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人一台戏》作者燕非子:徒步生命——无人区探寻小河墓地行记
作者:燕非子
“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
我不去想能否赢得爱情,既然钟情于玫瑰,就勇敢地吐露真诚。
我不去想身后会不会袭来寒风冷雨,既然目标是地平线,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我不去想未来是平坦还是泥泞,只要热爱生命,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去年11月,我刚刚完成了阿尔金山和罗布泊的两次穿越,还来不及沉淀抒怀、修养身性,几个影视剧本不约而同地找到我。
从2017年尾忙到2018年伊始,真应了这两年的生肖,可谓是鸡飞狗跳,不亦乐乎。充实到高压膨胀,急速“燃烧”的大脑都快炸裂了。
这个春节本打算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休整几天,但变化总会突如其来地降临,扰乱你原被认为周密的设计。
2018年2月6日,距离春节还有10天,我还在笔耕不辍地进行着一个动画电影剧本创作的收尾工作,突然惊喜地接到马哥的电话,问我愿不愿意加入文物保护志愿者的行列,再次穿越罗布泊,这次将去的是和楼兰同样神秘的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精绝古国——尼雅遗址。我的答案当然是“Yes,I do.”
day1: 2018年2月17日,正月初二,晴
上午11:00,虽然是北京时间,但新疆在地理纬度上与北京相差两小时,所以依然是早晨,天格外晴朗。
早就约好了亚克西的张军总(张军)和大小马哥(马永贵、马国栋)在乌鲁木齐的锦江酒店接我。
走出酒店,看见一辆坦途停在马路对面,大小马哥正在车斗里捆绑着高高摞起的像小山一样的行李。
我和张军总分坐在后座的随身行李两侧,中间的行李堆放的已经快抵达车顶,我穿着厚厚的滑雪服,活脱脱地像个大包袱完全与行李“融合”在一起。行李阻隔了视线,几乎看不见张军总,可以猜测他此时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去。
我们所乘坐的是装备车,一行二十六人的几天的吃穿用度几乎都码放在车斗里。一切准备停当,我们向着会合地盐湖行进。
到达盐湖的时候,其他六辆车已经先到了,远远就看见队友们三五成群地或是交谈,或是填写着免责声明。
伊弟利斯所长戴着一顶蓝色的棒球帽站在那里,这是我第二次见他。去年10月在塔河与他第一次邂逅,当时不禁由衷惊叹,考古界不仅是大咖荟萃,原来也是帅哥云集,和夏商周断代专家李伯谦先生的儒雅英俊相比,伊所长有另一种异域的帅气幽默。
那时候的我为了保护及腰长发,将彩绳与青丝编在一起,共一百零八根小辫子,很是拉风。于是“小辫子”成了当时队友叫我的代号,朋友们戏称我为楼兰公主。
现在伊所长还是那么帅,只是我编了两条很接地气的麻花辫,再加上艳丽的湖蓝色滑雪衣裤......真是发型毁所有,只好安慰自己至少很“芳华”。
我曾自嘲是旅途上永远的插队者,所属职业特性,很难找到朋友同行,所以大多数都是孤旅,经常见缝插针地半路插进别的队伍,成为那个多余的“外人”,幸运的是每次都会结识到志同道合的新朋友,这就是独自旅行最大的快乐与收获。
看看队友中有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上次在塔河有过一面之缘,登山专家马玉山是此行的发起者。
一个穿着黄色户外羽绒服,戴着白色织帽,白色登山羽绒靴,高鼻深目的女郎闯入我的视线,除了她那犀利的英美,更吸引我的莫过于她那几根小辫子,让我更加缅怀我那拆了四个小时的小编辫。
在托尔逊吃过了拌面,车队继续向着南疆行进。
达坂城的风力发电风车在公路两旁旋转,仿佛在说达坂城的风景不只是辫子粗又长,两个眼睛真漂亮的姑娘。
红砖公路附近的胡杨英华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迎风张扬着它们苍干遒劲的力量。去年十月,金叶之灿烂,此时此景,落叶之静美,小别重逢之喜悦,亦有烟花易冷的感伤。
正神游间,车队的一辆车出了故障,需要救援来送配件,但要等几个小时,故障车的司机和副领队留守,车上的其他人挤坐别的车。
永贵哥将我和张军总中间的行李移至车斗,一个面熟的男子上了车(曾在塔河有一面之缘),坐在我和张军总中间,他为给我们添挤道歉,我和张军总默契地一笑,张军总说:“你比行李的体积小多了,我和小孙终于能看到对方了。”男子遗憾地看着我,为我那一百零八根小辫子凭吊了一场,这时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英刚。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眼前这四个男人简直是段子接龙,不知不觉中我感觉自己已经笑了几十场。
夜幕降临,我们到达尉犁县,尉犁历史悠久,是古西域三十六国中的城国渠犁、山国行国的领地,地处天山南麓、塔里木盆地边缘,连接起天山与沙漠。今天的尉犁县建设的小桥流水,娟秀清新。
晚餐选择了离酒店大约一公里的渔村,想着第二天就要开始穿越,大家丝毫不感舟车劳顿,反而精力充沛,步行去饭店。
饭店不大,但包间里却有一张大桌子,足够二十四个人围坐。此时故障车刚刚修好,车上两个人正全速开往我们要下榻的地点。伊所乐观地告诉大家,这其实是很幸运的事,车在没有进入无人区之前发生问题,及时解决实乃万幸,若是坏在沙漠中,将非常麻烦。
此行是AA制,队伍虽算不上大,但机制健全,领队、副领队、司机、财务、出纳、厨师、乐队、后勤、宣传部,几乎一半人都是领导班子成员。
伊弟利斯所长,自称“老汉”,人称沙漠狐狸,在沙漠中徒步穿行,如履平地。他抱歉地告诉我们,尽管去尼雅遗址的手续已经办了下来,但是因为一些特殊原因,这次只能临时改去小河墓地。
听到这个消息,我并没有感到意外,穿越无人区就是这样,充满着不确定性和变数。
它就在那里,但是机缘为你选择见与不见,或是何时相见,人无法抗拒天力,只能“听天由命”。
小河墓地是伊所长带队挖掘的,改道小河又何尝不是上天的一个巧妙安排。大地万物,本为造化所属,弹指人生,我们不过是天地间的过客,既来之,就客随主便吧。
伊所长讲了这次活动的团队精神与相关注意事项,“考古几十年,自2002年至今,我每年都要进小河考察,没有出过一次意外,我之所以能活着,靠的就是团队精神”。
在垃圾如何处理中伊所长特别强调烟头在沙漠中千年也不会分解,所以不能将烟头留在沙漠中。
队长马玉山给大家做了相互介绍,这时我才知道这个团队不是一群半瓶子醋的“萝卜开会”,而是真正的群英荟萃。
杜永卫先生——著名的敦煌雕塑大师,克孜尔千佛洞的鸠摩罗什像就是他与朋友共同的杰作。
“伊犁河啊伊犁河,波浪翻滚,长流不息,这样深切眷恋你的人,在这世上我是唯一。”伊犁河畔的歌者英刚曾站在海拔6193米的高度拉着手风琴放声高唱,马玉山介绍他的时候,滔滔不绝,他调侃地说“吉他是英刚爱情的冲锋枪,手风琴是英刚爱情的炸药包。”擅长多种语言的英刚于1998年8月4、6日与6名同伴登顶海拔5445米的博格达主峰,改写了中国人无人登顶的记录。(博格达主峰常年冰雪,以险峻而著称,其攀登难度大大高于珠穆朗玛峰。),英刚与伊弟利斯所长是多年挚友,参与了小河墓地的挖掘工作。
介绍完英刚,马玉山的视线落到了白帽小辫子女郎身上。此时,现场的气氛有些沸腾,大家都喊着“麦子姐”。
麦子是登山公司管理者,她是新疆第一位登顶珠峰的传奇女子,即便是大她近二十岁的伊所长也叫她“麦子姐”,这是大家对她的肯定与尊重。麦子不让别人用“登山家”称呼她,她更喜欢说自己是职业登山服务人员。她说:“登山没有专家,只有勇者,就像我们只能敬畏自然,而不能征服自然是一个道理。”麦子姐轮廓清晰的脸上释放着一股豪气,然而她的声音却细腻婉转,如水般温柔。音量不高,但每一句话都映射着笃定的力量。
女孩们对于穿越这些天不能洗脸稍许有些在意,麦子姐告诉我们,沙漠中紫外线强烈,自身分泌的油脂和灰尘是对皮肤最好的保护,“宁要屁股不要脸”这句话虽然过于通俗,却是沙漠护肤真谛。
马队接下来介绍逐一介绍:本次活动主厨甄晨光——厨师中的摄影家,摄影家中的红酒大师,验证了新疆盛产才艺双馨的帅男俊女。
帕哈古丽.苏来曼老师、原野——李琪、女汉子随风——韩露、川妹映雪、疆妹蓝雪——焦云琴、豪放女赫芥、新疆资深美女记者王锋、北山羊——杨昌盛、铁牛——刘杰、扒拉——谭林涛、戈壁石头——时霖、自由人——张曙明、西北狼——郭进善。
沙漠三剑客——于宙、肖吉力四、云俊就坐在我身边,他们是专门在库木塔格玩沙漠越野的,这次他们开的是本行的一号车,是我们的开路先锋。
介绍了一圈,轮到介绍我的朋友——亚克西的张军、马永贵、马国栋。他们可以说是新疆穿越的资深玩家,多次带着越野爱好者穿越阿尔金山、罗布泊两大无人区,他们是这次活动的后勤保障,责任大,担子重。
马玉山对我们说,“今晚我们住的是三星级酒店,明天我们就要住进满天星酒店了。(扎营)”大家很快意识到今晚是穿越前最后一个洗热水澡的机会,一定要好好珍惜。
大家相谈甚欢,但都没有太放开,我知道这不是因为不熟悉的腼腆,新疆的汉子和妹子们大多都开朗外向,因为第二天还有艰巨的行程,尚有一些对未知情况的顾虑。席间大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希望我们一路平安”。
至少对我来说,无人区穿越,不是挑战自然,不是挑战自己,而是让自己面对生命最朴素的愿望——活着。
和我同住的是记者王锋,也是本次活动的财务,作为出纳的随风跑到我们的房间,和王锋一起盘账,一切都是那样有序和专业。
day2:2018年2月18日,正月初三,阴
约好早晨9:00出发,早餐选在离酒店两三百米处的牛肉拉面馆。
因为王锋负责清点人数、结账,我们6:30就起床了,女人总是有些繁琐的,收拾到7:30才出门早餐,外面漆黑一片,完全看不见晨曦。
9:30所有的车都加满了油,向着塔克拉玛干沙漠行进。
午餐依旧是拌面,我的肚子开始隐痛,望着桌上的拌面,一点食欲也没有。麦子和王锋与我同桌,王锋问“怎么不想吃,是不是不可口”,我说“你们先吃,我肚子有点疼”。麦子用柔柔的声音说:“所以你要知道,出来第一件事是照顾好自己,才是对别人负责”。我突然有些后悔,其实我并不想得到更多的关照,只是想解释自己没胃口并不是因为饭不好吃,没想到反而平添了大家对我的担心。
我对麦子充满好奇,对于一个爬格子的人,谁不想笔耕传奇,而此时传奇就坐在身边,但也许先天恐高症的我和作为登山勇士的她注定有一段难以跨越的距离,因为我们的环境、精神追求、思想领域、生活习惯、性格气质都是注定迥异。
几个小时公路行驶,一路坦途,下午16:10分左右车队从公路上左转驶向胡杨林。
一座水泥桥横在眼前,这座桥我记忆深刻,去年,这座桥前,塔里木河的河水漫涨,像大海般汪洋一片,本来打算去小河的我们只能望水兴叹。那一刻,或许是我的造化,马哥悄悄对我说“你的楼兰梦可能要实现了,小河去不成了,我们改道楼兰。”
桥下的河水很浅,车队鱼贯从桥上穿过,前面的河水几乎变成了浅洼,结成了一层冰面,不是如镜般平整,而是好像水流在某一刻突然凝固在那里,匠心天成地如一片冰雕。小河终于向我们敞开大门。
长天灰一色,黄尘翳沙漠,半空中游动着浮尘,在胡杨林中行驶着,手机很快就接收不到信号了。
车队停下来,每辆车的车顶或车斗上都插上一面五星红旗。伊所曾在法国居住过一段时间,法国曾用丰厚的待遇期望他留下,但是他说:“我是中国人,我要回到自己的祖国”。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让我们再次清晰了自己此行的身份,我们不是探险者,不是旅行者,而是志愿于文物保护的身负使命的中国人。
继续向前行进,胡杨逐渐变得稀少,沙漠变得辽阔,胡杨与沙漠浑然一色,像是沙漠伸向天空的手臂,舞着风尘,揽着淡白的双悬日月,将天色由浅渐渐拉深。
张军总和大小马哥下车观望地形,我拿起相机下车拍照,不远处的张军总向我走来从兜里掏出一只短丝袜,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丝袜套在我的镜头上,用刀将丝袜割开,只露出镜头的镜片。“在沙漠中拍照一定要小心,否则你的镜头就会不知不觉中......将来清洗很麻烦。”
张军回过头对马玉山说:“我们就在这里扎营吧”这里的树枝多一些。
“为什么要在树枝多的地方扎营?”反正在这里我是无可争议的小白,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提出各种幼稚问题。
“可以篝火呀”大马哥(马永贵)回答。
看来今晚还有联欢活动,豪放的行者在艰苦跋涉中绝不会放过一次享受生命的机会。
队友们从车上下来,开始搭建帐篷。一顶圆形的娇艳的黄帐篷是我们的餐厅,很快沙漠中颜色和形状各异的帐篷,在夕阳下如绽放的晚花争奇斗艳。
因为我没有带帐篷,被张军和大小马哥收容在他们的帐篷,这是一个可以容纳五六个人的迷彩充气帐篷,用车的电瓶连接气磅给帐篷打气。我想贡献些力量,但是观察了半天,却无从下手。只能茫然四顾,寻找自己能*活。
老汉(伊所长)正捡着柴火,这种粗活我还是可以有些许用武之地的,不一会儿沙窝子中堆起了小山一样的干柴。
我们的帐篷旁边是甄晨光大哥临时搭建的露天厨房,王锋和随风在一边帮厨,随风的刀工很好,萝卜丝切的粗细跟牙签差不多,大家帐篷都搭好了,甄大哥的热片汤和几样菜品也已做熟。野外行旅之中,能喝到热汤简直是种奢望,生活的追求与情趣在此时逆转,烧烤是平常生活,热片汤才是真正的浪漫。
饭后大家燃起篝火,老汉闲云野鹤般斜傍着沙丘躺在篝火旁,其他人也围坐在火堆旁,火驱走了随着夜色渐渐加重的寒气,我的肚子还是丝丝拉拉地疼痛,将充电宝插在发电机连接的插座上,跟大马哥打了声招呼,回帐篷睡觉去了。
沙漠的温差很大,白天零上一、二度,到了晚上降到零下二十多度。没到新疆之前,我很担心自己能否抵御这样的寒冷。不过细心的大小马哥和张军给我准备的是耐寒零下40度的睡袋,我将身上贴满暖贴,十分钟后身上便热乎起来,肚子似乎也没那么疼了,我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手风琴声和男性磁性的歌声,随着我徘徊在朦胧与清醒之间的意识忽近忽远,似真似幻,我也不知是不是在做梦,但很快我便进入了结结实实的梦乡。
day3:2018年2月19日,正月初四,晴
刻骨的寒意终结了我的睡梦,暖贴已经不再发热,我感觉针扎一样的疼痛钻进膝盖里,再也无法入睡。
醒了便再也躺不住了,躺在睡袋中就好像被捆进了麻袋里,将头探出睡袋,被突然袭来的冷气攻击的颤栗。手好像被迅速冻僵,有点不听使唤。我摸索着从背包中掏出手机,昨夜还满格的手机已经冻得没电了。
走出帐篷,看看天色,应该是八点半左右。显然我起得不是最早的,甄大哥已经开始准备早餐,小马哥(马国栋)在一边搭着下手。老汉正站在沙丘上看着远方,应该是在寻找和判断今天的路径。
走到发电机边,取下充电宝,发现充电宝也冻得只有一格电,真的是辜负了这台任劳任怨的发电机。
藏蓝的天边扬起红霞,半个太阳已经爬上沙丘,如半个紫金铜盘,拿着相机,迎着太阳走过去,这是我今年在沙漠中看到的第一个日出。
返回营地,远远就听到北山羊操着一口江浙口音高喊着“起床了,起床了”,一个个帐篷中继续传出此起彼伏的鼾声。
喝过了小米红枣粥,开始拔营。我们的装备车因为载的东西多,所以装车的速度慢很多。
时光将阳光磨砺成沙,洒下一漠金粉,如莽莽皓雪直入天际。一望无垠起起伏伏的沙丘,接天黄沙上只看两道深深的S形车辙,沿着车辙在沙丘上狂奔,车与车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既保证及时救援,又避免前车和后车同时陷入沙坑。
穷荒绝漠鸟不飞,黄沙漫展四面空,看不见其他的任何生命,我们的到来填补了这里野生动物的空缺。
今天的天空透明度很高,太阳任性的光线也格外刺眼。
胡杨如凤凰之麟爪,红柳如盘卧之苍虬。这里是胡杨涅盘之地,是红柳亢龙之悔。
浩荡沙海,风是造化无形的手,将沙漠掀开、铺展,揭开了一层又一层,推波助澜了黄海的沙浪,沙丘沿着风势,迎风的一面成四、五十度角傲然斜上,背风的一面则近八十度角陡然垂下,我们的车就这样贴着金沙的棱线,裹起一路烟尘。
对讲里不时传来某个车陷入沙坑或是垫住地盘的信息,声援声马上回应。拖车的拖车,推车的推车,挖沙的挖沙。领队马玉山和后勤部长张军指挥若定,英勇决断,完全颠覆了他们平日插科打诨的幽默形象,开路先锋——沙漠三剑客一往无前,为我们开辟道路。
前面一个望而生畏的巨大的沙梁子遮挡住我们的视线,装备车坦途比一般的越野车要长很多,轴距长,负重大,在沙漠中爬坡难度极大,非常考验车技。
张军的声音里充满着快乐和激情:“小马哥,挂四驱,给足油,猛猛地冲”。
小马哥踩足油门,我们的车如离弦之箭,冲上沙梁子,在沙梁子顶端往下看,几乎是与下面的沙地垂直,小马哥俯冲直下,我的心脏好像被离心率甩出身体,我的全部思绪已经飞出大脑,瞬间的空白,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们已经到了丘谷,面前又是一座高耸的沙梁子,小马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打方向盘,顺着沙丘之间的弯道急转而上,我们再次冲上另一座丘顶,英俊的小马哥杠杠的车技怎一个帅字了得。
这一天我们在沙漠中行驶了十几公里,距离小河还有二十五公里,一个三面环丘的巨大沙窝子里扎营。
张军正在用脚踩气泵,看见我远远地冲我喊着:“小孙,来踩100下”,我看着那瘪瘪的帐篷,“今天怎么不用电瓶充电了。”张军回答:“省油,我已经踩了500下了。”我和张军这样轮流踩着,估计共踩了两千下,那帐篷还是丝毫未见“起色”,估计这样踩下去等帐篷撑起来的时候恐怕要到明天拔营的时刻了,最后还是只能依赖电瓶,但是发电机是不敢开了。
这个沙窝子好像是专门为我们扎营准备的,不远处的沙坡上到处是红柳与胡杨枯死的树干与树枝,在那里不甘心地曲张着,悲壮地地沉寂着,好似这里是千年前风沙与胡柳殊死搏斗的战场,留下眼前这根根铮铮树骨。
男人们忙着扎营,女孩们则欢声笑语地捡柴火,甄大哥的炊事班又开始在沙漠中升起炊烟袅袅。
对于柴火我现在才清晰的认知了它的重要性,他不仅是浪漫的篝火,也不仅是光与暖的本源,而且还是实实在在的”能源”。每天早晨我们在老汉的带领下捡烟头,将那些不能自然分解的垃圾——塑料瓶、塑料袋等用火焚烧干净,不给沙漠留下一块垃圾。
烧烤架已经搭起,北山羊从火堆中拔出烧红的木炭,堆在烤架下。
英刚和蓝雪坐在那里用铁钎穿羊肉串,肉串已经烤熟了一部分,他们一口也没来得及吃。有人喊着“来两个人穿羊肉串”,我自告奋勇的过去,但是很快就被大家善意地嫌弃,“肉要顺着穿,还有头上先放块瘦肉,然后一块肥肉一块瘦肉这样间隔着穿”很快我就被替下了,干活的时候我柔弱的外表总是给人一种“不可靠”的感觉,偏偏我还总是不争气地帮倒忙,当然大家也多是出于照顾我这样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让我少干些活。
我有些暖暖的自卑,这里没有身份地位的高地,只有强弱之分,无人的荒漠之中,能够活着便是勇士,兼济他人即是英雄。
饭后见识到了用沙子洗碗,为了节约用水,将沙子倒入碗中,再拿面巾纸擦拭干净,沙子会把油脂去除的干干净净。
这一天我睡得依然很早,怕手机被冻得没电,给手机的背面也贴上了暖贴。朦胧之中手风琴声和磁性的歌声再次响起,美妙的有些不真实。
day4:2018年2月19日,正月初五,晴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直到外面“吃饭了、吃饭了”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才将头探出睡袋外,冷气再次将我袭裹。看看手机,电量还是满的,验证了暖贴的神效。
张军也正在起床,问我:“小孙,昨天晚上不冷了吧?我烧了火炕。”
昨晚的确没有寒冷到无法忍受,对烧“火炕”我懵懵懂懂地不理解,不过时间有些紧,来不及盘根问底。
用过小米红枣粥后,大家整顿行装出发,一号车沙漠三剑客和马玉山的二号车先去探路,装备车出发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一号、二号车的影子。
本以为今天会和昨天一样,不过是陷陷沙坑,垫垫底盘,我们都过于乐观地估计了这里的地形地貌,流沙已经将昔日的路径扭转,沙丘错综起伏,车行在这里犹如走进迷宫。伊所自从进沙漠以来,几乎没坐过车,他一直步行探路、寻找方向。
按照伊所指引的路径头车在绸缎一样的沙漠上留下两道车辙,车队一辆接着一辆,像是复印一般行驶在这两道车辙上,将之碾压成两道深沟。
这里的沙子很软,我们的装备车太沉,终于终结了小马哥不需救援的记录,面前的沙梁子我们冲了两次都冲不上去,张军和大马哥早就下了车,轮流负责指路或是扛着铁锹挖沙子。
现在沙漠三剑客的先锋车和马玉山的指挥车在前方远处开路,眼前除了装备车,还有两辆车被搁在了沙梁子上,另外两辆已经下了沙梁子的车在安全距离范围内随时候命。
我不想再增加车的负担,索性下了车打算徒步走过去。一个队友走过来帮着小马哥给轮胎放了放气,大家商量了一下,打算让装备车最后下沙梁子。
蓝雪、印雪、杜老师、甄大哥正站在沙梁子下抓拍着车冲下沙梁子的瞬间。我走到他们身边,从这个角度看上去,才顿悟到我们这一路是何其凶险,沙梁子足有十几米高,如断崖般七十五度角直下,队友的车正卡在沙梁子上,好像马上就要栽下来,两边的沙子已经覆盖过底盘。当时突然有种很小白的想法,还好卡住了,要不就掉下来了,但转念恨不得抽自己一下,要不是卡住了,早就开下来了。
大马哥上了一辆白色的车本想掉头兜个圈冲上去拖拽那辆车,可是却一下子陷入沙坑,断后的黑车索——大黑牛性直冲上去救援,也掉进了沙坑。救援车瞬间变成了被救援车,看来卡在上面的车只能自救了。
上面的人铲完沙子,卡住的车如脱缰之野马,裹着滚滚沙烟直冲而下,终于舒了一口气,自救成功,现在被救援车变成了救援车。
就这样反复的营救,反复的沦陷,已经一个多小时过去了,雄壮的画面如倒带般反复播放着,向上冲的车如出山之虎,呼啸奔腾,向下冲的车如雄鹰猎食,飞扑而下。
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了,下午:16:20,小马哥飒爽英姿终于开着装备车冲下沙梁子,那一刻竟有种久别团圆的喜悦。
我上了车,大马哥和张军知道前面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索性背着铁锹,徒步走在前面,一边探路,一边随时准备挖沙子。
这一路就是这样忐忑着、坎坷着,已经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的沦陷,油箱里已经不到半箱油了,开车的人不免有些疲惫和焦虑,坐车的人也有些麻木和茫然。现代人认为的安全出行保障:油箱有油,手机有电,兜里有钱。可是现在我们差不多只剩下兜里有钱还花不出去的境地。
18:00左右,惊险重现,眼前的沙梁子小马哥已经冲了十遍有余,还是冲不上去,一号车和二号车已经看不到一点踪迹,手台和对讲呼唤马玉山,却始终未见回答。我有些绝望了,开始怀疑这一关我们究竟能不能过去。
突然对讲里传来麦子的声音:“你们在哪里?一号车和二号车已经汇合了,老汉说他已经看到公路了”。张军跟麦子通报了我们的位置,麦子告诉我们这是我们过了这个沙梁子,很快就会看到一片草原,过了草原就可以看见公路了,老汉给我们找到了新路线,一马平川。
麦子的话给所有人打了一针兴奋剂,小马哥又给车胎放了点气,一鼓作气终于冲上了沙梁子。
越过无数起伏沙包,在金色的沙海中,依稀看到一片褐色,那里应该就是麦子说的草原了,大家欢呼着“我们就要见到公路了,马上有信号了”。
张军和大马哥终于上了车,这一天他们几乎全程徒步了五公里,挖了一天的沙子,在这严寒时节,他们满头大汗,灰尘满面。
胡杨林前,一号车和二号车停在那里等着我们与他们会师,青白的落日还没开始泛红,但是天色已经黯淡,远处高高的沙丘上一个身影依然眺望着远方,那是老汉,这一刻油然的一股感动,老汉这几天徒步走了近二十里的路。
车在无数红柳垛子间穿行,这就是麦子在对讲里说的草原了。前面是凹凸不平的夯土,上面镶嵌着深深的两道日积月累留下的车辙,我们从开路者终于变回了循路人。这回装备车打头阵,回首望去,车队车轮卷起的灰烟填满了一个个沙窝。
始终未见石油路,手机在刚刚转瞬有了一格信号之后又恢复到失联状态。“传说的公路呢?”我终于忍不住了问。
“我们现在走的就是石油专线公路”张军回答。是的,我们正在行驶的这条夯土路就是公路了,在新疆公路可以是土路,可以是红砖路,“公”不在于大,而在于天下为公的共享。
太阳的下半身已经没入沙谷,我们距离小河还有十八公里,一天的时间,车队只行进了七公里左右。
今天各个帐篷前都燃起了篝火,大家照面时都开玩笑地说:“到我家坐坐去”,团队真的变成了一个家族,每辆车都是这个家族中的单元。
张军和大小马哥将火生得旺旺的,在火堆里埋了几个红薯,嫌小瓦斯罐烧水慢,索性把大铁壶放在火上烧,顾不得它会被浓烟熏得焦黑。
我终于明白了火炕的概念,用沙子将篝火埋灭,将帐篷置于之上,和东北的火炕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两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好像总听见手风琴的声音,是你们在放音乐吗?”我求证着。
大马哥笑着说:“那是英刚在现场演奏,你睡得早,真可惜。”
原来这两天我竟酿造了这样的遗憾,不过好在行程还没有结束,我想今晚我可以参加这个露天音乐会了。
等到很晚,还没见丝毫动静,英兄该是今天太累了,是啊,今天真的太累了。
day5:2018年2月20日,正月初五,晴
梦中还在回顾着烤红薯的香甜,我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只大大的烤红薯。
我是被热醒的,真不知张军和大小马哥埋了多少火炭在下面,前两天的寒冷让他们昨晚有点用力过猛,险些把我们自己烤熟了。
我的手伸出睡袋,发现睡袋临近头部的地方结了一圈冰碴,其他三位大哥就更惨了,一晚上的呼出的气流被火炕蒸发成了水汽,他们三个的睡袋都是湿乎乎的。
站起来,脚底下防潮垫还是烫的,抬头看看帐篷的顶端,结满了冰霜,一个帐篷内演绎着冰与火之歌。
三个男人在帐篷里燃上火炉,驱逐里面的湿气。帐篷上的那层霜剥落下来,帐篷里顿时飘起了雪,一会儿,帐篷里的温度升高,雪变成了雨,帐篷里的几分钟却经历了四季雨雪,魔幻而神奇。
吃过早饭,坐在车上,我再不会傻傻地问:“今天我们能到小河吗?”这个问题我已经问了三天,每天几乎得到的答案是:“差不多,应该没问题”。
正如一个队友所说“其实无人区穿越,我们只是预定了一个目标,但是结果并不重要,最有意义的是整个过程。”
一号车和二号车早就先走了,装备车于11:15出发,驶过一段沙梁子,小马哥马国栋连冲两个弯道,帅的一塌糊涂。地表变得平缓,地貌变成戈壁、土路。
在河道上行驶几公里,再次驶进沙地。一个个小沙丘、沙窝像绸缎的褶皱,因受光面不同而呈现出涟漪一样的阴影。
11:34沙地变得坚硬,车队将车停下,补足气继续前行。
中午的时候,对讲里传来老汉的声音,他已经到达小河,这时装备车距离小河还有三四公里,大家彻底轻松起来。
13:45,现在才是新疆真正的正午,穿过河道,眼前突然辽阔起来,远远看到突兀而起的一个椭圆形沙山,密密麻麻矗立着一百多根多胡杨木桩,那就是这几天我们翻山越岭、寤寐思服的小河墓地了。
所有的车聚齐,我们在小河墓地的附近扎营,在老汉没有宣布我们踏足小河之前,谁也不敢在那里留下一个脚印。大家安安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的时光不觉漫长,而是渐渐地融合成集体无意识的原始意象。
小河墓地位于罗布泊地区孔雀河下游河谷南约60公里的罗布沙漠中,墓地沙山高出地表7.75米,面积2500平方米。
1934年瑞典考古学家贝格曼在罗布猎人奥尔德克的指引下划着独木舟渡过孔雀河的一个小小支流,发现这座墓葬,小河墓地也由此得名。没想到短短的不到一百年的时间,这条小河已经干涸,只剩下枯竭的河道,但小河的名字却永久的流传下来。
我静静地远望神秘的墓地,这里没有传说中的阴森与狰狞,反而透出一种祥和与安宁,像是高高的栅栏,里面居住着平常人家。
这的确是一个永恒的家,那个曾经居住在罗布泊的一个部落,静静地在这里睡了三千多年,他们的笑容或愁绪,凝结在某一时刻,或是进入了永恒的冥想,或是在另外一个我们未知的世界神游,今天,我们踏入了他们的梦境,完成我们许久的梦。
未知死,焉知生。参观过礼葬,才更容易向死而生,生命的长度不由我们主宰,但生命的厚度将由我们决定。
杜老师在一个黄色绸缎上用朱砂书写“2018罗布泊小河墓地文物保护志愿者”几个大字,我们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这是我们对小河的致敬与承诺,也是我们对文化遗产、对大自然的承诺。
太阳已经正向西方漫步,老汉终于引领我们向小河走去,一直以来老汉都和我们打成一片,但是此刻,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远远跟在老汉后面,像是在进行一场仪式。
夕阳打在老汉的背影上,仿佛此刻,我们都变成空气般透明,只有地上的孑影与他同行,谁也无法靠近此时的他。
他是来探望自己熟知了几十年,认识了十几载的故友,这是他与小河的聚会,是融入血液与生命的牵挂与情怀,谁又能忍心打扰。
2002年12月25日伊弟利斯所长带着几名考古人员开着两辆沙漠车前往小河进行考察试掘,未到小河墓地,沙漠车无法前进。伊所长带着五人的小组,每人负重30公斤的物资装备,徒步一天进入小河。其中一人去找骆驼,伊所和其他的人每人每天两瓶矿泉水、两个干囊,忍耐着夜间零下三十度的低温做地标图,视觉图,整整工作了一星期。至今十五载,每年老汉都会来小河观察墓地的保存状况。这次进沙漠,老汉从没睡过帐篷,仅仅靠一个睡袋过夜,也许是多年考古留下的习惯,老汉的心还如二十几岁的青年,他苛刻地对待自己,不允许自己安逸或倦怠。
那天渔村酒醉后,老汉曾对我说:“活着真好”,参透生命真谛的他真正的理解生命的过程与意义,体味生命中每一寸时光,完成生命中的每一个课题,呼唤着激情,徒步生命,不遗漏生命中的每一滴水、一粒沙,享受生命的无常与机缘,享受毫毫厘厘,享受白驹过隙。这是面对过上千个枯竭在三千年前的生命得到的启示。今天,我们的生命覆盖在阳光之下,滋润在雨露之中,充满水分、弹性、五味杂陈,感知着......活着,多好......
老汉给我们讲诉挖掘的过程,考古的结论、依据。以前这些树桩上都挂着牛头骨,木桩被染成红色,尽管那些红色已经褪去,但是还依稀的保留着一些淡红的斑驳。那些我们以为的木浆,代表着女阴,被树立在男子的棺椁前,那些圆柱代表着男根,被树立在女子的棺椁前。地上横着一根粗大的两米多高的树桩,上面刻着七道阴舷纹。甄大哥给我们脑补了对“七”的认知:“数字七这个数字很神圣,神秘,而且充满魔力。在西亚,“七”是宇宙和精神世界井然有序的象征,同时还代表自然界的轮回更替和完整统一。在中东的古代文明里,“七”是继“三”之后一个最神圣的数字。世界上的文明古国古代巴比伦人、埃及人、中国人都认为天上存在七颗神圣的星,这就是太阳、月亮、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土星。基督教则认为,上帝创造万物,是在七天内完成的。所以会有一周七天。《启示录》中“七”起着重要的作用:七座教堂、羔羊的七只角和七只眼睛、以及上帝大怒的七个金碗,而《启示录》里“盖有七印。”
这根木桩曾树立在墓群东部的石棺前,墓室分内室和外室,由简单的榫卯结构搭建而成,那里埋葬的是一位女性长者,随葬品中有一个大理石的权杖和一面贴着一只金耳环的铜镜,由此推断她应该在这个部族里居于显赫的地位,很有可能是酋长。这是一个崇尚生殖崇拜的部落。据考古考证,下葬前这里曾进行过祭祀活动,这里是亡者的殿堂。
我从两个角度去理解原始而神秘的生殖崇拜,一、来源于对赐予生命的力量的崇敬与感恩;二、在那灵肉交融的一刻,才能体会的近于宗教般虔诚的放下自我、天人合一的境界。
回到营地,篝火的干柴差不多用完了,这里地势平坦,植被不多,几个红柳垛子零星地分布,很难寻觅到干柴。只能开车去更远的地方找柴火。
开出了一二公里,果然见一个枯死的红柳垛子,它的枝干已经被岁月瓦解得四分五裂,但依然苍劲着,盘曲着,像是一条离水的蛟龙,只需一场雨露,便可云翔飞升,正等着我们帮它渡劫涅槃,浴火重生。车就这样走走停停,不一会儿车斗里就装满了粗壮的干柴。
今天的篝火特别大,在篝火旁烤肉喝酒,来自库木塔格的沙漠三剑客,一路上他们为我们打头阵,几乎每一个沙梁子、每一个沙窝,用要他们第一个“以身试法”。尤其是昨天,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几乎把一年的沙子都挖完了,此时正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给大家烤串。
没有酒杯,大家就用一个缸子击鼓传花般依次传递,逐一饮下。不胜酒力的我刚喝了两杯便重心不稳,跌坐在沙子上。不一会儿,火堆旁红色的白酒瓶子就码成了一排,白酒差不多喝完了,又改成红的,看来大家是打算不醉不休了。
在车上与英刚短暂的同行,感觉他风趣而善谈,但自从进了沙漠,感觉他的话并不多,终于等到他拿起手风琴,用他磁性的歌声填满沙漠的空旷。被空旷和寂寥填满的心,何尝不是胸怀宙宇的充实。
蓝雪和印雪,两位娇小沉静的美女,许是烈酒解放了她们的天性,坐在英刚身边,一个听着,一个和着。此时的英刚完全进入了另外一个状态,随性忘我,超然物外。英姿中不乏婉约,刚强中自带柔情,英婉刚柔。
古丽老师看来也是个豪放派,有点听腻了那婉约的曲调,索性张口来了段力量感十足的京剧歌,马上调动了现场的情绪,唱着,跳着,释放所以本能,返祖归真。
大家尽情的享受着今晚的夜色,谁也不会觉得长夜漫漫,只会感觉时光飞逝。
小河,我们终于来到了你身边,经过了四个夜晚,五个白天,行千里路,迎着风沙,顶着日月,逃出沙窝,飞跃沙丘,只为这一刻,用着你们曾经狂欢的仪式,献上我们的致意——向所有存在过的文明致意,向基因传递的链条致意,向滋养万物的大地致意,向涵纳时空的宇宙致意,向漫漫时间长河中短暂渺小的我们此时的存在致意......
正如歌中所唱“这世界我来了,任凭风暴漩涡,正是你爱的承诺,让我看到了阳光闪烁,爱拥抱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的抚摸,就算生活给我无尽的苦痛折磨,我还是觉得幸福更多”。
day6:2018年2月21日,正月初六,晴转阴
昨晚睡前,大家对北山羊有个一致的要求,希望不要在甜梦中被“起床了。起床了”的声音惊醒。从大年初二到昨天破五,大家几乎没有好好睡过一觉,现在最期待的是自然醒。
常年的生活规律,我依然起得很早,看着东方,火红的太阳正慢慢升起,独自走向小河,想一个人感受小河的静谧。
还是有比我早的,北山羊、甄大哥、印雪和蓝雪已经在那里拍完了日出,收拾停当准备回去了。如我所期,小河此时只留下我一个人。
晨曦像一片火光将那些胡杨木桩染红,好像还原了贝格曼所描述的红色殿堂,带着诡谲的气息,好像燃烧着的巨大篝火,木桩的阴影随着土台的坡度扭曲着,像在在火堆旁舞蹈的身影。
红色是血液、是生命的象征、也是庆典的颜色,此时我有一个大胆的罗曼蒂克的猜想,也许三千年前,罗布泊的这个部众,带着喜悦的心情,送走亡者。他们并不认为这是生命的终结,而是生命以另外一种形式进入了永恒。埃及的法老们认为自己的灵魂可以顺着金字塔的塔尖升入天国,这些高耸的树桩除了生殖崇拜的寓意之外,是否也是亡灵上升的阶梯,那些红色正是大典的红毯,太阳滚动着红色的车轮来迎接亡灵去往天国。
一个不知从何时升起的文明就这样悄然陨落,经历沧海桑田,留给今人无限的猜想,世间所有的生命、文明终将消亡,生命与文明在历史长河中看似是多么没有意义,但是用我们的生命去守护它们是有意义的。
回到营地,汤圆已经煮好,篝火旁边埋着十几枚鸡蛋,这时大马哥对我们兑现的承诺——烤鸡蛋给我们吃。
所有的食物、水都集中在装备车这里,张军、马玉山、大小马哥正在盘点油和物资,看看我们还能在这里逗留多久,能否安全走出沙漠。水可以再坚持一两天,但是每辆车的油都消耗的差不多了,尤其是装备车,由于负重过沉,油已经消耗殆尽。大家一致同意将备用的油一半加给装备车,一半留着出沙漠的时候以备不时之需。
因为老汉还要去河道那边考察,为了省油,只有三辆车可以追随老汉。车刚刚行驶了一公里左右的样子,探路的马玉山的车就陷入沙坑,好不容易将车拖出来,没走几步又陷进去了,这里的沙子特别软,老汉考虑到大家的安全,决定放弃去河道。
大家有些不甘心就这样无功而返,一部分人决定徒步回去,一路走着一路捡着石头,一些汉代的瓦砾碎片被大家开采出来,这些碎片不在文物收藏之列,却是小河对大家的馈赠。
大家回到帐篷前,多少有些失落,正在这时远处两辆白色越野奔驰而来,正在驶入小河,老汉想去看看究竟,这里是他要捍卫和守护的地方,决不允许心怀不良动机的入侵者。
男人们突然激情澎湃起来,一个个呼啸着跃上车,高喊着要保护伊所,捉拿盗墓者。
六辆车瞬间飞驰着奔向那两辆白色越野,马玉山焦急地在后面喊:“去那么多人干什么,油快没了”。可是车上的人没有人听到马玉山的警告,其实这很容易理解,除了正义和使命感之外,雄性荷尔蒙已经被这辽阔的大漠充分激发,原始野性、好斗的基因正在他们血液中膨胀。
女孩们有些担心,尽管我们人多,但事态还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远远看见白色越野上下来几个人,奔向老汉,大家本能地紧张了一下,但是对方人张开双臂,热烈地拥抱老汉,显然是自己人。
原来,他们的一辆车搁浅在几公里以外的沙漠,前些天他们就知道老汉一行在这里的信息,借着救援之机来此看望老汉。他们说他们发现一条路,从这里出沙漠大概四个小时。不管是崇尚战功的古代还是和平的现代,最宝贵的莫过于及时的信息。
男队友们此时的心情一定百感交集吧,人生多是这样,你原本以为会轰轰烈烈大干一场,结果却是意外的合理的平静。
本计划明天启程,我看着天色还早,打算去车中小憩,突然大马哥敲打车窗:“小孙,赶紧把所有睡袋装好,我们要拔营了”。我正睡得迷糊,一时间都没想去问为什么,赶紧跑到帐篷里去收拾行囊。
收拾了一半的时候,跟张军一起去捡石头的小马哥回来了,惊讶地问:“怎么要拔营了?”“马上就要起风沙了,我们必须今天出沙漠”,大马哥一边忙着,一边回答。
远处的天边浮动着浮尘,老汉知道一场大风沙即将来临。来新疆之前,曾有朋友说我是来找虐的,每次穿越不是选在十一月份就是二月份的寒冷时节,居住在内地的人也许不知道,沙漠每年三月中旬开始起风,直到九月中旬,这六个月是无法踏足这里的。就算不像电影中那样被黄沙活埋,也极易迷失方向。考古挖掘过程中,老汉也是每年九月份进小河,每两个月换一次班,挖掘的周期半年,工作环境及其恶略,工作难度、强度极其之大。
装备车最后一个收拾停当,上车之前,东顾小河,我们来的漫长,走的突然。老汉来到我身边,将三片陶片交到我手中:“这是一个陶罐上的沿口,汉代的,留下做个纪念吧”,我带着感激之情双手捧过着珍贵的意外的收获。
车队出发,黄沙开始躁动起来,似乎是不想轻易放过我们这些打扰了它宁静的人们,在队友们的共同协作下,四个小时后我们果然如期到达那座水泥桥前的河滩。
这条河,去年十月,阻挡了我通往小河之路,也无心插柳地成就了我的楼兰夙愿;
这条河,今年二月,是穿越3400年的异次元时空之门。
几天前,在这里,我们离开信号的覆盖区,与黄沙、河道、蓝天、繁星融合一体;
几天后,在这里,我们满身沙灰,回到喧嚣与亲情的怀抱。
冰面静静地凝固住我们的回忆。如我的静默之下,层层叠叠之幽思压抑不住的放纵豪迈。
通过水泥桥,车队上了石油路,天色已晚,今天还能行进的路程不多了,我们选在三十四团的若羌县住宿。
酒店浴室里花洒的热水,洗尽了疲劳和泥土,已经四天没有洗过澡了,这一刻如获重生般的酣畅,刚刚亲历过墓地,我们的思想深处,何尝不是见性与自性的般若。
day7:2018年2月22日,正月初七,晴
车队从若羌出发,向乌鲁木齐驶去。
尉犁县,还是那个渔村,用过午餐,刘杰的车要去吐鲁番,就此跟我们话别。这是离歌的第一个音符,大家难免有些愁绪。
与刘杰同车的麦子因要去乌鲁木齐改乘我们的车,坐在我和张军的中间。听着张军和大小马哥跟麦子闲侃登山的轶事,我也一时间来了兴致,八卦地问麦子某地产大亨是否如传言所说是坐着直升飞机登顶珠峰的。麦子排斥地说:“没有坐直升机,没有人抬上去,是人家自己一步步爬上去,也是自己一步步爬下来的。那些话都是没登过山、不懂得登山的人乱传的。”
我理解麦子稍许有些激烈的反应,就如有些人评价写作,“不就是码字吗”,我们不是鄙夷那些轻狂不负责任的臆想、谣传,而是在捍卫自己所从事的热爱的事业,不允许人轻易亵渎。
但就是这样,很多大众对谣言的接受程度远远大于对真相的渴求。别人的艰辛、血汗都拿来无偿的消费;博眼球、哗众取宠远比老骥伏枥、孺子之牛来得取巧。
麦子的同事、同行兼挚友杨春风在巴基斯塔遭塔利班武装人员袭击不幸身亡后,关于杨春风与麦子的各种谣言四起,沉默是最好的回答,依然故我地活着是最好的态度。
麦子告诉我登山与穿越不一样,穿越强调的是团队,而登山强调的是个人,让自己活着是最重要的,你能把仅有的食物、氧气去分给登山的同伴吗?你是陪着他永远的躺在那里,还是跨过他的身体继续向上攀登,直击人性的时刻,你将如何选择?
听完这些,我再感不到与麦子之间的距离。而是莫名地产生了共鸣。这些话不是自私,不是残忍。不要幻想谁会为你放弃,也不要去想为谁而放弃。而是因为敢于选择这条路的人都应该是勇士,他们的梦想、追求、信念是平等的。
麦子曾说过:登山可以说是个死亡游戏,就像俄罗斯轮盘,转到谁是谁,很多高手都留在了山上,我们都是抱着侥幸的心理,但是登山再残酷,也没有阻止大家的步伐,无法舍弃登山,已经有那么多人牺牲了,不能白白牺牲。
亲历过2015年的雪崩,经历过朋友的殉难,这个肋骨断裂、与死亡擦肩,沐浴自己的鲜血的女人注定是新疆的神话与传奇。日落黄昏后、月上柳梢头,你无法用躲进阴影里的狭隘的情感去解读她,就像她自己说的:这世上难道只有爱情观吗?难道就不会有宇宙观吗?
或者,我明白了,她为什么叫麦子,那首《大麦诗》的译文,就像是她的写照“大麦俯身偃,海滨有低地,巨风动地来,放歌殊未已;大麦俯身偃,既偃且复起,颠仆不能折,昂扬伤痛里;我生也柔弱,日夜逝如此,直把千古愁,化作临风曲。”
虽是寒月,但早就过了立春,应该算是春天了。长途漫漫,就让我们像这样一路春风一路歌的走下去吧,一直走下去......
(注:照片由本次活动志愿者集体提供)
2018年3月1日,燕非子,于北京
作者:燕非子(本名孙晓燕)作家、编剧。长篇小说《非常道》、《三个女人一台戏》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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