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金斌
编辑 / 千夜
62岁的曲保建在淘宝上开了一家多肉植物店。
此刻，他正一路小跑，从两个摆满多肉的木架子之间穿过去。年轻的客服慌忙把连着充电宝的手机递到他手里，不小心踢翻了脚下的陶泥花盆。
“老曲，27分了，快！”正在给多肉脱土的鹿姐大喊起来。
“马上就开播。”曲保建把手机对准了一盆长相奇特的多肉，熟练地打开淘宝直播端，在画面开启的一瞬间，他还不忘抬手理了理被海风吹乱的头发。即便是兼职当主播，他也需要时刻注重自己的仪表。
上午8时30分，新的一天依然从直播开始。
直播中的曲保建
在接下去的一个小时中，曲保建会在自己的三个大棚里，围绕多肉植物的种植、养护、防治病虫害等问题侃侃而谈，这难不倒他，北京人本来就以健谈知名。手机的另一头，200多个肉友会陆续走进他的直播间，有人来听多肉的知识分享，有人遇到了问题要来咨询，有人等着后面的多肉拍卖，也有人纯粹就是一早跑来跟他打个招呼。
7亩多的土地，3个大棚，1000多种神态各异的多肉，勾勒出了曲保建的另类退休生活，他说自己就是玩儿，“玩两年就成”，但是在淘宝上沉浮了一年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把爱好当成一项事业去做。
01
一位肉友在开播5分钟的时候进了直播间，她打出一行字:“老曲，这是什么？”
“它叫生石花，大家有没有觉得这个肉肉看上去像白花花的屁股，对，我们都喜欢管它叫屁屁。”曲保建手边还有一盆更大更饱满的生石花，那是他从韩国买回来的，养了三年，“这是韩国人养的，这是我们养的，差距是不是很明显?”
国内的生石花
韩国的生石花
和肉友的直播交流，曲保建已经坚持做了八个月。冬令时雷打不动早上8时30分开始，夏令时最早会提前到5时30分，每天一个小时。
去年11月，曲保建和其他四个合伙人凑了20万元从山东青州的一位卖家手里盘下了小鹿园艺淘宝店，在此之前，他们玩过将近一年的快手，并尝试通过快手卖多肉，但总是被恶意举报，账号一封就是一天，他们甚至还在朋友圈卖多肉，“不为赚钱，就图一乐子”。“后来一琢磨，真想把这事做好还是得有一个比较稳定的平台，就决定来淘宝了。”
包括曲保建在内，五个合伙人全都来自北京，清一色的退休赋闲，他们吃穿不愁，在威海买了海景房，每年夏天跑来海边住上几个月，等入秋后海参逐渐肥美的时节再班师回京。
曲保建以前是个建筑师，早在香港回归的前一年，他就接手了李嘉诚投资的项目——北京东方广场，担任精装修的负责人，一干就是三年。“我年轻时候就特喜欢绿色植物，当时我住在一个三居室里，其中最大的一个房间里满满当当都是我买的绿植，一下班伺弄这些花花草草，工作中的劳累都不翼而飞了。”
他喜欢和这些植物凑在一起。那时候他只是一个爱好者，直到退休之前，他才有机会第一次深入园林绿化这个领域。
那是一座三亚的酒店园林，6万多平米，植物的品类特别多，一共种了126种，仅多肉植物就不下20种。曲保建一个人要负责从采购、栽种，到后期维护等一整套的工作，30个月之后，他彻底迷上了多肉。“很多肉友喜欢这种植物的Q萌，但我更喜欢它在四季的变化。”
2016年，曲保建卸下手头的工作，打算在威海租个小院儿养多肉，顺便开始自己的晚年生活，但是逛了几个多肉大棚之后，他改变了主意，“租院子变成了租地”。他很快在一个名叫成山头的丘陵地带物色到一块地，紧挨着马路，能取到电，遗留着一间平房的木架子，后来被他改造了一番，有厨房有客厅，外面还搭起了玻璃房，“合伙人来了就在这里喝喝茶、唠唠嗑。”
他的大姐，合伙人之一，从首都机场退休之后一直在五环外的昌平租着农家院，一亩地的院子里种菜养鱼养多肉。三年前，这个资深的多肉爱好者跟着曲保建在威海的山头扫了一眼，就决定把自己在北京种了十几年的仙人球全都迁了过去。
这几个曾经的建筑师、设计师、会计、统计、行政，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各奔前程，在晚年时因为多肉这个共同的爱好走到了一起。
02
上午9时20分左右，曲保建从一堆正在叶插的棚子里钻出来，抬着手机慢悠悠地往回走。大棚正中央放着一张大长桌，八米长两米宽，两个穿着红色围裙，带着黑色手套的老阿姨临时充当了鹿姐的直播助理。十分钟后，曲保建的直播镜头将交给鹿姐，这家多肉植物店一天的销售将正式开始。
上午9时30分，鹿姐那高亢而充满激情的嗓音准时响起。
“各位肉友大家早上好，今天我们还是老规矩，前20个链接，还是套餐，一物一拍，一物一拍，大家赶紧准备，今天第一个链接，”身边的助理默契地递上一个塑料筐，语速非常快的鹿姐吆喝起来，“2-001号，一个达摩宝珠一个红梅花一个冰梅一个杂交一个蜡牡丹群一个绿熊，2-001号套餐，20块钱，只要20块钱，是不是超便宜，赶紧抢拍。”
直播间的热情很快被煽动起来，有人开始抱怨为什么自己秒不到套餐，正在连珠炮似的讲解的鹿姐无暇顾及，但显然还是被影响了思路，一不留神把一棵“婴儿手指”放进了塑料框。
“天哪，珍贵的‘婴儿手指’什么时候沦落到要搭配套餐的地步了？”鹿姐应对自如，肉友心领神会，这又是一个捡漏的机会。
在这支临时组建的运营队伍中，鹿姐属于核心人物，采购和定价都在她手里，她拥有超强的记忆力，整个多肉园里，一眼就能叫出名字来的，就有1000种，占到整个园里的一半。
鹿姐正在直播“卖肉”
在2016年大棚搭建之前，这个将近四十的江苏女人还在满中国卖钢材，广东干三年，广西再干两年，项目在哪儿，她就钉在哪儿，“他们说一个人吃火锅就是孤独，在来这里之前我全都是一个人过，一个人吃火锅，一个人看电影，有什么呀。”
这个爽朗的女人是淘宝最早的一批买家，经历过邮局汇款的“远古时代”，最开始的时候是在ebay上买东西，后来ebay退出中国，淘宝就成了鹿姐的主要网购平台。“那个时候也不知道汇款过去后对方会不会发货，就简单的两个字：相信。”鹿姐告诉卖家记者，2000年左右，她就在网上买多肉了，那个时候品种少，价格也贵，可这都没有阻挡她对亲手营造一个优美环境的向往，也正是因为对多肉的爱好，才让她和老曲走到了一起，去干她认为所有直播里最辛苦的工作——多肉直播。
辛苦确实是辛苦。这么多的多肉品种需要去一一了解、熟识，上千种多肉品种能不假思索地在直播间里娓娓道来，这背后下的功夫可想而知。
鹿姐承认，她和老曲都不算什么营销高手，他们只会像多肉一样笨拙地生长。“在行业内，我挺崇拜李子柒的，觉得她们的营销能力真强，至于我们，就是老老实实的养一些肉，老老实实地服务好我们的粉丝。”
03
上午10点多，曲保建决定帮几位打包大妈脱一会儿土，才坐下来没多久，勤杂工老王就匆匆跑了进来。寒潮袭来，体量最大的南棚被八级大风吹出了一个豁口。
曲保建裹了大棉衣，随手从墙上抓个帽子，推门往外走。一条纯种的德国牧羊犬从笼子里站起身，朝快步经过的人狂吠了几声。“自从开了淘宝店之后，就没什么时间陪它玩儿，它最近有些抑郁。”曲保建有点歉疚地看了看他的爱狗。
干建筑出身的曲保建对解决大棚的问题信心十足，但是在淘宝运营上却一度显得手忙脚乱。
去年12月底，山东半岛大雪纷飞。刚刚运营没多久的淘宝店突然被扣了两分，原因是虚假交易。钱刚投，店刚开，正打算放开架势大干一场，却遇着这事儿，合伙人顿时炸开了锅。曲保建决定去杭州找小二当面解释，结果刚出门就遭遇了车祸，几乎同时，店铺又被扣了两分，这下大家真急了，“我说大爷大妈们，你们别着急，着急也没用，等我了解了情况再说。”
几天后，待路上冰雪化去，曲保建只身飞到了杭州。
小二问他，是不是跟客户有线下的资金往来，他也蛮老实，为了减少退款，跟客户的很多退款都是直接打的支付宝，因为操作更便捷，他一五一十地合盘托出。小二估计也没遇着过这么实诚的卖家，就把虚假交易的规则跟他讲了一遍。
扣分当然消不了，吃一堑长一智，回去之后的曲保建把阿里巴巴访客的标签贴在了冰箱门上，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偶尔也会遇到恶意敲诈的人，一开始他也如临大敌，担心差评，怕被扣分。但是见得多了，现在又恢复了北京爷们儿的处理方式，“爱咋咋地，爱哪投诉哪投诉去，我不怕差评，随便差”。
“淘宝太深奥了，淘宝太深奥了！”虽然是出于兴趣爱好，但是看得出来，62岁的曲保建还是想努力把卖多肉这事儿做好。他架着眼镜研究淘宝的各种规则变化，他为冬天多肉销售的淡季发愁，为此，他和几个合伙人一合计，在多肉之外，卖起了花盆和当地的土特产。
他还向记者诉苦：“现在的90后到底在想什么啊，前一阵子招了一个客服，来了没几天就要求涨工资，也答应了，可过了几天又走了。”
04
从中午开始，一直到下午4时左右，是曲保建比较自由的时间。他可以在自己改造的小平房里小睡一会儿，然后用那套从景德镇淘来的茶具泡壶茶，再决定是跟鹿姐讨论业务，还是去棚里繁殖多肉，或者一个人想一想店铺的发展方向。
而在棚里和自己养的多肉呆着，是曲保建最享受的时光。
最近，他在试着给多肉做嫁接，把市场上卖得出高价但生长非常缓慢的多肉“砍头”，嫁接到生长快速的植株身上。
“砍头”是圈里的行话，属于多肉繁殖的一种方式。顾名思义，“砍头”就是把一个植株最顶端的部分剪下来，这么做既可以促发侧芽生长，让植株看起来更饱满，剪下的“砍头”经过扦插之后也可以生根成活。
老司机也有翻车的时候。他懊恼地端详着面前的两盆高大的多肉，“原始绿”和“绿羊绒”乍一看的确不容易区分，但对于整天跟多肉打交道的曲保建来说，这个错误犯得确实有一点低级。
“当时没注意，看着像，随手拎了一盆过来做嫁接的母体，结果半个月过去了，接上去的‘砍头’没有光泽，而且个头还变小了，估计就没戏了。”他扒开肥厚的叶子，露出了底下的老桩，一棵光滑，一棵粗糙，区别一目了然。
多肉其实并非是一个植物学上的分类，按照现在流行的定义，多肉植物横跨了50个科，334个属，总共有上万个品种，这些植物不仅长相傻傻分不清，各种“奇葩”的名字也容易把人给绕晕。
比如一种名叫“醉美人”的多肉，陆续用过日文名字“桃之卵”，韩文名字“亚美奶酪”，改来改去，最后肉友还是选择了最直观的名字——桃蛋。因为它的叶子长得像桃红色的小蛋珠。
而同样“法师系”的多肉，演化出去的名字就有“黑法师”、“韶羞法师”、“绿法师”、“法师锦”、“嘉年华”等等三十多种，命名方式不一而足。曲保建刚刚培育出的一批“墨法师”出现了返祖现象，由此又衍生出了“阴阳法师”。
阴阳法师
这种一半绿一半紫的“阴阳法师”最近很有市场，一个普通的“绿法师”小苗不过两块钱，但如果夹杂了一半紫色，那就能卖到38元，这还是他店里的优惠价，很多人花一百来块钱都愿意买。
生长缓慢的多肉需要面对一个急功近利的市场，很多人都想要拿到手的多肉是最佳状态，都追求有别于他人。这也是曲保建最终选择直播的依据，传统的拍图、修图、描述不仅麻烦，而且一张图卖一季，肉友看图买肉，东西拿到手却根本不是一回事儿，多肉最大的特点就是一周可以让你的颜色变没了。他曾经在十天里卖出过400棵“橙梦露”，上一批二十颗没了，上一批二十颗又没了，大家嚷嚷着抢，就是因为一眼看到状态非常好，肉友叫它大橙子，“荷兰的那种橙色。”
但在曲保建看来，一棵“法师韶羞”经历一年四季能够出现多达九种完全不同的状态，什么时候是最佳的，真说不好，“很多人不懂养多肉的乐趣在哪里，自然也不懂生活的乐趣。”
一年四季九种不同的状态
曲保建最近试图通过颜值爆表且善于变化的“法师”系列，把店铺的调子拉高一些，“法师三圣”中的“美杜莎”仅一个“砍头”，市场价就在一千以上，前两天上架一款“赤霞飞”，标价八百八，很多肉友看了都惊呼，哟，你还有这个。
“你觉得自己最像哪一种多肉植物？”面对记者抛过来的这一个问题，曲保建想了想，说了一个多肉植物——苹果叶。“比较朴素，比较好养，要给它浇水，但是给点阳光它就会灿烂。”
05
下午4时30分，卖花盆的主播准时下播，在棚里忙乎了半天的曲保建打开后台看了一眼，观看总人数在2000多人，成交倒还不错，卖出去了100多个花盆。
做直播、看直播、看旺旺，以前的曲保建可以就一壶茶悠悠的坐一下午，可现在须臾离不开手机。
他的旺旺会挂到晚上8时左右，基本上会把时间花在肉友的问答上。
肉友们都尊敬地叫他“老师”，曲保建也很自得于老师这个称号，“这么多做多肉直播的，像我这样能对怎样养多肉进行辅导的，很少。”
一般多肉植物有个病虫害他都会非常耐心告诉肉友如何处理，头天晚上一个肉友发给他一张多肉的图，咨询长了什么病，他也没遇到过，各种渠道查资料，最后参考了其他果蔬的救治方式给人提了点建议。
这一年，店铺涨了两万七千个粉丝，其中核心的肉友组了3个群，将近2000人。
总有东北的肉友吐槽鹿姐的江浙普通话，但吐着吐着也就成了习惯，那儿现在都零下十几度了，根本养不好多肉，但那拨人还是天天来签到。有一次，鹿姐直播时咳嗽了几声，有肉友专门寄来治喉咙的药。今年夏天，老曲随口在直播间抱怨了一句天气太热，结果没过几天，他就收到了肉友送过来的茶叶，让他消消暑。
“我有时候也会跟粉丝们聊，你们都是年轻人，怎么就喜欢跟着我这么一个老帮菜呢？”
鹿姐总结了肉友们的特征，“70%都是女性，喜欢肥嘟嘟的、萌的植物。”接下来她又说了句更有高度的话，“她们都是对营造轻松、美丽的生活环境有很强烈的渴望。”她说养多肉的那群人都有一个共识，耐得住寂寞，才养得出状态，而多肉的状态是千变万化的。多肉如此，人生不也如此吗？
这就是那小小一盆植物让人着迷之处。
06
曲保建以前经常去滑雪，现在不去了，以前经常开着他那辆丰田越野车自驾，现在去西藏的计划拖了又拖。
他把全副精力都投入到了淘宝店的运营之中。
曲保建的穿着普通，黑色的外套，灰色的鸭舌帽，看上去跟北京街头上散步的大爷没什么区别。
可曲保建认为他跟他们是有区别的。
在记者面前，他拉开外套，扯出里面内衣的领子，“我的外套也就几百块钱，可你猜我这内衣多少钱？2000！特保暖！”
曲保建说他不关注外在，关注的是内在，是精神世界。
对62岁的曲保建来说，那个卖多肉的淘宝店，那些形形色色的多肉植物们，既是他的物质世界，是生计所系，也是生活，是他的精神家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