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眠在河南临颍的岳飞麾下名将杨再兴(?-1140年),归顺岳飞前,在家乡曾有一段聚啸山林、占山为王的历史。这段不光彩的往事,转瞬即被他精忠抗金、捐躯小商河的铁血壮举湮没了。往事如烟,杨再兴断然想不到,900多年后的今天,家乡人民在纪念他的阴寨——千秋寨发起了一场乡村振兴、决战贫困的“寨王”争夺战。这是一场没有硝烟却又斗智斗勇的较量!
——题记
一
我们上班的时间定到上午九点,很多起得早的村干部可以做几个时辰的劳动,而这段时间我也会带着两个队员做点家访,走村串户认亲戚,力争“让看见自己的狗狗都能摇尾巴”。这天我想带我们省文旅厅扶贫队的两个小伙子,去唐调家里看看,会会这个“智多星”,听听他关于乡村发展的意见。前一天的会上,村秘书李晓亮提到他,这大半年的,我们还真脱离群众了,这么个人物,我居然没打听到。
我们风风火火地吃完早餐,刚准备动身,只见汪家大院一个村民风急火燎地赶过来拦住我说:“符处长,不好了!汪祥夫和汪支书打起来了!”
“怎么干起仗来了?”我一边急切的问,一边催队员们一起往现场赶。
“打起来了,先是汪祥夫把支书拖起来,接着两个人扭打了好一阵,结果家族长出面了,家族长要在家的汪姓劳力把汪祥夫捆起来,但大家都是跟他干消防活计的,没人动!这不,家族长要我来找您啊!”
我们到了现场,汪祥夫正两手叉腰,明显占着年龄和体格优势,对着疲惫不堪喘着粗气、瘫坐在椅子上的汪德正趾高气扬地说着:“你以为你是谁啊?支书怎么了?算个毬!你想废合同就废合同?还要不要法律?!”
家族长老汪站在他们中间,见我们过来了,遇到救星似的,赶紧示意汪祥夫不要说话。
我走近汪德正,见他鼻子上有点血迹,就问:“汪支书,有没有受伤?谁先动手打的人?”
汪德正一脸委屈的样子,差点哽咽起来,对我说:“符处长,我也只是讲‘你回来,你占着茅坑不拉屎,这个合同也该终止了,再霸着,全村人民也不会答应了’,他一大早就从城里赶回来,把我从被窝里拖出来……”
我威严的目光扫遍了汪祥夫,然后用不容置喙的语气正告他:“汪祥夫,终止合同的事是村支两委的意见,你可以不同意,但你不可以用黑社会的那一套殴打干部,阻碍集体经济和国家文物得到更有效的保护!”
我咄咄逼人的态势多少把汪祥夫震慑住了,只见他那双叉在腰上的手慢慢放了下来,桀骜不驯的眼睛开始游离起来,僵硬的身体开始摇摆不定。我继而转身对队员小赵说:“叫派出所的同志过来,东汪村出现涉黑涉恶性质的殴打村干部事件,请他们马上过来!”
“奇了怪了!我们兄弟吵个架,家内事务,怎么就涉黑涉恶了?你吓唬老百姓吧?!”汪祥夫尽管软下来,但嘴巴依然强硬,“符处长,你见多识广,但也不能把我当三岁小孩对付!我即使没在外闯荡十几年,也在部队虚度了几年光阴,真正是‘狗眼看人低’!”
我没有计较他的出言不逊,倒是猛然怔了一下,不为别的,就为他说的“在部队虚度了几年光阴” 。此前知道他是退伍军人,但他却不知道我也是退转军人,我突然间为自己的信马由缰而稍感后悔:“汪祥夫,不瞒你说,我也曾经是个军人。”
“那还讲什么?不就两个粗人吗!”汪祥夫兴致高涨起来,“那就简单了!”
他的话音刚落,家族长首先反应过来,他连忙拉起汪祥夫朝我作揖讨好:“哈宝崽,你逞哪门子能嘛,还不向符处长认错!”然后笑如莲花地拉着我的衣角,“符处长,这个事就在村里消化算了,千万不要上纲上线了!”
“阿叔,既然符处长也是军人出身,那就没你老人家什么事了!”汪祥夫一把拉开家族长,闪电般冲到我的面前,“我是在武警中队当了三年兵,上士军衔,掰腕还是格斗?由你定!我要赢了,我定;你赢了,你说了算!”
“那就是一个体系,武警中校,支队政治处主任任上转业。”见他那么坦率,看来免不了一场恶战了,我把双手合十,来了个请便的动作,“由你选吧!”
这时晒谷坪里挤了不少人,大家屏住了呼吸,等着我们拉开一场决斗游戏的大幕。我心里明白,汪祥夫应该和我年纪相当,四十郎当岁,但个头比我高了好多,又当过上士,该是军事骨干,我这万一输了,是不是该卷了铺盖走人啊?怎么在东汪村立足呢?
“那就格斗吧!”不容我细想,汪祥夫已经拉开架势,大概以为我政工干部出身,都是花拳绣腿,只听他“啊——”的一声,骄横恣肆地箭步抡了拳头冲过来;我迅速站成弓步,眼睛看准他的步伐,然后虚迎一招,快速闪身躲过,再翻过身子紧跟一步,一脚踩住他的左脚腕,他“哎呦”一声一个趔趄差点倒地,但他一手撑地一个绝地反身动作,就与我正面相对;他的拳头雨点般打来,我应接不暇,互相对击了十几个回合。他力大如牛,攻势正酣,我想,如不设法巧取,时间拉长,我是必败无疑。于是虚与委蛇,佯装后退;他以为我不堪一击,追我的步法渐渐凌乱。说迟时,那时快!我猛然一闪身抓住他的右腕迅疾往后一扣,他多次想回抽破招,但已无奈被我死死压住。这是擒拿术的致胜法宝,扣与破扣只在瞬息之间,他一时轻敌,故而被擒,也在情理之中。
他单膝跪在地上,已无还手之力;见他未作挣扎,我也就松了手。
他从地上站起来,双手作揖:“符处长,兵无戏言,悉听尊便!”他真诚地放下架子,心悦诚服的样子,“我太冲动了,不该粗暴对待我堂兄,您说的终止合同的事,我同意,我的人今天就撤出来,我会全力配合村里以千秋寨旅游带动全村发展油茶观光产业的计划……”
“好的,谢谢支持!”我突然想到病还没好熨帖的刘世亨,就说,“还有刘世亨的事,他跟了你八年,现在病倒了,按照劳动法你是要给他发工资的。你把这些事处理好了,你就是个好同志,我们下一步要面向全村招聘千秋寨寨王,你同样可以来竞聘!”
“真的?”汪祥夫眼睛瞪得像个桐子壳,顾自微微颔首,“好的,符处长,我知道怎么做了。”
二
终止千秋寨合同的事,还得从我前一天参加完县政协“‘四个四十万亩’农业支柱产业布局调研论证会”说起。
没想到县政协能出面邀请省里的农业专家,就县里的农业产业布局做出这么科学的指导。他们通过充分调研,认为除了广泛种植水稻,该县东西方向沿夫夷江两岸气候温润是发展脐橙产业的好地方;西南方向山高林密,适合发展楠竹和竹笋产业;而西北方向却丘陵山地众多,适合发展油茶。并建议四个产业并驾齐驱,每个四十万亩的规模,这就是所谓“四个四十万亩”目标。
我是省文化旅游厅驻东汪村扶贫队的队长,属于省代表队成员,又有那么多省城的专家莅临,被邀请列会是情理之中的事。
散会后,我的小车离开县城,沿夫夷江北岸逶迤而行,很快便驶入了“百里脐橙连崀山”的产业带纵深。时值金秋,西北乡宛然饮了一壶美酒,沉浸在弥望的醉色之中。沿途的脐橙树坠满了黄灿灿、沉甸甸的果实,旷野暗香氤氲;那些负重的枝丫,看上去显得有些娇喘吁吁,令人艳羡的同时,不免又生出几分怜惜。
车子离开省道,向西北方向的山道行进,进入了东汪地界。遍地金黄的色彩戛然而止,沿路尽是无边无际的灌木丛林。随着海拔升高,气温明显低了很多,山道弯弯、道路凹凸,极目所触,除了满眼的翠色,便是秋之将晚的寂寥与秋凉。
一路上,我边开车边在思索,东汪村地处县境西北,正在这个规划的油茶产业带上,如何顺应形势,利用好政策红利,鼓励农民种植油茶,把两千多亩荒山变为油滴滴的“绿色银行”?我还没有一个完整的思路,正准备到村部和我的两个队员合计合计,却见天色已晚,正好要从村支书汪德正家门前经过,干脆就先会会他再说。
这个东汪村,也就2000多口人,因为交通不便,离城镇较远,没有一样叫得响的产业。很多农民总认为家乡是穷山恶水,外面才是金山银山。这里守着一个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千秋寨,是远近闻名、香客不绝的著名人文景点。文化和旅游合并前我管过文物,还曾经给千秋寨拨过50万元的维建经费;机构合并以后,我又管着旅游景点建设,所以很自然就被县扶贫办“吃了点菜” 。
我把车子开进汪德正家的前坪,还没下车,门口就被一个又高又大的汉子堵住了,我定睛一看,喔?刘世亨!眼神黯淡、面色颓废,看他邋邋遢遢的样子,胡子拉碴、衣服油渍渍的,60多岁的年纪好像古稀老人似的,全然没有往日在寨上神飞色舞、左右逢源的模样。他是千秋寨上的专职和尚师傅,其实就是个巫师,巫师和佛教徒的和尚还是有区别的。他怎么堵在这里?不是上个月中了风还在恢复吗?这人性子急,又是中风患者,可不能让他激动,万一整出个意外来,可就收不了场了。我先把车窗玻璃摇下去,轻言细语地喊了声:“老刘,你找我啊?”
他口张开,眼睛一个劲地眨,看着我好一会,才挤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语:“符……处长,寨上翻……天了,我……等你半天了……”
这时汪德正走了过来,先数落他的不是,然后把他拉开,让我开了车门。
“符处长,是这样的,刘世亨还在养病,就急着去寨里上班,汪祥夫没同意,他就横竖不干,吵着要这个那个的。” 汪祥夫接着就去拉刘世亨,“你还在恢复期,中风这种病,恢复时间越长,好得越熨帖。只要身体好了,他要炒你鱿鱼,我和符处长给你做主!”
“他讲……病好了……也不要……我了!我是……13岁就上了寨,想一……脚踹开……没有10万……块钱……想都……别想!”刘世亨走路还有点不踏实,一激动就眼睛直翻,“我今天……就是来……告状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少说话,要相信组织,我表示一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结果。他这才冷静下来,慢慢地像个幽灵似的,躲到汪支书的火塘里,听汪德正向我介绍他反映的情况。
刘世亨专门写了个文字材料,那架势,闹不好真会到处去上访的。他列举了自己在寨上工作的历程,其它就尽是些捕风捉影或不着边际的东西。比如拨款的使用,钱是拨给县文物局的,监管使用主体是文物局,他汪祥夫充其量也就介绍个队伍去做工程,用与不用,决定权在文物局;把写了名字的装修板子装在杨公老爷的头顶,这是“雁过留声”“到此一游”的普世心理;至于伤风败俗,那就是偏见了,谁规定女人不能到菩萨面前做服务了?既然村里承包给他,怎么用钱怎么用人,自然就是他自己做主啊。我见一时半会也没法跟他讲清,就坚持先送他回去,待进一步调查核实,包括他的上班与否,补偿问题一并解决。刘世亨也没了脾气,见我要开车亲自送他,也就偃旗息鼓地上了车。
三
我是心里掩不住事的人,在村里扶贫的日子,常常灵感一来就把扶贫队员和村班子成员召集拢来商量个没完,眼下正好从县里带来好消息,加上千秋寨的事,我督着汪德正把大家召拢来,连夜开会商定方案。我的鞭子把汪德正抽得没脾气,他催我先扒口饭,我一回神,哎呦,肚子真咕咕叫着造反了。我一边吃饭,他就风风火火地一个个打电话,把大家约在村部集合。
村里干部和两个扶贫队员都到齐了,我先通报了县政协调研“四个四十万亩”的事,并请大家就油茶种植谈看法;然后就千秋寨的经营管理抛出“打破传统、改变体制,文化引领、产业联动”的基本思路。这个球一抛出去,就有人接招了,一时热闹非凡,村部像煮了水的蒸锅。
首先发言的是妇女主任李小莲,她个子很高,瘦单瘦单的,前些年在集镇开了个门面专做花炮批发生意,经营了几年赚了个门面。她两口子起早贪黑,没事的时候方圆几十公里到处去发名片,还在各村设立了联络员,只要有红白喜事就向她报信,生意做成了不忘给别人信息费。他们也厚道,从不冒东家,用了什么牌子什么型号写得一清二楚,还承诺如果比别家卖的贵,十倍退款。谁家要了货,他车子送上门,先不收款,见证了质量,待好事做完了,口服心服了,他们再把垃圾带走,顺别把钱收了,做的辛苦但有口皆碑,几乎个个回头、滴水不漏。她是村支两委换届时全票当选的妇女主任,当了村干部,家里的生意损失不小,但她也乐此不疲,店里请了个帮手,生意照样红红火火。
“符处长,我的外家就在隔壁县的大塘村,那是个移民致贫的深度贫困村,前些年开始垦植油茶树,现在漫山遍野没有一颗杂木,清一色的油茶树,人平有两亩多,眼下已经见效了。他们村里成立了统购统销的油业公司,还有几个小榨坊,年产茶油几十吨了。这个茶油品质好,销路好,现在城市居民已深入人心,家家户户都是必需品,是一个好产业,我举双手赞成!”李小莲看了看众人,见大家想听下去,又接着说,“我们这一带的土是酸性土质,山山岭岭除了千秋寨高一点,一般也就千米以下,基本上都可以种植油茶树。油茶树三年可以挂果,五年可以采摘,每亩有7000元左右的收入。”
“小莲,你讲的没错,这个油茶病虫害少,寿命又长,又是常绿作物,只要挂了果,一本万利几十年,真是‘绿色银行’!”村秘书李晓亮几乎是抡着拳头击打桌子兴奋地站了起来,“你们可能不知道,退休的唐调已经在千秋寨下面的自留山上栽了好几十亩,他把相邻几户的山流转出来,现在几个外地商会的老板开始认购他的油茶树,势头好得很。他那片茶树应该有三年多了,该挂果了!”
“‘唐调’?”我有点狐疑地站起来,睁大眼睛扫视众人,“什么情况?说来听听。”
“这个人不简单,他退休前享受调研员待遇,所以都喊他唐调。他是县里首任山区开发办主任,当开发办主任之前,他是现在崀山景区所在地的乡长,那时候计划生育、征粮征购压倒一切,但他却偏偏喜欢往崀山的山上转,他的心思在那些奇崛、嶙峋的怪石上,那些犯了规要罚款的农户,他不罚他们现金,他要他们去给崀山修亭台楼阁、梯子栈道,慢慢地他给那些石头取了恰如其分的名字,然后就开始卖门票,卖票的收入除了上缴任务,就用来给干部职工发奖金。”李晓亮说到这里,用余光瞟了瞟汪德正,然后不无懊丧地说,“唐调对千秋寨的管理是有想法的,多次批评过汪祥夫*鸡取卵的做法!他有一套详尽的运行方案,但一直不愿与我们对接。包括在寨上修建财神庙、药王庙,在寨顶烧龙头香,他已经在寨下建了一个‘西乡名流纪念馆’。讲句实话,今天如果符处长不提出千秋寨和油茶产业联动的想法来,我也懒得讲出来……”
大家把目光对准了汪德正,好像山雨欲来似的,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分明有人想说话,似乎在等待一种推进的力量。
“怎么了?想什么就讲出来啊!连讲出来的勇气都没有,怎么推进工作?”我知道撕破脸皮的时机到了,他们在等我强硬的支持,“作为驻村工作队队长,我也是你们的第一*,刚才李晓亮秘书说到唐调对千秋寨的想法,我认为很专业,很可行。千秋寨要发展,就是要勇于冲破一切阻力,排除一切困难!”
会场顿时像决了堤,气氛热烈起来,无不把矛头对准了汪德正,一致认为,千秋寨要发展,必须要从氏族主导的阴影中走出来。
汪德正顾自抽着闷烟,把个头枕在椅背上,听大家数落,短暂的沉寂过后,他站起来,从抽屉里摸出一份合同,走到我的旁边,我接过来,他也没等我看完,用两根手指敲着桌边:“各位,我在这里表个态:尽管汪祥夫也是我五代内的堂弟,签了十年合同,还有两年没到期,但我向大家保证,这个合同毁定了,从今天晚上起与他开始终止合同,明天开始上山接管千秋寨,所有的麻纱事由我负责摆平,不要公家添一分钱的违约金,下一步面向全村公开选拔寨王!”
说完,他拔腿跨出会议室,独自一人先走了。
夜色已经很深了,宽阔的田野里只有稀稀拉拉的蛙声东一声西一声没精打彩地鼓噪着;四周农户的灯光也熄灭了,旷野里只有汪德正手机的亮光在忽明忽暗地前后划动……
没想到,汪德正当天晚上回去就给汪祥夫打电话,要他回家解除合同,才出现了本文开头汪祥夫大清早找汪德正兴师问罪的一幕。
四
杨再兴并不是东汪人,又怎么与千秋寨扯上了关系?而刘世亨自小就上了寨,何以又落得个寨王没当上还被汪祥夫排挤的田地呢?
杨再兴是湖南省新宁县崀山盆溪人,南宋岳飞大帅麾下的骁将。追随岳飞前,他有一段先在八峒瑶山造反,后又随叛将曹成落草为匪的经历。被岳飞捕获后随岳家军精忠报国北上抗金,忠心不二。杨再兴北进转兵途中路过东汪,村民开仓蒸粑热情相送。此时人群中有一个叫汪雪云的女孩出落得如花似玉。杨得见大惊,忙对甲长汪五说:“我若凯旋,必回来娶她!”又望着万峰独尊的九龙山顶说:“我若此去抗金*敌后生还,请在那山顶立阳寨与汪姑娘安身相守;若马革裹尸,也请劳心建一阴寨让我歇脚!”这便是“杨汪之盟”。
杨再兴自此挥师北去,壮怀激烈,屡建奇勋。最后在小商河战役中,往来如入无人之境,单骑独踹金营,宰*金兵二千有余。因寻金帅兀术未果,被大军围困,身中箭雨,英勇捐躯,焚尸后得箭簇二升。汪姑娘终日翘首以盼,等候佳讯,不想噩耗传来,恸哭不已,涕泗滂沱。心想生不能与杨将军完婚,只能以死殉情。便寻向进村口的江底山岩洞,以身阴许完成夙愿。后东汪村人便遵杨再兴所嘱,在九龙山顶建千秋寨,汪夫人和杨再兴原配马夫人左右相侍,专供万民纪念。
刘世亨是千秋寨的元老级人物,13岁那年,正是“插红旗寸土不让,大跃进分秒必争”的年代,“人定胜天”的豪情壮志撑不饱食不果腹的肚子,他父亲在劳动中晕倒就再也没有起来,他母亲偷偷地把刘世亨送到千秋寨做巫师的远房亲戚那里,拜他做了师傅。只是他永远有个当寨王的梦想,但这个梦一直没实现。他师傅圆寂那年正好赶上崀山开发,崀山以丹霞地貌闻名于世,最后还连同国内四个丹霞景点捆绑申报成世界自然遗产。但专家们一直不满足于崀山人文景观的缺失,于是就想到了千秋寨。
县里层层上报,从县级文物一直到省级文物,拨了钱修了路,也修了后寨,扩大了建筑规模,还广泛收集了杨再兴的有关文物。基本成型以后,县里交给文物所管理。但文物所哪有人愿意守着这个“孤岛”,就交给乡里;乡文化站接手后,因为没有征地,多次被东汪村所在组的村民诟病和质疑,站里也就个把人,人手又少,终于答应委托村里管理。到了村里,可就成了唐僧肉。起初,刘世亨愿意一年向村里交一万元管理费,剩余的钱再用于扩大规模和寨舍维修。但很快就被冲烂了,首先是汪氏家族不干,他们认为:要承包也得汪姓人氏先挑,理由很简单,没有汪夫人就没有千秋寨!在这种思想主导下,汪祥夫与村里签了十年合同,每年上交了一万元管理费后,顺理成章就成了千秋寨的寨王了。刘世亨空怀千秋寨的振兴梦,从此就落得个被颐指气使的角色,要不是还有那么几把刷子,早就被汪祥夫赶下山去了
我突然又想起我第一次上寨的情景来。那天是农历初一,寨上鞭炮喧天,锣鼓齐鸣,香火袅袅,梵音朗朗。杨公正殿里杨再兴在中央端坐,马、汪二夫人分列左右,观音娘娘率众菩萨居左殿,十八罗汉及百面菩萨居右殿。香客们先要拜杨公老爷及马、汪二夫人,再自左往右一一拜叩。香客来朝,不外乎许愿与还愿,只要讲明目的,都由刘世亨一一禀明杨公,在香客和神明之间,刘世亨就是使者,他那一套滚瓜烂熟的经文与礼数,娓娓道来,绝无吞吐,让香客和观者肃静而怡然,听来就是个享受。他那从容和熟练的拿捏,让你对菩萨有了敬畏的同时,还有了融和的亲近;你若是来祈福消灾,顺水推舟中,你便顺着他的思路承诺拿什么来进贡,什么时候准时会再来;你如是求取功名,他会把中国的重本、一本院校一一数落,还尽往好里说;尤其是那些还愿的,灾消病散之后,在他的怂恿之下,犹犹豫豫间,直选着红票子往捐款箱里放……
五
说起汪祥夫,我突然想起上次和汪德正在县城开会,他向我说起汪祥夫的传奇经历,我禁不住对他翘起大拇指。正好汪祥夫在县城一个大型超市揽下个消防工程,我们就趁会议的间隙专程去他的工地看过。
他原来在部队当兵,退伍后在省城当保安。大部分“保安哥”把宝贵时光打发在棋牌游戏上,而他却变闲为宝,利用闲暇,考上了中级消防施工证书。后面在省消防总公司挂靠了一个部门,靠战友和部队首长的推荐,从几千元的小工程做起,哪怕是大公司看不上的小工地还是其他公司需要返工的、不赚钱的“硬骨头”,他都不嫌不弃。慢慢地积累了经验,锻炼了队伍。他先是拉了自家的三个亲兄弟,随着工程增多,三个兄弟各带出一班人马;接着外家兄弟和堂兄弟又不断加入,使队伍膨胀到20余人。随着名气和实力的增强,他的业务已经扩展到广州、深圳、长株潭等地,县城和周边城市本来不是他的重点方向,但碍于人情,慢慢地也接了一些,尤其是承包了千秋寨之后。他在深圳的业务很火,从一家民营医院的消防工程做起,慢慢地成为样板工程,一家伙,以收费合理、服务周到赢得了口碑。那家医院留了点尾款未结,给他留了几间房子,他就以此为据点,交给老婆驻守,装修成工人的宿舍和业务管理办公室,签约、验收、结账那一摊子事就成了老婆的专职。随着消防管理的从严推进,县级市场也大了起来,他是真的忙不赢了。从此,他就把千秋寨委托彭叶叶管理,自己一天到晚,脚没怎么踩着地,长期在业务点之间穿梭。他长期要固定二十几号人,管你有事没事,包吃包住每天要发200元;忙时还要从点工梯队里叫人,那得要300元一天。因而东汪村的汪家院子大部分是他汪祥夫的用工重点。
我和汪德正赶到那个工地时,汪祥夫正在指挥工人师傅搬材料,他戴个黄色安全帽,高高大大的个子,还腆着个大肚子,一副指挥若定的样子,把他的那些个工人整得一个个服服帖帖。见我们找来,他立马把管事的组长叫过来。
“材料先进场,只有一个月工期,超过一天,扣日工资一倍的罚款!你自己掂量好,给我长点记性!”汪祥夫虎视眈眈的看着他,“晚上加点班,千万别喝酒,加班时间喝酒喝一次罚两百元!”
然后把帽子一摘,交给组长,冲汪德正喊:“哥,领导来了也不早告诉我,我去酒店包厢里等你们。”
“这是省文化旅游厅的符处长,我们村的第一*兼驻村扶贫队长,专程来看看你。”汪德正把我介绍给他。
我们握着手,他霸蛮要留我们吃饭喝酒,但见他实在太忙,一会功夫接了无数个电话,我们就只在他工地上转了一圈,大致了解了他的生意和千秋寨的管理情况,便执意离开了。
但等我们开完会,我想就千秋寨的发展找他谈谈的时候,他却又到深圳去了。
眼下,刘世亨对汪祥夫咬牙切齿的,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就问汪德正:“汪祥夫和刘世亨有些什么解不开的冤结呢?”
汪德正神秘地笑笑,讲了一个尽人皆知的故事。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连星星都懒得出来值更了,月亮更是压根就没出来。刘世亨那天夜里浑身燥热,横竖不安宁,脑海里整个都是彭叶叶的影子,那个浑圆的身子和蓬勃的胸脯,还有对他若隐若现的暧昧……他索性刮了胡子,洗了香皂,还把*蚊子的六神花露水喷了一身,就壮着胆子下了山。山路空濛,但一路上他还是设想了几种结局……就凭平日的脸熟,怎么也不至于吃个闭门羹吧。想着想着就到了,一条大黄狗窜出来凶猛地叫着,刘世亨只说了一句:“大黄!”那狗就摇着尾巴贴着他的裤腿俯首帖耳不叫了。这条狗常常跟着彭叶叶上千秋寨,刘世亨为了讨主人喜欢,有些好吃的总会留给“大黄”,因而也就格外亲切。刘世亨到了门口,就迫不及待地敲门,并轻声唤了句:“叶子!”
屋里突然亮起了灯,一个男声警觉地问:“哪一个?”接着拉开房门,就追了出来,刘世亨哪里料到这阵势,以为彭叶子的老公回来了,就没命地跑,跑着跑着,一只鞋子掉在水塘里,他想去捡,那人还在追,他只好一瘸一拐地继续逃。夜色很黑,他突然灵机一动躲到一个柴垛里,等了半个小时才钻出来。他惊魂甫定,真的心有不甘,就打着手机电筒回头看究竟,终于在一个空坪里看到汪祥夫的那辆雷诺越野车!娘卖乖的,贼喊捉贼!
他那个千仇万恨一股脑全涌上来,也不知什么灵感促成了一个馊主意,他用手握成一个喇叭,歇斯底里地喊:“抓贼啊!彭叶叶家遭贼了!抓贼啊——”
一个院子的狗都狂吼起来,村民纷纷穿起衣服爬起来朝彭叶叶家奔去。只见一个黑影从叶叶的后门窜出来,绕了一个圈,然后埋头奔向那辆雷诺越野车,慌里慌张地消失在茫茫黑夜里。刘世亨见好就收,把村民引向相反方向,放了汪祥夫一马,给汪祥夫几乎见光的裸身留了一根薄纱。
这是汪祥夫和刘世亨之间从未外宣的秘密,也是汪祥夫对刘世亨又恨又气又有几分无奈的根由。
我也奇怪,既然是他们两人的秘密,何以又弄得尽人皆知了呢?
六
九龙山,其实不仅是一座山的山名,而是整个九座山的统称。是地壳运动形成的九个褶皱,它们呈西东走向不断延伸,像九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一字儿舒展开玉臂,齐刷刷地跳着妙曼的舞步,那庞大而开阔的裙裾,便是山南山北的坡地,是村民赖以群居的福地。
今天是汪祥夫正式把千秋寨管理权移交给村里的日子。汪祥夫主动一次性补偿刘世亨养病期间的各项补贴一万元,并同意无条件提前终止千秋寨承包合同。
我们兵分两路,一路由汪德正、村长与扶贫队员小赵、小唐去与汪祥夫搞交接;一路由我和秘书李晓亮、妇女主任李小莲三人,沿着山北通寨公路到达千秋寨的停车前坪后再折转山南的公路,专程去拜会崀山开发的功臣唐调。
站到千秋寨的停车前坪,已经踏着了九龙山的肩脊,举目望去,其他八座山峰都一览无余,晴空朗日之下,峰峰竞耸,大有争相来朝之势。远处时有晴岚缥缈,让伟岸的山头也有了少女般的柔情;那些像骆驼,像烈马,像巨乳,像睡美人的山峰越发生动而俨然,让人生发联想,不忍挪步。
“符处长,你看,山下就是唐调的茶园,现在已有三十亩的规模!”李晓亮一句惊呼,把我从无边的遐想中拉回来。
南坡是合村前原千秋村所在地,从东汪到千秋另有一条乡道通达;当然,翻过千秋寨也可以,尽管近一点,但成本会大得多。我顺着李晓亮的指点,就在九龙山的南坡,有一爿成梯式的茶山,那些郁郁葱葱的茶林还没有盖满黄褐色的土地,茶树枝上开着花骨朵,散发出沉郁的芬芳。我们被这绿色牵引着,竞相往茶园奔去。
茶园就在通寨公路的旁边展开,大约在半山腰上,左边是一口水塘,右边便是茶场的场部。门前有两根擎天石柱,那是民国期间有“神童”之誉的李培根写的一副对联:
五岳倦游成小筑,
万方多难此频登。
这副对联是培根先生在看透了省长何键真面目后,不愿与之共事,毅然辞职回乡过起逍遥的田园生活时,为乡贤、县救济院长陈清腴在千秋寨下建的别墅所题。李培根12岁考中秀才,17岁东游日本求学法律,是早期同盟会会员。学成回国后在多地出任县长,赵恒惕主政湖南时,曾任省党部首席常务委员兼省府委员、省司法厅长。他辞官回乡后,频登千秋寨,灵感一来,常留墨宝。最著名的莫过于取句贾岛《寻隐者不遇》的题联:
采药人何去?
寻师我又来。
唐调重拾李培根先生的这幅对联,可见他对历史文化的敬仰和当地人文资源的熟悉。一对石柱像是两棵迎客松,分立在大门的两侧。进去便是一座占地约400平方米的全杉木仿古建筑,朝门上书“西乡名流纪念馆(筹建)” 。进得馆内,坪内有一座威风凛凛的杨再兴塑像。塑像约一丈多高,杨再兴打马提枪怒目圆瞪,而那马也鬃竖蹄飞,恰似单骑独踹金营时人吼马嘶的壮怀激烈。前坪里停了不少车,来了不少客人,唐调自己正在为一拨客人做义务的讲解。我们没有挤进去凑热闹,偏开他们图个清静,一间间陈列室看过去。尽管资料还不算多,但它已经初具雏形。西乡的重要人物如抗金名将杨再兴、楚勇鼻祖江忠源、老虎县长徐君虎、民国省府委员李培根、五四学生领袖夏明钢、黄埔一期少将詹庚陶、七村团总何文聘等,有照片、族谱、档案复印资料、相关书籍、书画墨迹等。看得出唐调花了不少精力,投入了很多财力。见他一时半会抽不开身,我们大致浏览了一圈,与他打了个招呼就去旁边的油茶观光园看油茶。
名流纪念馆的左侧有一个拱形的门楣,上书“千秋寨油茶实验观光园”。穿过拱门,是一条水泥的甬道,沿甬道有很规则横竖通道,可供游人通行。晚秋临冬时节,这一片茶树长得不高,有的只及我的膝盖,有的高及我的腰,最高的不过一米五左右。每一棵茶树的叶子青翠欲滴,叶边上有细小的齿片,估计大多也就是三年的树龄。
整个油茶园足有三十几亩,全部是用挖掘机平整出梯土和人行观赏通道,一块块一片片,阡陌纵横,条块相接,一眼望去,绿意盎然,煞是壮观。三面都没有围栏,看那架势,是准备随时向周边扩张。
正当我们看得投入,进到茶园纵深处时,唐调风风火火赶了过来,他一脸疲惫,但掩不住笑意:“哎呀,符处长,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真不凑巧,刚才那拨客人是金城书院组织来的,全是在广东那边发展得比较好的老乡,是东莞新宁商会的杰出代表,他们已经签约认领了三千棵油茶树,也就是注资入股油茶开发,不瞒你们说,我现在这些油茶树,早就不是我的了!”
“唐调,真的对不起,来东汪大半年,只听说您的大名,可还是第一回打照面,我们工作没做好啊!”我上过千秋寨,去过老千秋村的农户家家访,可就是没见过唐调,没想到他这么大能耐,不仅大张旗鼓流转土地搞油茶,还用“飞投”形式搞招商引资,闯出一套产业开发的新路子,“唐调,您搞名流纪念馆就是对千秋寨人文资源的丰富发展,也是与油茶观光、产业发展遥相呼应的组合拳。我们今天一班人马正在千秋寨搞移交,承包合同终止了,下一步就是要把经营主动权牢牢掌握在村支两委手里,让千秋寨旅游观光和油茶产业焕发异彩,增加人文景点、扩大油茶种植面积,是眼下的当务之急啊!”
“符处长,两位李村官,早就该收回千秋寨的承包权了!讲句实话,没有收回千秋寨,我是不想掺和你们的,”唐调抿紧嘴唇,眉头皱得很紧,很是不悦地说,“千秋寨承包了八年,就倒退了八年!好在你们把它收了回来,否则,你们将是历史的罪人!守着这么好的资源,不在旅游和产业上做文章,靠出外打工,几辈子也别想把东汪村的面貌翻过来!”他看了李晓亮一眼,无奈地长叹一声,接着说,“我是金城书院的副院长,以前的人脉关系都在那里,我的一大帮朋友推着我回乡搞油茶和名流纪念馆,讲句实话,千秋寨搞不起来,我搞了何用啊?这就对了,符处长,还是驻村扶贫政策好啊,你们不来,千秋寨不可能有明天 ……”他说完,语重心长地拍拍李晓亮的肩膀。
“唐叔,符处带我们专程来听您的高见,您有什么见解要毫不保留地贡献出来喔!”村秘书李晓亮见缝插针,“千秋寨收回后怎么管?是村班子齐抓共管,还是村支两委领导下分工协作目标管理?景点建设在村里无钱投入的情况下,是否可以采取合作或者入股形式?实行谁投资谁受益政策?”
“恕我直言,千秋寨的发展关键还是班子建设问题,寨王要竞选,村支两委班子也要改选!”唐调慎重其事地握着我的手,还在我的手心里轻轻捏了一下,“这需要乡、村两级有壮士断臂的勇气!”
我朝李小莲和李晓亮努努嘴,看着他们都意气风发的样子,我向唐调会意地点了点头。
“对于德才兼备、年轻有为的人才,要大胆使用!”唐调继续给我打气,“只要利于工作,乡里应该会全力支持。如有必要,我也会跟乡领导去说。”
“您要继续出谋划策,还要全力动用资源哦!我认为,您那些商会呀、书院呀大胆去活动,我们把千秋寨岭南岭北全部种了油茶,全部让他们去认购,不够了,我们去邻村搞流转!”我再次握紧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有您的支持,我们信心百倍!”
第一次近距离看他,原来他的鼻子又高又大,那双眼睛也出神的亮,笑起来的时候,那肥厚的嘴巴洞开,俨然千秋寨上的弥勒佛。
七
对于东汪村的发展,我大致理出了一个头绪:补充血液微调村支两委班子,千秋寨实行管委会领导下的目标管理,油茶产业以政府补贴加社会认购方式推进,鼓励村统筹前提下的民办人文景点建设。我把初步想法与唐调、乡里的主要领导通了气,形成了共识。一致认为,先营造氛围,让能干事、有想法、有能力的人亮亮相,便于发现人才,水到渠成地先完善好村级班子和发现合适的寨王人选。
我给妇女主任李小莲布置了一个任务,让她深刻领会乡、村两级关于东汪村发展的“四步棋”,写出鼓动性的宣传标语和短文,采取粉刷和农村广播的形式营造氛围。她拟了几条标语如“你种油茶我买单,商会‘飞投’要点赞”“种茶榨油观摩风景,一箭双雕提振精神”“村级班子要完善,德才兼备你领先”“千秋寨上风雷急,寨王争夺较高低”“人文景点欢迎投资,集体所有个人受益”……言简意赅,切中精神,我又鼓励她每句写一段诠释性的美文,在广播里不断地播放,收到了很好的传播效果。
我又把干部简单做了些分工,汪德正和村长以驻寨管理为主,李小莲带着扶贫队两个小伙子守村部搞宣传,我和李晓亮配合唐调搞招商引资和土地流转扩种油茶园。时光在慢慢细细地流动,东汪村也变得暗流涌动、波谲云诡起来。
第一个爆炸性消息是汪祥夫炸响的。
汪祥夫给他的消防安装工程队二十几个员工分解了硬任务:每人每户回村里至少种五十亩油茶树,不管用什么方式,贩种也好,流转也罢,联营亦可,他每亩个人扶植2000元帮扶资金;成立东汪村油茶开发合作社,所有的油茶户以茶园入股,签订包销协议。他动了真格,每人预支两万元,决定放假三个月,暂停接纳新工程,全力以赴回家开垦新茶园。他有几十号人,又是召之即来、战斗力强、作风过硬的汪家军,一家伙就把全村带起来了。那些个农户看到汪家军开山辟土,也纷纷找到汪祥夫,要求依样画葫芦,给2000元一亩的扶助金。他照单全收,还事先跟人家签了包销合同。乐得大家无忧无虑、心神坚定,整个村子全是挖掘机的轰鸣,锄头砍刀的交响,把一个渐入寒冬的山乡,闹腾得暖烘烘的。
第二个爆炸性消息是李晓亮引爆的,也可以说是唐调成就的。
我把村秘书李晓亮放到唐调那边帮忙,完全是看好他灵泛敏锐的特质。没想到他比我想象的还要极致,他勤快上心,只要唐调的朋友过来,陪酒端茶他是熨熨贴贴、无微不至,唐调是看在心里喜在眉梢,他不管县城书院那边有什么会议、活动或是会客闲聊,都把李晓亮带在身边,犹如贴身秘书。而这晓亮也不放弃任一机会,与所接触的诸色人等都成了朋友。直到有一天,上海同乡会的几个大佬专程来名流纪念馆拜访唐调,晓亮既是讲解员又是服务员,带客人看了村容村貌,又爬到千秋寨拜杨公老爷,有个老板说了句:“财神、药神、观音应该单独建殿,分开叩拜!”
他突然灵机一动大胆地推荐说:“要是各位老总能在这里投点资修个庙殿,不仅会得到菩萨保佑,还会在这里有个念想,得到应有的回报!”
“对啊!要是能像崀山云台寺那样有个烧龙头香的地方,那才刺激而特别!”另一个老总附和道。
唐调不失时机,抢过话头:“千秋寨敬的是杨公老爷杨再兴,近千年香火不断,有由头,有亮点,值得期待,值得拥有!”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居然就形成了共识,还在山下的纪念馆住了好几天,硬是把可行性方案拿了下来,还和村里签订了投资协议。
第三个消息却是刘世亨炸响的。
他本来还在养病,汪祥夫为他养病,还专门付了一万元修养费,他女儿女婿也建议他在家安度晚年,不要再外出抛头露面。可是,当他听说千秋寨要建几座庙殿,还要烧龙头香的消息,居然话也说得圆,手脚也不麻了,好端端能上寨上班了。汪德正怕他旧病复发,就专门给了他一个任务,让他整理研究拜药王、财神、观音的经文,为三个专殿新张做好准备。他作古正经收集了经文,还亲自捉笔誊写,并理出了一套切实可行的权威程序。用他的话说:“给菩萨做点事,有病也消灾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想到,另一个谁也没张望到的爆炸性消息被汪德正和村长引爆了。他们双双找到我和乡政府,前者以工作压力较大,缺乏创新思维,要求在二线工作,请求辞去支书职务;后者纯粹就请求提前退休,让出职位,便于村里及时补充新鲜血液。
那么,面对他们的真诚与坦率,我和乡里也要照单全收吗?
八
如果不是故事情节急转直下,我差点就被汪德正“带了轮子” 。
那阵子,李小莲负责村里的宣传,还主动上门做说客,让那些犹豫不决和瞻前顾后的农户彻底放下了包袱。最直接的广告效果,就是她把自己外家的油茶园和榨油坊拍了视频和实景照片,还主动把自家的四邻八舍都组织起来,大胆与汪祥夫签了协议,领了每亩2000元的启动资金。尤其是汪祥夫用现金补贴农户开山种油茶并签约包销产品的事迹,经她一张扬,一传十十传百,居然就签了1600多亩,汪祥夫为此付了现金300多万元。王祥夫随即以签约的茶园成立合作社,成了县里推广油茶种植的大功臣。县委宣传部的新闻办主任带了省市县三级的记者把东汪村穿成了织布机上的梭罗,一家伙,长枪短炮的,李小莲和汪祥夫走到哪,记者们就跟到哪,电视里、报纸上全是东汪村的新闻。我就正要推千秋寨旅游,暗示他们有事没事多往千秋寨上跑,多给千秋寨上镜头,一时间,汪祥夫的小车里总有李小莲的影子,车上车下出双入对,也就让人嚼烂了舌根,编出不少关于他们的绯闻来。
有一天,李晓亮突然把关于他们俩的两张照片发给我,一张是在车上,角度是斜着从下往上照的,构成了汪祥夫用手往李小莲的身上摸的状态;另一张是上寨子爬上大殿的石阶时,汪祥夫走在前面,用手拉住李小莲的对面照,显然是互拉的场景,背景就是千秋寨。我仔细看了照片,心存疑惑,然后问李小莲,她说前一张是坐在前排的她,老是插不上安全带,汪祥夫替她拉了一把带子;后一张正好是她爬累了,主动要求汪祥夫拉一把,拉上那一级台阶就放手了。
但这两张照片,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并且铁板钉钉地指认汪祥夫和李小莲有一腿。而且,双方的配偶都得到了这张照片。李小莲的老公找到村部,当着我的面发脾气,明确提出不让她干下去了。搞得鸡犬不宁,不得安生。
这照片到底是谁拍的?而传播这张照片的目的何在呢?
汪祥夫和李小莲都一致肯定拍照者就是彭叶叶,并两次认定她在现场。彭叶叶,就是刘世亨所说的汪祥夫的“话胡子”(情妇)。她的老公常年在外打工,她在家替汪祥夫看寨,刘世亨病休期间是她临时接替菩萨“使者”的角色,打卦、传话、讲好话,因为她有几分姿色,又是汪祥夫的“话胡子” ,讲得好不好就不重要了。前阵子,突然汪祥夫把合同终止了,村支书汪德正和村长上山守寨了,她就自然下山失业了。为了重回千秋寨,她不断使出看家本领,与汪德正勾搭成奸,好不容易又夺回了“使者”角色。慢慢地她发现汪祥夫冷落她了,不搭理她了,成天与李小莲走在一起,便把账算在李小莲头上,而导演了这出报情仇雪爱恨的闹剧。
他们说得有板有眼,但我却认为背后必有主谋。便选了个月寂星廖的夜晚开了车摸上寨,和扶贫队员小唐、小赵来会会刘世亨。他乐于以寨为家,肯定住在寨上。
冬天的千秋寨寒风怒号着,回廊上的旗幡发出噗噗的撕扯声,吊灯划着圈不由自主地抖瑟着。管理人员把我们带到后院,强光灯下,刘世亨正在后殿里抄《观音经》。
刘世亨终究还是一个直人,终究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他知道我的来意,只见他把小唐和小赵呼唤开,令他们各守住一个口子看住来人,然后神神秘秘地走回来,把手机打开,点开一个音频文件:
“……你把那两张照片发到群里去,最好让李小莲的老公看到,要让她老公站出来反对她做村干部,她们生意做的好好的,做什么村干部!她要不当了,我就推荐你小叶子做妇女主任……”男声分明是汪德正。
“你不是和村长都写了辞职报告了吗?”彭叶叶好像和汪德正靠近了,发出希希梭梭的声音,呼吸也紧促起来,“哎吆,讨厌!如果到时候汪祥夫找我算账,我就把你讲出来……”
“你这个憨包妹子,汪祥夫要是还想到你,怎么和李小莲打得火热?我写辞职报告,就是为了坐稳寨王的位置,这叫着‘以退为进’。我*都不干了,他还能少了我寨王职位?你就安心给我做压寨夫人吧!哈哈……”汪德正显然在彭叶叶身上斗了个嘴巴,只听到“嘙”“嘙”的撮吸声。
“哎呀……你和汪祥夫还是五服内的堂兄弟,你就不管不顾了啊?”
“他那个势头怕是要当*村长了,他什么时候管过我的感受?”汪德正总算是露出了狐狸的真尾巴。
“我要去上班了,怕人家讲闲话……”彭叶叶说。
录音也就戛然而止。
我喜出望外,笑着对汪祥夫说:“这个音频可以发给我吗?”
他坚定地点点头。
九
投资庙殿的几个老板也动起真格,钱都按进度打了过来,我们被倒逼着要尽快把寨王选出来。
那么,是先改选村级班子还是先选寨王?经验丰富的唐调建议:反其道而行,打乱原计划,先选出寨王,让想入非非者措手不及,在公选寨王环节自动淘汰,断其念想!是啊,汪德正根深蒂固,当了近十年支书,他手里发展了那么多党员,他要人为设障,怎么都会把清水搅浑。唐调这一招够狠,让诸色人等站出来,是骡子是马遛一圈就知道,没个真本事也架不住阵势,让觊觎已久的人自己退却。然后把选出的寨王作为村支两委补选的候选人,自然更替,水到渠成。
年龄55岁以下,有大专以上学历的汪德正、汪祥夫、李晓亮和李小莲,以及几个在外打工的大学毕业生都回来报了名。
主考官由我、包片的唐副乡长、刘世亨、唐调、村长,组成单数评委会,扶贫队员小唐做主持,小赵做记录。
这次竞选是精彩而令人期待的。我就是想让选手通过思想碰撞绽放光华,既展露才华,又能综合他们的金点子,为东汪的发展服务。
这一天,寒风凛冽,水田里结了一层薄冰,村道两旁的树叶也裹上了一层晶莹的白衣。村部彩旗猎猎、横幅招展,年关将至,很多打工的青年男女都归巢了,考场内外站满了看热闹的群众,他们嬉笑着,调闹着,把一个肃*冷冽的隆冬喧闹得热烘烘的。
首先登场的是村支书汪德正。他正襟危坐,眼睛在主考席上游移,见大家也肃穆端坐,便四周看看,但并没有人给他喜乐友善的回应。
小唐首先介绍了汪德正的简历,然后请他就千秋寨的经营管理阐述自己的想法。
汪德正毕竟当了近十年的村支书,又清楚政策形势,稍作调整,就回到了正题。他说的头头是道,其实也没什么新意,都是些大会小会上的一些套话,我就打断他举手提问了:“请问汪德正同志,千秋寨的基础设施和配套景观做起来以后,你准备怎么组织客源让游客到你千秋寨来?”
汪德正想都不想,不假思索地说:“酒香不怕巷子深!我们有千秋寨的老牌子,又有独具一格的龙头香,只要舍得做广告,不怕别人不来!我想,通过大家微信、微博,县内外的报纸、网站做点广告,这叫花小钱办大事,四两拨千斤,不怕别人不知道……我们成立管理公司,卖门票,收入全部进公司,公司董事长是村支书,总经理是村长,我们只管做事,待遇从经营收入里提取一定比例作为管理人员的工资。我的年经营目标是保底50万元。”
刘世亨耐不住了,他举手提问道:“汪*,请问你龙头香将怎么烧?卖多少钱一枝?一年卖多少枝龙头香?”
提起龙头香,汪德正顿时龙飞色舞起来:“龙头香就是有钱人烧的,一枝平均总要千把块,一年卖1000枝如何?”
刘世亨真是个怪才,他一不小心,就给汪德正挖了个坑。只见他揶揄着说:“汪*,你还没当寨王就瞒产量,这一千枝香就是100万了,你还把目标定在50万元,分明是想多拿超产奖励啊!”
全场禁不住哑然失笑,场外的群众居然笑得起了哄。
其他评委再问了几个问题,汪德正显然情绪低落了很多。经过短暂的统分,最后综合得分:8.90分。
中间经过了几个毛头小伙的忽闪登场,没经几个回合,就草率收场。得分都在8.00分以下。
接着是李晓亮的出场。他的演讲很精彩,也很会调控场面,是难得的帅才。
在轻松和谐的氛围中回答完几个评委的问题之后,李晓亮的最后得分是9.50分,目前的最高分。
接着是最具期待的汪祥夫登场。
“……很遗憾,我承包千秋寨这八年,让千秋寨倒退了八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愿意用搞消防工程赚来的钱,先把庙殿建设起来,把龙头香搞起来!近段时间,我设法在弥补我的过错,我已经花了300多万元现金补贴油茶种植户。如今,千秋寨的南北坡地,处处是神采奕奕的油茶树,不消三年,也就是这个季节,漫山遍野就是我们东汪村富得滴油的日子!
应该说,我并不缺觉悟,只怪符处长的扶贫队来晚了,有时候潜能也是需要激发的,思想也是要碰撞的!我们抱着崀山和千秋寨的金娃娃,却到处找生活,到处流离失所、寄人篱下,这个感触太深刻了……我们要把杨再兴纪念馆打造成刘氏宗祠‘楚勇重臣纪念馆’那样的人文景观,其实只有一步之遥。我们的前辈唐调开发的‘西乡名流纪念馆’和‘油茶观光园’就是两个掷地有声的例子,下一步我们的茶园就要与他的‘飞投’团队做衔接。我想茶园的经营与千秋寨管理应该有一个大的村办企业来统筹,别以为我为油茶产业预付了200多万元就会捆住村办企业的手脚。我表个态,我这些钱,就算我先借给村民的,也算是我这些年对村民们的一个补偿!”
汪祥夫说到这里,我们评委团队都齐崭崭地站起来,报以热烈的掌声;所有场内场外的群众都跟着鼓起掌来,有很多人甚至就喊出:“寨王汪祥夫!寨王汪祥夫!”
我的眼睛差点就打湿了,我看看众评委,唐副乡长接过话筒说:“汪祥夫,我还是想听听你具体的统筹经营方略。”
“我的初步设想是成立一个‘千秋寨旅游产业发展股份有限公司’,包括村民的油茶园,以后新建的龙头香、财神殿、药王殿、观音殿等,还有唐调的‘西乡名人纪念馆’、油茶观光园,都折算成相应比例的股份,由公司统筹保底经营,*按股份享受分红。旅游产品的开发和销售、各条块的用工面向村民招聘,请县旅游部门针对员工进行短期培训,让外出的村民返流成为新农工。营销上,还得借鉴崀山旅游的先进经验,尽可能把千秋寨捆绑进崀山的分景点,或者把旅行社请进来招商合作,把市场抛给他们,我们只专注管理和服务的提质升级。当然,很多思路还不尽完善,有待各位专家领导的修正指导……”
没有人再提问题。然后亮分,9.90分。
最后一个是美女李小莲出场。
她站起来,看看全场,温婉地说:“与其说我是来参选的,不如说是来支持参选的。前阵子,有人制造了我与汪祥夫的绯闻,把纯洁的工作关系庸俗化了。企图阻止村里的发展,从而浑水摸鱼。当一段铁铮铮的音频还原了事实真相之后,我老公也坚定了支持我的信念。我在这里表个态,寨王我就不当了,但只要组织还需要我,村民还满意我,我就会一如既往、不折不扣地完成本职工作!”
汪德正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李小莲讲完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打分呢,还是算弃权。村民都已经鼓掌了,只见她朝我们嫣然一笑:“我弃权!”
会场上顿时鸦雀无声,唐副乡长站起来,看看场内场外水泄不通的群众,兴致很高地说:“村民同志们,汪祥夫还是有点毛病的,比如行为粗暴,比如作风问题,这些我们都知道,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也希望他能扬长避短,不要辜负大众的期待!”他继续扫扫台上,笑了笑,“那么,把千秋寨交给他,你们同意吗?”
现场异口同声地呼应着:“同意——”
我点点头,其他评委也点了头。接着,唐副乡长清了清嗓子当众宣布:“本次寨王竞选结果:汪祥夫当选!”
窗外叽叽喳喳地飞进来几只山雀,嘴巴冻得通红通红,他们站在窗台上,把尾巴高高地扬起来,张大嘴巴好像在说:“谁当寨王呢?”几个年轻人也把嘴噘起来,学着它们的样子,用哨子长长的吹着:“汪祥夫啊——”逗得现场异常热闹起来。
(该文原载《中华文学》2020年第三期)
作者简介
何石,男,湖南新宁人。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理事、湖南散文学会会员。获广西报告文学奖,全国政协图书奖,中国小小说学会、《小说选刊》杂志和地方征文奖等奖项;在《小说选刊》《湖南文学》《广西文学》《中华文学》《精短小说》《西部散文选刊》等刊物发表作品近200万字;出版文学专著多部。现任《文化崀山》杂志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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