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叔来广东务工十几年了，几乎从来不坐地铁。如果不是新工地碰巧就在地铁站附近，陈叔不会走进来，即便这是平均每天吞吐近百万客流的亚洲最大地铁站体育西路。因为，他至今没搞明白地铁的乘坐规则。
好不容易来到体育西路站站台，陈叔一手拎着一袋被子，一手提着一只桶，里面装着毛巾、沐浴露等生活用品，向身边的陌生人问路——他准备搭地铁去一站之隔的石牌桥地铁站附近干活。陈叔是湖北人，和妻子租住在距离广州市中心三十多公里远的黄埔区福山村，平时在广州、深圳、珠海等地的工地做临时工。最近的地铁站离他的住处有3公里，平时去干活，他都坐公交或打车，即便前者行程漫长，而后者价格不菲。
“（地铁）坐不了多久，转来转去的，很麻烦。”陈叔说。两个女儿在外打工，没有人教过他怎么确认线路、换乘、找出站口。
2023年6月，苏州轨道交通11号线绣衣站，市民正在查看地铁线路图、自助购买车票。（视觉中国/图）
在湖南一所工程类专科院校读城市轨道运营管理专业的周恒，临近毕业才第一次坐上地铁。大学开学第一个月，老师在课堂上问有没有同学没坐过地铁，全班四十二个人，有三分之一的人举起了手。
惊讶之余，老师让一名坐过地铁的女生分享自己的感受，女生说，地铁很快、很舒适、很方便。“当时心里很羡慕，我见都没见过这个东西。”周恒说。在他老家和上学的城市，公交都不是很发达。
后来，老师们仍然不时在课堂上抛出同样的问题，但几乎没人再举手了。“那时候其实已经不太好意思承认了，”周恒说，“毕竟自己学这个。”
周恒第一次走进地铁站，是大二时和同学去南昌旅游。他发现地铁和自己想象中有一点出入，没有那个女生描述得那么安静、舒适，高峰期很拥挤，车厢明显抖动，行驶时很吵。但他还是兴致勃勃，好奇地留心车站的布局、逃生通道的位置。到站后，他们想起课堂上刚刚学过的地铁驾驶流程，特意在站台逗留了一会儿，等着看车门关闭后，司机从驾驶舱走出来，下车检查完又返回车内的过程，还拍了视频发给老师。“老师表扬我们好学。”周恒说。
“20岁了，没坐过地铁，是不是很失败？”这是大卫的视频下热度最高的评论之一。他把坐地铁的流程做成短视频，在社交媒体上教别人怎么换乘、找出站口。和他类似的“交通博主”还有很多，在短视频平台搜索“坐地铁教程”加上城市名，能搜到各个城市的搭地铁教学视频，如果还看不懂，可以在评论区提问，获得博主和热心网友的精准答疑。
在搜索引擎里键入“中国有多少人没坐过地铁”，答案是“9亿”（编者注：截至2023年9月，中国内地通地铁的所有城市2022年常住人口总数为4.99亿）。对沉默的大多数而言，一班地铁意味着什么？
“没坐过的就是一窍不通”
对很多没坐过地铁的人来说，首先要突破的是心理障碍。
小罗在成都工作，爸爸妈妈长期在四川阿坝州工作。2023年过年期间，小罗让妈妈陪自己从成都出发去重庆玩，当她提出坐地铁去高铁站时，被妈妈拒绝了，要求打车。小罗不理解，打车价格贵且拥堵，便和妈妈争执，最后妈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没坐过地铁，不会坐。
小罗很干脆地说：“那我教你。”妈妈愣了一下，似乎很惊讶女儿没有嘲笑她。这场争执以小罗说服妈妈接受教学结束，两人在进站口把整个流程预演了一遍，妈妈提了很多问题：乘车码怎么申领、怎么用；水杯、防晒喷雾、水果刀、红酒开瓶器能不能带……两人蹲在地上，把行李箱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清点。“我当时很震惊，我妈真的对这方面完全不懂。我就觉得自己好像都不太了解她的生活。”小罗说。
上了地铁后，妈妈反而变得寡言，小罗跟她解释乘车细节，也只是“嗯嗯”地应着。“上车之前她会有很多问题，但到了里面，她虽然很想问，也不好意思问，就不说话。”她默默用微信发文字给小罗，问她什么时候下车、下了车该怎么走。
扫码出站后，妈妈打开支付宝，发现只扣了几块钱，很惊讶，说原来坐地铁比打车便宜这么多。“不打车了，以后我都坐地铁。”妈妈说。
世界上最早的地铁是1863年的伦敦大都会地铁，距今已有160年历史。图为2023年6月，试运营的兰州轨道交通2号线一期工程。 （视觉中国/图）
“他们不知道怎么查地图。”何景涛说。他在广州一家旅行社工作，在社交媒体上创作城市地铁攻略的两个月来，何景涛已经成了半个“交通求助博主”。他估算过，近两个月，光是在评论区，他就已经回复了七百多人。
向他求助的人里，有很多是从外地去广州读书或旅游的，他们不知道可以在地图上查地铁线路，因为在当地不需要使用手机导航。因此，他被问得最多的问题，就是从火车站到某个地点或商圈，或者从一个区到另一个区应该怎么坐地铁。
小君就是其中之一。向何景涛求助时，她只发过去一个校名，但对应该怎么乘坐地铁从火车站抵达学校一头雾水：她是广东惠州人，当时即将去广州读大学，但完全不知道要去哪里、怎么去。她跟何景涛说：“学校招生简章只说可以乘6号线到植物园站，这之前的路程完全没提。我坐火车到广州火车站，接下来就不会了。”接下来，小君问了从火车站怎么去地铁站、怎么买地铁票、怎么乘车等一串问题。暑假那段时间，何景涛收到的类似求助特别多。
许多去广州旅游的游客面临的困扰则是，目的地的地名和地铁站名不一样。在不会看导航的情况下，如果不在网上向他人求助，他们不会知道要去知名景点上下九，需乘坐广州地铁6号线，在“文化公园”站下车；如果想去北京路步行街，则需在“公园前”站下车。察觉到这一点，何景涛在做“地铁教程”时，把自己整理好的常见景点一一对应到各个线路、站点和出站口。
买票环节也是个挑战。自媒体博主小伍是内蒙古包头人，内蒙古只有首府呼和浩特一个城市通地铁。有一次他去呼市出差，乘坐地铁时，遇见一个带着孩子的母亲不会操作售票机，后面排着长队，她也很着急，“越急越出错”。小伍帮她买了票。这件小事成为选题灵感，小伍做了一条类似的“乘地铁教程”短视频，用第一视角配上讲解旁白，展示了乘坐地铁的全过程。视频制作并不复杂，但获得了出乎意料的关注，许多人反馈“很有帮助”。
小伍记得自己第一次坐地铁是高中毕业时去北京旅游，坐北京地铁一号线。走进地铁站，他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去哪买票，车站人很多，他不好意思站在旁边学别人怎么操作，也不好意思开口问行色匆匆的路人。虽然已经提前在网上做了攻略，但独自来到地铁站时还是“又怕出错，又怕露怯”，最后找了工作人员帮忙。他意识到，很多人都经历过类似的状况，“发现大家对这个的需求量很大”。
据交通运输部公众号数据，2023年9月中国内地共有55个城市开通运营城市轨道交通线路299条，完成客运量24.9亿人次。图为2023年7月，旅客在上海虹桥国际机场等待地铁列车。（视觉中国/图）
大卫也提到买票的问题。在他收到的求助里，很多人很疑惑，为什么地铁不像公交、高铁、飞机那样先买票后上车，那应该什么时候交钱呢？曾有人私信问他，“如果要换乘，而且是在自助机上买票的话，是不是直接买到终点的票啊？”
被问到求助者们最大的困难在哪些环节，大卫思考了很久，他的回答是“他们想不到这些问题”。他也曾觉得困惑：自己都偶尔犯难的方向、换乘、找出站口这样的麻烦问题，反而很少被问及，大部分人往往只是报出两个地名，然后询问如何到达。也有很多人在评论区问：“你那个线路图用的是什么软件？”
“但凡看视频和提问的，就真的是有地铁那几十个城市之外的朋友们。没坐过的就是一窍不通。”大卫说。
改善交通中的社会排斥
在社交媒体上，像大卫、小伍这种创作生活教程类内容的博主并不少，用短视频教人怎么去电影院看电影、住酒店、寄快递等等。他们被称为“社会生存学”博主。
在他们收到的反馈中，最常被提起的一个词是“社恐”。小伍曾经收到一个女孩的私信，称独自在城市上学，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她觉得自己有点焦虑、抑郁，想去医院看病，但自己从未一个人去过医院，不知道流程，也不敢跟别人说，只好向小伍求助。后来，小伍专门为此拍了一条“第一次去医院如何就诊”的视频。另一个女孩称自己患有重度抑郁症，因为做了电休克治疗，记忆力开始模糊。因为害怕自己在公共场合尴尬，她开始不敢出门，把自己封闭在家两个月。看过小伍的视频，她说：“我想你不仅温暖了我，更温暖了很多第一次从农村出来不知道各种各样流程的朋友。”
让小伍印象最深刻的反馈是“这个事还用教？”他曾一度为此感到困扰，视频发出去后，很多人质疑，说他“蹭流量”：“你怎么不教个第一次吃饭、第一次喝水？”
“大家都以为年轻人应该懂得很多，但他们也并不是什么都知道。现在的生活方式太复杂了。”小疆说。她的内容定位是“大学生攻略”，教刚刚独立的大学生们各种社会生存技能，热度最高的是坐地铁、高铁、飞机的教程视频，都有几十万点赞。在上大学前，小疆从来不会使用打车软件，都是父母帮忙叫车；父母经常让她出门买肉，但自己根本分不清各种肉的区别。
“大部分高考生也只能顾得着学习的事情。”大卫曾收到一个母亲的私信，称孩子要从天津飞到重庆参加艺考，询问他能否帮忙安排交通，因为情况复杂，大卫加了她的微信手把手教。对方提了很多问题，从上午飞机落地后能否赶上下午的考试、考试结束后赶去另一个城市要预留多少交通时间，到颜料、画板能不能带上飞机、地铁。她也托了重庆的朋友负责孩子的全程接送。“她全程在安排，面对这么复杂的事情，我觉得这个母亲还是挺有方法的。”大卫说。
“她真正进站了之后很开心，我也很开心。”小罗说。小罗的妈妈很喜欢听进出站刷地铁乘车码时“滴”的一声。她对地铁里的一切都很感兴趣，出站后，妈妈提出想吃地铁广告上的烤鱼；到重庆再次坐地铁时，她又好奇为什么车厢里的广告变成了奶茶，一出站就要小罗带她去喝地铁广告里那家奶茶。
整趟旅程都变成了地铁出行。有一次因为小罗和朋友有约，需要提前下地铁，问妈妈：“你自己一个人坐地铁回去可以吗？”妈妈很淡定地说没“没问题”。那段路程中，妈妈每隔一会儿就给她拍照：“你看，我都还记得。”后来小罗问她是否顺利到家，妈妈说到家了，出站时“实在是找不着了”，问了地铁的工作人员，对方很热心地给她指了出口。
完成了独自出站这件事让妈妈信心大增，她说：“原来坐地铁这么简单。”回家后，她跟爸爸炫耀，自己今天坐地铁了，以后想去成都春熙路逛街，就不用爸爸开车送她了，她可以自己坐地铁。爸爸说，让小罗也教教他。学会坐地铁后，妈妈把小罗教她的流程全部记在手机上，去逛街还带上单位的同事一道。同事们夸她“这些东西我们都玩不转，你居然玩得这么溜”，妈妈十分受用。
旅行返程时，妈妈又主动要求小罗教她怎么用12306买高铁票，小罗把一个高铁教学视频发给了她。后来，妈妈自己买了高铁票去西安找老同学玩了一趟。
作为旅游从业者，何景涛很能理解交通问题的重要性，“旅游就是吃、住、游、购、娱五个方面，交通就属于其中一个范畴”。但他承认，第一份坐地铁教程“火了”以后，自己也很意外，“做之前我不知道有这么多人需要它”。
同济大学王世军教授指出，在都市化高速发展的背景之下，城市交通中的一些群体应该得到更多关注，即在空间中移动能力差、不能够自由出行并方便地到达目的地的群体，如低收入群体、城市外来人口、残疾人、不会使用智能手机的老年人等等。在城市交通中机动能力的不足，不仅导致了社会分化和边缘圈子的形成，也会影响个人全面地就业、就学、健康等社会参与的各个层面。
这种不公平状况可能导致的后果之一是交通弱势群体受到社会排斥。王世军教授认为，导致我国城市交通中社会排斥的主要因素是当下的城市交通尚处于追求效率和通行能力最大化的阶段，较少考虑社会公平。
1965年，中国第一条地下铁道北京地铁一号线动工，从筹建到通车用了十余年。20世纪，中国内地仅北京、天津、上海、广州四个城市拥有城市轨道交通线。进入21世纪，对外开放和经济发展带动了地铁建设热，因为修建地铁能促进人口资源流转、土地配置优化，民间流传着“地铁一响，黄金万两”的口号。2010年到2020年是中国城市轨道交通建设狂飙突进的十年，这十年间，全国有29个城市开通了地铁。
今天，地铁已经成为中国许多城市居民日常生活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交通运输部发布的2023年9月轨道交通运营数据显示，中国内地有55个城市开通了城市轨道交通线路，地铁里程位居全世界第一，2022年总客运量约224.2亿人次。而在2023年7月开启的新一轮地铁建设申报中，申报城市或将超过30个。
王世军认为，官方和民间搭载新媒体介质的各种教程，属于社会创新层面的举措，有利于改善交通中的社会排斥，因为交通排斥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无法获取优质的交通出行信息。
现阶段，地铁方面提供的引导服务主要依靠站台服务和志愿者。陕西师范大学西北国土资源研究中心黄晓燕教授也指出，内容的形式、发布的平台和针对的群体都很重要。很多交通弱势群体受到自身人力资本的限制，无法触及这些信息。“现在可能既要有宏观、中观层面的考虑，也得从包容性、公平性、精细化治理的视角切入，才能把这个事情做得更好。”
周恒最近通过了校招面试，准备年底去地铁系统实习。他觉得可惜，本该在大一大二完成的专业实习被疫情耽搁，临近毕业才开始，因此，他对自己未来的工作并不了解，只大概知道需要维持站台秩序、接发列车、服务乘客。实习考核通过的话，他会成为一名正式的地铁站务员。他发现很多人在地铁站“好像不懂，也没有去问”。“进去（应该）先找工作人员，这是他们的工作。”周恒说。
（陈叔、周恒、大卫、小罗、小伍、小疆、小君为化名）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温若梅
责编 刘悠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