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战争

微小战争

首页枪战射击微小战争更新时间:2024-05-09

文/天空路

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微小的战争。股市与房市此消彼长,初春与残冬争夺大地,下一秒碾压这一秒。没谁想输,可有些人似乎没赢过。比如我。

我的第一次失败是在1999年,那年我7岁。父母在浙江办了一家鞋企,随着外贸日渐红火,生意越做越大,我家搬进带院子的大房子,添了辆车。有天晚上,父母难得同时回家,却把我和11岁的姐姐关在院子里,不许进屋。我们哆哆嗦嗦,贴在门外偷听,客厅电视里的歌舞晚会四海升平,父母激烈争吵,盘子和椅子横飞碎裂。父亲一声怒吼,姐姐被单独叫了进去。父母决定离婚,一人分一个孩子,可他们都想要我的姐姐。我在屋外的台阶上耐心地等了很久,困惑大过沮丧。

正屋对面,院子的一角,有个存样品鞋的小屋,我默默走近,推门而入。黑暗中,满月的辉光透过中式窗棂丝丝缕缕地洒落,我看见无数纤细的精灵在银色的光柱中上下翻飞,满屋绒面与水晶的高跟鞋面闪闪发光。我被这样的美惊得说不出话,忍不住走向小屋深处,仿佛走进光影交织的迷宫,月光忽然化为冰凉透明的光刃,把我的脸和手臂切得流血。那天晚上,急救车呼啸而来,父母狠狠地骂我为什么自残,医生和护士都不相信我是被月光割伤的。我百口莫辩,只有姐姐心疼地帮我吹伤口,对我说出院后要带她去看月光的刀,我心里一暖,觉得如果我是父母,也会选择我的姐姐。

那一年,姐姐在奥数竞赛中获奖,免试进入全市最好的中学,跳过初二和高一,到16岁时,已经考上清华。市电视台的记者来我家录节目的那天,父亲买了一整车蝴蝶兰装饰客厅,把钢琴搬到院里,让姐姐为大家弹《致爱丽丝》。我告诉摄像师我也会弹那支曲子,他对我笑笑,让我坐在屋门口的台阶上。我看着我的姐姐在镜头前从容地弹琴,觉得无比骄傲,也无比自卑。父亲高兴得红光满面,宣布给姐姐读书的中学捐钱,后来初中部和高中部的四个班都以姐姐的名字命名,就像在清华大学里,实验室和教学楼也会以厉害的人命名一样。这年秋天,我顺理成章地进入以姐姐名字命名的班,成了众人瞩目的新种子选手,可是我一直没发芽。老师们有意无意地用姐姐来激励我,渐渐地,我有点害怕他们的目光。

姐姐在大一暑假回家,带回很多封信,来自不同的写信人,信封上的字迹工工整整。她把它们捆成一扎,锁在抽屉里,不肯透露信件的内容。我偷偷地摸过那个抽屉,在木头深沉厚重的质感之上,我能感到信件们在漆黑狭小的空间里发光发烫,我猜每封信在被开启的瞬间,都会长成一座森林,阳光在树枝与树叶间斑驳如金,温暖人心。我开始模糊地想象长大后的世界,想象如果自己将来奇迹般地考进好大学,会不会也收获这样的宝藏,可惜在攻打波粒二象性和切线方程的战场上,一将功成万骨枯,姐姐是将军,我是枯骨。幸好,我也有我的天赋。

我跟着男生们去了网吧,从《帝国时代》到《星际争霸》,似乎只要我认真一些,就不会输。我的手速很快,直觉地知道如何优化配置资源,很快就在游戏社区里小有名气。初二那年,我开始帮人代练,第一次就专注过了头,错过了那天的英语测验。我获得了成人顾客的认可和三百元代练费,第一次为自己骄傲。

这天晚上,我被先后到家的父母分别打了一顿,父亲恨恨地咬牙,掏出打火机,把我的三百元钱烧成了灰。我被赶进院里罚站,必须仰头看着二楼的姐姐卧室反省,敢低头就再挨一顿打。姐姐还没放假回来,她的房间一片漆黑。我抬起头,把眼泪逼回眼眶,发现隔壁房子的阳台上站着一个人,暖黄的灯光从他背后的房间里照出来,把他照成一个剪影。我窘迫地擦脸,假装自己闲极无聊,在看星星,他回了房间,几分钟后竟出现在隔壁院角的小屋屋顶,陪我一起看着夜空。夏天将至,银河无比清晰,悠悠渡河而过的不知是人造卫星,还是散步的神明。我被罚站到晚上11点,他就陪我到晚上11点,我们谁都没说话。

后来我打听到他的名字,发现他也在以我姐的名字命名的班。他和我姐同年进初中,成绩也算优秀,却始终差她一截,于是姐姐跳级进清华,他按部就班地升进高二。我的座位靠窗,常常看见他跟高中部的男生们在球场上奋力拼抢,也能看见他坐在学校后面的百年树下,安安静静地读书。我在网上召集人马,成立了一支游戏战队,以他的名字命名。

一年后,我们还是从未说过话,我在学校的高考喜报上得知他考进北航,默默替他高兴,却没勇气向他道贺。那天夜里,我号召战队的兄弟们在网吧里拼了通宵,我紧盯屏幕,调兵遣将,看着他的名字如入无人之境,所向披靡。凌晨四点,我站在虚拟世界的星空边缘,觉得他就在我身边。

2008年的暑假,姐姐从清华毕业,申请到去美国S大学的研究生,临行前回家小住。我的游戏战队在全国竞赛中得了第二名,得了笔不小的奖金,并因此受邀去国外参加世界级电子竞技比赛,市晚报的娱乐版就此发了一条新闻。我买了张报纸,在战队名字和我的名字下用荧光笔画了道线,偷偷地爬上院墙,扔进他家的院子。傍晚时分,他竟然来我家敲门,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站在他面前,心跳得不知说什么好,他微笑着问:“你姐姐在家吗?”

他对姐姐表白了。

我站在屋外的台阶上,听见他说从高一起就在给清华的姐姐写信,也听见姐姐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我忽然明白了他那晚为什么会陪我,他和我一样,注视着我姐的窗户。我想起家里那个紧锁的抽屉,里面也锁着属于他的那片森林,我在外面憧憬徘徊了那么久,却始终不知道。

我翻开钢琴盖,弹起《致爱丽丝》,弹着弹着,房间里下起了雨。我索性换成《Trains and Winter Rains》,想象自己是一列空荡荡的列车,冲出霓虹迷离的城市,驶向荒无人烟的北地冰原。恍惚中,琴声变成一圈圈金色的涟漪向四周扩散,我仿佛置身湖心,琴键就是我轻投入水的小石。一曲终了,涟漪散尽,地面空留淡淡的水痕。我打开电脑,登入熟悉的游戏界面,看见他的名字站在我面前,手抖得握不住鼠标,被网上的陌生玩家虐得满地找牙。

我没有回应电子竞技比赛的邀请。最终胜出者将获得三百万元的奖金,可我不再想面对来自世界各地的两千名对手。我把战队交给兄弟们打理,沉寂了整个暑假。

姐姐出国读书的前一周,我家出了事。父亲背着母亲,把多年的积蓄交给有门路的朋友投资金融衍生品,在次债危机中贬得分文不值。父母间爆发了我有记忆来最激烈的战争,除却离婚,再无他路。他们打官司、上法庭,分割最后的财产——我家的鞋企,可是很快便失去意义,因为我们一直为外国品牌做贴牌生产,没有国内的销售渠道,而外贸订单在经济危机中急剧缩水,鞋企*了。父亲几乎净身出户,母亲用卖房子的钱付了拖欠工人的工资,最后我们只剩下几箱衣服和那架钢琴,母女三人共同面对从头来过的世界。虽然我们不曾是大富之家,至少从未为柴米发愁,此时却千金散尽,唯有彼此是对方的财富。

母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心烦气躁不肯吃饭,夜夜失眠,有天竟服下整瓶安眠药,把我和姐姐吓坏了。医生说母亲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必须住院治疗,药品、床位、检查费,每天都有开销。姐姐决定放弃出国,去典当行押了钢琴,换了现款救急。她只身回到北京,投简历、找工作,居然获得一家跨国基金公司的实习机会,如能转正,年薪百万。姐姐非常珍惜这份幸运,常常因为工作催得太紧,饭都来不及吃,每个星期出差两三次,周末也在加班。我知道姐姐正独自承担起养家的重任,有点恨自己,我想帮忙,可是没有哪家公司愿招高二学生,何况我的成绩并不好。

姐姐实习期未满,忽然从北京坐火车回家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12月31日,我刚从医院给母亲送饭回来,在租来的房子里洗锅洗碗,姐姐把行李箱扔在地上,从背后抱住我,放声大哭。元旦后的1月5日是决定她能否从实习身份转正的关键点,她的上司今天给她看了“同意转正”的公文,只要他签字便可生效,同时给了姐姐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他单身公寓的地址。他的字很漂亮,却因此让我觉得更厌恶。我第一次看见姐姐如此茫然失措,就像看见胜利女神丢盔弃甲,忽然意识到姐姐才20岁,面对残酷的成人游戏,她和我一样毫无经验。我擦掉姐姐的眼泪,想保护她,不知该怎么做。有人在按门铃,我开了门,快递送来一个扁扁的包裹,里面有本存折,还有一个密码。

是远在外地的外婆寄来的。

寄出时间是两个月前。外婆腿脚不便又不识字,不会用网上汇款,一听说我母亲住院,立即把存折放进包裹托人寄出,不料寄去了那幢被卖掉的房子地址,辗转到了现在。我和姐姐去银行的自助终端查了余额,打出流水账单,发现外婆的积蓄都在里面,她每月从中取出一些买米买菜,也用来打胰岛素控制糖尿病情。我们大惊,分文未取,用加急快递把存折寄了回去。我们站在街边,攥着长长的账单,就像攥住随风起舞的火焰,手心发烫,心里也烫。

那天晚上,姐姐和我久违地一起坐在床头,聊到半夜。我们说起美得伤人的月光,说起鞋企曾经的辉煌,说起父亲偷偷去医院看望母亲,却怕被她发现。我逗姐姐描述在大学里追她的男生长相,她提到生科的院草也提到数院的篮球队长,有清华的也有北大的,有山东的也有四川的。

“姐,那原来住我们隔壁的男生呢?”

“哦对,差点把他忘了。”

“……”我笑着摇头,“从小到大,我总是输给你。”

姐姐有些吃惊,沉默了很久,说了句奇怪的话:“但是,作为我的妹妹,你注定有一天会超越我。”

“嗯。在那之前,请好好做我的榜样。”

姐姐没有打开行李箱,凌晨五点多就去了火车站,直接回了北京。我登入电邮,给电子竞技比赛的主办方写了封诚恳的道歉信,接受了参赛邀请。我打开电脑,面对让我心动又心哀的男生名字,决定用这个ID参赛,因为只有到达顶峰的人才有资格说放弃,只有和他一起战斗到最后,我才能笑着忘记他。我想通了一件事,我根本无法超越姐姐,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不可比的独特个体,能超越的只有自己,战胜嫉妒才能认识自我,战胜胆怯才能开始尝试,战胜私利才能理解和平。我回归战队,在1月5日的第一场外围赛开始前,和队友们夜以继日地PK练习,我要把荒废的暑假补回来,我知道自己还可以做得更好。

1月4日晚上,我提前收工回家,打算在比赛前夜好好睡一觉。我想起第二天也是姐姐的重要日子,给她打了电话,她的手机却一反常态地早早关机。寒意顺脊背而上,我害怕姐姐最终还是去了字条上的那个地址。黑暗中,我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夜空,满天星辰化为细沙,纷纷扬扬地落下,糅进我的眼睛里硌得生疼。我知道再过两个月,我们就付不起房租和母亲的住院费,我知道世界上每分每秒都在发生微小的战争,这不过是除了失去自尊,不会失去任何东西的一场,可我还是痛惜姐姐的牺牲。

次日清晨,我早早地去医院给母亲送了饭,回家洗碗。姐姐忽然回我电话,她的上司罚她连着两晚通宵加班,她累得忘了给手机充电。

我高兴得要命:“为什么要加班?明明知道这不公平。”

“有始有终咯,做你的榜样。”姐姐声音疲惫却语调轻快,我知道她在实习的最后一天,一定还会微笑着全力以赴,“你呢,”姐姐问,“你在做什么?”

“我啊,”我脱下厨用手套,换上游戏战队的队服,“我正去征服星辰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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