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中山公园的相亲角,接管了一些老年人的晚年,老年人尚存的情欲和孤独,在这里生长成别样的东西。
在石凳上哭泣的女人
警车挤出人群,慢慢驶离了武汉中山公园相亲角。报完案,54岁的武汉女人江茂英坐到公园的石椅上,继续哭诉。
江茂英手中紧捏着她昨天刚贴到告示墙上的寻缘启事,不过现在,纸张在她的愤怒下被捏得残缺不全。昨天,她还特地在启示最后手写了一行字:寻真心对我好的老伴。
“韩明咧个老头冇得良心,把人颠完就跑喽。”她啜泣着,扯下搭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擦眼泪,身边稀松围上来一群人,大家三两下大致猜到了江茂英的遭遇。
“你知道伐,现在这地方对象不好找,撮白党(骗子)倒是好找。”人群中,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
这是位于武汉市中山公园西北门的一处相亲角,形成于2006年。相亲角一隅的姻缘亭里,粗粝的长石椅上坐满了观湖闲聊的老人。石椅的尽头就是同心桥,将姻缘角从偌大的公园主体切分出去。武汉市第十二初级中学与之接壤对望,学校里的读书声不时飘到相亲角中。
在中山公园西北门的相亲角,韩明小有名气。据常年混迹于此的老人回忆,韩明六十岁出头,来相亲角最少也有六年。前一天,江茂英第一次到相亲角寻伴,就撞上了韩明。他跟江茂英说,自己是相亲角的一个“相亲介绍人”,平日给人介绍对象收取介绍费。
但现在看来,这个说法很可疑。人群中一个爹爹走出来安慰江茂英:“(韩明)在这天天撮白,在他那登记过的人,十有八九都冇结果的。隔一阵子就有人来找他扯皮,你都是这个月的第三个了。以后自己小心提防点,知道伐。”
旁人越劝江茂英越委屈。
从老伴走的那年起,江茂英就把自己交付给了孙辈。她早上七点半要带孙子到楼下早餐店过早,骑电动车送孙子上学,赶完早市再回家做午饭。下午的一两个小时空档,她要忙着整理家务,再接送孙子放学。一天早晨在浴室照镜子,她瞥见几根白发在鬓边耷拉着——它们存在很久了,只是白发的主人在那个清晨偶发了兴致端详了它们,并生出了一番阐释——老之将至。
那天她去接孙子放学,她如常经过公园西北门,在护栏外,也能轻易见到姻缘角里热闹的场景:老头老太太们在一块眉飞色舞地攀谈,五花八门的告示猎猎地晃在风中,许许多多中老年人的姻缘汇聚在这里。
联想起那些白发和每天围绕孙儿转的生活,她很快在自己的生活里给这个地方找到了含义。她想把自己也张贴到寻缘的告示墙上去,在这里寻一个真心相待的伴儿,给几近凝固的生活注入新的动力。如果能拥有爱情最好,不行的话,寻个伴、逗逗闷也可以。
图|中山公园姻缘角寻缘告示
回到家,她郑重其事地给自己写了一份寻缘告示。先简单写了自己的情况,“女,67年,身高1.65,苗条,有气质,相貌中,丧偶多年,女儿已嫁。”她还是憧憬爱情,写到对另一半的要求时,她的笔停在空中顿了好久,最后只是简单写了年龄和身高——“寻:大8岁之内,身高1.72及以上的单身男士为伴,不求经济条件何等优越,但愿两人真情相爱,才是幸福。”
穿过同心桥往相亲角走的时候,江茂英徘徊了一阵。她有些害怕,需要一个理由克服不断涌出来的难为情和对已经过世老伴的愧疚。身边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她的赧然。“就当来认识一下新朋友,随便了解一下。” 她捏着前一天晚上写的启示走入了人流。
相亲角如同一个交易装置艺术,来来往往的老人看到了这一片海,于是慌不择路地抛出自己的鱼竿,更有甚者全副武装把鱼饵挂满。至于是否会捞上合适的猎物,全凭老天垂怜。
也不乏一些投石问路后就不管不顾之人,他们在这里抛下一个锚之后,又迅速回归自己的生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直到在某一天接到一通陌生的电话,他才又想起这个地方来。
江茂英把寻缘启示贴好,收回手,属于她的纸片就淹没在一众的纸片里了。出发前,江茂英曾下决心要把告示贴在相亲角最显眼的地方。但很显然,相亲角不存在什么显眼的地方,像这样的纸片很多很多。一堆白底黑字打印的寻缘告示中,那些用粗笔手写的稍微显眼一些。擎笔的大都是老年人,大家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信息和对另一半的期待,将对婚姻的希望全都付诸于这张薄薄的白纸上,等待有缘人把它揭走。
骗子们
对生活的热望,催动许多中老年人在这里闲晃。对婚恋的渴望和时不我待的恐慌,留给了韩明们趁虚而入的空间。
江茂英端详着墙上翻飞的纸张,人群中,韩明发现了江茂英。他殷勤迎了上去, “想找什么样的?”韩明摊开手中的黑色笔记本,一边翻阅写满征婚信息的册子,一边跟她保证,一定为她找到一个合适的老伴。看着他密密麻麻写满征婚信息的册子,江茂英自觉自己来对了地方,亢奋和期待涌了上来。她听他的话,和他回了家。
该做的事情没少做,但韩明隔天就翻脸不认人。
江茂英还坐在石椅上哭诉。她发现在这个地方能找到的只有性,爱这个字大家却只字不提。韩明几天都不敢出现,大家也都见怪不怪。
据一位常年在相亲角活动的老人说,像韩明这样的介绍人在相亲角有四五个。他们往往对新来的人下手,习惯利用征婚人的迫切心理收取一定的介绍费,更有甚者,跟韩明一样骗色骗财。不敢声张的老人便忍气吞声,即便有如江茂英一样敢于对质的,报警成了江茂英们唯一的自卫手段,但取证难,所涉金额小,常常不了了之 。
今年起,公园的管理方在姻缘角的窗口前新立了一块告示:请市民注意征婚信息真伪,谨防上当受骗。这个提示绝非无关紧要。骗子一直在暗中窥伺。
许多逐利者在这里嗅到了巨大的商机,争相来分一杯羹。
2006年以前,市民相亲主要聚集于同心桥的另一侧,后来公园重新修缮,新建了姻缘亭,中山公园相亲角的名声愈发响亮,以姻缘亭为中心的相亲角也逐渐成型。
如今,只有交了50元登记费的人,才有资格到姻缘亭里,浏览那些同样交了登记费的灵魂贴上的告示——一种属于相亲角的“门当户对”。每逢周末,姻缘亭的单日注册量可高达上百人。女性用红纸,男性用蓝纸,起风时,悬挂在铁架上的一排排告示纸便哗啦啦作响,无数期待在空中翻飞。
图|中山公园姻缘角
新冠疫情过后,相亲角出现了一群摆摊人。他们大多数是外地人,团队作业,支起桌子,在相亲角最明显的角落揽客。他们的盈利手段更加高明,首次登记,他们会管老人要100元介绍费,承诺牵手成功后再交300块的后续费用。他们精心设计着骗局,找来许多条件好的帅哥和美女当托儿,托儿在与委托人牵手几天后,再以各种借口提分手。
在相亲角随处可见的小广告,它们的主人宣称是“武汉十大公益红娘”。有的老人打过去,发现这实际上是一种隐蔽的招嫖广告,所谓的红娘实际上是会所的姑娘,在ktv声色犬马才是她的日常。性格严肃的老人,把这也归入姻缘角骗局的一种。
爱情和婚姻催生了巨大的市场,欺骗、谎言也在其中层出不穷。相亲角被搅混了,真心找对象的人在这里连连碰壁。
一种暗暗涌动的活力盘旋在这里。自2006年起,每天有人败兴而归,新的一天又有如江茂英一样的中老年人带着憧憬而来。
这里每天都有新的告示被贴上。就在江茂英坐着的石椅背后,一位71岁的军复央企老职工正仔细打量着自己刚贴上的征婚启示,或许觉得自身优势展示得不够完整,他又从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左口袋里摸出一只黑笔,颤颤巍巍地在末尾添上一句,“本人亦为新三板上市公司原始*。” 旧的故事还没有画上句号,新的故事已经悄悄开始。
情欲
这天,姻缘墙上新贴的一则以“生孩送房”为标题的启示引起了几位婆婆的驻足和争论。粉红色的字体写道:“男,66岁,短婚未育,特觅愿生育之女以继承名下三房产。事成所有财产均归女方。若条件够好,不生孩也行。”
婆婆们用谈论菜价的语气谈论着其中可能夹杂的感情、*和谎言,“这老爹爹不就是要找个人陪睡觉吗?”禁忌的一切在这里都畅所欲言。
人活到了一定岁数,就变成了一个“失去”的符号。因着这层关系,老人们很难解释一些身上的情绪不是突然生发,而是一把火,从青年时期一直烧到老年。
譬如情和欲。
刘航直言不讳地说,自己有过固定的性伴侣。他今年66岁,年轻时在乡下插队十年,终身未婚。60岁那年下岗后,他经常背着一个双肩包来相亲角混时间。说是混时间,实际上是找对象的意思,相亲角的老年人都知道这层暗语。
刘航上一位伴侣,是一位1978年生的超市售货员,他们经常在公园见面,有时候去女人家,一个月至少一次,多的话两三次。其余的日子他们就各自融入街道的人流中。除了肉体,刘航对女人有更柏拉图的想法,他幻想过和对方相伴老去的种种情节,怕是自己一厢情愿,还问过对方为什么选择他,女人只说,喜欢和他聊天,觉得他不骗人。
刘航说,但女人显然和他有不同想法。有一次,刘航直接去女人上班的超市找她,女人正和同事讲话,她假装不认识刘航,暗自摆摆手,刘航就识趣地走了。
刘航醒了。之后再没和那个女人约会过。
早几年,刘航陷入热恋,和1968年出生的女友手拉手轧马路、在长江边拥吻。人来人往,刘航和女友不在乎。“年轻人行,我们老人怎么不行?”感觉到生命往归路上走,刘航临时间如大敌,无论想追逐情爱还是什么,所剩时间都不多。所以,就如刘航所说,“爱得要发疯”,爱得如孩童般不管不顾。
爱得疯狂,无碍最后无疾而终。热恋褪去后,女人觉得刘航“没有前途”,提了分手。在刘航讲述的故事里,他那天走得干脆。“转身就走了,当时心里还是不愿意走的,但再不走就要哭出声来了。”老年人的爱情并无特别,一样会心跳加速,一样会在雨中落泪。
找不到合适的老伴,短暂同居就成为一种选择。目前相亲角维持这样性伴侣关系的老年人不下十对。
他们不需要婚姻法的保护,选择将明码标价的条条框框都暂时抛在脑后,只在有限的日子里恣意追求情感和*的慰藉。他们互相满足情感需求和生理需求,但并不干扰对方继续寻爱。他们选择自己破局。
一旦中途找到更合适的,可以选择直接终止这段关系。这样做的好处是,二人都可以迅速脱身,不用解决财产问题,更不用背负任何形式的责任。
以这种形式互相搀扶到人生终点的伴侣不是个例。
“三天前我看到两个女伢子在摊子前交了费,我心想坏了,肯定又要有人被骗了。我就在出口等她们,让那两个女伢子去退费。”或许是孤独放大了他的倾诉欲,他开始滔滔不绝说起他刚刚一个人从医院买回的药,还有起夜时四顾无人的寂寥。
他顺势指了指额头上的淤青,那是他三天前才挂下的彩。
这位爹爹看不惯相亲角的欺骗和越发狡诈的伎俩,经常守在摊子旁劝交了费的人退费。“蛮可笑,我老来打的架比我年轻打的还要多。不打不行噻,不打在这里要被掐着脖子的。”
对于鱼龙混杂的相亲角,他觉得现在的状况“烂透了”,“(这里的人)都是骗子,只是看谁比谁的骗术更高明。这两年有一位年轻的婆婆,专门挑身体不好或者年龄大的结婚,现在都已经继承了六七套房子了。”
孤独,孤独
中老年人有多孤独,就有多想寻一处避风港。72岁的王卫凯在相亲角做了十来年介绍工作,是最早一批正统的相亲介绍人。他是这些孤独和渴望最直接的见证者。
他老旧布袋中的黑皮子信息登记本,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满了等待配对的中老年人。姓名,联系方式,年龄,工作,离异情况,收入房产几何,每一条都明码标价,一清二楚。像这样的登记本,他家中还有十几本。
王卫凯的登记本已经很久没有更新过了。这几个月几乎没人找他登记贴告示。
图|王卫凯的黑色登记本
72岁的王卫凯和现在姻缘角的一个女登记员谈过一阵子恋爱,对方有一段失败的婚姻,“十几年前她在姻缘角抱回一个弃婴,她老公不同意,非要和她离婚,啧啧。”
王卫凯不好意思地继续说下去:“当年说想要和我在一起,我这可不是乘人之危噻,是她追的我。”
他们短暂同居过一年,准备扯证的时候,王卫凯还是选择了分开。
人到老年,爱情也由不得王卫凯自己做主。女儿不同意两位老人扯证,怕对方只是为了骗财,只同意二老同居。女性的诉求往往只是一纸证书的婚姻保障,而他却给不起。王卫凯最大的感慨就是老年人找对象比十七八、二十七八的年龄要难一万倍,子女的顾虑、年龄的适配、条件的契合、感情的真诚……家事加上感情事,能走到结婚最后一步的总是寥寥。
王卫凯盯着不远处的姻缘角,说自己的两个女儿“不好对付”:“又要我合眼,又要她们合眼。现在人家早就找到更合适的啦。”
王卫凯中年失伴,为了专心拉扯两个女儿长大,年轻的时候拒绝了许多合适的对象。但满堂儿女不过半路夫妻,后来两个女儿都远嫁深圳,他终于有了心情和时间考虑自己的余生。风雨无阻定时提着超市的购物袋到相亲角打卡,成了他老来平凡日常中唯一的确定。
他白天不愿意回家,每天就在相亲角的榕树下坐到夕阳西下,再回家看看卧床的老母亲。夜晚的公园倦鸟归巢,人皆散尽,此时的他会翻开登记本,一一琢磨如何为纸上的男男女女牵线搭桥。对王卫凯而言,对生活的掌控感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同一时间做同一件事情。
王卫凯做这份工作实属偶然。还没从厂里退休的时候,他就热络地帮人口头介绍,人一多起来,只得记录在本子上。一个个孤独的灵魂在他黑色的笔记本上得到了暂时的安放,成了的就在后面打上一个勾,宣示着一个承诺的完结,但更多的是未完待续。
数十年如一日,他已经屯了厚厚十几本笔记本。为表真诚,他每天早上四点多就要将信息誊写到宣纸上,得空还会将人物经历梳理成小故事,再妥帖地配上他亲自改编的诗词。
他最爱《卜算子》,“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他只改一字,化成“定不负相亲意”。乐婉的“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也常常出现在他帮人誊写的告示中,来传达他们的真心。
无论走到哪里,浪漫和真诚一直是婚恋市场里稀缺的存在,特别是在如今的相亲角。
十几年来,他看到许多寻爱的脸庞,有的人还捧着一颗热烈滚烫的真心,有的人受了伤抹了泪继续往前走,有的人已经折在了半路。
刘航跟王卫凯是旧相识,两人在相亲角因缘际会,彼此都十分默契地知道,要是有一天其中一个人没有来,不是他战胜了孤独,就是他被孤独战胜。
周日傍晚的六点半,在相亲角,老人们三三两两围聚在一起用谈论菜价的语气谈论死亡和性。最后一波相亲的人散场,他们顺着小路,颤颤巍巍地走上同心桥,再穿过南边熙熙攘攘的亲子游乐园,迎面是艳得正热烈的夕阳红。
出口解放大道街灯通明,他们佝偻着,把一部分的自己藏了起来,然后体面地隐入潮水般喧嚣激荡的人流中。或许他们又要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或者在街边的小店点上一碗糊汤粉和莲藕汤,自己可能吃不完,不过没关系,可以打包带回家当第二天的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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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蔡晓仪
编辑 | 温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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