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宇 文/图
【人物简介】
裴铁侠,成都人,现代泛川派琴家。师承张瑞山弟子程馥,其琴风恬静冲淡,古朴自然,有虞山余风。主要著作为《沙堰琴编》和《琴余》等。
1937年,裴铁侠与川派琴家喻绍泽等成立成都律和琴社,1947年又发起秀明琴社,汇聚琴友。接待过查阜西、胡莹堂、徐元白等各地著名琴家。
裴铁侠家住成都少城同仁路,是一所异常幽静的大庭院,堂屋前有两棵楠树,自称双楠堂。因裴铁侠及其夫人沈氏藏有唐代雷氏所制一大一小两张雷琴,故裴家亦称双雷斋。遗憾的是,1950年初夏,裴铁侠与妻子沈梦英双双去世,留下一段悲壮之谜。
裴铁侠一生收藏古琴不少,除唐代大小雷琴外,还有宋元明清各代古琴20多张,均属上品,包括唐琴古龙吟、宋琴龙嗷。
裴铁侠将大、小雷琴与古龙吟、龙嗷并称四唐琴。据称,龙嗷现藏四川大学博物馆,古龙吟流落于上海。
1937年重九日成都琴人雅集欢迎查阜西、胡莹堂两先生留影
————————————————
川派琴家裴铁侠与雷琴的传奇命运,一直是中国现代琴学史上的著名学案。
裴氏购藏雷琴之真相、雷琴之真容、焚琴玉碎之缘故等诸多历史细节,长期扑朔迷离。成都新发现的《大小雷琴记》,为破解疑云,提供了难得的契机。
《大小雷琴记》由大雷琴记和小雷琴记组成,系裴铁侠四子裴元翰抄录,共9页。1-3页为大雷琴记,5-8页为小雷琴记,4、9页为空白页。
两篇短文详述购藏大小雷琴的经过,多次使用主语“予”,应与双雷斋主人裴铁侠有关,但书写风格与引凤琴(四川博物院藏)所刻裴铁侠字迹相差甚远,加之有“墨生”按语,文稿首页钤朱文方印“裴墨痕”,推断为裴铁侠四子墨痕抄录其父文稿。
大雷琴:叶氏所藏,加价买得
大雷琴记,详细记述了裴铁侠购藏大雷琴的经过:
大雷腹有“大唐雷霄制刊”识,通体细牛毛断纹,清古,旧为成都天闻阁叶氏所藏。
相传叶氏获于成都西门外旧宦某氏,同见者王君分得此琴宋锦囊一具,持赴沪上,售价数百金。
当时海内嗜琴者,余于以知成都叶氏雷琴焉。
予于民国九年返川,闲居寡欢,访琴自怡,知叶氏雷琴而莫缘得见会。
叶君建梧(介福之孙)任职少城公园事务主任,将雷琴陈列展览,因得快睹其雄伟之姿,并得一弹阳春曲,举向所见称为雷氏琴者,盖鲜有其比矣。
后建梧欲寻其父惜琴乏于资,挽刘君种云以雷琴介于余,质五百金。余以价数多寡姑不论,琴面略有脱落,非修补不能保存。
盖虑风湿浸入,古木质将成灰烬无已。则添价归余,以便修治。叶君以先人所保拒,未成说。
又五年种云复携来求售,则七弦一线腐坏,竟不能乘指。叶氏以既不能修治,终难保有先人之遗,不如售之耳。
余既得藏是琴,并获小雷,因以名斋且允叶氏为记,俾叶氏保存三世之德亦彰。
小雷琴:千年名物,辗转多人
小雷琴记,记述了鉴定小雷琴的经过和原持有人信息:
曩余游北平有以月琴求售者,腹刊“大唐贞观五年制”,体大,断纹奇古,索价甚昂,杨先生时百见之曰:“君无须此。君归蜀苟能留意搜求,必有得雷琴之机缘,是何足羡。”
予笑颔之因而购是琴之热念顿减,然后实悔之。
回忆断纹、体裁之为唐琴无疑也。嗟乎。物各有其主,得失亦各有其时,予之不得是琴岂因杨先生之一言而竟兴为之阻耶。
自后离平,而沪而浙而楚,奔走道途,于民国九年始获归息家园,罢绝交游,明窗净几,静默一室,终以是琴之不获置我案头为恨也,然讵知杨先生之言竟验于十年之后耶。
小雷初为清游宦菇氏所宝,继又为嗜古者某氏所藏。某氏挽书贾张某携来,称为宋琴。问何以知为宋物,则以原有宋锦囊面上刻丝载宋人名字为证云。
偿价留置之,细视腹中似有题识,用鬃刷轻扫其尘垢,先见“开元”二字,陆续辨识,则为“开元十年西蜀雷氏”,以下都已为风尘侵蚀,莫能认识矣。
嗣又于右侧发见“天宝”二字,当时虽亦惊喜,出于意外,然必为唐代,且为唐代之雷氏所制,似又非可以模糊数字而为千年名物也。
至于断纹、木质、声音虽亦复映证其年代远近,究属考古者之臆测,亦未敢拟为必然,必先有其一焉。
曾为先代名士大夫所鉴定,又为海内名琴比拟所不逮,庶几款识题跋为不诬,然后移彼证此,二其形、一其神,庶几互参较定,为不虚也。
夫古今贤材不出世,其出世而能显赫于当世者,其德类不孤。
是琴来不一月,而叶氏之大雷出售,竟同归于我斋,物聚于所好欤,千里马因伯乐而常有欤。双雷琴之得以互证而益明,盖亦有数存焉者矣。
曾缄撰文,隐喻裴铁侠夫妇
明引凤琴,仲尼式百纳琴
抄写者裴元翰,字墨痕,裴铁侠四子,著名竹琴表演艺术家,长期协助父亲整理文稿。
民国二十七年花朝(1938年3月13日),裴铁侠命裴元翰将“杜陵抱稷契之怀,老无所施,将赴成都,指点浣溪,寄情幽独,大有终焉之志。余筑琴堂于沙堰,沿溪绿竹丛茂,亦足以畅叙幽情,而此琴修葺适成,因名以志之”之句录镌于宋琴“竹寒沙碧”(四川博物院藏)上。
关于裴铁侠获得小雷琴的经过,朱寄尧、严晓星、杨典等人均认为得自沈靖卿,都引用曾缄《双雷引》序为证据。
叙永曾缄为黄侃门人,长期从事古典文学研究,曾任四川大学文学院教授,与林思进、谢无量、裴铁侠、程千帆等交往颇多,有《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情歌》中译本传世。
他用唐人裴铏小说集《传奇》中裴航与云英隐喻裴铁侠夫妇,其序言大意是:
成都名宿沈靖卿,家藏有百纳古琴一床,弥留之际交代女儿梦英:“如有人擅弹此琴,便随琴与之结为夫妇。”成都诸琴师无人能弹,但琴在裴铁侠手上,马上发出清越悠扬的旋律,令沈梦英为之叹服。曲高和寡,知音难觅,沈梦英不顾自己与裴铁侠相差30多岁的年龄,毅然嫁进裴家。
晚清民国时期,成都精鉴古物的沈姓名家共3位,按出生年月排序,依次为沈贤修、沈靖卿、沈渻庵。
3人中,唯有沈靖卿符合相关条件。
浙人沈靖卿原名忠泽,号蛰庵,晚年改名中。以授馆、刻印、鬻字为生,精鉴古物,所蓄金石、书画、古琴甚多。1942年9月病逝于成都。
沈氏藏琴中以竹友最为珍稀。裴铁侠获得此琴后改竹友为引凤,并于庚辰秋(1940年),将更名缘由镌于琴底龙池处:“引凤质合竹桐,相传为五代时物,旧藏家命名竹友,志其表也,而未曾镌,若有所待。余时悼亡丧耦,百忧之中获此珍异,因取竹桐兼喻之义名之,感吾生之未已,寄遐想于飞仙。”
由此段铭文可知,裴铁侠与沈靖卿关系密切。与沈梦英结婚前,裴铁侠即已拥有此琴。曾
缄在《双雷引》中将引凤琴误作小雷琴,虚构了一段沈翁临终嘱托的故事。
《今虞琴刊》1937年10月发表双雷斋藏大小雷琴照片,此时沈靖卿尚在人间,竹友琴仍在沈家,根本不存在沈梦英携小雷琴相嫁之事。
大小雷琴,尚有照片存世
宋竹寒沙碧琴,仲尼式
关于裴铁侠购藏大小雷琴的时间和先后,由新发现的小雷琴记中“夫古今贤才不出世,其出世而能显赫于当世者,其德类不孤。是琴来不一月,而叶氏之大雷出售”句,可知是先获小雷,再得大雷。
1936年7月14日,裴铁侠致查阜西札谈及大雷琴,云“叶氏旧藏大雷琴一张,为雷霄制,当时驰名遐迩,今尚在。其琴甚古朴雄伟,昔在北方所见称为雷琴者,均不类此,此为成都第一琴矣”。由此可知,当时尚未获得。
此后不久,裴氏将双雷琴并列拍成照片寄与查阜西,刊登在《今虞琴刊》。最晚在1937年10月,裴氏已获得大小雷琴,改斋号为双雷斋。
与《大小雷琴记》抄本同时发现的还有民国照片一张,照片正中为两古琴,均为仲尼式,体长相同。右侧古琴旁有隶书题记3行:
大雷琴,仲尼式,通体蛇蚹细断纹。长木裁尺三尺九寸,合英尺四尺九寸五分。腹刊楷书“大唐雷霄制”五字。龙池下篆书“新安汪氏善吾”六字图章,方形二寸五分。
左侧古琴旁也有隶书题记3行:
小雷琴,仲尼式,体长与大雷同,通体蛇蚹断纹。琴面兼有流水纹。腹内墨书“开元十年西蜀雷氏”八字,下模糊,不能识。
两琴之间题隶书一行,云“成都双雷斋摄记”。
对照《今虞琴刊》刊登大小雷琴照片,可确定为同一底版照片。
该照片是目前所知唯一的雷琴照片。照片中关于大小雷琴形制、大小、断纹、刻款的描述,与1945年英国剑桥大学劳伦斯毕铿博士在成都现场观察完全吻合。
人亡琴亡,双雷琴捶碎而焚之
大小雷琴
关于双雷琴的损毁时间,涵清阁主人在其诗稿中有“庚寅夏四月十九日之夜,铁侠夫妇以逋赋急仰药死,为此诗以悼之”句记载。庚寅四月十九日即1950年6月4日。
裴铁侠自幼接受良好的儒家教育,光绪三年考取官费东渡日本,参加同盟会,就读东京政法大学,回国后出任四川司法司司长、下川南道观察使、四川内务司司长等要职,刚直不阿,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与巴蜀文坛泰斗林思进、四川大学教授曾缄、古物鉴赏家杨啸谷、书法家谢无量等交往颇深。
虽然裴铁侠长年深居简出、淡泊名利,但其非凡的琴学造诣早已闻名海外,英国剑桥大学博士毕铿、荷兰驻华使馆秘书高罗佩等都不远千里登门求教。
1949年12月27日,成都宣告解放后,除古琴和书籍外,裴家的主要财产就是铺房,经济收入源自店铺租金,供养家中二老,维持日常开支。
长子惕生卧病多年,二子元龄失踪多年,三子元俊正在改造,四子元翰卖艺为生,都无法援助慈父。
面对空前压力和生活困境,除接受改造、出售房屋和古琴外,裴铁侠别无选择。对视琴如命的他来说,这完全是不可思议之事。
裴铁侠夜不能寐,一曲《广陵散》后,决然玉碎。“吾与卿倚双雷为性命,今若此,何生为!”遂出两琴,夫妇相与捶碎而焚之。
正如知音曾缄在《双雷引》中所言:
负郭田空家业尽,萧条一室如悬磬。
随身唯剩两张琴,周鼎重轻来楚问。
归来惆怅语妻子,幸与斯琴作知己。
忍将神物付他人,我固蒙羞琴亦耻。
何如撒手向虚空,人与两琴俱善终。
不遣双雷污俗指,长教万古仰清风。
在百年家国巨变的时代洪流中,因为大小雷琴,让后人知晓了裴铁侠,看到了中国文人传统文化的坚守。这份坚守犹如远去之琴声,回荡于空谷中。
【如果您有新闻线索,欢迎向我们报料,一经采纳有费用酬谢。报料*ihxdsb,*3386405712】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