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土地并不总是丰饶的,盐碱地曾被称为土地的“绝症”,黄淮海大片农田一度因盐碱化“几成废壤”,农民辛苦耕耘颗粒无收。北京四百多公里外的曲周,就是有名的“老碱窝”。从河北曲周开始,土壤专家安家盐碱地,轰轰烈烈的改土治碱拉开帷幕,最终让不毛之地变成今天的米粮川。根据曲周经验,黄淮海平原盐碱综合治理启动,南粮北运由此成为历史。1993年,“黄淮海中低产地区综合治理的研究与开发”项目获得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被誉为农业领域的“两弹一星”。
实际上,曲周只是一个缩影,甚至黄淮海都只算局部,中国是盐碱地大国,从西北、东北、华北到滨海,盐碱荒地和影响耕地的盐碱地总面积超5亿亩,为了化废壤为良田,多少学者与农人付出毕生心血,这场向荒地要粮食的过程,注定是一代代人的接力跑。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种下智慧与坚忍,用汗水与深情灌溉,而土地,终不吝惜回馈。
曲周经过治理后的盐碱地,焕发出新的面貌,资料图。中国农业大学供图
【长报道】
“你猜猜看,王庄当年治碱前,一亩棉花能产多少斤?”
面对曲周王庄王怀义老人的提问,不等新京报记者回答,这位老支书举起右手,食指弯成一个勾:“一亩收9斤。”王怀义说的是上世纪70年代,以曲周县为代表的黄淮海平原5000多万亩盐碱地给当地农业造成的深重灾害。农业大县曲周,盐碱地面积曾高达28万亩,在张庄,麦收那时都不必用镰刀,用手揪麦穗就行,一年的收成只够逢年过节包几顿饺子。
1973年,农大青年教师奔赴曲周开始调研,第二年土壤治理全面启动。1987年,曲周全县盐碱地面积下降近七成,粮食亩产732斤,棉花亩产111斤。如今,这里的粮食亩产上千斤早已司空见惯。为什么后来以曲周经验为参考的“黄淮海地区农业综合开发研究”能和“两弹一星”并列获奖?对农人来说,改土治碱就是开天辟地。
定格时光的老相框
王怀义所在的曲周县王庄村,是当年改土治碱的示范村之一。
上世纪70年代开始的旱涝盐碱综合治理工程涉及全国20个省市、3.8亿人口,成功改造治理低产耕地4.7亿亩。因为这场战役的成功,中国开启了三江平原、黄土高原、北方旱区、南方红黄壤四个地区的中低产田治理,对扭转我国缺粮问题,作出了重要贡献。
此刻,红火的治碱历史定格,在王怀义家的老相框里,那是一个时代的记忆。
王怀义老人讲述当年治碱的故事。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王怀义老人家的陈设还保留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样子。堂屋的墙上挂着三个相框,里面的相片大多是黑白的。其中一个相框里,正中放着一张大幅的彩色照片,是王怀义已逝父母的合影。老父亲头上裹着白毛巾,母亲坐得端端正正,背景是自家的影壁墙,一对典型的北方勤劳农民的形象。
和父母相片放在一起的是一张黑白相片,上面的两个人却是典型的欧洲人模样,其中一位背着135相机,推着一辆二八自行车。王怀义告诉记者,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外国土壤专家来村里考察时拍的,那个时候,王庄的变化吸引了五湖四海的专家学者前来考察。
1975年,担任村党支部*的王怀义看到了中国农业大学在其他村庄治碱有了成果,“春天白茫茫,夏天水汪汪”的盐碱地居然有了整齐壮实的麦浪,连忙诚心诚意跑到设在曲周实验站请石元春、辛德惠等专家帮村民治碱。自那时起,实验站的师生就成了村里的座上宾。
不请也不行,村里一半土地无法耕种或极度低产,乡亲们年年吃救济粮,至今仍有村民记得当时村里有一大片地名字叫“飞机场”,不是真能起落飞机,而是那里寸草不生。
学者初见“老碱窝” 没有麦浪满目苍凉
1973年,*总理提出:科学会战,综合治理黄淮海平原,一定要把盐碱地治理成米粮川。“老碱窝”曲周是科学会战的试点之一,北京农业大学(中国农业大学前身)受命在曲周建站进行“旱涝碱咸综合治理研究”。
当年还是青年教师的石元春和曲周的结缘则非常偶然,他那时正好因病离开延安甘泉县清泉沟农场,6月1日突然就接到了农大副校长沈其益的电话。这位后来的两院院士在回忆录里,把自己接到电话奔赴曲周的日子命名为“七三六一”。
很快,石元春、辛德惠、林培等教师就到了邯郸。那一年,石元春42岁。到达邯郸的第3天,一行人坐车从邯郸出发,经过当时就是粮食高产县的永年县,两个小时后,进入曲周县地界。
上世纪70年代,曲周的盐碱地旧貌。中国农业大学供图
多年后,石元春描述自己当时看到的曲周,是这样写的:“沟渠纵横无序,田块七零八落,不多的几块麦田里,散落着一些早衰的麦株。麦田里片片白花花盐霜,像天上浮云,时淡时浓,飘忽不定……这里没有麦浪,只有满目的苍凉。”
从地理位置上看,曲周西面靠近太行山脉,东边连着华北平原,这里也曾是粮食主产区。但由于地势相对低洼,西部太行山区风化的山石碎屑分解形成盐离子,随水流向西,到达平原地区。这些盐汇聚在地势低洼,排水不畅的地方。当水位提升,含盐地下水会随着土壤毛管水上升至地表,水分蒸发,盐分留在地表,久而久之,形成盐碱土。
另外,随着过度灌溉,缺乏相应排水设施的地方,最终导致整个黄淮海平原爆发“盐灾”。据统计,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河北、河南、山东的盐碱地面积从2800万亩猛增到4800万亩。
石元春院士回忆,“我们进村的头一两年,农民一天三顿吃的是‘三红’,就是‘吃红高粱面窝窝头,就红辣椒,手里捧着一大碗红薯面汤,面汤清亮得可以当镜子照。”他还提及了一个细节,“由于吃不饱肚子,当地征兵任务总完不成,不是青年人不愿意当兵,而是身体合格的太少。”
当年,包括石元春在内的几位农大教师,在广泛调研基础上,1973年11月8日,就拿出了曲周试验区旱涝碱咸综合治理工程报告——《邯郸地区曲周县旱涝碱综合治理样方规划草案说明书》。
在这份被称作《说明书》的方案里,土壤学者明确了治理原则:调节与控制水,建立一个“要水有水,水多能排”的系统,按照综合治理要求,“将潜水位控制在返盐的临界深度以下、土体脱盐到非盐化程度、陪肥土壤和淡化潜水。”
“治不好碱,我们不走啦!”
当时,第一块试验区被称为“400亩地”,是位于张庄的一块重度盐碱地。然而,在村民眼里,这里是“淋小盐”的好地方。当听说要改建成耕地,村民们非但不乐意,还以不进场施工表达反对。以前的治理屡屡失败,乡亲们担心这次又是没多久就无功而返,反倒更影响他们的生计。
上世纪70年代,石元春等农大教师在田间分析苗青。中国农业大学供图
在了解村民真实想法后,石元春代表各位农大老师掷地有声:“治不好碱,我们不走啦!”很快,施工大军才进入“400亩地”,放下顾虑的乡亲们“指哪儿打哪儿”,农田土方、沟渠施工迅速完成,最关键的一步——冬灌和盐碱地冲洗压盐开始了。
在《战役记》里,“冲洗”土地的场景是这样的,“一声令下,马达轰鸣起来,沟水渠水滚滚流入到刚刚平整过的田间。低处开始上水啦!水快要漫上高处,‘水漫金山’啦……水层越来越厚,达到设计要求即刻停水,开始让水有充分时间入渗淋盐,落干两天后再上二水,达到非盐化要求,以备明春播种。”
终于,1974年夏天,张庄人第一次看到了久违的麦浪,镰刀也终于派上了用场。这一年,张庄大队破天荒地向国家交售商品粮11万斤。张庄改土治碱的成功,迅速震动了包括王庄在内的各个村庄。
发放的化肥被村民当“砖头碎面”
把老师们请到田间地头后,王庄的耕地很快也开始发生变化。
“原来寸草不长,盐土可大,现在一平整,一浇水,长出来好庄稼,”王怀义指着当年人工挖掘的一处深沟告诉记者,“社员们看到地里长东西了,热情一下就起来了,从1976年开始,在全村范围内整治土地,哪个生产队都没意见了。这条沟就是当年用来排盐水的。”
到了该给小麦进行水肥管理的阶段,农大老师们向村民发放了磷肥。这种灰蓝色粉末在社员看来,就是盖房用的砖头磨成的粉面。
“老师居然糊弄人,整点砖头面子让俺上到地里,这个顶啥事儿,”王怀义对当年的场景记得非常清楚,有村民不相信“砖面儿”对小麦生长有好处,一位村民更是直接给偷偷埋在地边上了。
等到小麦拔节后,再一看,其中一片小麦长势格外好,这位村民连忙说了实话,那片小麦的旁边埋着“砖面”呢。打那时起,村民都认识到“砖面”是个好东西。
随着整治土地的面积增大,农大的老师们又指导村民开始种草。
这次村民再也没任何怀疑了,尽管也不太懂老师们说的“地里有机质太差”是个啥意思,反正老师让种啥种啥。于是,在王庄,冬天压盐,春天种草,大家自觉按照这样的节奏修复土地。“那草能长两米多高,叫田菁,用拖拉机直接翻耕进土里,这个叫‘压绿肥’。”就这样一步一步,村民眼瞅着小麦长势旺盛,地里甚至可以种两季了,小麦玉米轮替耕作,收成喜人。
五级水渠 养出高产耕地
为了彻底根治盐碱地,按照农大老师的规划,王庄村当时修建了五级渠道——干渠、支渠、斗渠、农渠、毛沟。
和五级渠道配套的是,每200亩一眼浅井,每500亩一眼深井。站在地头,王怀义告诉记者,当年社员修渠的热情特别高,“眼看就能吃饱肚子了,干活能不带劲嘛。”
“这样一来,地里盐多的时候,从深井抽水灌地,排进浅井。等于把地洗一遍,实现了盐多能排,天旱能浇的模式,这个办法叫‘抽咸补淡’。”
“一直到现在,这个模式还在用。”王怀义老人说,“原来王村能种的地是1500亩,整治后全村能长庄稼的土地面积增加到2660亩。”
自打土地治理好以后,王庄也不再吃返销粮,开始向国家交粮。
1980年交粮16万斤,1981年交粮26万斤,1982年交粮36万斤,“王庄每年都是十几万斤的增长,除了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还能为国家作出贡献,大家都很开心。”
上世纪80年代,经过治理的张庄粮棉大丰收。中国农业大学供图
丰收的不仅是粮食,还有经济作物,除了土壤治理,老师们还带来了种植技术。“你猜猜看,王庄当年治碱前,一亩棉花能产多少斤?”面对老人的提问,不等记者回答,老人举起右手,食指弯成了一个勾,“一亩收9斤。”
老人说,“那时能结三两个棉桃就已经不错了,还都是稀稀拉拉,这儿一棵,那儿一棵,长不出来。后来农大老师教我们搞地膜覆盖……”
1981年,王怀义作为示范村代表,第一次参加由国家农业部门组织的全国高等院校校长经验交流会。“我去了邯郸,又带着大学校长来王庄参观。”看着500亩棉花地,王庄的农民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职业荣誉感,“地膜上面,一棵苗也不缺,长得特别好。一亩打了300多斤,好的地方达到亩产350斤”,“村民通过种粮,解决了温饱,而通过种棉花,增加了经济收入。”
对农大师生的辛苦与付出,乡亲们都记在心里。第一批进曲周改土治碱的辛德惠院士,26年扎根曲周积劳成疾,1999年猝然离世。乡亲们为他在农大立了座铜像,在曲周立了座墓碑,这么多年了,总有曲周百姓自发到墓碑前坐坐,带上点地里产的瓜果,给碑拭拭土,陪辛老师说说话。而辛德惠生前在日记中自勉的“无私无畏,忘我无我,利他利国”,也一直在激励着农大师生在曲周奉献青春。
辛德惠院士在曲周实验站内的改土治碱石碑前,1999年。中国农业大学供图
粮食产量上不去了 学生娃进村支招
粮食丰产了几年之后,问题又来了。“1992年到2009年,我发现每年水肥用的都不少,小麦产量却停在八九百斤,玉米一千多斤,上不去了。”王怀义告诉记者,他自己是非农户口,在村里没有耕地,他种的,是父母和自己老伴的口粮田。
为此,王怀义跑去找农大老师,此时曲周实验站也正在经历转型。获得当地政府无偿支持的300亩土地,用于建立高产高效现代农业实验。而更多贴近三农的服务形式出现了——科技小院,一种曲周实验站的延伸形式直接扎进村民中间。
王庄科技小院。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因为村里没有闲着的宅院,王庄第一个科技小院就直接办在了王怀义家。
黄志坚,广东佛山人。2011年正月开始住进王庄搞农作物的高产高效创建。和村民日常交流时,黄志坚总遇到一个问题。一次集体培训过程中,村民听了一阵他的佛山味普通话后,问“你怎么不说普通话?”“我说的这个就是普通话啊……”
打那以后,黄志坚跟村民都是“单聊”,连比划带说,沟通效率好得多。黄志坚还把应季的科普知识写成稿子,由王怀义老人当播音员,用标准的曲周口音广播给村民听,村民很喜欢这种方式,坐在家里就学了。
不过,在种植上,过于照搬书本的做法差点让黄志坚“闯祸”。
黄志坚查看小麦生长情况。中国农业大学供图
按照小麦管理理论,春季延迟浇水时间,会让冬前的小麦分蘖更强壮。当小麦返青期过后,进入起身中期时,曲周县农业局技术站负责人看到他管理的试验田,马上着急了,“怎么还不管理?苗太弱了,得赶快浇水施肥!”一番话推翻了黄志坚从书本上记下来的“拔节期管理”法子,马上安排浇水。等麦苗排队喝上水,已经是3天之后了。有惊无险,小麦收割后,最终的产量让黄志坚悬着的心踏实下来。
在村民心目中,这些农大的学生娃威信都很高,每个人具备解决实际问题的本事。就连外村人也会慕名找他们支招。每到实习结束后,村民都会舍不得他们走,也会盼着下一批学生进村。
是的,总会有下一批学生进村的。从1973年至今,农大师生在曲周已经扎根46年,从当年的小麦、玉米、棉花,到后来的西瓜、葡萄、蔬菜,从改造盐碱地,到如今的绿色农业,师生与农人们一直在忙碌着。曲周实验站先后走出了3位院士、70多位教授、300多位博士硕士,而他们的科研论文,首先都是“写”在了大地上。
【亲历者说】
师传的法宝就是走进现场拿到第一手数据
李保国(中国农业大学土地科学与技术学院院长)
李保国(左一)带领学生取土样,测土壤物理性状。受访者供图
我大学读到三年级,准备考研究生了,才有机会见到石元春院士。
1983年,我去山东寿光做调查。当时,寿光的蔬菜产业还在规划阶段。临去前石老师问我,“你去寿光,打算怎么做?”我简单说了一下,石老师直接告诉我,一定要挖50个土壤剖面。
土壤剖面,实际上就是一个坑。2米长、1米宽,1到2米深。让土壤暴露出来,观察土质结构、看植物根系发育等,一共有二三十项指标。挖土壤剖面是基本功,这是石老师对跟他做学生的要求,就是做什么事,一定要打好基础。按照石老师的要求,我的本科毕业论文还得了优。
成为石老师的研究生后,我的课题转向曲周。临行前,问石老师有什么要求,石老师告诉我,去了以后,每个村都一定要跑一跑,看看河,看看沟,看看不同地块的地下水。我是听话的学生,后来在曲周住了大概一年,曲周的每一村,我确实都走到了。当时去村里,就是骑个自行车,没有像样的路,遇到沟坎就扛起车,过去了接着骑,可以说,那里所有地下水的第一手资料我都拿到了。
石老师做研究做得特别细,总是深入实地观察,做好记录。他自己所有的笔记、手绘资料现在都留着呢。所以,我的体会是,做什么事,都要严谨细致,尤其是我们做土壤学研究的,不走进田间地头,对土壤学就不可能有一个完整与正确的认识。还有直到今天,我都保留着这样的思考习惯,就是考虑一个问题,可能最开始是从小的问题入手,之后却要从大的宏观层面重新审视它,这也是石老师要求的。
他常问我们,这些课题到底能解决什么问题?理论和实际能不能联系起来?研究成果是否可以为决策部门提供参考?研究成果能否解决农民的问题?能不能帮助农民实现粮食增产增收?这样的成果,才是有意义的。
【这片土地 我想对你说……】
新京报:七十年来中国三农的最大变化和进步是什么?
李保国:可以从耕地资源谈一点看法。七十年来,耕地作为中国最基本的生产资料和农业资源环境的基本条件,从上世纪50-60年代的资源拓展到70-90年代中低产改良,再到本世纪的耕地保育和质量提升,和耕地相关的科技工作者任务随着时代的发展,其实是越来越艰巨,责任也越来越重大,如今的任务,已经是不但要保证粮食安全,而且要保证生态环境安全。
新京报:对这片土地,你最想说的话是什么?
李保国:我们一定要精心呵护好每一寸土地!使她不要在利用中发生土壤侵蚀、土壤有机质下降、土壤盐渍化或酸化、土壤污染或土地退化。我们一定要敬畏和尊重大地的自然规律,在此基础上,做到可持续利用。
新京报记者 王纪辛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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