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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六七年时间没回过西北老家了，最后一次回去还是2018年的春节。那年春节过后没多久，父母离开了老家才新建没几年的砖瓦新房，来到我所在的城市重新成为农民工。此后父母和我一样以农民工的身份在城市里讨生活，父母在这期间倒是回过两次老家，一次是春节前后，一次是清明节前后。
离家多年，在外经历过一些世事，对老家就有了别样的情愫。以前做梦都想离开的小山村，如今却时常出现在我的回忆中。我原本准备趁着今年五一假期回老家一趟，在做出行攻略的时候，转念一想：五一期间出行的人多，住宿费，路费也要多花不少冤枉钱。于是我打定主意，准备在清明节前请几天假，将周末和清明节假期凑在一块，组成一个小长假回家一趟。
我订了车票，安排好具体行程后向父亲报备了一下我的安排。父亲说我回到家的那天正好是我们家扫墓祭祖的日子，如果我可以赶上上坟烧纸，他就不委托我堂哥回老家给爷爷奶奶上坟扫墓了。我看了自己的行程安排，时间上来讲完全来得及，于是我就接下了回家扫墓的重任。
尽管我与自己的爷爷和奶奶没有过任何的交集，但是从父亲对过往的回忆中可以略知一二，父亲与自己的父母不仅有难以割舍的遗传血脉，更有一起生活过的亲情与羁绊。父亲成家之前就去世了的爷爷和奶奶，埋葬在老家的田地里，爷爷和奶奶的坟堆成了父亲和大伯离开家乡后唯一的牵挂。以前爷爷和奶奶的两个儿子都还生活在老家的时候，每年在清明节和春节，两家男丁都会去给爷爷和奶奶上坟烧纸，扫墓祭祖。2009大伯一家举家搬迁去了宁夏平原的黄河边上定居生活，没过几年，大伯离世，安葬在当地的公墓。如今我们一家也全都外出谋生，常年不在家。此后每年清明节扫墓祭祖的时候，或是堂哥或是父亲回家给爷爷奶奶上坟烧纸。
中国幅员辽阔，南北地理差异大，但是在民风民俗上，却有一些剪不断的共同点，比如清明节扫墓祭祖。这个习俗南北都有，只不过在具体的操作形式上却是因地制宜，略有不同。
在我老家西北黄土高原的广大农村地区，扫墓祭祖的时间首先就很特殊。不同的姓氏，在不同的日子扫墓祭祖，并不都集中在清明节这一天。比如袁、张等姓氏的人，每年都固定在清明节前五天的这一天去扫墓祭祖；有的姓氏则是在清明节过后的某一天。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不同，没有人能讲的清楚，反正祖祖辈辈就是这么过来的，儿孙后辈，一代接一代的也要这样传承下去。
每到扫墓祭祖、上坟烧纸的这一天，村里家家户户在家的男丁，上至能行走的老人，下至能跑动的孩童，都会去上坟烧纸，给祖先扫墓。如果这一天正好赶上周末，参与扫墓的孩子会更多。
我们村子，在一个由三座不同走势的山脉围成的山坳里，共计二十几户人家，都是没出五服的本家。谁的爷爷和谁的爷爷是同胞兄弟，谁的太爷和谁的太爷又是同胞兄弟，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以说整个村子的二十几户人家本就是同根同源的血亲。至于我们的先祖具体是哪一年来到此山村定居生活的，就没有人能说清楚了；也说不清楚他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又是为什么迁居来此生活？
据村里的老人说，先祖来村里生活，第二代生了八个儿子，最后留下来两个儿子在本村生活，其他几个兄弟分别去了距离此地十几里开外的另外两个村子定居生活，此后各自开支散叶，但是三地之间的血脉亲情还是一直延续的，至今三个村子之间的老人还在往来。村子里一般有个红白喜事，另外两个地方的叔叔、伯伯也会来参加；他们那边村里有婚丧嫁娶这类事情，我们村里也会派代表去随礼。当然，在扫墓祭祖，上坟烧纸这一天，那两个地方的老人也会携孙带子过来参加，给祖坟烧纸，祭奠先祖。
有一句俗语叫“上坟烧报纸——糊弄鬼”，由此可见上坟祭祖所烧的纸也是有讲究的。在我们的习俗中，烧纸分为两种，给神明烧纸，烧的是黄纸；在家敬神或者在庙里求佛拜神，烧的都是黄纸。给祖先烧纸，烧的则是白纸。无论是黄纸还是白纸，购买的时候都是一整张纸，用印刷专业中的术语来讲算是“全开”纸。纸买回到家里以后要进行裁剪，裁剪成一尺见方的小张纸，此后还有繁琐的“印”制流程和分拣流程。总之买回来的纸张经过一系列流程之后才能被用来烧，才能被神佛和祖先接收，变成他们那个世界里可以流通的货币。
每年村里扫墓祭祖、上坟烧纸的时候，都是先集合在一起，首先给埋着共同祖先的祖坟扫墓烧纸；接着再分开，各家各支给自己的祖辈扫墓烧纸。扫墓烧纸的流程很简单，泼洒祭酒后大伙跪在坟堆周围，没有特别的成例规矩，将各家准备好献给祖先的白纸拢在一起，点火燃烧，再将祭品匀出一点扔进纸张的火堆中，火尽，叩拜。祭品和祭酒只有极少数随着白纸燃烧，献给祖先，绝大多数祭品和祭酒最后还是进了不孝儿孙那不争气的肚子里了。
西北春天多风，如果扫墓这天碰上大风天气，就十分凶险。燃烧的纸张极容易被风吹走，引起火灾。清明节前后，正是黄土高原上的沙尘暴多发的季节，因此每隔几年总会听到那个村上坟将坟堆上的荒草烧了个干净，好在荒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如果扫墓这天风和日丽，那就是十分惬意的事情。祭酒有白酒和黄酒，祭品有肉夹馍和鸡蛋摊饼。早春时节，地里的葱也开始返青了，遇到某家的菜地，拔根葱，就着肉夹馍或者鸡蛋饼，别提多香了。如果大人再允许喝口黄酒，尤其是放了蜂蜜的黄酒，那滋味很过瘾。
三从小到大，我很少参加村里的集体上坟活动。偶尔有一年正好在周末，我才会参加。对于上坟过程中村里的老人所讲述的老黄历，我兴趣不大，往往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至今也没搞清楚哪座坟里埋的是谁爷爷的爷爷，哪座坟里又埋的是哪个老太奶，几座祖坟之间谁又和谁是什么亲属关系。
后来离开家乡外出求学谋生，走过一些路，见过一些人，看过一些书，经过一些事。这时候才有所感触，从古至今，其实普通人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差距。我和我的祖先一样，都是随着社会的变迁，为了追逐更好的生存环境，争取更好的生活机会，不停的出走，定居，最后开枝散叶；不出几代人，又要重新踏上这个轮回。
我的祖先最初来到我们村，开荒种地，娶妻生子，而后开枝散叶，世代繁衍，生生不息；如今子孙辈的我们，同样地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去外地谋生，有的留在打工地娶妻生子，定居生活；有的定居大城市而不得，只能两地兼顾，但是从现在的发展势头来开，等到下一代，或者下一代的下一代，大多数是一定会离开我们祖先为了我们子孙后代所开创的这座小山村。埋在村里的祖先坟墓，经过时间的冲刷，必将为后人所遗忘，直到再也产生不了一丝一毫的痕迹与联系。
小时候，我也曾对田地里的荒冢产生过疑问。这里埋的是谁？他的身上发生过什么故事？他们的子孙后代如今又都在那里？有的荒坟会在清明节前后，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陌生人前来扫墓烧纸，而更多的荒冢则是沉默的，既没有墓碑，也没有后人来扫墓。别说问我的父母了，即便是爷爷辈的老人，也没人能够说的清楚。
每片田地中都会有几座坟包，有我们自己先祖的，更多的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荒坟。《红楼梦》里好了歌说得好：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古今将相，他们死后即便是成为了荒冢，但是他们的事迹，他们的才情和壮举都会在史书中永存，在碑刻铭文上永存，永远活在后人心中；即便是后辈中的陌生人，在荒冢前驻足，阅读碑文，也能了解其一生的悲欢离合和荡气回肠。但是像那些无名荒冢中的普通人呢？他们的一生无人知晓，连同他们的后人，假如他们还有后人的话，也是一无所知。就像我的祖先一样，他们从哪里迁移来到这个山村的，来到此地之后又经历过了哪些事情？作为后辈的我一无所知，并且无从知晓。今天，来到这个山村后的初代先祖还活在后人的祭拜中，那么再此之前的先祖呢？他们的坟墓是不是和我们村里的荒冢一样，孤零零的躺在某个山沟里，又或者早就尘归尘，土归土了，连个小小坟包也早都不存在了呢？
四柏拉图哲学观念中的经典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那里去？因为西方社会是游牧文化，是向内的个体文化，以自我为中心。因此西方人的命名方式是，名字，加姓氏；还有其他的游牧民族的起名方式则是，自己名字-父亲名字-爷爷名字。而中国文化是农耕文化，是集体文化，是个体服从于集体；因此姓氏-字辈-名字。所以在中国人的观念中，我从祖先那里传承而来，我要成为祖先要我成为的那个人。
我们都是儒家道统文化治下的子民，唯一不同的是，史书里记载了朝代兴替，王侯将相的历史事迹，而更多的平民，则成了历史发展的背景板，路人甲。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他们参与过，他们付出了具体的劳动，甚至是以生命和血肉为代价推动了历史的进程，但是却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即便是他们的后人，子孙后代也无从去了解他们的先祖究竟是如何生活。
家族的历史无从追寻，我们只能从国家的历史和民族的史诗中去窥见自己先祖的生活。普通人家的礼仪习俗有流传，但却因为不识字而鲜有文字记录和传承。广大的普通人群体中，家谱的确是一个稀缺的存在。如果可以，我想去当地的地方志中查找一下自己祖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都曾经发生了哪些事情。我相信，他们和今天的我们一样，拼尽全力的谋生，年轻过，奋斗过，拼搏过，爱过也恨过，但是他们都已经回归了尘埃，化为了一抔黄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唯有子孙后代的血脉继续流淌，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
这一刻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古代读书人要追求：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如果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最终的结局就是活着干，死了算，埋了就玩完；这是身体层面地死亡。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还记得你的人死去，那么你将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死去。即便身体不能长生不死，但是思想可以永存，德行可以永存，为国建立的功勋可以永存，为后人传承的智慧可以永存。于是大家可以追求精神上地永生，智慧上地永存，通过为国立功，为民立德，为后世立言。
多数人死了就是死了，荒冢一堆草没了。在时间长河的冲刷下，不留下一丝痕迹。而有的人虽然死了，但是他永远活在后人心中，这或许就是很多人自强不息奋斗终身的动力源泉吧。
原本我计划写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了，但是在增删修改的时候，我转念一想，产生了新的疑问——在整个人类历史中，难道只有英雄人物的一生是值得肯定和歌颂的吗？普通人忙忙碌碌一生，既没有留下身前身后名，也没有被子孙否带所铭记，他们的一生难道就真是毫无意义的么？
由此我想到了我最熟悉的、本身就是千千万万平凡普通人中的一分子的我的父母。我的父母和我的爷爷奶奶一样，他们的一生的确没有做出过什么惊天地、泣鬼神，为国为民的大事件，但是他们一辈子都是老老实实的种地，本本分分的纳粮，用尽全力的抚养教育子女，他们的一生过去了，难道就真的毫无意义的过去了么？没有产生任何改变么？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人类之所以能够生生不息，社会之所以能够一代代进步，就是因为一代人接着一代人奋斗不息，努力生活的结果。如果说我的一生能够取得任何的成就，那我都是站在我父母的肩膀上才能完成的，没有我爸妈，压根就不会有我，我说的不仅仅是指肉体上的我，更又精神和智慧上的我。我想我爸妈也是如此，没有一代又一代的接力，哪会有如今的繁荣和幸福生活。
此刻，我想通了儒家文化中的孝道要求。是的，不知来处，怎知归途。荒冢一堆既是过去的平凡与普通，同样也会孕育出未来的生机与活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