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珊瑚色
十二月也逼近之后,有几所大学的公开考试。各所大学的申报者一齐参加全国模拟考试,以其结果判别合格率。考试只在县内一个地方——县政府所在地M市一所私立高中举行。出题倾向自不用说,就连考试开始时间和考试科目的顺序都和正式考试完全相同。考试时间为两天。前一天下午我就来M市一家旅馆住下,傍晚乘市营电车去看考场。那是个乌云低垂的寒冷的日子。高中位于市郊相当偏僻的地段。劈山拓成的地面有个很大的草坪运动场,带着护具的橄榄球队的队员们正在练习抢球和传球。运动场前面的高岗上可以看见崭新的校舍。校舍后面是红土裸露的小山,周围横陈着荒凉的山丘。别说人家,附近连以学生为对象的饮食店都没有。
我在这灰暗的风景中想着薰。考试第二天她也到这里来。来的名义是先看一下准备报考的位于M市的国立大学。我调整日程,安排用后天下午的半天时间和她约会。随着高考临近,精神上到底没了悠然约会的余地。我报考的学校以我的实力来说难度相当大。这次考试结果很可能使我不得不降低档次。薰已进入安全线。指导升学的老师劝她报考高一档次的大学,但她没有拼搏。想必其中有她父亲想把女儿留在本地的意向。
看完考场,在街上吃完饭回到旅馆,再没事情可做了。旅馆是以父亲名字订的互助性设施,服务虽差,但有个宽宽大大的温泉澡堂。趁其他客人不在,我从澡堂这端到那端游了三个往返。之后仔细洗罢头发和身体,在走廊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罐啤酒。喝完后,实在无事可做了。为明天的考试学一会儿倒未尝不可,但因为最初就已下决心用这两夜三天喘口气,所以一本教科书也没带。无奈,往房间电视里投入硬币打开电源开关。转动频道钮,里面正演播贝多芬的“第九”。似乎刚刚开始,一片混沌的第一乐章进行到正中间。不是多么感兴趣的音乐,演奏也好像不够到位,可是又没有其他有趣的节目,只好开着这个频道。提起“第九”,我条件反射地想起“苹果”明星的笑话。大概是“甲壳虫”时代的访谈。采访者问:“喜欢贝多芬吗?”他回答:“不错的啊,尤其歌词……”可爱的“苹果”。
第一乐章结束后,随着定音鼓的一声重击,第二乐章开始了。演奏从木管群用力演奏进行曲般的音乐那里陡然炽烈起来,不由被它吸引进去。定音鼓每次上阵时指挥都用左手发出指示。演奏者随即做出反应,猛击两个定音鼓。弦乐器演奏者们探起上身,眼睛紧张地追逐乐谱。怒涛汹涌的第二乐章刚一落音,绝妙的柔板开始了。到了这里,音乐自然而然沁入身体,硬邦邦的肌肉一块块松弛下来。我深深沉进沙发,闭目合眼沉浸在音乐之中。我知道,全身所有的小块肌肉都随着乐曲微微震颤。特别是终止部开端小号吹响军乐般的旋律、背后出现充满悲怆美的小提琴那里,我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胸痛。继而,第四乐章开始了。
朋友哟
这不是声音
声音要更加怡然
更加充满欢喜
据治幸说,贝多芬是独自支撑天空重量的阿特拉斯[1]。人类变聪明之后,就不再相信蓝色的天空了。贝多芬所做的,就是独自一人承受人类的这种无信、“嗨”一声替人类撑起天空——如此说来,倒也可能真是那样。他终生都在持续思索“音乐能做到什么”这一问题。其回答即是第一章至第三章。在这些乐章里,贝多芬做了大凡世间能做的一切。在此他再次自问:音乐能做到什么?什么也做不到。可是,做尽可能做之事的他可以接受什么也做不到这一事实。相对于事实的重量,他可以相信世间不存在的声音。因此他才向全体人类呼唤“来这里发出欢喜的声音!”为什么呢?因为蓝天已重新足以让人相信。以上是治幸一贯见解的重复。
那么,我们头上舒展的蓝天如何呢?能够永远相信我和薰头上的蓝天么?还是说迟早会相信不得呢?届时会出现一个贝多芬那样的人“嗨”一声撑起天空么?我能够成为我自身的贝多芬吗?
考试第一天是英语、语文和数学。英语和语文凑合过关,数学则栽了跟头。我伤心地离开考场,归途中在繁华商业街上的餐馆吃了晚饭。之后走进咖啡馆要了杯咖啡,在里面给薰打电话。
“喂喂。”
“是我。”
“考试怎么样?”
“数学砸了。”
“...
“It ain’t no use to sit and wonder why, babe.”“现在说的是什么?”
“鲍勃·迪兰的‘别放在心上’。”
“对对,就这样。”
“明天十二点在县政府门前。”
“那之前考好些!”
但第二天的物理又失手了。我黯然神伤地走到县政府门前,参观完大学的薰正在等我。
“考试怎么样?”她一看见我就问。
“一塌糊涂。”
“不过是模拟考试。”她说的和昨天一样。
“很可能拉低报考学校的档次。”
“拉低就拉低嘛。”
经薰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拉低就拉低嘛”。只要和她结婚有个幸福家庭即可。
“去哪里?”
“动物园。”薰说。
“动物园?”我不由反问,“在这死冷死冷的天气?”
“是的,在这死冷死冷的天气!”
[1]Atlas,希腊神话中的擎天巨人。
2 冬天的动物园
好几天没见太阳了。雪倒是没下,但天空总是低低笼罩着阴云。或许因为没下雪温度反而低。虽是星期天,可是在这样天气的下午没有哪个好事者前来动物园。不用说,园内冷冷清清。几乎所有的大动物都进饲养舍了,爬行类已经冬眠。神气活现的只有白熊和企鹅,驴可怜兮兮地淌着鼻涕。这种日子索性关门岂不更好?
“喂一喂可以的吧?”
“这么冷,饲养员怕也不会巡视。”
薰拾起栏外掉的胡萝卜,朝驴伸去。驴淌着鼻涕吃胡萝卜。我们在园内走来走去想看仍在走动的动物。可是,这种天气在动物园走动的,恐怕只有来回走动要看走动的动物的人。奔波了许久,好歹碰上两头印度大象左一下右一下摇晃着长鼻子来回踱步。想必它们也冷得够呛,在围栏里百无聊赖地来回踱步大概是为了温暖身子。我们在象栏前面的长椅上坐下小憩,从附近自动售货机买来装在纸杯里的咖啡,边喝边观看大象。
“第一次来动物园时没有感到失望什么的?”我蓦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所有动物都一味睡觉吧?以为死了仔细一看,肚子却在微微起伏。总有一种期待落空的感觉。你没有过?”
“我好像相当满足,”薰说,“就算一动不动躺着睡觉也无所谓,只要看到动物就很幸福。”
“我想你是受了迪斯尼电影的影响,毕竟小时候看得太多了。结果提起象就是那里面表演杂耍的小飞象,提起虎就是“小熊维尼”系列的跳跳虎——这种印象已经形成了。动物园的动物如果不那么动,也觉得好像不是真的。”
“女孩子不要紧的?”薰眯细眼睛问。
“指什么?”
“不觉得不是真的?”
我在长椅上默默搂过薰的身体。
“所以需要时不时这么触摸一下。”
刚要对上嘴唇,她歪过头挪开身体,把纸杯贴在唇上继续看象。但是否真在看象我不得而知。看表情,她似乎在思索某种极为抽象的事,空漠的视线投往象栏。
“没有想过生为动物该有多好?”少顷,薰问我。
“没有。”我当即回答,“你有?”
“现在也经常想来着。若是大象或狮子是有点儿麻烦,但若生为小鸟或松鼠什么的就蛮好的。”
“我还是人好。不管托生多少回都想生而为人,但愿成为你的恋人。”
薰对我的话没做任何反应,仍如刚才那样用手心捧着纸杯,咖啡热气在她鼻端绕来绕去。她脸色惨白,唯独嘴唇红得反常。
“不走一会儿?”不久,薰提议。
河马似乎泡在水里睡着了,居然淹不死!小时候来时,正碰见饲养员给河马喂食。河马一张开大嘴,里面全是虫牙,而且口中发出一股不得了的恶臭。一起看的妹妹模仿牙刷广告的姿势说:“你要讲点礼貌哟!”一次电视上报道说,几年前长颈鹿连袋子吃了游园的人丢的糕点,结果塑料袋堵在胃里死了。身为动物也不轻松。
我们挑选即使在冷冷清清的动物园里也似乎极少有人走的路走去。旁边出现了猴山、百鸟园等指示牌。儿童游乐场里有攀登架、跷跷板、秋千。到了这一带,让人觉得来到了比动物园还冷清的游园地。孔雀栏里面,雄孔雀为是否开屏而犹豫不决。我拉起薰的手躲进滑台的背后,迅速接了个吻。
“别担心,我是真的。”
“知道知道。”
“怎么了?”
“没什么。”我把她搂得更紧。
“走吧。”她说。
“不是一直在走吗?”
“那,坐吧。”
我终于松开胳膊,还她自由,然后坐在猴山前的长椅上。挖成圆形的大陷坑里面做了个水泥山,山顶正好和我们的眼睛一般高。坑四周围着混凝土墙,坐着只能看见山顶上的猴子。山坡一个洞里边,母猴正给小猴喂奶。母的乳头红红的,犹如嚼完的口香糖软乎乎向下垂着。旁边一个年轻猴子一边顾忌着其他猴子一边剥橘皮。不时有猴子随着一声怪叫气势汹汹从山坡下跑上来。另两只猴围绕一块食物在山间上蹿下跳。
“能说定大学毕业就结婚?”
她踌躇一下说:“好像有点太性急了。”
“不是说想快些离开家的么?”
“那倒是……为什么想那么快结婚呢?”“因为想朝夕相守。”
“结婚就为这个?”
“不对?”我盯住薰的眼睛。
“不清楚。”她让视线逃去远处。
混凝土围墙里面有一只灰毛猴。在这冬日的天空下,它们显得异常活跃。
“我觉得大家自然而然做的事对于我非常困难。”她自言自语地说。
“想过头了,什么都很难顺利。”
“是啊。”她一边用趾尖划着脚下的沙子一边点头。
我再次抱她。她在我怀里一动不动。世界已彻底冻僵,不闻一丝声息。在脏兮兮的山上无谓地跑来跑去的猴子们仿佛不吉祥的物种。
3 十八岁的无政府主义者
治幸在准备高考期间还从从容容听了《尼伯龙根的指环》[1]。虽说只考私立大学的文科,只准备英语、语文和社会科目即可,但年初仍有这份从容,多少令人费解。像我这样的,由于年末公开考试的结果已沦为五级评价的E级,班主任老师甚至宣判自己“从现状看几乎没有考中的可能性”,迫使我做出苦涩的选择:或做好复习一年的心理准备,或为了保险起见降低报考学校的档次。
一月也差不多过去的一天,治幸一晃儿来我家玩。两人都没怎么说话,把“南十字星”乐队一直听到最后,不知听了几十遍。从《禁果》到《阿卡迪亚的漂流木》的A面尤为出色。无论每支曲的演奏还是四曲并列时的流势,无不浑然天就。B面稍差,但也已被《彼此彼此》这支超级名曲所抵消。或者不如说恐怕是为了突出此曲的妙处才故意在B面收录了差些的乐曲。唔,可畏可畏,洛维?罗伯特逊。
听《阿卡迪亚的漂流木》当中,看过歌词卡的治幸说这是在唱割让阿卡迪亚的事。在西班牙继位战争中败北的法国根据乌得勒支条约将一部分美洲殖民地割让给英国,其中包括阿卡迪亚。根据治幸介绍,“南十字星”乐队的这支乐曲讲的即是被从阿卡迪亚驱逐出来流浪四方的法国人的故事。得得,在英语和世界史方面敌不过他。肚子瘪了,外出吃饭。
“关西的私立大学不是快开考了么?”我在常去的饮食店里边吃血红血红的拿破仑意大利面边问。
“预定一月下旬动身。”他满不在乎地说,“关西首先三战,其后北上东京四战,长达一个月的死路之旅。”
“希望如何?”
“过关时全部过关,落马时统统落马。”
“什么意思?”
“讨厌拖泥带水。”
“可是真为你担心的哟!”
交谈一时中断。这时间里我们吃完意大利面,治幸叫服务生上咖啡。
“今天我请客。”他说。
等咖啡之间,治幸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支“七星”点燃。见他目不转睛地盯视手指夹的香烟,我以为他会说“星为七颗乃为单数,何解?”却未说出。
“你去大学准备干什么?”他一本正经地问。
“不去说不清楚啊。”
“以为有比现在好的事情?”
“那也同样,不去不清楚。”
“或许你以为去了大学会得到什么,可是也会因此失去什么。”
我掏出纸巾揩了把鼻涕。我想他有些莫名其妙。那东西不是应在考上大学后考虑的么?就算治幸说得不错,那也是人的成长。中途不可能止步不前或折身返回。所谓成长,就是失去什么而又得到什么。例如四五岁儿童画的画里边有几乎可以视为天才的东西。一根根线条的舒展、自得、生命感表现出天赋之才,不由令人感叹:即使米罗[2]也未必画得出。可是不出一两年,天才线条便尽皆消失,而开始学习写字。那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那就是成长。
未几,咖啡端来了。以前两人喝过几次咖啡。想到往下一段时间恐怕一起喝不成了,心里多少有些感伤。
“去大学干什么的云云,我怎么知道,”我说,“连哪个系都没定呢。理科各系我打算大致考一下。不过说实话,系那东西哪个都一样,因为上大学不是目的。我有结婚这个大目标。大学不过是一个跳板。”
“把那东西当作大目标合适么?”治幸表示怀疑。
“没什么不合适吧。”
“不觉得不安?”
“一点儿也不。”
我们隔桌对视三秒。
“最近,乘阿波罗号登月宇航员上电视来着。”治幸转换话题,“他从小就总想到月亮上去,那是他唯一的目标。为实现这个目标而学习而锻炼身体。艰苦的训练也忍受住了。并且去了月亮,儿时开始的愿望实现了,而他三十刚过。往后做什么好呢?做什么都不可能超过登月。也就是说,他的人生顶峰在三十岁就到来了,往后只不过是平稳的余生罢了。就好像在甲子园[3]迎来人生顶峰的高中生。”
“那么断言我看是一种傲慢。”我说。
“他们的事怎么都无所谓。”治幸说,“问题是你。我想,你把同她的结婚看得太重了。现在你的存在只为了同她结婚而全力奉献,而当这个最大并且唯一的目标失去的时候,你又将如何呢?这样的不安没有掠过你的脑际么?大概没有吧。所以必须由我替你担忧。和她结婚后到底干什么?如果如愿以偿,你在二十多岁时就会实现一生的美梦。这难道不是一件可怕的事?”
“并不可怕的吧,这个。”我把砂糖和牛奶放进咖啡,边搅拌边说,“和她结婚,并且永远一起生活,一起吃饭,一起听音乐,一起洗澡,一起睡觉。这才是人生的至福,想不出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
“了不起。”他不屑地说。
“为什么那么在意别人的事?你也十八了吧?十八是成年人的入口,也该多少考虑一下自己才是。”
“谢谢。”治幸笑道。
“真挺为你担心的。”
治幸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咖啡杯柄,十分造作地啜了口咖啡。
“说实话,我是尊敬你的。”
“不尊敬也没关系的哟。”
“当然谈不上尊敬。所谓尊敬,就是把对方当傻瓜。若是被人尊敬可就完蛋了。”
“用一般人也能理解的语言来说可好?”
“人是不能同世界上最喜欢的人在一起的——就是这个意思。”他把咖啡杯放回碟子,愈发说得让人摸不到头脑。
“这个,是谁定下的?”
“自然而然那样。任何人都不可能同自己最喜欢的人在一起的。”
“骗人吧。”
“真的。和你一起生活的,是世界上你第二或第三喜欢的人。”
“我可是一心要和她结婚的。”
“那或许是的。问题是那时候她就成了第二或第三了。”
“骗我。”
“哪里骗你!也可能你爱上现在的她以外的人,和那个人结婚。而那时和你在一起的人就成了第二。”
“你有什么根据说这种往别人兴头上泼冷水的话?”我勉强忍住性子问道。
治幸啜了口咖啡,而后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
“为什么全世界的夫妇都要小孩?原因你可曾想过?”
“那样的疑问却不曾有过。”
“应该有。”他停顿一下,以充满自信的口吻说道,“道理很简单——因为一起生活的对象实际上不是自己最喜欢的人。想想看,既然同最喜欢的人一起生活,那么为什么还必须要孩子?同最喜欢的人之间岂不应该没有别人——哪怕是自己的孩子——插足的余地?既然仅两个人即已彻底充实,那么岂不应该没有第三者加入的缝隙才对?正因为欠缺什么,才要孩子。全世界的孩子都是这样出生的。孩子恰恰是他们结婚乃是失误一事的确凿证据。”
“如果大家结婚都正确无误,人类就毁灭喽?”
“千真万确。”治幸丝毫没有动摇,“那样我们才能成为神,每一个人才能作为个人彻底得以充实。即使人类因此毁灭也无所谓。归根结底,所谓人类云云难道不是不具实体的幻想?那和天国是同一回事。因为人无法满足于自己个人的一生,才要扑在来世和人类等等幻想上面。也就是说,自己未能成为神,从而创造出神以及替代神的幻想。然而那是错误的。我们应该为仅仅属于自己的一生竭尽全力,不应该留下什么,不是么?纵然以孩子这一形式。”
“不大明白啊!”我想就此中止交谈。
“不明白也没关系,必须相信我的话。”
“相信什么?怎么相信?”
“相信我们的祖先迄今为止的所作所为全部是错误的。”他以罕有的亲切语调继续下文,“如果你真心喜欢她就不要结婚。结婚不是为同世界上最喜欢的人在一起设置的场所,而是为同世界上第二或第三喜欢的人在一起准备的地方。如果你想继续喜欢她,那就必须寻找其他场所。找也找不到的时候,就自己动手制造!”
“我所期望的不是自己成为神那种神乎其神的事情,”我啜了一口变凉的咖啡,“而是极平凡的东西,比如同喜欢的人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听音乐……”
“一起洗澡一起睡觉。”
“是的。”
“那无非兜圈子罢了,无非人生的单纯再生产。”
“兜圈子也罢单纯再生产也罢,都无所谓。人就是这样出生、成长、死亡、留下子孙——我无意偏离这种循环。”
“完全令人失望!”治幸仰天轻叹,“你的未来已经看到了。设想未来有什么的现在就是你的未来,去哪里都一个样。”
“那有什么不好?”我有点反败为胜地说,“设想未来有什么的现在就是我的未来,这哪里不好?”
“去哪里都一个样的哟!”他凄然重复一遍。
“一无所有也没关系,我们本来就是从一无所有的地方诞生的。”
治幸颓然摇头。咖啡馆里的音箱中淌出“Silk Degrees”[4]。悦耳固然悦耳,但没什么意思。不知不觉之间,流行音乐全都变成这么一种味道。
[1]Der Ring des Nibelungen,歌剧。瓦格纳作曲编剧。
[2]Joan Miro,1893—1983,西班牙画家。
[3]甲子园球场,位于兵库县西宫市,因日本每年一次的高中棒球联赛在此举行而闻名。
[4]柏兹·斯卡洛(Boz Scaggs,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著名灵魂乐歌手)1976年推出的专辑。作品充满洗练的都市感,“是上流社会的成年男女享受都市夜生活的音乐”。1994年的美国同名电影译为《豪门情仇》。
4 口香糖
进入二月,为准备高考学校放假。我天天去市立图书馆学习。来图书馆学习的成员大体保持不变,多数是同一所高中准备考国立大学理科那伙人。治幸等报考私立大学的差不多开考了,而文科班的学生也基本不来,大概因为话说不拢吧。我们把里面有个大煤炉的房间当客厅使用,闷头处理各大学的试题集和学校发的资料。是个多雪之年,动不动就有积雪。即使下几十年不遇的大雪的日子也走路去图书馆。平时聚集的一伙人中也有几人同样冒雪来图书馆。我们围在火炉四周,伸出脚边烤湿袜子边用功。
我决定考完之前不和薰见面。一来有必要适可而止,二来不愿意被别人说什么那家伙色迷心窍没考上。作为替代办法,每天从图书馆打公用电话。
“喂喂。”
“是我。”
“猜想是你。”
“做什么呢?”
“生物试题集。”
“现在穿什么衣服?”“什么也。”
“光着?”
“是啊。”
“够色情的。”
“想象一下。”
“想象来呢。”
“其实穿着奶奶做的棉袍。”
以上是她家人不在旁边时的交谈,在时就不能这样。特别是她父亲如果在家,交谈方式整个为之一变。
“喂喂。”
“是我。”
“你好。”
“做什么呢?”“生物试题集。”
“穿什么衣服?”“是的,进展顺利。”
“什么?”
“不,没有感冒。”“你说的什么呀?”
“非常感谢。”
“你父亲在?”
“是的。”
“那,下次再打。”
“再见!”
我一边打电话一边想象薰家里的样子。昏暗的玄关[1]。旧木屋的气味。走进玄关有一块老式屏风,拐去右边是一条细长的走廊。电话放在屏风横头的圆桌上。打电话当中不时传来小男孩的说话声,接下去大概是她祖母的声音,又随着一声开门响,传来“我回来了”的女子声音。我想,薰便是在这些声音的包拢中生活。不曾听见她父亲的语声。
如此一来二去,高考开始了。东京的私立大学考完后,我一个人在涩谷和六本木一带行走,走进据说“Happy Ending”松本隆常去的一家咖啡馆。“咕嘟”一口喝干浓浓的咖啡,突然文思泉涌,让一个少女模样的女侍应生拿来圆珠笔和便笺,悠悠然写下《八方来风》的歌词——这就是松本隆。
午饭时间走进意大利面馆。在这里我受到了强烈的文化冲击(culture shock):意面并非局限于肉沙司和那不勒斯风味!这家面馆的食谱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远远超过二十种之多的意面,Carbonara[2]、Milanaise[3]不一而足。无论面馆里的气氛还是吃意面家伙的长相全都令人厌恶。我在心里嘀咕一句“讨厌”,一如往常点了那不勒斯风味。然而端上来不是所熟悉的那不勒斯。颜色白得出奇,滑溜溜的。我还是怀念在家乡咖啡馆吃的血红血红的那不勒斯,再次嘀咕一声“讨厌”。
此外也发生了种种样样的事。但不管怎样,试考完了。我较最初志愿降了一个档次,好歹考上了报考的大学。薰也如愿以偿考上M市国立大学。从第一批院校高考结束时开始,终于有了春天气象。毕业典礼结束,往下只等上大学的时候,我筹划时间见了薰。
“想去哪里?”我在碰头的神社院内问她。
“哪里都行。”
一条河从神社下面流过。河西岸是田地,田里开了一层紫云英。其间点缀的稻草如莫奈[4]的画堆得圆圆的。我们顺着芳草萋萋的田间小路走去。小路旁边有条小溪,水草在清澈的溪水里摇来摆去。
“大学那边什么时候去?”我边走边问。
“还不清楚。估计要四月以后。”“April come she will.”
“什么呀,这?”
“不是‘到了四月她将如何’么?”
“西蒙和加丰凯尔。”
沿小路一直前行,田地很快变成桃园,桃园尽头有个水塘。我们绕池塘缓缓移步,走进旁边农用道路。见没有人,两人拉起手。薰的手总那么温暖,我的手凉凉的。一次她说手凉的人心暖。果真那样?路边杂草间笔头菜探头探脑。笔头菜还矮,不注意看,几乎混在草里看不出来。
路渐渐狭窄崎岖起来。霜后杂草仍有冬日遗痕,其间冒芽的新绿浅浅的。杂木林传来黄莺的叫声。身体多少沁出汗的时候,来到能够俯视刚才走过的水塘的地方。暖洋洋的山坡上长着橘子树,树干下铺有稻草,我们在那上面坐下。稻草干*,早已吸足太阳热量,热乎乎的。我搂过她的肩。薰身上总有一股落叶味儿,我非常喜欢这股味儿。她合上眼睛,薄薄的眼睑微微发颤。
我们缓缓倒在稻草上。落叶味更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恬适感。薰鼻端的喘息粗重起来。我随着她呼出的气深深吸了口气,撩起她的头发,吻在发际那里。之后沿着下颚边缘雨点似的吻着她的肌肤,一点点下移。十八岁男孩吻十八岁女孩时一般想的什么我不晓得,我在这种时候脑海里浮现的是步行测量海岸线的伊能忠敬[5]的形象。
薰略略欠身,自己脱掉毛衣。我解开她的衬衫扣解到最下面。薰的衬衫雪白雪白,是极为简洁的那种。我把手绕到后面,她稍微挺起后背,让我把乳罩挂钩摘开。白皙的皮肤红红印着乳罩痕迹。乳头是粉红色的,就好像为沐浴春天温暖的阳光从漫长的冬眠中刚刚醒来。视线相碰,两人都情不自禁地笑了。
我也自己脱去毛衣,解开衬衫扣,连内衣一起卷了上去。然后趴在薰身上,让裸胸和裸胸贴在一起。她嘴唇依然发出好闻的味儿,呼出的气也好唾液也好……我把脸伏在她头发里,大大做了深呼吸。天旋地转般的欣喜袭来。世界流光溢彩,妩媚动人。
意识到时,阳光已黯淡下来。我们坐起身,开始穿衣服。
“穿衬衫时从上面系扣,还是从下面?”
“从上面。怎么?”
“随便问问。今天开始我也那样。”
“这以前从下面?”
“不清楚。”她停下手,现出约略沉思的表情,“忘了,怎么样来着……”
看见薰俯下头去的样子,我舍不得就这样放开她,再次把她搂过来。
“训练不让你忘记纽扣的系法可好?”
“不要紧了。”她稍微扭开脸说,“从上面一个个系下去。”
好歹穿完衣服,她从衬衫胸袋里掏了什么出来。
“不吃口香糖?”
“带的东西好怪的嘛。”
薰少见地穿了一条蓝牛仔裤。她略微盘起腿,仍让刚刚穿上衬衫底襟松垮垮垂在外面,用笨拙的手势剥香口胶的包皮。衬衫是白色的,棉布质地皱得恰到好处。她边剥边把视线投向河谷对面的斜坡。西斜的阳光照射过来,整座山看上去绚丽生辉。我们在的地方由于背对太阳,山正在变阴变暗。我觉得身上发冷,再次把薰抱在怀里。
[1]日式传统民居进门后一般用来脱鞋、换鞋的空间,约两三平方米。
[2]意大利语。用熏肉,鸡蛋、生奶、黑胡椒等煎炒的意面。
[3]意大利语。用西红柿、蘑菇、碎肉等调味做成的米兰风味通心粉。
[4]Clande Monet,1840—1926,法国印象派代表性画家。
[5]日本近代地理学家、测量家。
5 人生诚实而棘手的儿子
治幸从所有报考的大学滑落下来,在寄宿的房间里闷声不动。他的全线崩溃是个谜。语文自不必说,英语也比我好,论世界史连阿卡迪亚割让都知晓。虽说学习方法相当偏科,但实力达合格线是绰绰有余的。没准是天罚于他。因为他平日就大肆宣称什么“重视学历的人就像没有广告就无从谈起的商品”。
我预定三月末动身,动身前想见他一次,遂去寄宿的地方找他。他搬出站前寄宿人家之后,在离学校很近的地方租了房间。房间位于临街的二楼,从窗口可以看见路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一路之隔的对面是学校的正门。
“的确不是不上不下啊。”我坐在窗台,向下看着路面说,“考了七所,总该有一所通过才是。”
窗外安有铁栏杆,檐下吊的衣架上晾着治幸洗的衣物。看样子房间虽不打扫,但衣服还是洗的。
“咖啡,喝么?”他把装在纸过滤袋里的咖啡放在矮脚桌上。
我从窗台下来,坐在矮脚桌旁,拿起带柄的咖啡杯。房间依旧脏兮兮的,垃圾还是到处成堆。矮脚桌白泛泛落了一层灰,打开的小开本《魔山》扣在桌面上。
“感冒躺了一段时间。”他像为脏房间辩护似的说。
“高考可是认真对待了?”我啜着咖啡问。
“我也算是全力以赴了。”
“难以相信啊!”
“这就是所谓不投缘。”
“往下怎么办?”
“先得退掉这寄宿的房间吧。”
“去补习学校?”
“父母把手续办完了。”他像是说别人似的说,“不过我可能不上大学了。”
“不上大学干什么?”
“不上大学也有很多事可做嘛。”
“做工?”
“如果不得不做的话。”
“工迟早非做不可。”
“现在再想也没用。”说罢,他咕噜一声歪在榻榻米上。“没有计划性的家伙。”
“你以为在房脊上睡午觉的猫有什么将来计划或宏图?”
“你是猫不成?”
“当然不是猫,但可以像猫一样活着。”
“翻垃圾箱?一直喵喵叫到投食为止?”
“你光看事物的消极面。”他说,“猫翻垃圾箱或要东西吃,终究不过是他们存在的一方面。你也别老和女孩子胡闹好好观察一下猫如何?我想你会从猫身上学得不少东西。”
“从女孩子身上学得的东西也不少。”
“又是女人!”他长叹一声,“这世上若是只有男人和女人岂不无聊死了?要爱一个人,那个人不是男人就是女人。男人爱女人正常,男人爱男人反常。可问题是,什么叫正常?爱女人的男人正常的家伙有几个?看看他们做的好事好了:生孩子、扩大家族、纠集族党、攻城灭国、男的*掉女的强奸、挨门逐户放火。不就是弄出个多灾多难的世界吗?难道他们是为了把长枪利剑带给世间而爱女人的么?说起来倒是振振有词。”
“别演戏了!”我说。
“你也同样。”治幸突然把矛头指向我,“没准你认为爱是万能的,可那无非是你头脑混乱而浅薄的证据。说到底,能爱得来的女人一开始就是有限的。你不能爱腰缠万贯之人的女儿,不能爱一贫如洗之人的女儿,不能爱八十岁老太婆,不能爱马赛人[1]的女儿,不能爱霍顿督人[2]的女儿。爱是不能超越社会阶级、年龄和文化水准这道障碍的。你们的爱情只是邮购商品目录上的爱情,无非选择有限的商品穿到身上罢了。”
“那样OK,”我说,“用全副身心爱赋予自己的。”
“了不起。”治幸说。
我手拿咖啡杯倚着窗框往外张望。春光明媚的大街上车来人往。一个骑自行车的半老男人踉踉跄跄横穿路面,领小孩的母亲从我们高中门前走过。与高中一路之隔有个棒球场。放学后常和班上同学一起同其他班进行棒球比赛。一次我们班的主力队员被打伤,作为替补投手上过投球踏板,一连三次把对方击败。肯定是球速太慢,致使对方跟不上节拍——我接二连三想起这些。
“最近见谁了?”我问。
“谁也没见。”他冷冷答道,“不是说了么,感冒得昨天还躺着呢。”
“是嘛。”
“再说这地方也没有谁,正常人都上大学去了。”
“别那么悲观。”
“的确不该悲观。”他说,“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悲观。看上去悲观,是昨天感冒还躺着的关系。”
窗外可以看见高中的樱花树,花已开了五六分了。从小就讨厌春天——或同喜欢的女孩儿班级两相分开或习惯不来新环境或出荨麻疹。总之春天没好事。即使十八岁的现在,春天也没好事。想来点开心事也来不成。同薰的分离,感觉上就像沉重的惩罚。
[1]Massai,东非尼洛特人的马赛族支系。
[2]Hottentot,欧洲人对非洲科依桑人的蔑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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