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望,一颗“荡漾”的心。 摄影/朱学明
苏杭之间的夜航船已停开十余年了。
我站在平望桥上,想象着它的样子。按过去定下的时辰,它应该下午5:30,从杭州武林门的轮渡码头出发,载一船南北西东客,慢慢驶进运河的黄昏和夜色。直到第二天清晨七点,人们睡眼惺松,看看舷窗外薄雾中另一个码头近在咫尺,心念一声:“到苏州了。”便各自登岸。当天傍晚,这艘船照旧掐着点儿,又从苏州向杭州驶去。
经过两地间的平望时,总是夜深。船舱里的微光映射出孩童们沉睡的脸颊,睡不着的人们怀揣心事,凝望河道上如剪纸般玲珑的安德桥和九华寺塔的影子,听船底水声汨汨,流过小镇梦境。
许多年过去,平望人仍然大都不知张岱笔下士子与僧人蜷缩高论的那只著名夜航船,却常念及每每深夜过路的苏杭夜班——一艘洋溢着橘黄色暖光的大船,甜美地漂浮在黑暗的运河上。到站的人提着行李,匆匆跳上码头,往家的方向走去,石板路一叠连声地发出脆响。
小镇平望实在见过太多形貌、用途各异的船。自隋唐始,人工开凿的河道贯通京杭,收服了原本恣肆漫流的大小河流,水上不再只有“数茎红蓼一渔船”,从此后,商船熙熙攘攘,皆为利忙。南北古运河、东西頔塘河,构成了平望的水镇格局,再后来,又开辟了沟通太湖和黄浦江的太浦河,3/4的里程都在吴江,而平望又恰在吴江的最中心——一颗“荡漾”的心。
一位老人,一间旅社,一段民国往事
92岁的丁阿奶独自一人住在北前街一栋临河的老房子里。门前的頔塘河已经变成了内河,不再接纳外面的船只,只有捡拾运河垃圾的清洁船和附近渔民的小船偶尔经过。她年纪大了,精神却还不错,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佝偻着背,窝在椅子里晒太阳,长久凝视河水,偶尔想起父亲。
▲92岁的丁阿奶在北大街住了一辈子。她的身后是冷清的頔塘河。河上偶尔驶过的小船,唤起回忆。摄影/李晓峰
曾经在镇上一家纸张店里打工的父亲说,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和亲朋好友一起,坐着船,到湖州去看荷花。父亲去世后,那条沾染了花叶清香的船再也没有出现过。
26岁时,她出嫁了,在新家门口种了一棵苦楝树苗,高度刚够牵一根晾衣绳。如今,树已蹿过两层屋顶,亭亭如盖,每到春天,树下便落一层细细楝花。她记得母亲总在春天忙着做麦芽塌饼。运河边的草丛里长满了鼠曲草,黄花绿叶。母亲半蹲着摘了一大篮子,满手都是草茎的清苦气息。她们一起把麦芽粉掺进米粉,和着煮熟剁碎的鼠曲草揉成面团,包上红豆馅,外面洒上一层芝麻,上锅蒸熟。蒸熟的麦芽塌饼泛着一层青绿光泽,还得用油煎得两面略略金黄,再刷上麦芽糖水。
▲平望麦芽塌饼
母亲带着做好的饼子去了运河旁的轮渡码头,卖给等船的客人。有时候,她和母亲也会带上平望的糟烧酒和糕点,坐船到上海做点小生意。半路上天就黑了,非得下了船,在同里的一家茶馆打一夜地铺不可。
“以前运河里水真多啊,一到黄梅天,水都能漫过河沿,淹到家门口。”她抬手拢拢白发,喃喃自语。
“现在呢?”
她摇摇头。丰沛的水仿佛从她的一生里流逝不见了。
而长流不息的运河依旧带来了各式各样的生活,盛与衰,安稳与闯荡,言之不尽,两岸新旧夹杂的房屋似为注脚。
司前街21号的群乐旅社正在翻修,回字形的三层小楼,五福捧寿的花砖地,旋木楼梯,中辟穹顶玻璃瓦,阳光洒下,一片民国光影。它和丁阿奶同岁,生于1926年。
人们差不多已经忘了,那些空荡荡的房间里曾经住过乱世的商人、掮客、密探、革命者、潦倒的归乡人……以及刚刚改革开放时南北奔走的业务员。业务员们西装革履,面目模糊,提包里无一例外地放着介绍信、合同和名片,从一艘船跳到另一艘船。有一段时期,“群乐”改名叫“胜利”,当地人去那里订桌办婚宴时,仍然拿毛笔在红纸洒金请帖上写“群乐”——来来来,大家喝杯喜酒,今天一起高兴高兴。
这条街自宋代建制起,先后有元、明、清分别在此设立过巡检司署,所以叫司前街。最后一次兴盛不是因为官衙在此,而是因为建了运河码头。
同治年间,当地丝商、官员频繁往来上海、苏州、湖州、盛泽、嘉兴、扬州、北京……于是干脆在街西近运河处建了码头,方便轮船停靠。到1933年,又正式建了一个轮埠,过境轮船多达二十多班,震昌、招商、戴生昌三家轮船局都傍着轮埠设在了司前街上,几乎每天天一亮,就开始络绎不绝上演相聚、告别、重逢……种种人情悲欢。后来,古运河改道,轮埠搬迁,繁华景象忽而烟消云散,司前街又重归冷寂。到上世纪九十年代,群乐旅社也搬到通运西街去了,只留下几十户居民,再无商号。
此时我坐在街东头的安德桥上,心生感叹,幸而平望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码头,它大概早就看淡一千年迎来送往,太清楚何谓世事漫随流水,由来一梦浮生。
生于运河,从此休戚与共
渔业村里的渔民如今也是有房产的了,村里处处都是小楼,浮家泛宅的日子上世纪七十年代就已结束——用他们的话说,叫“上岸”。听上去仿佛只是在河里洗完手脚,甩甩水珠,轻松一跳的事。然而哪有那么轻易。
一个年轻人坐在自家气派的大门口低头补“地笼”,一种专门用来捕捉螃蟹、鳝鱼、小龙虾的渔网,极长。一边补,一边抱怨起了个大早却只得两斤小虾。
“早几年,我们捞上来的虾很大,有……8公分!”六十多岁的劳金金想了一下,居然肯定地报出一个精确数字,又伸出一根食指晃了晃,但旋即变得沮丧:“这几年什么都越来越少了哇,一早要划两三个小时到太浦河里,还打不了几条鱼……”他把小渔船倒扣在院前髹漆,一遍又一遍,像是为它攒足精神,好去追赶那些薄薄的鱼群。
另一些船再也不会出航了,修葺一新,停泊在村中的小港口,变成陆上房屋的延展部分,既是厨房,也可成为卧室。老人们漠视轩敞大屋,宁可蜗居家门口的船上,在仅可旋踵的船舱里半坐半蹲,就着低矮灶台炒菜,倒油、取盐、搁调料……慢慢腾挪。他们习惯了脚底的起伏,自如地把身体的振幅频率调整到与水波暗合,极少刻意平衡。他们自己,包括孩子们都在船上呱呱坠地,睁眼看到的第一处是漆黑的舱顶,耳边要么风雨大作,要么水声淙淙,这才是他们对世界的初始印象。此后从流飘荡,终日与鱼虾为伍,一条船既是远方亦是故乡,何来“上岸”之说?
刘军退休后决计再不下水跑船了。
▲凌晨时分的平安茶馆早已热闹起来。摄影/李晓峰
▲茶壶已经用到了快要退休的年纪。摄影/李晓峰
▲平安茶馆的开水票 摄影/李晓峰
他如今成天泡在姐姐开的平安茶馆里,一包烟,一杯茶,几圈麻将,一天光阴就打发了。多好啊。他眯起眼,压根儿不情愿回想过去在运河开货轮的事,“太苦了,真的。”他和家里其他八个兄弟姐妹都出生在同一条渔船上,白天和大人一块儿操心打鱼卖钱,换柴米油盐;晚上草草吃完饭,几个小孩儿一排鱼干似地齐齐躺在船舱里。16岁时,他通过招工进了平望镇航运公司,跟师傅跑船,一个月工资13块,等23岁出师,工资涨到了29块半,终于拿到了一张四等船长证书,可日子还是得在冬天滴水成冰、夏天蒸笼傍身的驾驶室里熬着过。
▲刘军曾是平望镇航运公司的货船船长。最远去过的地方是徐州,航行了七天七夜。 摄影/李晓峰
刘军当年驾驶的是一支小型“船队”——拖船后面牵引着十到十五条驳船,如长蛇铺陈水中。每条驳船上驻守三人,最前面的拖船上,除了船长,还有副船长、正副轮机长、水手、加油工、机修工。船长责任重大,负责卸货、交货,保证这一路上人与物的安全。
记得第一次远航是到上海送一船大米,船进长江,师傅告诉他要注意潮信。潮水上来了,得抛锚等上六个小时,不然外白渡桥的桥洞就难过去了。长江上的风向、漩涡对于新手来说,都是极为凶险莫测的事物,非经验和勇气不能御。当他也成长为一位老船长后,长江仍然令他警惕畏惧。某年夏天,他的船行到江阴段,忽然风雨交加,大浪骤起,船在浪中剧烈摇晃,他死死把着舵,透过挡风玻璃上的水流,盯着茫茫江面,满脸冷汗,觉得自己怕是要交待在这里了……那一刻,他强烈感到人和船的那种生死与共。
▲平望海事所的航行日志,每天都详细记录了巡逻情况和接警后处置过程。 摄影/李晓峰
货船去苏州次数最多。平望渔民早上七点划着小船赶上顺风的话,下午四点就能到。他开机动船,大概只花一半时间。这一路是上水,当年沿途载着小猪、粮食、黄酒的摇橹船不少,可是逆水行舟,殊为不易,船夫个个满头大汗,船却像是粘在了水面上,半天不能动弹。幸好还有纤道,纤夫们背着长绳,弓着背,把小船一点点拉向前方。现在哪里还看得到纤道和小船?京杭运河全线四级航道改三级航道,水面拓宽到70米。平望这一段尤其宽阔,基本达到了100米,很多地方水深达6米,1000吨的大船招摇而过。
“是啊,现在大船上都有空调,冬不冷,夏不热,可我们当年哪有这条件啊?”他又啧啧叹息,点了一根烟,想起有年冬天行船,走着走着突然不动了,跑到甲板俯身一看,原来螺旋桨被一根绳子死死绞住,“怎么办呐?它自己又不会解,还不是要我跳到水里去……”仗着年轻,他跳进了刺骨的河水中,咬着牙,摸索着解开了绳套。他说着,微微打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寒噤。船与河,都隐伏着太多危险,时不时露出残忍一面。他的一位女同事,不小心站到盘成一圈的缆绳与揽桩之间,拖船启动的一刻,巨大的力量迅速绷紧缆绳,双腿来不及抽离,瞬间被绞断……这样的事故至今时有发生。
他再一次叹口气,喝口茶,把桌上摊开的船员证缓缓合上,那些阴郁的运河往事也随之重新收进了衣袋。
一年三百余天航行在运河上的跑船人
▲老家苏北泰州的马桂圣、周爱芳夫妇驾驶一艘货轮经平望,运河上,这样的夫妻船十分常见。 摄影/李晓峰
相较陆上道路,航道更难被人类行为推倒重来或者彻底废弃,人们只能在其存在之上不断修饰,添加新的内容。在海运和现代陆路交通兴起以前,京杭大运河的货物运输量一般占到全国的3/4;兴起之后,运河江苏段的货物运输量仍相当于3条铁路的运量,每年十万多艘船舶奔忙在这条古老大河上,每一艘船舶的背后至少有一个家庭,数十万直接和间接从业者。
▲跑船人的货轮就是他们流动的家。他们尽可能带上一切必需用品和心爱之物,比如财神爷。 摄影/李晓峰
从平望大桥上俯视,太浦河和京杭运河上络绎不绝的船流,穿梭于一新一旧,一东西一南北,两条人工河搭成的巨大的十字航道,平望又恰好落在十字中心。它顺理成章成为最繁忙的过境区,最理想的补给之地。
▲水上加油站 绘画/兰跃峰
运河亦穿过平望大桥下的中鲈村,近运河的村路两旁,围墙、屋门、电线杆上到处张贴着船只买卖的信息,水泥路才走一百多米,大大小小的船舶中介超过了十家,修理店、加油站和小卖部全都自动兼具中介功能,自发形成一个民间船舶交易中心。各种型号的货轮箕踞在修理铺子的门前港口,船主站在船头,操着徐州话、淮安话、山东话、湖州话……和满手乌黑机油的店主讨价还价,内容无非更换零部件、喷砂除锈、抽船底污水云云。我认真听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每一条看上去光鲜气派的大船,其实都逃不过买船、卖船、再换船的命运轮回。
▲运河修理店 绘画/兰跃峰
一个满脸褶子的老人两手各提一大袋东西走来,身后的家人抬着双缸洗衣机、食用油、咸肉,像是要搬到一艘崭新的油轮上去。这简直不啻于一次费劲的登山活动。油轮并没有舷梯,他们需要借助一段生锈的梯子爬上旁边的小货轮,再踩着紧邻的一只巨大橡胶轮胎登上自家的船。一刻钟内,这一小队人马如工蚁般快速有序地把所有东西,连同自己都弄上去了。这个叫陈春桃的老人甫一坐定,便掏出一根烟,美美吸了一大口,听见我夸赞这条威武大船,更加得意:“这船是我小儿子买的,500吨!”他指指一旁沉着脸不出声的年轻人。
▲京杭大运河至为繁忙,仅江苏段的货物运输量相当于3条铁路的运输量 摄影/李晓峰
小儿子陈贤达只有32岁,却跑了16年船,每一趟运输必定捎上40年船龄的老爷子,果然是上阵父子兵。这一次,一家人要开着空船到上海装柴油,临行前在平望进行最后一次检修。陈贤达穿一件满是油污的夹克,一脸萧索神气,话极少,在船上几乎只用眼神指挥其他人干活。他自己也不闲着,手上工夫很是利索。有人告诉他,船上的排污管子堵住了。他赶紧攥了一根扳手跑到甲板上,水槽里已经积了一满盆漂着油污的脏水。他看了看,走到舷边,一翻身,半吊在栏杆上,对着船边的排水孔一阵鼓捣,一股强劲的水流猛冲出来,整个人差点没掉到水里。等他再爬上来,全身湿透,脚下一会儿流了一滩脏水。他接过一条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斜睨了我一眼,终于冒出一句话:“看见了吧?什么最苦?撑船打铁磨豆腐!”
▲运河采砂船 绘画/兰跃峰
但是也有并不以为苦的跑船人。我跳上一条船板上喷涂着“苏盐城货”的货轮,装了满满一船电厂专用的石膏,直压得整条船逼近最高吃水位。船老大胥流根同样很年轻,笃定站在驾驶台前,目视前方,控制着船以每小时七公里的速度匀速行驶。从张家港到湖州得开36小时,大部分时间由他来掌舵。窗外单调风景似慢镜头般一帧帧缓缓退去,再行十几里,仍是沿岸工厂、桥梁、砂石场……断无变化。
“你……不觉得很枯燥吗?”20分钟后,我忍不住问道。
“还好啊。”他微笑着说,两眼仍是注视前方,一艘空船从他右侧唰唰超过,鸣响汽笛。这条固定的航道,他跑了十年,委实没有太多想象空间,只能通过水位线、水压表、航线仪、柴油表判断船的运行状态;根据货物的吨位数和一场雨,估算水位大概涨了多少。他如老树桩一般站着,却并不迟钝,有一刻,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在一块被风吹歪的广告牌停留了几秒,随即皱了皱眉,大约是在判断当时风力大小。
他曾经想把船卖了,到岸上找个事情做做。开过一阵子店,却草草收场。归根究底,还是自己“不太会和人打交道”。重新上船后,他一下子觉得心气平和了,不如就像父亲那样开一辈子船吧。说到小时候在父亲船上过暑假,白天船到太湖,撒网捕虾;晚上扯一床蚊帐搭在甲板上,一身夜露的情景,他终于开心地咧嘴大笑起来。还真是一个单纯的人啊。
▲船上人家养的小狗
我向他告别,继续在运河边行走。落日下,汽笛陆续响起,数条大船逐一向东、向西而去,水面漾起细浪,柴油机散出的尘烟里裹挟着一丝丝饭菜香,流动的货舱和家再次踏上一段旅途生活。而那些短暂擦肩的船与人,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在这条大河上彼此致意。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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