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成吉思汗的去世情况,在成书于蒙元时期的《蒙古秘史》、《圣武亲征录》、《史集》、《世界征服者史》以及《黑鞑事略》、《元史》等史书中,均有比较明确且可信度极高的记载。
有趣的是,同样的问题,在以《蒙古源流》为代表的成书于17世纪的蒙古文史书中,却有了不一样的记录话语。
细密画中的成吉思汗
为什么“仅仅”相隔了400余年,就出现了这么大的“反差”?我查阅了一些资料,接下来跟大家好好聊聊。
成吉思汗其实情况的“主流解释”成书于蒙元时期的史书普遍认为,成吉思汗是在征讨西夏途中因病去世的。譬如《世界征服者史》记录道:
成吉思汗从西方诸国返回他的东方老营后,就讨伐唐兀(西夏)以遂他的宿愿。….这时,他得了由不良气候而引起的不治之症。他召诸子察合台、窝阔台….去见他,对他们说:“我的病势沉重,医治乏术,因此,实在说,你们需有人保卫国威和帝位,支持这根基坚实的宝座….我的意见是:窝阔台继我登位。”窝阔台的弟兄们遵照他的圣训,立下文书。成吉思汗的病情愈来愈厉害,因为不能把他从所在之地挪走,他便在624年剌马赞月4日(1227年8月18日)与世长辞。
《世界征服者史》中文版封面
《元史》中的记录也大同小异:
(成吉思汗)二十一年(1226)[丙戌]春正月,帝以西夏纳仇人亦腊喝翔昆及不遣质子,自将伐之….二十二年(1227)丁亥春,帝留兵攻夏王城,自率师渡河攻积石州….闰月,避暑六盘山….六月,夏主李晛降。帝次清水县西江。秋七月壬午,不豫(天子有病的讳称)。己丑,崩于萨里川哈老徒之行宫。
这里的“萨里川”,即“萨里河”,位于克鲁伦河上游之西;哈老徒,可翻译为“有雁之地”,“”老徒之行宫”是成吉思汗的行宫之一。
克鲁伦河
日本东洋史学家那珂通世(1851—1908),在经过一系列考证后认为,《元史》所说的“崩于萨里川哈老徒之行宫”,是指成吉思汗的遗体被送回老营后,才公布其死讯的“事实”。
法国汉学家伯希和也认同那珂通世的观点,他进一步指出,成吉思汗大概率病逝于甘肃清水县的西河,灵柩运回蒙古地区的“撒里怯儿之哈老徒行宫”后,死讯才得以公开。
那珂通世和伯希和
《元史》中之所以呈现出“成吉思汗在故土去世”的“错觉”,与成吉思汗根临终前要求“秘不发丧”有关。如《史集》记载道:
成吉思汗自知病危,大限已近。遂对异密们遗告说:“我死后,你们不要为我发丧、举哀,好叫敌人不知我已死去。当唐兀惕(西夏)国王和居民在指定时间从城里出来时,你们可将他们一下子全部消灭掉!”
结合众多蒙元时期的史料,我们可以确认,成吉思汗就是在六盘山地区因病去世了。
今天的六盘山
17世纪的“魔幻”记录不过在当下,一些所谓的“历史爱好者”们,出于博眼球、赚流量的需要,不厌其烦地“解说”下所谓“成吉思汗为西夏皇妃所害”的事情。因此,我个人认为有必要在这里进行梳理和辨析。
实际上,关于“成吉思汗被西夏皇妃所害”的“观点”,早在《蒙古源流》、《黄史》等成书于17世纪的蒙古文史书中便有记录。
“成吉思汗被西夏皇妃所害”的记载,最早出现在《黄史》中。其梗概大致为:“成吉思汗亲征西夏,*夏主失都儿忽,纳其妃古尔别勒真,古尔别勒真身藏暗器,就寝时加害成吉思汗,成吉思汗遂病重去世。”
《黄史》汉文版封面
至于《蒙古源流》中所描述的情节,较《黄史》更为丰富且“传奇”:
既如是*锡都尔固合罕(西夏国王),纳其古尔伯勒津高娃夫人,并收服密纳克,唐古特国(西夏国)。共议欲往阿勒台山(贺兰山)之阳,哈喇江(黄河)畔避暑。时众皆惊异古尔伯勒津高娃夫人之妍丽,古尔伯勒津曰:“我之容颜,前此则更胜于今,此为汝军之战尘所蔽而减色矣。若得沐浴于水,可复先时之光颜矣。”主上(成吉思汗)曰:“然则,汝其自便浴之。”
古尔伯勒津高娃夫人遂欲往哈喇江畔沐浴,及至,则其父家所饲之一鸟在焉。待彼鸟翔来其上空时执之。乃曰:“我羞于汝等众从者,汝等且止兹,我将独往沐浴。”言讫而去,乃作书曰: 我将投此哈喇江而死矣,其勿顺流寻我尸,当溯水而寻之。 书毕,系于鸟颈而纵去。浴毕而归,则其光艳果增矣。及夜,寝后,遂伤主上,金体不预。古尔伯勒津高娃夫人乘间逃去,投哈喇江而死矣。从此至今,遐尔皆称哈喇江为哈屯额克(母夫人)江矣。
其后,居汉地宁夏城之乃父,赵氏沙克扎旺节,依其女所言而来,寻其尸而未获,仅得其镶珠袜一只,人各添掷一锹土葬之,遂称为“”铁木儿兀勒忽”(铁丘之冈)云。
不客气地说,类似记载根本没有什么可讨论的价值。首先,西夏皇妃古尔别勒真(古尔伯勒津高娃)是个后人虚构杜撰出的人物,历史上并未有其人;其次,成吉思汗在西夏都城中兴府(今宁夏银川市)被攻破之前,就已经因病去世,既没有机会*西夏国王,更不可能纳西夏皇妃为妃子;第三,六盘山地区远离黄河,“西夏皇妃投黄河而死”的事情更是无稽之谈了
《蒙古源流》汉文版封面
为什么后世的记录会“跑偏”?那么问题来了,这种根本经不起推敲和验证的虚构故事,为什么会被编入诸如《蒙古源流》等蒙古文史书当中?
史学界普遍认为,这与藏传佛教于16世纪下半叶在蒙古地区的“梅开二度”,有着很大的关系。蒙古人的精神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佛教思想成为了大多数蒙古人的行为准则,佛教“圣地”成为了蒙古人们向往的地方,佛祖释迦牟尼及其“家族王统”成为了蒙古人敬仰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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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的蒙古人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印藏蒙王统同源”的故事应运而生,并迅速得到了蒙古社会的认可和接受,蒙古人的历史观也随之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于是,在这些成书于17世纪蒙古文史书中,除了强烈的“成吉思汗一忽必烈系”黄金家族正统观,就是贯穿全书的浓厚的佛教话语。
以《蒙古源流》为例,开篇即谈所谓“佛教创世说”,并条理清晰地讲述了“印度一吐蕃一蒙古”一脉相承的“历史”:
南无嘛尼雅租·固卡阿雅师,
三皈依之尊上三宝(佛法僧),
三世诸佛(过去、现在、未来之诸佛)之三尊身,
三界第六金刚救世,
顶礼三备三德喇嘛,
三项存在之尊奉者,
自奠基外相世界时,
生成所依存之生灵,
降生接引生灵之诸菩萨,
显现极乐世界之诸圣者。
兹酌诸旧史,略论自古之玛哈·萨玛迪合罕(大禅法王)以来,古印度、土伯特(西藏)、蒙古等三国传承之概要。
蒙古国最大的佛寺——甘丹寺
纵观这些蒙古文史书,带有佛教色彩的传说和反映佛教思想影响的言语,可谓比比皆是。譬如在《蒙古黄金史纲》中,就有有这样的一段“脑补”的记载:
....其后,全能的上帝(为什么是上帝?)因前世的福祉、授圣主以满注宝玉之碗的甘露酒。当威严的圣主(成吉思汗)接领饮尝的时候,四个弟弟奏言:“‘兄有十分,弟受其四’,今请主上饮尝大量的,而将少量的分(别)赐我们,伏乞明察。”
圣主宣谕诸弟道:“当初降生的时候,我右手接受了龙宫遵奉佛命送来的玉宝玺。如今全能的上帝赐下满注宝玉之碗的甘露酒。由此可见,朕乃天命的尊贵之主,你们如欲饮偿,可以!”说着,递了过去。
四个弟弟接过便喝,到了口里却咽不下去。于是四个弟弟叩谢道:“天命之主,平凡的我们争错了。我们做管理百姓赋役的‘那颜(王)’吧;〈甘露〉还请主上享用!”主上接过,一饮而尽。主上为甘露的陶醉而温暖,遂降旨道:“初生时,遵承佛命受了龙王的玉宝玺,如今全能的上帝,又赐以满注宝玉之碗的甘露酒。以是可知,受天命的君主,是我了。”
《蒙古黄金史纲》汉文版封面
一言概之,当时的蒙古人对历史的关注点,发生了一定的偏离。而“成吉思汗死于西夏皇妃之手”的故事,有着很明显的倾向性,即对西夏怀有同情,对成吉思汗持有批评的态度。
按道理说,蒙古人是不可能编造出这种诬蔑“圣主”的桥段,那么这样的故事出自何人之手?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蒙古人主导编纂的史书中呢?一些蒙古人认为,“印藏蒙王统同源说”是“西僧所附会”,古儿别勒只皇妃的故事也大概率也是出自西夏后裔的手笔。
西夏君臣主题绘画
但是,身为成吉思汗直系后裔的鄂尔多斯萨囊·彻辰“鸿台吉”,为何也要将这以充满了恶意的故事,收录至《蒙古源流》一书中? 他这样做难道不是对祖先的“大不敬”吗?
按照常理,即使他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真伪,也会不自觉地基于自己的立场出发,排斥这类有损自己祖先形象的说法。
那么,是什么样的执念,驱使他将这一“黑历史”写进书中?学者们普遍认为,大概率是其全盘接受的藏传佛教的历史观在作怪。在对待成吉思汗去世原因的问题上,到底是要维护黄金家族的尊严,还是为了“崇佛”而采信对祖先名声不利的说法?
考虑到一直以来,西夏都有“敬佛”的传统。而“西夏王妃*害成吉思汗”的故事,不仅与藏传佛教有关,其故事的内涵也有“崇佛”的因素。因此,他的天平最终偏向了后者。
对藏传佛教的“忠实信徒”萨囊·彻辰而言,维护藏传佛教的根本利益,是其编纂史书所遵循的第一原则,一切内容要为之让路,即便是危及祖先的名誉也在所不惜。
小结总的来说,《蒙古源流》以及《黄史》、《黄金史纲》、《黄金史》等成书于17世纪的蒙古文史书中关于蒙元史的记录,与《元朝秘史》等成书于蒙元时期的史书相比,其参考价值相对有限,不太适宜直接作为信史来对待。
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史书中关于北元的内部纷争的内容,不仅篇幅宏大,且有着很高的史料价值和文学价值。换言之,我们不能因为这些书籍中的部分“瑕疵”,而对其全盘否定。
尽管历史学科是传统意义上的人文学科,当我们在学习和研讨历史时,需要有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并尽可能掌握科学的研究方法,保证向读者朋友们传递更为合理、准确的历史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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