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余年的教学生涯中,于晓冰始终以更好地促进学生可持续发展为导向,努力践行“减法教育”,坚持“三不”原则:不加课,不拖堂,不留硬性作业,要求学生考80分就好,不必过度追求高分。
“减法教育”下,于晓冰带的班,从倒数到排在年级中等偏上的位置,以较少的投入获得了较高的产出。他认为更重要的是,这种教学方式,不会因为负担重损坏学生兴趣,不死揪分数,而是着眼于长远,给学生空间去思考、积累,为后期发展蓄力。于晓冰认为自己所做的不过是遵循常识,想要唤醒常识,于是便有了《减法教育》一书。
“双减”下,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减少、考试减少,在为学生减负的同时,教师、家长也担心由此会带来学生成绩下降。如何做到减负不减质,于晓冰用他的亲身实践来解答。
于晓冰,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初中语文教师,开明版语文教材编委、人教版国学教材编委,连续十几年担任北京市西城区兼职教研员、中考阅卷题组负责人。
学时做减法,成绩做加法
《教育家》:您的“减法教育”实践中有一条是不留硬性作业,为什么这样做?
于晓冰:对于作业,无论教师、家长都能随口说出它的很多作用,比如能够加深理解、能够巩固所学。但这只是基于一种判断,缺乏理论支撑和实验证明。如果进一步追问,这些作用是不是能明显呈现,不做家庭作业是否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做家庭作业有没有不利因素?很多人答不上来。
我最初只是尽量少布置作业,更多地关注学习兴趣的激发。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一本书——《家庭教育的迷思》。书中做了很多实证研究、文献梳理,最后得出结论——家庭作业的作用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甚至过度的家庭作业会起到负面作用。我从那时起有意识地更少布置家庭作业,但凡能够在课堂中去完成的都不放到课下去做,也很少布置硬性的一刀切的作业。
《教育家》:少布置作业后,学生学业成绩会受影响吗?
于晓冰:如果用分数衡量,少布置作业,短期确实产生了不好的影响。原因很简单,平时的短期测试都有非常明确的范围,只要反复做有针对性的训练,就能拿到一个不错的分数,但这分数带有欺骗性。
我有一个观察,很多学生在初一时相比小学成绩大跳水。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小学阶段考题范围窄,反复有针对性地训练,考试分数自然高。可是初一摸底考试的范围不是某个年级某个单元的内容,而是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的积累。如果学生曾经是靠反复做题或临时抱佛脚得来的分数,这个时候就露馅了,因为积淀不够。
很多教师和家长认为,“刷题才能够达到这个程度,不刷题不就更坏了吗?”学习不等于做题,如果不刷题就不知道怎么学,肯定会更坏的。我支持适度的练习,但是反对做很多作业。学习要达到的效果是举一反三,要从本质进行理解,而刷题是“举三反一”,投入产出完全不匹配。
当然,如果单纯将学习作为升学的敲门砖,靠刷题刷出高分,无可厚非。但是中高考只是人生的中间节点,我们需要终身学习。当今越来越多的孩子有强烈的厌学情绪,即使考上大学,如果对学习这件事情感到痛恨、感到厌倦,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我不是说中高考不重要,但是一定要科学地获取分数。
《教育家》:如何科学地获取分数?
于晓冰:我带过一个班,最初在年级同类7个班中排在末尾。我对学生说,平时考80多分就挺好,没必要追求太高的分数。任何考试都有局限,都只能考出部分能力,而已知内容的低水平重复,会严重磨蚀学生的学习兴趣。考到80分,意味着基本知识已掌握,若再为了几分疯狂做题,会带来种种危害。我主要立足课堂,把问题讲透,让学生把课堂上的内容消化好。课堂上精选习题给学生做,初三一年大约要比其他班级少做三分之一的题。除了抓课堂,我没增加过一节课,没占用一节自习,没布置过任何硬性作业。多出来的时间,给学生扩展阅读。中考这个班逆袭到年级前列。
这样的结果其实在我的预料之中。中考最终考的不是初三一年的内容,而是一年级至九年级积累的东西。考试范围扩大后,是难以做“针对性”的刷题训练的,这时候学生日常的阅读积累、习得的语文素养就凸显出了。所以,平常不追求高分,并不意味着中考、高考得不到高分,注重积累、注重拓展,关注学习本身,学生能在初三、高三备考中获得更强的加速能力。
《教育家》:您认为“双减”下应如何合理布置作业?
于晓冰:我自身的实践是不布置硬性作业,即我布置的家庭作业不要求学生必须做,也不要求当天就要做完,让每个学生根据他自己的实际情况做选择。我布置给学生的更多是思考类、研究类的作业。比如课上讲到文言文“殍殣枕路”,殍、殣的偏旁都是歹字,于是我布置的作业是让学生研究歹字及以其为偏旁的字,解释为什么这些字字意都不好。在课堂上我会精选合适的作业给学生练习。有时候我自己出题,有时候让学生自己出题,当学生有命题能力时,应对考试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大多数时候我布置的是阅读类作业,阅读是学好语文的最好方式。
学生做减法,教师做加法
《教育家》:“双减”实施后,很多教师不知道怎么去减,担心“减”后学生成绩下降。
于晓冰:不愿减,不会减,一个是意识的问题,一个是能力的问题。不能真知很难真行。教师必须意志坚定,给学生过重的负担不是去提升学生,甚至从长远来看是一剂毒药。当把这个意识树立起来后,教师才会想办法往另外的道路上走。
从行动上来说,给学生做减法,教师自己要做一些“加法”。要多花时间去研究考试、研究教学。很多教师将时间花在了大量批改作业这样的事情上,不能说不对,但需要研究更高效的方式。教师是一个充满智慧的工作,而不是通过消耗时间、消耗体力的方式以让学生提高。也不要去死揪着学生,而应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同一个内容有没有更好的讲法,同一个试题有没有更好的解决路径?当教师把这样一些自我钻研的体验告诉学生时,他们会更容易接受。我连续十多年研究中考试题,每年写数万字的中考试题分析。基于这样的研究,我对考题所考核的原理和学科能力熟稔在心,能挑出最值得做的题给学生练习,而不是搞题海战术。
有人说教师是人梯,在我看来,教师和学生各有一把梯子。作为教师,我往更高处爬,告诉学生我看到了什么样的风景,吸引他往更高处走,至于他能到达什么样的高度,绝不是我拼命地去拽就可以实现的。如果只靠外力,学生的成长一定不会太好,因为一旦撤掉外力自然就落下来了。唯有内驱力才是学生成长发展中最核心最根本的动力。
《教育家》:“双减”之下考试减少。不通过考试,怎么来衡量学生学得怎么样?
于晓冰:并不是只有通过考试才能了解学生的学习情况。作为教师,我有一个基本能力,即使新进一个班,只要上一节课就基本能够判断出学生的学习情况。通过看学生的学习状态,以及和他互动的细节来判定。有的学生看起来认真,规规矩矩听课、做笔记,但你从他的眼神中看不到思考。有时候学生一皱眉,我就知道他没理解,我需要换另一种讲解方式。
还可以通过交流来了解学生的学习状况。比如问学生读了什么书,不同层次的书能看出学生的不同水平。听学生提问题也能了解他的学习状况。曾经西南联大一位叫蒙文通的老师,其考试方式是让学生提问,教师来回答。如果学得不好,很难提出高质量的问题。我与学生互动时,对于他们的提问几乎从来不立刻给答案。我会问“你怎么想”“为什么这么想”“还有什么样的可能”?启发他思考,再告诉他可以去查哪些资料。既给了他学习方法,又培养他的探究能力。这个过程中教师也是在做加法。直接给答案多简单,但于学生,这样得到的可能只是一个死知识,而通过一点点探究,勾连起各类知识,不断去浸润,时间一长自然就有效果了。
《教育家》:学生、家长能理解您这种“缓慢见效”的做法吗?
于晓冰:这也是需要做加法的地方。家长希望每一次考试都看到比较漂亮的分数,但如果不是通过短期的针对性的训练,说实话成效一定会比别人慢一点。所以就需要不断地和家长沟通,告诉他们“我如何去做,为什么这样去做”。除了开家长会,我还会把家长邀请到家中去交流。后来开设了公众号“水寒说语文”,就相应问题写文章发给家长看。我每天都会写课堂反思和总结,告诉家长这节课为什么这么上,背后的思考是什么。这也是为了让家长更放心,让他理解并相信这样做对孩子更好。
现在更容易获得支持了。“双减”后,我从“边缘”回到了主流。几次重要考试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也证明我做这件事情是正确的。
《教育家》:如果少投入也能获得高产出,老师们为什么不敢大胆去“减”?
于晓冰:之所以不愿选择这种方式,因为它不是立竿见影的,需要长时间的积累,所呈现出的滞后性,让相当一部分人没有信心坚持下去。而且对教师的考核评价,要求教师现阶段就要拿出业绩来。于是部分教师只求自己教学阶段多出成绩,而不是为学生未来做积淀。
只看眼前,不看长远,这是一种认知局限,也是利益使然。用加量的训练方式,结果不会太差,只不过由此失去的东西暂时没有体现出来。人生在所谓考上好大学的那一刻已经成为最高光时刻,再往下走都是下坡路,这是中国教育非常悲哀的一件事情。越是“铁路警察,各管一段”的时候,是教育越拧巴的时候。除了靠一些有觉悟的教师做一些自我突围之外,更关键的是要调整评价机制。
教育做减法,能力做加法
《教育家》:“双减”之前,做“加法”是教育的常态。您为什么始终坚持做减法?
于晓冰:我至今还记得刚参加工作时树立的“教学观”——我要做的教育,不是短期内就要有相应的成果和收获的,是学生未来会因为我今天所做的教育得到相应的滋养。这些年我始终以这样的理念去做。
今天的教育带给我很多思考,我所谈的其实都是常识,只不过这个常识在今天被蒙蔽了,更多的是熟视无睹、习焉不察。我们要把这一层“蒙蔽”拂去,我觉得这是我从事教育工作的非常大的一个价值之所在。
狂热追求高分,不断增加孩子学习时间,孩子从身体到精神都会出现问题。即使未出现问题,也苦不堪言,学习毫无乐趣可言。我希望教育以更科学的方式给孩子更有价值的东西,而绝不是关注学生考上了什么样的高中、大学。我们看到太多所谓优秀的学生,他们通过了中考、高考,但是栽在了人生路上,这是教育需要反思的。成为父亲之后,我的这种责任感更强烈,希望我的孩子受到什么样的教育,作为教师,我要尽可能地把这样一种教育给我的学生。
《教育家》:“减”下来后,学生如何实现更全面、更有内涵的成长?
于晓冰:我理想的教育,是让学生有自然、健康的成长状态,以成长而不是成绩为目标,以成人而不是成功为目标,最终成为一个独立、完整、健全的个体。要实现这些,减下来是第一位的。因为拿学业将学生完全填满后,他就没有自我成长的空间了。怎么让一个人变傻?不给他任何休息的时间,不让他有思考的余地。所以“减”下来后,要留时间让学生去做自我规划和思考。
我常给学生讲一个故事。一个大的玻璃容器,旁边放着大石块、石子、沙子、水,将大石块放进容器,没满;放石子,没满;再放沙子,直到把水放进容器才满。如果故事只到这里,大家得出的结论会是“时间挤一挤总会有的”。但接下来,又把这些东西改变次序放进容器里,先放水,再放沙子,再放石子,最后放石块时,发现已经放不进去了。是不是应该先放石块再放其他东西才是明智的选择?你人生中最重要的石块是什么?我们不能总是眉毛胡子一把抓,要清楚哪些是西瓜哪些是芝麻,更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作者:周彩丽)
来源: 《教育家》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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