矮身子,做了福身,便撒丫子跑了。
她对这位少夫人充满好奇。叶笙少爷可是全京城公认的翩翩佳公子,多少豪门千金醒着睡着惦记着,少爷为何会独独倾心于她呢?
青儿从客厅往后走几步,便听到切菜的声响。刀落在案板上,不疾不徐,极有规律。不晓得为何,心跳骤然加快。她拍拍胸口,放慢了脚步。走到了厨房门口。
锅里蒸着东西,升腾起白茫茫雾气。一片烟熏火燎中,女子身上却周身清清爽爽,丝毫不沾染烟火气。一身天青色襦裙,梳着百花分肖髻,发尾束结垂于肩膀。
施绾绾察觉到门外有人,抬眼望去,一青衣小丫头正偏着头,好奇地打量着她,姿态娇憨。
施绾绾对着她微微一笑。
青儿怔住了。 她突然明白“美人在骨不在皮”这句话。在京城,容貌昳丽者多如过江鲫,唯有气质可分高低,有的刁蛮泼辣,有的端庄秀雅,有的高傲凌人,却未见有少夫人的秋月之韵,让人心生宁静安然。好似寺庙里供的药师菩萨。
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可是青儿?”施绾绾轻启朱唇。
青儿一怔,“我是……我是青儿。少夫人如何认识我?”
“前些日子,阿笙捎信来说,要给我一个聪明伶俐的小丫鬟。看到你,我便晓得是你了。”
青儿窘迫,方才反应愚钝,当不起“聪明伶俐”四字。急忙想着要弥补,于是殷勤地找活干,“少夫人,您去歇息吧,要做什么,我来帮您做。”
“那你帮我弄个酸辣藕片吧。”施绾绾也不推辞。
青儿下厨。施绾绾把酒菜放进食盒。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一切收拾妥当。
“走吧,青儿,陪我去山神庙。”
马车轱辘碾压在青石板路上,窗外,江南水乡风景如画。
相对于比赏美景,青儿对这位少夫人的好奇心更盛了。那些贵重的聘礼,少夫人连看都没看呢。婚期将至,要忙的事情多了去了,这会竟然要去拜山神?
“少夫人,我们为什么是去拜山神啊?难道不应该是拜月老吗?感谢他老人家给您和少爷牵红线,结了这天下人艳羡的好亲事。”
施绾绾笑了,目光幽幽地望着窗外,声音轻灵如水,“如果不是山神大人,我不会有命活到今日,也就谈不上遇到阿笙了。”
2
绾绾七岁那年,被母亲遗弃在山神庙。
爹爹一直想要的是男孩。她从没感受过爹爹一丝一毫的爱。唯有无尽的嫌弃和责骂。娘亲后来一直没有怀上,被爹爹休掉,连同她一起赶出家门。
娘亲带着她回娘家途中,在山神庙中歇脚。一觉醒来,娘亲不见了。她哭着在附近找了许久,嗓子都喊哑了。回应她的,唯有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兜兜转转,日暮时分又绕回了山神庙。她颓丧地坐在门前,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抽抽噎噎,眼泪都哭干了。
娘亲不要她了,那种厌恶的眼神,和爹爹看她时,一模一样。冰冷而刺骨。她想到寒冬时节,她穿着最厚的棉衣,全身裹着棉被,而寒冷依然穿过层层阻碍,游丝一样钻进她的皮肤里。
爹爹不要她,娘亲不要她。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里,她很快就要死了吧,不是被山里的狼吃掉,就是被妖怪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恐惧、伤心、绝望一股脑冲击小小心灵。肚子传来一阵又一阵咕咕声,她都不在意了。
咚地一声响。好像有什么重物掉在她身边。她正忧愁着,脑袋依然埋在双膝,没有理会。
“咚”,又有重物掉落,这次正好砸中她的脑袋。她吃痛地摸摸头。
两颗红透了石榴,落在她的脚边。颗粒饱满,晶莹剔透。一咬下去,汁水在口腔里迸开,甜味占据了味蕾,似乎连愁苦和悲伤都冲淡了。
绾绾就这样在山神庙里住下了。
每日总有各种野味无缘无故跑到她眼前。
一日,兔子撞晕在门前的松树下。
又一日,鸽子飞到屋檐下,脚一滑,掉在地上。
再一日,她在河边打水,有鱼儿自动跳到岸上,生龙活虎地扑腾着,被她捉回去烤了吃。
凛冽冬日,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寒风呜呜吹了整夜,她在山神庙中竟然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还有一次,漫天洪水在深夜来袭。她在睡梦中听到轰隆巨响,甫一睁开眼,大水像巨兽一般,从门外涌进来,她还来不及惊呼便被裹挟进去。水猛地流入鼻腔和口。不论她如何挣扎,都挣不开水的包围。死亡的恐惧,从心底慢慢扩散到全身。
就在她即将窒息昏迷之时,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缠绕着她的腰,一把将她带出水中。
咳出鼻腔和口腔里的水,呼吸才顺畅起来。这时候,她才发现腰间缠绕着一圈树根。
山神庙后面有一颗参天古榕树,独木成林,无数的树根从树冠上垂落到地下,远远看过去就像一整片树林。
是树根将她带离水中,安置在榕树高处的枝丫上。让她幸免于难。
种种异象,唯有神灵之力才能办到。
洪水退去后,绾绾跪在山神塑像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山神爷爷,多谢您救了绾绾。”
春去秋来,山中岁月,一晃已过三载。
绾绾学会了自己制作弹弓,打下停在树杈上的鸟。也学会把树枝削尖,当做鱼叉,到河边捕捉活鱼。
山神庙附近,生长了许多野果。春日里有枇杷、杨桃、番石榴。秋日里有柚子、樱桃、百香果。四季鲜果,从未短缺。
虽然没有人烟,绾绾一个人,倒也活得快乐自在。因着山神爷爷的护佑,她的心里从未感觉到孤独。
每天吃的东西,她精心准备好后,必先供奉于案桌上。给山神爷爷结结实实地磕三个响头,请他老人家先享用。约莫一顿饭的功夫之后, 她才将食物从案桌上拿下来吃。
3
青儿听得目瞪口呆。少夫人如此经历,比说书人讲的还要精彩百倍。她简直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后面的故事,“然后呢?您一直在山神庙中长大吗?您又怎么又去到济世堂,当了女神医?”
“后来我离开山神庙,因为山神不再庇佑我了。”
绾绾在山神庙中长到10岁。终于见到除了她之外的另一个活人——济世堂的莫大夫。
莫大夫进山采药。无知为何,青天白日,山林中竟然起了大雾,伸手不见五指。他慢慢偏离了原本常走的路线。误打误撞来到了山神庙。
小姑娘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看起来就像一个邋遢的小乞丐。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犹如积雪初融时,那明晃晃的阳光。
她似乎许久未见生人,十分好奇地打量着他。却又懂得保持适当的距离,眼底有着警惕的戒备。
莫大夫花了好大功夫,才消了绾绾的戒备心。听她说,被亲生父母抛弃,独自在山林中长大,他便感觉心脏一阵阵抽疼。
莫大夫的妻子身体羸弱,过门三年后便亡故了。后来他一直无心再娶。如今年过四十,膝下无儿无女。见到绾绾,便感觉莫名地亲近。
“绾绾,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下山?我会把你当女儿来疼,你一切吃穿住行,由我来打理。如果你愿意学医,我也会把这身医术统统教授于你。”莫大夫蹲下身,慈爱地看着绾绾。
这样温柔的眼神,让绾绾心中一热,她甚至从未在她亲生父母眼中看过。
绾绾低垂着眼,双手揪着衣角,语气很低落,“可是我走了,山神爷爷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山神爷爷有走兽飞禽,花草树木作伴呢。绾绾如果去山下生活,会有很多和绾绾一样大的孩子,每天陪你玩,和你一起长大。”
莫大夫对于所谓“山神爷爷”的存在,是抱着怀疑态度的。山中岁月孤寂,小孩一个人太孤独,幻想出一个山神爷爷来陪伴她,实属正常。但不管怎么说,绾绾是一个人,总不能一辈子远离人群,在山林终老。
绾绾沉吟许久,下定了决心,“我不走。我要和山神爷爷在一起。”
莫大夫叹了一口气,想了想,说道,“我两天后再来,如若那时,你还是不想跟我走,我也不勉强你。”
当天晚上,绾绾第一次感觉到冷。深秋寒风从残破的窗户直灌进来。这三年来,即使在寒冬,山神庙中也是温暖如春。当晚却一反常态。绾绾蜷缩成一团,被冻得瑟瑟发抖。
第二天晚上,外面传来狼嚎,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利爪划拉木门,发出刺耳的撕拉声。她在山神庙附近玩耍,从未见过虎狼之类的猛兽。这会都出来作威作福了。
绾绾气呼呼地,跟着莫大夫下山去了。
她明白山神爷爷不要她了。他不会再庇护她。他要她跟着莫大夫走。
4
马车将她们送到山脚,再上只能步行。绾绾带着青儿,在荒草丛中弯弯绕绕,半个时辰后,终于到了山神庙。
青儿第一次见到如此残破的庙。京城庙宇多,哪一座不是金碧辉煌,香火鼎盛,善男信女挤破门槛。
而这里,久无人烟。屋顶破了个好几个洞,天光漏下来,灰尘在光柱中起起伏伏。山神塑像朱漆剥落,倒还能看出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爷爷,长长的胡须垂落在胸前,双手持笏板,端坐在椅子上。
整体破败,却不失整洁。应该是少夫人每逢初一十五都来祭拜、打扫的缘故。
角落里放着扫把和扫帚。青儿殷勤地忙活起来,把地上的落叶都清理干净。
绾绾将食盒中的东西一一拿出。陶罐中的醉蟹,用黄酒浸泡了足足七日,开了封口后,浓郁的酒香顿时溢出。一坛上好的女儿红,是她去年就埋在桂花树下的,醇厚甘鲜,香飘十里。还有一碟酸辣藕片,一碟酱牛肉,一碟五香花生米。满满当当,摆满了整张案桌。
“青儿,你去采些玉兰花来。出了门往东走,有几株玉兰树。这里烟尘多,气味不好闻,权当做熏香用了。”
“诶,好咧。”青儿笑着应声,出门去了。
绾绾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山神大人,我要嫁给阿笙了。跟着他去京城,或许不会回到这里了。”
绾绾幽深地注视着山神塑像,焦距却落在其他地方,那目光遥远而虚幻,就好像她是透过塑像在看另一个人。她慢慢收回目光,低下头沉吟许久,鼓足勇气说道,“山神大人,您能再见我一面吗?”
山风穿堂而过。空荡荡的山神庙中,唯有绾绾一人。再没有第二个人出现。
她曾经见过山神大人。自从那次之后,她对山神的称呼,便从“山神爷爷”改为“山神大人”。
彼时,她拜莫大夫为师,已经整整六年了。从前,她只是作为小跟班,学药理,采药,晒药,捣药。跟在师父屁股后面,观察他如何给人诊脉开药。
十六岁生辰那日,师父告诉她,她有能力独当一面,允许她当济世堂的坐堂大夫。
第二天,她迫不及待地,要将这消息告诉山神爷爷。
当初她气呼呼地下了山,没过几日便想明白了。山神爷爷这样做,其实是为她着想。后来每逢初一十五,绾绾都来山神庙祭拜,雷打不动。
案桌上摆满了绾绾精心准备的酒菜。檀香缈缈。绾绾坐在蒲团上,兴奋地说个不停,“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一名大夫了。虽然师傅说,我现在医术只能算是过关,不过总有一日,我会成为天下闻名的女神医。”
“我想向天下人证明,女子也可以做出成就。我不想再有女孩遭遇被父母丢弃的命运。不是每个女孩都有我这般好运,能遇到善心的山神爷爷和莫大夫。不论男孩女孩,都应该得到父母的爱护。”
那日雨过天晴,破漏的窗户外面,一条七色彩虹横跨青空。
绾绾惊喜地望着那彩虹,喃喃自语,“山神爷爷,你看,连老天爷都显现神迹了。这是不是说明,我的愿望总会成真的?”
她转过头,望向山神塑像。眼前的一幕,让她浑身定住了。久久忘了动弹。
一白衣男子,凭空出现。身姿慵懒,倚靠在山神塑像的脚下,周身隐隐有光泽流动,绸缎似的黑发似绾非绾,眼睛里闪动着琉璃般的光芒,朱唇轻抿,似笑非笑。有着神明的悲天悯人,也有着神明的远不可及。
一束阳光从窗户外照过来,恰恰笼罩在他身上。圣洁如蓬莱仙山上,一株独自开放的芝兰。不以无人而不芳。
柔软的衣角垂落下来,夏日凉风掠过,犹如吹皱一池春水,泛开层层涟漪。
绾绾的心里,恍若投进了一颗石子,也泛起了层层涟漪。
男子左手倚靠着曲起的左腿膝盖,右手怀抱着酒坛,一边喝酒,一边欣赏窗外的彩虹,似乎完全没有发觉,绾绾看到他这件事。
那是,山神爷爷?为何和塑像完全不一样?不是须发皆白的老爷爷,而是风华绝世的尔雅男子?
绾绾的呼吸都放慢了,生怕惊动了他。
她呆呆地注视着他,半晌后,她听到他说话,嗓音低沉而温柔,恍若深山中,溪水在山涧逶迤而下而发出的泠泠声响。
他说,“嗯,绾绾一定会成为女神医的。”
绾绾面容沉静如水,不动声色。心脏却不由自主地剧烈跳动。被肯定的欢喜,被信任的感动,以及某些莫名的情愫交杂在一起。让她红了眼眶。
很多很多年后,在那些寂静无人的时刻,绾绾脑海中总会浮现一幅画面:十六岁的少女,跪在蒲团上,呆呆地注视着,凝望窗外彩虹的白衣男子。那时正好有凉风穿堂而过。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
那是绾绾一生难忘的白月光。
半晌,男子的身影渐渐淡去,直至完全消失。
绾绾揉揉眼睛,定睛一看,哪还有什么白衣男子?刚才那一幕,好像真实存在过,又好像一场华丽的幻觉。山神大人和彩虹一样,都是神迹,可遇而不可求。
从那之后,她不再称他为“山神爷爷”,而是“山神大人”。
5
绾绾出嫁那天,十里红妆铺满长安街。全京城议论纷纷,热闹非凡。
绾绾在成亲前三天抵达京城。因着新娘新郎在成亲前不能见面的习俗,叶笙安排崔管家,将绾绾妥善安置在城南的湖心小筑。
一路吹吹打打,过了大半个时辰,还没抵达叶府。绾绾掀起红盖头,挑开帘子一角。外面一群看热闹的百姓,还有调皮的孩子跟着花轿前后跑动。
突然有人惊呼一声,“彩虹!”雨后初晴,七色神迹显现于天幕之上。
大部分人纷纷抬头看彩虹的瞬间,唯有一人目光灼灼,望着绾绾。她对上那人的目光,不由得怔住了。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衫,全身隐隐有光泽流动。朱唇轻抿,似笑非笑。他不知道是何时出现的,也不知道是否会突然消失。
那双琉璃色的眼睛,越过人山人海,静静地锁住她。
在短暂的对视中,绾绾忽然有种溺水的感觉,仿佛潮水凭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心脏再一次,不受控制,蓬勃地剧烈地跳动着。咚咚咚。饱涨的情感,恍若一场突然而至的雨水,钝重有力地落在大地上。
热泪慢慢集聚在眼中,断线的珍珠似地,滑过脸庞。
那个人,不,是那位神,永远站在她可望而不及的地方。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远至近,唯有一个你啊。
绾绾眨眨眼,好似幻觉般,看见山神大人做了一个嘴型:“绾绾,别哭。”
绾绾擦干眼泪,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她在决定嫁给阿笙之前,去过一次山神庙。
她盘腿坐在山神塑像脚下。说起她和阿笙后之间的点点滴滴。
“阿笙是京城来的采诗官。在山里收集民歌时,不小心崴了脚,山民便把他送到济世堂。其实也没有多严重,好好休息十天半个月,也就差不多了。可那个人呀,还是天天来。脚伤好了,一会说头晕,一会又说风湿。这种用烂的招数,也亏他想得出来!”
“《管见集》《悬袖便方》……好多古籍孤本失传已久,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也不知他从哪找来的。后来他的小厮说漏了嘴。我才知道,他打听到弘福寺主持释空大师手里有。他跪在寺门外,求了两天才求来的。”
“他说,他回京后在翰林院当差,每年俸禄有二百两。以前颇有些纨绔,手上花钱如流水。以后不会了。”
“他问我,是否愿意嫁他为妻。还指天发誓,每月给他五两零花就好。攒下来的银子,给我开一家医馆,教养一些女弟子,给穷人看病不用钱,像他这种有钱的败家子来求医,便狮子大开口,让他们大出血。呵,真是个傻瓜。净出些馊主意。”
“山神大人,你说,阿笙是那个与我相携到老的人吗?”
山神塑像依然端严肃穆,没有出现任何异象。
绾绾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这样吧,如若是正面,说明答案是‘是’,若是背面,答案是‘否’。”
皓腕一抛,铜钱在半空中升腾翻滚,落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魏武通宝。正面。
绾绾双手合十,向山神塑像俯身一拜。转身离开时,眼中迅速浮起一层水雾,一行泪划过脸庞,落入土里。
有一件事,绾绾没有说出口。第一次遇见叶笙时,他站在济世堂门口。一身月白色长衫,夕阳斜照过来,周身像是镀上一圈光晕。
恍惚间,她以为见到了神明。
6
绾绾和叶笙伉俪情深,成为京城的楷模。
许多妇人和丈夫吵架时,总爱指着丈夫的鼻子骂,“你看看人家叶大人,对他的妻子多好,每天下了朝就跑到城东买桂花糕。我也不指望你天天对我那么好,那你好歹偶尔体贴下我呀。”
丈夫一肚子气,“你要有施大夫一半好,我把你当祖宗供起来都行。”
绾绾三十岁那年,一举成名,成为全国闻名的女神医。
初时,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绾绾开了一家医馆。有些风言风语说得难听。不论男女都谴责她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出来抛头露面,不单自己丢了名誉,也丢了夫家的脸面。
后来流言渐渐消散了。
绾绾医者仁心,许多没钱看病的穷人来到她的医馆,都是赊的账。虽说是赊账,但依照他们食不果腹的情况来看,这账有可能一辈子也还不上了。绾绾也不计较。
倒是病人们下回再来看病,反倒自己不好意思了。
绾绾想了个办法,让他们在医馆里负责洒扫,晒药、捣药之类的活儿,以此抵账了事。
绾绾仁心仁术的美名渐渐传播开。
彼时,皇后头疼多年,一直无法根治,太医也束手无策。绾绾以古籍记载的一套针法治好了皇后的头疾。被皇帝亲封为“女华佗”,一时名声大噪。
太医局特聘绾绾为医师。收徒授课。绾绾一生招收学生三千余人,其中女学徒有一千多名,成为举国名医的不在少数。令天下父母,生男生女同等看重。
虽说每日要给人看病,还要授课,事情繁多,然而每到日暮时分,绾绾都把时间留给叶笙,为他亲手烹制晚餐。
夏天在湖心亭中,伴着荷香,饮杨梅酒,等明月高悬。冬天在房中温黄酒,听雪落的声音。
离开安昌城之后,绾绾从未忘记祭拜山神。每月初一、十五的早晨,绾绾净手焚香,在庭院里摆上丰盛酒菜。面朝安昌城山神庙的方向,跪拜叩首。
春去冬来,飞鸟扑棱着翅膀,带走了几十载光阴。
叶笙早在五年前故去。清晨喝过一碗粥,说是困了想小睡一会,便再也没醒来。
绾绾身体健朗,活到九十高寿。秋冬之际,偶感风寒,在病榻上缠绵大半个月,终日昏昏沉沉。两儿一女轮流在病榻前伺候着。身为医者,她自是知道,自己是大限将至。
某日晚上,绾绾意识昏沉,好似有一股黑暗漩涡,拉着她一直往下沉。
恍惚中,绾绾见到多年未见的神迹。
那人凭空出现在她床前,周身光泽流动,一袭白衣无风自动。
绾绾的眼帘几近合上,嘴唇微张,却无力发出声音。
她曾经在龙门石窟见过卢舍那大佛。端庄肃穆,眼帘低垂。当她注视着大佛的眼睛时,大佛也回视她。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大佛在芸芸众生中,只照见了她一人的痛苦和迷惘。
可那悲悯的回视,不独独是对她,而是对着芸芸众生啊。
所以,山神大人护佑她一生,也只是因为,神爱世人吗?
绾绾的意识越来越远,直至坠入黑暗。这一生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疑问,她终究还是没能问出口。
一滴泪划过绾绾的眼角和鬓边白发,落在枕巾上。
当时是,山神大人周身爬满裂纹。仿佛一只传世的冰裂纹瓷器,被一把重锤从内部打破,顷刻间分裂成无数碎片,飞散在空气中。
绾绾不在人世,山神也随之陨灭了。
山神番外
世人皆以为,神是法力无边的存在。神力凌驾于人力之上。
事实恰好相反,神的诞生,倚靠人的信仰。失了人的供奉,神便失去了神力。
从前山神庙香烛鼎盛,日日有世人进香供奉。我在睡梦中醒来,便成了守护这一方水土的山神。
后来,山下庙宇如雨后春笋,这座山野小庙无人供奉,我的神力也日渐衰弱了。
以前还能化成人,实实在在,有血有肉。如今只是一团虚体,透明无痕。指不定哪天就消散了。
我渐渐忘记,没人来供奉的日子有多长了。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真的记不清了。
从前,日日有人在我耳边念念叨叨,各种许愿,什么财源广进,嫁给隔壁老王,生个儿子……
人的*无穷无尽。我随意挑几个,如了他们的心愿,一整日也够我忙得似个陀螺。
那时嫌世人太吵,如同六月的知了。后来没人来了,日子又太清静。
我常常坐在廊下,看着树叶从枝头坠下,晃晃悠悠落在地上,发出啪地一声响。
后来,这样安静到寂寥的日子,被打破了。
绾绾因着找不着娘亲,张开嘴巴鬼哭狼嚎,眼泪鼻涕一起流,那模样可真丑。过了一会,鼻涕泡冒出来,噗地一下破了,又委实好笑。
我耐着性子哄她,“绾绾,别哭了。”可惜,她什么也听不见。
我只好施法摘了一颗红石榴,丢她头上,好叫她吃点东西,安静点。
这小家伙,也是个心宽的,就这样在我山神庙中住下了。哭累了,吃饱了,趴在我塑像脚下睡得酣甜。
午夜,狼群在庙外逡巡。哼,鼻子倒是灵敏得很。我动用所剩无几的神力,将它们扇到百里外狮王的地界,去尝尝苦头。
此举也是为了警告附近各种吃人的精怪和畜生,滚远点,这小家伙是我山神罩着的。
有了这么一个小家伙要看护,日子似乎没那么无聊了。
只是苦了路过的鸽子兔子,被我施法,莫名其妙撞晕头,崴了脚,最后统统变成小家伙果腹的食物。
小家伙也是有趣得很,知恩图报,每日饭前,必先敬贡于我,我的神力也因此恢复了不少。
山中岁月悠长,我不再感到日复一日的寂寥。有绾绾作伴,自然欢喜。可我还是狠下心,将她赶走了。
莫大夫在山中迷路,是我故布迷雾,引他到山神庙。他是我为绾绾找的,亦师亦父的一个人。我只能护她周全。而莫大夫能伴她成长,教她立身之本。
事实一如我所想。绾绾从一个满山乱窜的野丫头,成长为自信沉静的女医者。听她说起,如何救回一个个病入膏肓的人。她脸上的笑容,比六月的阳光更耀眼。
每月初一、十五,我在山神庙中坐不住,总要在山下等她。
她从马车上施施然下来,拎着食盒,在山径中穿行,一路静默。
我走在她的身侧,和她隔了一寸的距离。不知为何,就这样和她并肩而行,便让我心生欢喜。
绾绾身量张开,脸上褪去稚气,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我侧过头看她柔美的侧脸,晨光照射过来,她额间的汗水,闪耀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鬼使神差,我伸出手想为她擦汗,透明的手指穿过她的脸颊。绾绾毫无知觉,举步向前。
我浑身一僵,打了一个激灵。我在做什么?我只是一团虚体,连幻化成人都无能为力,连为她拂去汗水都做不到啊。我第一次感觉到,一种酸胀而疼痛的情感。
绾绾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位好儿郎,珍之惜之。
那日,绾绾问我,叶笙是否是她的良配。当然是。叶笙是我为她选的夫婿,否则他怎会无缘无故在山路上崴了脚,被送去绾绾的医馆?
绾绾出嫁那日,我去见她。戴凤冠穿霞帔的绾绾,恍若九天神女。
那日正好雨过天晴,彩虹现世。每当这时,空间会产生裂缝,有缘人能够借由裂缝,看到神的世界。
绾绾看向我时,眼睛里盛满了泪水。
我对她说,“绾绾,别哭。”一如我第一次见她。只是这次不用红石榴来哄。
她果然马上止住了泪水。真是我的乖女孩。
在她看不到我的地方,我护佑了她一生。而我活着,靠着她一生的供奉。这一世,谁拯救了谁,谁又欠了谁?
在她生时,我无法现身陪伴在侧,可我能够选择,在她死去那一刻,同时消失在天地间。
没有了绾绾,又何来山神?
世人敬我爱我,皆因我有通天神力,企盼我实现他们的心愿。作为山神,我对世人的爱,与菩萨普度众生,别无二致。
是的,神爱世人,可我爱你。(作品名:《绾绾,别哭》,作者:埃及蓝。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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