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得得
几天前,北京初雪,故宫门口穿着汉服与旗装的女孩们排起了长队,图片在社交网络上流传,收获了不少围观讪笑。不独是这种更易“出片”的天气,其实任何一个寻常日子,只要在紫禁城方圆几百米走过路过,就可以看到这些恍如时空穿越的人物施施然向昔日深宫走去,有男有女。我想,他们每个人的心中必定都是剧情汹涌吧,代入的角色十有八九是潇洒风流伶俐美丽的妃嫔媵嫱王子皇孙吧?
然而,贾元春对她的亲人说,皇宫是个“不得见人的去处”。至于那些“生于末世运偏消”的皇族,其惨淡的人生与淋漓的鲜血,常常令人不忍直视。改朝换代的巨轮轰隆隆碾过之后,为了证明新桃换旧符乃天命所归,前朝人物便往往难逃被鄙薄被抹黑的命运,只有求真的史家、求美的艺术家试图在历史的余烬中寻觅残存的真章,为已经不能开口辩解的失败者发出几声悲鸣或呐喊。
比如光绪,比如《鉴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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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证》原名《光绪之死》,我事先想不到,从这样一出小剧场京剧,竟体味出几分命运悲剧的凄怆。
看《鉴证》那天是11月15日,正好是寒衣节,戏散了之后,下到地铁都能闻到焚烧纸扎的味道,那是生者对逝者的惦念。而这出刚刚在繁星戏剧村上演的戏,就是献给光绪这个失败君主的诔文。谢幕的时候,编导李卓群讲了一个令人讶异又唏嘘的巧合:当天是慈禧的忌日,此前一天正是光绪皇帝去世112周年的日子。光绪皇帝出生的王府就在附近,向南一站地,就是当年戊戌六君子喋血街头的菜市口。
《鉴证》写的是光绪皇帝死前十日的故事,对他死因的探究融合了史家考古成果与剧作者的想象。历史月迷津渡,真相雾锁楼台。但编导用自己的理解,对这段已然充满了幸存者偏差与偏见的旧人往事,给出合情合理自洽自足的解释。这出戏以光绪皇帝为主轴,上场人物还有慈禧、李莲英、袁世凯、珍妃、隆裕皇后等。每个人物按照各自的情与理完成自己的行为逻辑,而所有行为最终都指向同一种结果:大清必定亡,光绪必须死。
一出两小时的戏,可以看到三个层次的表达:大而言之,是保大清与保中国的路线之争;中而言之,是帝党与后党的“党争”;小而言之,是母子夫妇的伦常之争。作者对辗转于老大帝国黄昏落日中的几个年轻生命,无差别地寄予了深切同情,他们的来路与归途身不由己,但仍保有努力突围的勇气,向死而生的抗争,足以与当代人的心灵发生撞击。
剧中的光绪与珍妃在梦中相见,这两个既是爱侣更是知音的年轻人已经是十年生死两茫茫。当字幕上打出“西皮圆舞曲”,剧场内发出一阵惊诧的轻叹。但几秒钟之后,就被由衷的喝彩取代:光绪与珍妃且歌且舞,四三拍的《爱的礼赞》化用在京胡的伴奏音乐中,既写意含蓄又缠绵悱恻的身段与华尔兹舞步竟如水乳交融。这一段中西合璧,何其大胆又浑然天成!它如此出人意料,但又与人物、情境完美契合。
——这出戏当然还远远称不上完美,比如有的台词写得过于“现当代”,类似“先进的舰队要组编,新式的育学要扬帆”这样的表述似嫌过于直白;又比如舞台上提示故事背景的文字模糊难辨,没起到提示作用反而制造了“阅读障碍”等等,但有此神来之笔,主创的巧思与胆略已经要让人忍不住击节赞叹。
我问了李卓群这一段戏的灵感来源,她说得很精彩,不妨照录如右:“做戏要合乎戏情戏理,我们常说戏无技不惊人,无理不服人,无情不动人,所以我想把这样的理论用圆舞曲来实现一下。《爱的礼赞》由英国作曲家爱德华·埃尔加在1888年谱曲,它是光绪同时代的流行音乐;舞步的编创则参考了早年间华尔兹的一些跳法,音乐用了四三拍……‘同光十三绝’、《定军山》、光绪时代看到的京剧与今天的京剧肯定不是一个样子,梅兰芳先生的《贵妃醉酒》也不是一下子就成为经典,都是经过时间一点点的沉淀。样板戏可以加入西洋乐,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创造新的板式和表演模式?”
至于光绪与珍妃大跳华尔兹是否“大胆假设”、有无“小心求证”?他们请教过权威专家,翻阅了大量史料,得出的结论与许多人的刻板印象完全相反:光绪绝非孱弱多病,懦弱胆怯,他8岁能马上拉弓射箭,体格健康,英姿勃发,“完全不是后世描述的那个鬼样子”。光绪临终前床头摆的很多书是英文原著,他懂医术,会弹钢琴,会修钟表,还爱喝咖啡。珍妃、瑾妃从小在广州一带长大,接触过很多新鲜事物……
光绪死时还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他生于帝王之家,领受的偏偏是江河日下的帝国,还有一个掌控欲与权力欲极强的长辈横亘于前;他梦想挽狂澜扶大厦,然而无力回天才是王朝与皇族的宿命。国与家、公与私,他双线溃败,鸳鸯瓦冷翡翠衾寒,当梦中的逝者对生者声声叮咛声声慢,叫人如何不泪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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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礼赞》是整出戏的BGM,从观众入场落座等候开戏到结束后观众退场,这一段旋律始终萦绕在剧场。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温柔中,又有几分克制的从容与庄敬,与几位剧中人的身份、命运暗合。
光绪帝的扮演者马博通长身玉立,从外形到表演,与人物形神合一,非常容易唤起年轻观众的同情共感;演员索明芳“一赶二”,一人分饰珍妃与隆裕皇后两个角色。在我看来,这个设置同样别出心裁。
无论是正史表述还是民间演绎,隆裕始终如纸片一样单薄,存在感极弱。从留下来的照片看,她表情板滞,甚至称得上是形容丑陋,人们对她鲜少关注,“同情”都很吝啬,更遑论赞美。而大家往往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几年之后,这位末代皇太后顺时应势,携年幼的末代皇帝逊位,中国延续几千年的封建帝制顺利完成和平交接,这一点,委实是了不起的功德。《鉴证》用一段无可稽考的戏份,为它补备了情感依据:“朕大行之后,望求皇后心怀慈悲善待黎民,兼悯天下,忍看我九州疮痍,再经不起战乱屠城。”这是光绪的“临终嘱托”。
在隆裕这样一个一直被忽略的人物身上,作者投注的笔墨不亚于更有“人缘”和“戏缘”的珍妃。我以为,这或许是只有女性创作者才会有的体贴和慈心。珍妃与光绪、隆裕与光绪,一个是“爱别离”,一个是“怨憎会”,却都是“求不得”的人生。一后一妃由同一人出演在这里也有特别的意味:如果没有选择不能自主,则女性在婚姻中的遭际不过是一场掷骰子的游戏,A面朝上还是B面向天,幸与不幸,都是随机。
珍妃让人落泪,隆裕令人心酸。两场戏的唱做多处呼应,唤起观者强烈共情。
光绪与隆裕有这样几句对唱:
自幼深宫宫墙高,自幼府门门庭深;
爱新觉罗皇姓冠,叶赫那拉贵姓尊;
年少结褵龙凤配,当配难配不由身;
前朝并肩做假戏,后宫对峙隔真心。
青簪绾发守寒衾,金袍层裹未亡人。
——端的是光绪何辜隆裕何辜,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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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重新诠释历史重新诠释人物的剧作,尽管有大胆创新,但它仍然是一出戏,一出京戏,依然是依托于一桌二椅四功五法,而非走得太远而忘了为何出发的“话剧 戏歌”。这一点殊为难得。
《鉴证》之后一周,我又在友人力荐下,看了京剧《一蓑烟雨》。这一次小剧场戏曲展演我看了若干场,这是继《鉴证》之后的又一个惊喜。《一蓑烟雨》情节很弱,讲的是苏轼被贬黄州之后的心路。然辞藻之美审美之高,对“洋手段”的拿来与化用巧妙贴切,当三个苏轼同时出现在舞台上载歌载舞载笑载言,令人赞叹也么哥。朋友评价它是“新鲜又规矩”。我暗自庆幸:此前从未听闻,多亏没有错过。
“鉴证”是在历史暗影中求索,“烟雨”是在文化丰碑侧畔省思,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橙黄橘绿各有其妙。戏曲,这个时光雕刻的精致酒杯,本来盛得下世间的万千滋味。
戏曲已经过了它的黄金时代,无论从业者怎样的勇猛精进,它都不会重现最高光时期的鼎盛。那又怎样?总有人在无人喝彩的寂寞处耕耘不辍,不问明天收获几何。戏里有向死而生的勇气,戏外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韧,戏里戏外何尝不是一种照应?
这,也是一种“鉴证”。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得得)
来源: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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