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日,星期二,放学后。
头顶上方咣当一声,我条件反射地抬起头,看见从三楼窗户飞出一个黑色物体,从我正上方坠落。我慌忙闪开,黑色物体砸在我刚才站的地方,啪地碎了。
是一个种着天竺葵的花盆。
这事发生在放学后,当时我正从教学楼旁边走过。不知从哪儿飘来钢琴声。有那么片刻,我呆呆盯着那个陶瓷花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腋下渗出的汗流到胳膊上,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的瞬间,我拔腿冲进教学楼,奋力跑上楼梯。
我气喘吁吁地站在三楼走廊。心跳急促不光是因为刚才的猛跑,内心的恐惧已到了顶点。如果刚才被花盆砸个正着会怎样?——天竺葵的红色突然浮现在眼前。
那扇窗会是哪间教室的呢?我在理科实验室前停住脚步,里面飘出一股药味,定睛一看,门开着一条约五厘米的缝。
我用力推开门,一阵清爽的微风吹了过来,正对着门的窗户敞开着,白色窗帘在飘动。
我又沿着走廊前行。不记得从花盆砸下到现在过了多长时间,总觉得扔花盆的人就藏在走廊两侧的教室里。
教学楼中间呈L形,走过转角时我停了下来。挂着“二年级C班”牌子的教室里传出说话声,我毫不犹豫地把门打开。
里面有五个学生,正聚在窗边写着什么。见有人突然闯入,她们吃了一惊,齐齐向我望来。
我不得不开口:“你们在干什么?”
最前面那个学生回答:“我们是文艺社的……在做诗集呢。”那语气很肯定,像是要接着来一句“别来打搅”。
“有人来过这儿吗?”
五个人互相看看,摇摇头。
“也没人经过走廊?”
她们又互相看了看。有人小声嘟囔“没有呀”,刚才那个说话的学生像是代表大家似的答道:“没注意。”
“哦……谢了。”
我环视教室一圈,关上了门。
钢琴声又传了过来,刚才好像就一直在响。我不太懂古典音乐,但听过那支曲子,觉得弹得还不错。
走廊尽头有间音乐教室,琴声就从那儿传来。我依次打开一间间教室的门,检查里面是否有人,最后剩下的就是那间音乐教室。
我粗鲁地打开门,发出噪音。就像平静的流水被搅乱、优美的建筑被捣毁一般,钢琴声戛然而止。
弹奏者怯怯地看着我。我有印象,她是二年级A班的学生,白皙的肌肤引人注目,此刻脸色却显得有些苍白。我不禁说了声“抱歉”。
“有人来过这里吗?”我一边问一边环顾四周。屋里摆着三排长椅,窗边是两架旧风琴,墙上挂着驰名音乐界的作曲家们的肖像。可以断定这儿无处藏身。
她一语未发,摇摇头。她弹的是三角钢琴,看起来相当古老。
“是吗……”
我绕到她身后,走到窗边,看见社团的学生正在校园内跑步。
音乐教室左边也有楼梯,凶手大概是从那里逃走的。他有足够的时间跑掉。问题是,究竟是谁?
我注意到弹钢琴的女孩在盯着我,表情有些不安。
我挤出笑容:“接着弹吧,我想听一会儿。”
她的表情柔和下来,瞥了一眼乐谱,灵活地动起手指。平静而热烈的旋律……对了,是肖邦的名曲,连我也知道。
一边眺望窗外一边聆听肖邦——真是意料之外的优雅时光,但我并不觉得愉快,心里依然郁结难消。
我走上讲台大约是在五年前。并非因为对教育感兴趣,也不是向往教师这个职业,简单说来,那是“顺理成章”的结果。
从老家的国立大学工学院信息工程系毕业后,我去了一家家电公司上班。选择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是公司总部在老家,不料却被派到了位于信州的研究所,还好工作内容是光纤通信系统的开发设计,还算如愿。这份工作干了三年。
第四年出现了转折。公司在东北建了新工厂,光纤通信系统的开发人员大多被调到那边,我自然也是其中之一。我犹豫了。印象中,东北实在太遥远,一想到老员工们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也许会一辈子待在深山里”,心里就凉了半截。
我开始考虑换工作,换家公司,或是当公务员,可哪条路都不容易。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想着是不是该死心去东北时,母亲建议我去当教师。我在大学期间已经取得数学教师资格,母亲说就这么浪费太过可惜。当然,从她的角度,她不想让儿子去东北那么偏僻的地方。事实上,就薪水而言,与我当时的收入相比,教师算是不错的职业。
然而,要通过教师聘用考试并不容易。提到这点,母亲说...
不是什么特别想*工作,但也并不讨厌——这是我对教师这个职业的印象,也没什么特别想*工作可以让我拒绝年迈母亲的热心建议,于是,我采纳了她的建议。当时心里只是抱着姑且试上两三年的草率念头。
第二年三月,我正式拿到聘书。
私立清华女子高级中学——这是我第二个工作单位的名字。
从S车站下车步行约五分钟即可抵达这所高中,四周被社区住宅和田地包围,环境奇特。每年级有三百六十名学生,每四十五人一班,分成八个班。学校建校已逾二十年,又保持着较高的升学率,在全县的女子高中里堪称顶尖学府。事实上,当我告诉朋友说要到清华女中任教时,每个人都祝贺我,说找了个好出路。
向公司递上辞呈,四月开始,我走上了讲台。第一天上课的情景还记忆犹新。那是个高一的班级。自己也是初来乍到,在自我介绍时就对学生说,我们都是新生。
上完第一堂课,我就差点对做教师失去信心。并非遭遇了什么挫败,也不是无法应付学生,而是我受不了她们的视线。
我不觉得自己引人注目,甚至已习惯于躲在别人背后。可是,若要做教师就不能如此,学生们对你的每一句话都会有反应,还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上课时,我觉得自己被近百只眼睛监视着。
直到两年前,我才逐渐习惯她们的视线。这不是神经变迟钝的缘故,而是因为我发觉学生们对老师并没有多大兴趣。
我根本无法理解她们的想法。
总之,令人惊讶的事情接连发生。若以为她们是大人,却会意外地发现她们根本就是孩子;若以为她们是孩子,她们又会惹出不亚于大人的麻烦。我从未预测到她们的行动——这一点,不管是第一年还是第五年当老师都相差无多。
不仅是学生,教师也一样。在我这种转行过来的人看来,很多时候他们都像是不同的物种。有的为了管教学生,不知疲倦地做着无用功,有的小题大做地检查学生的服装仪容,我实在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
在学校这种地方,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这就是我五年来的感想。
不过,最近有一件事我很清楚——身边有人要*我。
注意到这种*机是在三天前的早晨,S车站月台。我挤出满载的电车,随人群走在月台边缘,忽然被人从旁边撞了一下。事出突然,我失去平衡,朝外侧踉跄了一两步,好容易才站稳,没掉落到铁轨上,此时离月台边缘已不到十厘米。
好险!到底是谁?这么想着,一阵战栗掠过全身——正好有一辆快车驶过我差点跌落的铁轨。
我的心抽紧了。
我确信有人故意撞我——估算好时间,等着我一不小心……
到底是谁?很遗憾,根本不可能从拥挤的人群中找出凶手。
第二次感觉到*机是在昨天。游泳社没有训练,我独自一人在池里。我喜欢游泳。
往返游了三趟五十米,我爬了上来。过一会儿还要去指导射箭社,不能太累。我在炎热的泳池边做过放松体操,便去冲凉。已经九月了,却连日酷热,冲个澡爽快极了。
冲完澡,关上喷头时,我发现了一个东西。它掉在我脚边约一米开外的地上,不,水已积到脚踝,所以应该说它泡在水里。是个拳头大小的白色小盒。我凑过去仔细看了看,随即拔腿冲出浴室。
那是家庭用一百伏特延长线的插座部分,白色小盒是分接头,电线另一头接到了更衣室的插座。我进泳池前没这东西,一定是有人趁我游泳时放的。目的何在呢?答案很明白,是要让我触电而死。
可我怎么会平安无事呢?我来到总开关前查看,果然不出所料,安全开关跳闸了。这是因为电流在水中的流量过大,超出了安全开关的容量。如果安全开关容量更大一些……我后背一阵发凉。
接着就是第三次,刚才的天竺葵花盆。
至今,三次我都幸免于难,但幸运不见得会一直持续,终有一天,凶手会狠下毒手,我必须在此之前查清凶手的真面目。
嫌疑人是名叫“学校”的集团——里面聚集着不知底细的人。
九月十一日,星期三。
第一节是三年级C班的课,这是个升学班。进入第二学期后,就业班的学生开始心猿意马,而升学班的学生多多少少会认真听讲。
我推门进去,响起一阵拉椅子的哗啦声,几秒钟后,学生们全坐了下来。
“起立!”随着班长的口令,清一色穿着白衬衫的学生们站起行礼,随后坐下,教室里又是一阵响动。
我立刻翻开教科书。有的教师在正式讲课之前会说说题外话,但我根本学不会。连循规蹈矩讲课都觉得痛苦,怎么还能说出多余的话来?我想,能在数十人的注视下说话而不觉得痛苦,应该是一种才能。
“从五十二页开始。”我的声音干巴巴的。
学生们最近似乎也明白了我是怎样的教师,不再期待什么了。我还知道,因为除了和数学课有关的事之外我什么话都不说,学生们给我取了个绰号——“机器”,大概是“上课机器”的简称。
我左手教材,右手粉笔,开始上课。三角函数、微分、积分……不清楚她们当中有百分之几的人能听懂我的课,别看她们不时点头、勤快地做笔记,却并不意味着她们听明白了。每次考试总让我有上当的感觉。
课大约上到三分之一时,教室的后门突然打开了。所有学生都回头去看,我也停住拿粉笔的手,望向那里。
进来的是高原阳子。她迎着所有人的视线,慢慢走进来,眼睛始终看着她那张位于左侧最里边的桌子。她根本没往我这边看,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
“接下来讲用代入法计算不定积分……”见高原阳子坐下,我接着讲课。我明白此时教室里气氛紧张。
阳子受了处分,被学校勒令停课三天,听说是抽烟时被发现了,详细情形我不知道。听三年级C班的班主任长谷说过,她今天起恢复上学。第一节课开始之前,长谷对我说:“刚才我点过名,高原没来,我想她大概又旷课了。要是你的课她迟到了,就狠狠训她一顿。”
“我最不会训学生了。”我实话实说。
“你可别这么说,你是她二年级时的班主任吧?”
“没错。”
“那还不好办?”
“真没办法。”
我虽然这么答应着,却丝毫没打算照他说的去做。理由之一正如自己所说,我不会教训学生,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实在不会应付高原阳子这样的学生。
没错,去年她是我任班主任的二年级B班的学生,但那时她并非像现在这样令人感到棘手,只是精神和身体都有些“早熟”。
那是今年三月,结业典礼结束之后的事。
我回到办公室,打算收拾一下回家,看到提包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请到二年级B班教室”。纸条上没有写姓名,字迹很工整。我实在猜不出究竟是谁找我,有什么事,便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来到教室,推开门。
等在那儿的是阳子。她靠讲台站着,脸朝着我。
“阳子,你找我?”
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什么事?对数学成绩不满意?”我不太习惯地开着玩笑。
阳子置若罔闻:“我想请老师帮个忙。”她伸出右手,递过一个白色信封。
“什么?信?”
“不是。自己看。”
我瞥了一眼信封里面,好像是车票,拿出来一看,是三月二十五
日九点发车的特快列车车票,去长野。
“我要去信州,想让老师陪我。”
“信州?还有谁?”
“没了,就我们俩。”她语调轻松得像是在聊家常,神情却严肃得让我吃惊。
“真令人惊讶!”我故意夸张地说,“为什么找我?”
“这个……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去信州?”
“只是……想去那儿。你会陪我去吧?”她说得很肯定。
我摇摇头。
“为什么?”她好像很意外。
“学校有规定,不能和某个学生单独出行。”
“和某个女人呢?”
“啊?”我看着她,不知所措。
“就这样吧。三月二十五日我会在M车站等你。”
“不行,我不能去。”
“你得来,我等你。”阳子不等我再开口就匆匆向外走去,在教室门口回过头来说,“否则,我恨你一辈子。”她说完就沿走廊跑了出去。我手拿装着车票的信封,呆立在讲台。
三月二十五日到来之前,我非常困惑。当然,我丝毫没有和她一起旅行的念头,只是对该怎么办犹豫不决——是不管不顾让她傻等,还是去车站说服她?考虑到阳子的个性,我不认为当天她会听从我的劝说。既然如此,我决定还是不去车站。我低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以为她只要等上一个钟头,就会死心回家。
那天我终究无法平静,从早上开始不停地看时间。时针指向九点时,不知为何,我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一天真是漫长。
当晚八点左右,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话筒:“喂,我是前岛。”
“……”
直觉告诉我,电话那头是阳子。
“是阳子吗?”
“……”
“你一直等到现在?”
她仍沉默不语。我脑中浮现出她的表情——有话想说,却咬住下唇忍着。
“没事的话我要挂了。”
她还是没回答,我放下电话,觉得心底像压了一块巨石。
春假结束,她们升上三年级之后,有一段时间我尽量不和她打照面,在走廊上见她走过来我会马上折回,上课时也尽量不把目光投向她。最近虽然没再那么神经质地躲她,可那件事之后,我确实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也正是从那段时期开始,阳子因着装和上课态度被校方视为问题学生,这也成了我的心结。
直到上完课,我也没对她的迟到说上一句。平时偶有学生迟到,我从不加批评,学生们好像也不觉得奇怪。
回到办公室对长谷提起此事,他皱紧眉头唠叨起来。
“这可不好办。恢复上课第一天就迟到,她这是无视学校,这种时候若不狠狠教训一通……好吧,中午休息时把她叫出来,我来训她。”长谷一边擦着鼻尖上的汗珠一边说。他只比我大两三岁,但看起来显得苍老,大概是早生华发、身材又胖的缘故。
这时,坐在旁边的村桥搭话了:“高原阳子来上学了?”
他总是话里有话,我讨厌这种人。
见我点头,他不屑地骂了句“不像话”,接着数落:“真不知她来学校干什么!她难道不明白这里不是她这种害虫该来的地方?只停课三天真是对她太客气了,得停上一星期,不,一个月。不过,即使这样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一边说一边把金边眼镜往鼻梁上推。
我没觉得自己有多少正义感,但村桥挂在嘴上的“害虫”“垃圾”之类的说法,总是让我不舒服。
“她二年级时也没怎么出格呀。”
“就是有这样的学生,在关键时期变坏,算是一种逃避吧。做父母的也有问题,没尽到监督的责任。她父亲是干什么的?”
“好像是K糕点公司的高管吧?”我看看长谷,他点头称是。
村桥皱皱眉,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这种情况不奇怪。父亲工作太忙,没时间关心女儿的教育,零用钱却给得太多,这种环境最容易堕落。”
“哦。”
村桥是训导主任。他不停高谈阔论,我和长谷只是偶尔附和。
阳子的父亲很忙,这好像是事实。在我记忆里,她说过她母亲于三年前去世,家务事完全由女佣负责,她几乎是在和女佣过着两个人的日子。记得她说这些时,脸上丝毫未显黯然。她内心也许痛苦,表情却是开朗的。
“那她母亲呢?”村桥问。
长谷做了回答。他连阳子母亲的死因都知道,好像是胃癌。
“没有母亲?那可真是糟糕,无可救药了。”
村桥摇了好几下头站起来。铃声响了,第二节课开始。我和长谷各自回桌前准备了一下,走出办公室。
去教室的路上,我和长谷在走廊上边走边聊。
“村桥老师还是那么严厉呀。”
“因为他在训导处嘛。”我附和着。
“那倒是……其实,高原抽烟那件事,好像是在洗手间偷偷*,却被村桥老师发现了。”
“啊?村桥老师?”
此事我第一次听说。难怪他看阳子那么不顺眼。
“学校决定罚她停课三天时,只有他主张要停一星期,最后是校长拍板的。”
“哦。”
“高原的确是个问题学生,但她也挺可怜。一个学生告诉我,她今年三月底才开始变成现在的模样。”
“三月底?”
我心头一震。那正是她约我去信州旅行的时候。
“你也知道,自从那孩子的母亲死后,女佣就一直住在家里做家务,可今年三月那女佣辞职了,新来了一个年轻女佣。要单是这样也没什么,可事实上好像是她父亲赶走了前任女佣,带了个年轻女子住进家里。我觉得,这或许是让她产生叛逆心理的原因。”
“原来是这样……”
长谷走后,我想起阳子那张倔强的脸。正因为单纯,绝望时的反抗才会更激烈。我不擅长指导学生,但知道好几个学生都是因为同样的情形而自暴自弃。
我忽然想起阳子约我去信州旅行时的情形。她会不会是因为家庭环境起了变化而困惑,才想要出门旅行呢?当然,她大概不会打算在旅途中和我商量、征求建议,只是想找个人聆听自己面临的问题。
可我没有回应,而且根本没去理睬。
我想起阳子她们升上三年级后第一次上课时的情景。我终究放心不下,朝她望去,视线正和抬起头来的她撞到一起。我至今忘不了她那时的眼神。
那眼神犹如针刺一般。
“怎么啦?没精打采的。”
经过三年级教室附近时,有人在背后叫我。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的学生不是惠子就是加奈江。我扭回头,果然不出所料,惠子走了过来。
“和老婆吵架啦?”
“你看起来心情不错嘛。”
惠子缩了缩脖子:“才不是,糟透了。时田又在唠叨我这个了。”她揪住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呈波浪状,看起来很成熟。当然,学校禁止学生烫发。“我说我的头发天生这样,可时田就是不信。”
时田是她们的班主任,教历史。
“那当然,你一年级时可是清汤挂面头。”
“这些方面真古板,一点都不能通融。”
“你好像不化妆了?”
“那样确实太惹眼了。”
暑假期间,惠子曾带妆参加射箭社训练。她说晒黑的皮肤和橙色唇膏很相称。
惠子全名叫杉田惠子,在三年级B班,是射箭社社长。她已经完全结束了少女时期的蜕变,开始变得成熟。通常女孩子到了三年级都会有些大人模样,她看起来尤其明显。
这个惠子也是我不知如何对付的人之一,尤其从那次集训之后更是令我头疼,只好不闻不问。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对集训时发生的那件事只字不提,简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也许对她来说,那种事算不了什么。
“今天训练你会来吧?”
惠子看着我,眼神中透出责怪。最近我没怎么去看射箭社的训练,因为觉得自己有危险,放学后都尽早回家。这种事又不能告诉她。
“抱歉,今天我也有点事。全拜托你啦。”
“这可真麻烦。最近,一年级那帮家伙的姿势很糟……那明天呢?”
“明天应该能去。”
“拜托啦。”说完,她转身离去。
望着她的背影,我开始怀疑集训时发生的事是不是在做梦。
清华女中有十二个运动社团。按照教育方针,校方鼓励学生参加社团活动,并给予大力支持。这么做果然卓有成效,以篮球社和排球社为首,各个社团都相当活跃,每年都有两三个在县运动会中取得佳绩。
尽管社团活动在发展壮大,可直到两年前,学校一直禁止社团出去集训。理由很简单:不能随便让这个年纪的女孩外宿。这种传统很难打破,每年都有人要求出去集训,却总是无法实现。
于是,有人建议所有社团联合集训,即,如果分别集训不妥,就集合全部运动社团一起行动。这样,集训地点和住处可由校方决定,带队老师多了,能有组织地进行监督,而且人多了还能减少支出。
当然,还是有人反对,但第一次联合集训总算在去年成行。作为射箭社顾问,我也去了。集训结果大为成功,学生们的反映也很好,学校决定继续举办。
今年暑假举行了第二次联合集训,地点和上次一样,在县运动休闲中心,训练为期一周。
每天的训练时间表是:六点三十分起床,七点吃早饭,八点至十二点训练,十二点吃午饭,下午一点三十分至四点三十分训练,六点三十分吃晚饭,十点三十分熄灯。训练相当辛苦,但各社团可以适当安排休息,自由活动时间也不少,学生们几乎没什么怨言。晚饭后到熄灯前的那段时间尤其令她们快乐,大概是体会到了平时在学校里领略不到的亲近感和集体感。
我大多时候用看书或看电视来消磨时间,每天晚上也会想想训练内容。
那是第三天晚上的事。
集训前半段结束了,为确定队员们的进展及后续训练计划,我在餐厅整理资料。熄灯后大约过了三十分钟,这时大概是十一点,可供一百多人同时进餐的餐厅里再无别人。
射箭是一项能用得分清楚说明成绩的运动,所以只要看当天的得分,每个人进步的幅度便一目了然。我把三天来每个队员的成绩做成图表,打算第二天给她们看。
我画了一会儿,忽觉旁边有人,抬头一看,惠子站在桌子对面。
“真用功啊。”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没大没小,但不知为什么,声音里没了平日的谐谑。
“都已经熄灯了,你睡不着?”
“嗯,有一点。”
惠子在我身旁坐下。她穿着吊带背心加短裤,那样子给人的刺激着实不小。
“哦,在整理资料呐。”她瞥了一眼笔记,“我的记录呢……啊,在这儿,不怎么样呀,好像是近来最糟的状态。”
“那是因为平衡不好。你对时机把握得很准,很快就会改掉毛病。”
“加奈江和弘子还是那样,虽然姿势漂亮……”
“她们与其说是在射箭,不如说是被弓操纵,简单说就是力气不够。”
“还是训练不足?”
“没错。”
我重新拿起铅笔,打算就此结束谈话。惠子却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在旁边双手托腮,看着笔记本。
“睡不着?”我又问了一遍,“如果睡眠不足,这大热天可撑不住呀。”
惠子没回答,说了句“喝罐果汁吧”,站起来去旁边的自动售货机买回两罐果汁。她毫不顾忌地跷起二郎腿坐下,双腿在运动短裤下裸露着。我挪开视线,伸手去掏裤袋里的钱包。
“算啦,不过是一罐果汁,我请客。”
“不行,你花的是父母的钱。”我从钱包里拿出两枚百元硬币,放在她面前。
她瞥了一眼,没伸手去拿,却问了个毫不相*问题:“哎,你担心老婆吗?”
我拉开拉环正要喝,闻言差点呛住:“你说什么?”
“我可是认真的。怎么样?”
“这问题可不好回答。”
“不担心但是寂寞?”
“不寂寞,又不是新婚。”
“不寂寞但会心疼?”
“喂……”
“老实说呗,我说得没错吧?”
“你好像醉了,从哪儿弄的酒?没错,你身上的确有酒味。”我凑近惠子的脸,假装去闻。她却不笑,直直盯着我的眼睛。那认真的眼神让我一阵麻痹,身体无法动弹。
两三分钟,或许只是两三秒钟,我们四目相对。说得文艺腔一些,时间仿佛在我和她之间停止了。
记不清是惠子先闭上眼,还是我先去抚她的肩,我俩很自然地把脸贴近,吻了起来。我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奇怪,甚至还竖起耳朵听会不会有人突然进来。惠子像是也不紧张,她的唇很湿润。
“这种时候,我是不是得道歉?”离开她的唇,我的手仍在她肩上。吊带背心外裸着的肩在我掌下似乎要冒汗。
“为什么道歉?”她盯着我反问,“又没干什么坏事。”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你是说并不是出于喜欢?”
“不……”我欲言又止。
“那是为什么?”
“觉得打破了心照不宣的戒律。”
“没那回事。”她语气坚决,依旧盯着我的眼睛,“以前我也没觉得自己受清规束缚。”
“厉害。”我把手从她肩上放下,一口气喝干果汁。不觉间,我口干舌燥。
这时,走廊传来脚步声,像是拖鞋的声音,听起来不止一个人。
我们立即分开,几乎同时,餐厅门被打开,进来两个男人。
“是前岛老师呀。”说话的高个子是田径社顾问竹井。另一个是村桥,他不是运动社团顾问,而是作为督导来参加集训。
“杉田同学也在,看来是商量训练了,你们可真努力呀。”竹井看着摊在我面前的图表和笔记本说。
“你们在巡夜?”
算是吧,两人相视笑笑,环视了一番餐厅,原路离开了。
惠子注视着那扇门,好一会儿才看向我,像往常一样笑着说:“气氛被破坏了。”
“回去睡觉吧?”
“嗯。”她点点头站起身,我也收拾起桌上的东西。
在餐厅前分手时,她在我耳边说:“下次哟。”
“啊?”我看着她的脸。
她清脆地说了声“老师,晚安”,朝着走廊另一边走去。
第二天训练时,我总觉得自己在躲着惠子的目光。我感到内疚,更觉得难为情,真是白活了这么大年纪。惠子对我的态度却和从前一般无异,连报告人数时的严肃语气也完全相同:“一年级的宫坂因身体不舒服请假,其余全部到齐。”
“身体不舒服?这可不好。感冒了?”
她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女孩子要是说身体不舒服,你就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说话的腔调也和平常一样。
那天晚上的事,惠子至今从未提过。最近,我开始想,在意的也许只是我自己。这个比我小十来岁的女孩无意间说了句“下次哟”,我却难以释怀。
眼前浮现出惠子的脸,那张脸时而看起来很聪明,时而给人媚惑之感。我对自己说:冷静一些。
第四节课结束后的午休时间,我看着报纸吃完妻子准备的午餐,正喝着咖啡,办公室的门开了,进来一个学生。是高原阳子。她环视了一下屋子,随即朝长谷的座位走去,走到一半时和我四目相对,却毫无反应。
长谷一见她就开始皱眉训话。他的座位在我前面,隔着四张办公桌,能清楚看见他的表情,也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对话。我装着看报纸朝他们那边望去,只看见阳子面无表情、垂着眼帘的侧脸。
长谷说的不外乎被停学后第一天上课就迟到不像话、没再抽烟了吧、马上就要毕业了要坚持到最后等等。他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训斥,反倒像是请求。阳子仍毫无反应,甚至连头都没有点一下,不知是否在听。
看着她的侧脸,我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她的头发剪短了。她以前的头发不算长但也不短,有一点点卷,现在一点卷发都没了,刘海也剪得很短。是不是想换个形象?
正注意着那边的情形,背后突然有人拍我肩膀。回头一看,教务主任松崎露着黄牙在笑。“有什么有趣的报道吗?”
我讨厌这种拖泥带水的说话方式,说正事前总要来个套近乎的题外话。
“世上还是老样子……您有事吗?”
见我直截了当,松崎把目光投向报纸,声音里透出不悦:“啊,校长叫你。”
我把报纸递给他,赶紧来到校长室,敲了敲门。听见“请进”,我推门进去,见栗原校长背对着门正在吸烟。他戒烟很多次了,都以失败告终。
他转过椅子面对我,开口就问:“射箭社情况怎样?今年应该有希望参加全国比赛吧?”他声音虽低却很有穿透力,不愧是练过橄榄球的运动健将。
“大概有五成把握……”
“怎么这么不自信?”他把手里的烟捻灭在烟灰缸里,随即又拿出一支,“你当顾问几年了?”
“五年。”
“唔,也该出成绩了。”
“我们在努力。”
“光努力还不行,必须想办法取得实际成绩。在日本,有射箭社的学校还不太多,要成为一流并不难——这话不是你说的吗?”
“这情况没变。”
“那就拜托啦。三年级的杉田惠子……是叫这名字吧?她怎么样?”
“很不错,可以说最有希望参加全国比赛。”
“好,那你就重点培养她,其他人差不多就行了。别一脸不情愿,我不想干涉你的做法,但想看到成果。”
“我会努力。”我只能这么说。我对靠运动队提高学校知名度的做法没有太大反感,毕竟,既然“经营”是大前提,在宣传上下功夫也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校长说得这么露骨,我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他。
“叫你来还有别的事。”
见校长表情有了变化,我不禁一愣。他的神情忽然柔和起来,指着一旁的沙发说:“你坐下。”我稍稍迟疑后坐下,他也坐到对面:“不为别的,是贵和的事。你知道贵和吧?”
“知道。”
贵和是校长的儿子,我见过一次。他从一流国立大学毕业后进了本地某企业,发展得一帆风顺,给人的印象却没有朝气,看起来软弱、消极。当然,表面印象和实质不一定都一致。
校长接着说:“贵和已经二十八岁,该找个好对象了,可总碰不上合适的,即使我这个当父亲的看中了,他却一看照片就摇头。”
我在心里暗想,也不看看自己那副模样。
“这回他却看中了一个……你猜是谁?”
“不知道。”管她是谁呢。
“麻生恭子。”
“是吗?”
校长对我的反应好像很满意:“觉得吃惊?”
“是。她有多大……”
“二十六,我觉得还是沉稳些的媳妇好。给贵和看过她的照片,好像很满意,所以八月返校日时,我跟她提过这事,她回答要考虑一下。我把贵和的照片和履历也给她了。”
“这样啊。然后呢?”我又忍不住去催促下文。
“问题就在此之后。已经过了三个星期,她还是没有任何答复,试探着去问,她总推托说再等等。如果不喜欢就直说好了,她这样实在叫人难以捉摸,这才把你叫来了。”
听到一半时,我已明白了校长的意图,他希望我去弄清麻生恭子的想法。我一说出心中的猜测,校长便满意地点点头。
“你的判断力果然不错,就是这样。但光是这一点,未免拿你大材小用了,还想让你彻查她的异性关系。当然,都二十六岁了,大概总谈过一两次恋爱,我也没那么古板。问题是她现在的情况。”
“明白了。但如果她心下无意,就没必要去调查了吧?”
“你的意思是她不情愿?”校长的声音有些不悦。
“也有这种可能。”
“唔……要是那样,就弄清楚她对什么不满意。尽量问问她有什么要求。”
“明白了。”
我真想问问,如果她对贵和不满意,他又当如何?
“校长的事就这一件?”我的语气比刚才严肃了一点。
“对。你有什么事吗?”他的语调变慎重了,大概是看到了我的表情。
“有人要*我。”
“什么?”
“有人对我下手。昨天我经过教学楼旁,花盆从头顶上砸落下来。”
“大概是碰巧吧?”他挤出笑脸,想敷衍了事。
“碰巧的事会发生三回?”
在站台险些遭人推落、在泳池差点被电死,这些我已经对他说过。
“然后呢?”
我忍住没说“什么然后”,平静地对他说:“我想报警。”
他把烟放在烟灰缸里,交叉着胳膊,像遇到什么难题般闭上眼,一脸阴沉。直觉告诉我,他不会给出令我满意的回答。果然,他说:“再等等吧。”
我没点头。
他依然闭着眼,嘴唇在动。“这是学生的一种不良行为。其他学校,特别是男校,也会发生流氓滋事等暴力事件,即便是那种情形,警方介入也不好,毕竟只是学生和教师之间的对话问题。”他睁开眼睛,眼神像是讨好,又像是安慰,“*扰,只不过是*扰,并没有要*你的意思,如果就此惊动警察,以后会惹出笑话。”
“但从手段来看,我只能认为凶手想*人。”
校长忽然脸色一沉,拍着桌子:“你不相信学生?”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若非这种时候,大概我会忍不住笑出声来,能想到这种借口真是太奇怪了。
“我说前岛,”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像在恩威并施,“再等一次,就一次,看看情况,到时候看情形判断,我也没什么可说了,这样总行吧?”
如果下次要了我的命怎么办?但我没有这么说,并非因为理解,而是死了心。
“最后一次,对吧?”
听我这么说,校长得救一般松了口气,表情缓和下来,又开始喋喋不休地唠叨学校教育——教师的态度、学生的态度……我不想听那些空洞的理论,说了句“我还要去上课”,便站起身,拉开门走出去,背后传来校长的声音:“我儿子的事……拜托了。”我懒得回答。
走出校长室,下午的上课铃声响了。我夹在一群快步赶往教室的学生中,回到办公室。
栗原既是校长,又是理事长,可谓真正的独裁者。打发走一两个教师,或者让教育理念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都要视他心情好坏而定。但学生们对他的评价还不算坏,惠子就说过:“他对*的表现很直白,不装蒜,这点还像人样。”
其实,栗原校长与我父亲曾为军中袍泽,战后的混乱中两人好像干过不少坏事,之后分道扬镳,父亲当了企业家,栗原开始办学。他成功了,父亲却留下年迈的母亲和一点债务离开人世。如今,长我三岁的哥哥在老家和嫂子一起经营钟表店,照顾母亲。
当时,劝我当教师的母亲大概和栗原校长打过招呼,因此我马上被清华女中录用。正因为有这样一层关系,校长对我很直率,工作之外我也理所当然地尽心帮他的忙,刚才交给我的任务就是一例。
一进办公室,就听到年轻女孩的尖嗓音。循声望去,村桥正和一个学生相视而立。
“你先回教室,有话放学后再说。”村桥指着门口,声音有点激动。
“在这之前请明白地告诉我,您说认为自己没错,对吧?”
村桥比我稍矮,应该不到一米七。那学生的身高和他不相上下,肩膀也宽,从背后看就知道是北条雅美。
“我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村桥直盯着雅美。雅美一定也在用她那双倔强的眼睛瞪着他。
过了一会儿,她说:“明白了,我放学后再来。”她向村桥鞠了一躬,迈开大步走出办公室。连同我在内的其他老师都看得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我问正在准备上第五节课的长谷。
他瞥了村桥一眼,低声说:“村桥老师上课时训斥学生,好像用了‘混蛋’一词。北条来向他抗议,说这称呼有侮辱的意味。”
“这……”
“无聊吧?北条也知道不过是区区小事,大概一半是在捣乱。”
“哦。”我听明白了,回到座位。
北条雅美是三年级A班班长,入学以来成绩一直保持第一,说她是清华女中建校以来第一才女也不为过。她的目标是东京大学,如果能如愿,那可真是学校有史以来的壮举。她还是剑道社的主力、县里屈指可数的女剑客,文武兼修,简直让人感叹她何不生为男儿身。
今年三月开始,她开始了一项奇特的活动。说“奇特”也许会遭到攻击,用她的话来说就是“站出来破除拘泥于旧传统、漠视学生人性、毫无原则的教育”。她倒也并未号召罢课或无视服装和发型规定,知道那是毫无意义的行为。她首先发动一、二年级学生成立“服装规定缓和化讨论会”,通过学生会向校方传达意见。之所以鼓动一、二年级学生,大概是顾虑到三年级学生各忙各的,又即将毕业,不会花精力参加活动。目前开始活动的只有“服装会”,好像接着又要成立“头发会”之类的组织。
把矛头指向北条雅美、视她为“癌症病源”的是训导处,训导主任村桥尤其严厉。有好几次,村桥在三年级A班上课归来,雅美还追过来强烈抗议他上课时的用词和态度。校方因此视她为情节较严重的问题学生,但根本无法阻止她的行为。她采取的方法正当,照章行事,而且抗议的内容也基本属实,再加上她成绩拔尖,有教师不以为然地说:就忍一忍,等她毕业吧。
“受点宠,就自以为了不起了。”村桥坐下,自言自语道,语气里带着不耐。新学期开始后,北条雅美日益活跃。
第五节课铃响,办公室里一阵离席的声音。见麻生恭子起身,我也站了起来,迈出办公室,走了十来步追上她。她一边拢拢长发,一边用冷漠的眼神瞥我一眼,像是在问“有何贵干”。
“刚才我被校长叫去了。”
她有了反应,稍稍放慢脚步。
“他让我问问你的想法。”
听校长谈及此事时,我就已经打算这么直截了当。我不会拐弯抹角。
她在楼梯前驻足,我也停住。
“我必须跟前岛老师你说吗?”她的语气很沉稳。
我轻轻摇头:“把意思传达给校长就行,你直接告诉他也无所谓。”
“好,我会告知。”她开始上楼,眼睛始终没有看我。
我心里涌上一股恶意,抬头看了看她说:“他还要我调查你的经历,你该明白是什么经历吧?”
她停下脚步,我开始下楼。头顶上方一阵焦躁的沉默。
这天的第六节是一年级A班的课。我教的几乎都是三年级,只有这一个一年级班。班上学生似乎到了新学期才好不容易习惯了高中生活,稳定下来。若面对一帮叽叽喳喳的初中生,我的神经会受不了。
“下面的练习题请同学到黑板上解答。”我一说,学生们都缩起脖子。几乎所有学生都怵数学。
“第一题山本,第二题宫坂,你俩来做。”我看着点名册点了两人。山本由香蔫蔫地站了起来,其他人都松了一口气。真可怜,想想自己念高中时也是这个样子。
宫坂惠美面无表情地走向黑板。这学生很优秀,果然如我所料,她左手拿课本右手拿粉笔,流畅地写出解答。写的是眼下女孩子们喜欢的圆体字,答案也正确。
我看了看她的左手,还戴着白色护腕。她是射箭社成员,听说在今年夏天集训时扭伤了左手手腕。说“听说”,是因为刚受伤时她怕我责备,就谎称来了例假,停练了几天。由此看来,她还是有点胆小。
“左手不要紧吧?”她答完题正要回座,我轻声问了一句。
她的声音细如蚊蚋:“嗯。”
我刚要讲解黑板上的习题,外面传来一阵发动机的轰鸣。教学楼外是一圈围墙,经常能听到旁边马路上的车声,但此刻听到的声音却不同,且不是呼啸而过,而是一直响个不停。从窗口往外看,只见三辆摩托车在马路上来回飞驰,三个身穿鲜艳衬衫、戴头盔的年轻人正在肆无忌惮地制造噪音。以前没见过这几个家伙。
“是暴走族吗?”
“他们是想引我们注意。”
“真讨厌。”
坐在窗边的学生开始议论纷纷。这间教室在二楼,马路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其他学生也探身去看,上课气氛被破坏无遗。
“看啊,有个傻瓜在招手。”
她们又在往外看,我刚想提醒,一个学生说:“呀,老师终于过去了。”
我也不禁去看个究竟,只见两个男人正朝骑摩托车的三人走去,从背影看就知道是村桥和小田,两人手上都拎着水桶。两人先是说了些什么,但对方丝毫没有离去之意。他俩随即拎起手上的水桶朝摩托车泼去,其中一辆被浇了个正着。教体育的小田还要上前去抓车上的家伙,他们见势不妙,便悻悻而去。
“真行啊。”
“到底是训导处呀。”
教室里一片欢呼,更没法上课了。讲解完黑板上的内容,第六节课也快结束了。
回到办公室,果然有好几个教师围着村桥,似乎把他当成了英雄。
“这退敌法真高啊。”因为他就坐在旁边,我便不冷不热地搭了个腔。
村桥很高兴:“这是其他学校常用的办法,还好收到了效果。”
“以后别再来就好了。”一个姓堀的中年女教师说。
村桥也严肃起来:“不知究竟是些什么人,一定是哪儿的混混。”
“没准是我们学生的朋友呢。”我这么一说,旁边的两三个人笑道“不会吧”。村桥却一脸认真地说“这也不是不可能”。他用一贯的冷漠语气接道:“若真是那样,这种学生得马上勒令退学。”
今天,我也是放学后便立刻回家,不管怎样,昨天的花盆事件还在我脑中挥之不去。虽然校外不见得安全,总比在校园里磨蹭要好。这样,已有三天没去射箭社,看来明天非去不可了。
见我在收拾东西,麻生恭子走了过来,我故意未加理睬。对她来说,这次算是攀高枝的大好机会,大概会很在意我刚才的话。
我夹在放学的学生中走出校门,刹那间觉得,一天终于结束了。今天觉得特别疲倦,大概是因为发生了很多事情。
从正门到S车站大约要步行五分钟,身穿白衬衫、蓝裙子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走着。我随人潮走到一半,想起要去运动器材店,就朝岔路走去。经过居民区,沿着车来车往的国道走一段,就到了那家店。县里卖射箭器材的店不多,这是其中之一。
“清华女中的队员有进步吗?”店主一见我就问。我刚来学校时就认识了他,他大概长我三四岁,听说以前打过曲棍球,个头不高,但身材匀称。
“总不如意,大概是教练太差。”我苦笑道。
“杉田怎样?听说她进步很快。”说的和校长一样。看来惠子名声在外。
“还可以,不知能走到哪一步……如果再有一年就好了。”
“对啊,她已经三年级,这么说是最后的机会啦?”
“没错。”
聊着天购齐弓箭备用品,我走出店门。看看表,大约过了二十分钟。
九月暑热未消,我松了松领带往回走。卡车卷起的沙尘粘在黏糊糊的身上,很不舒服。快到路口时,我停了下来。我看见路旁停着一辆摩托车,确切地说是看见了那个跨在摩托车上、有点眼熟的年轻人。黄衬衫、红色头盔,没错,是下午那三人中的一个。站在他身旁正在说话的居然是清华女中的学生。看看那学生的脸,那新剪的短发在我脑中仍存有印象。
是高原阳子。
他们发觉了我的视线。阳子有点吃惊,但马上漠然转过身去。
我不喜欢在校外教训或命令学生,但这种情况下不能佯作不见,就慢慢走过去。阳子依然背对着我,摩托车上的年轻人好像在头盔里瞪着我。
“是你朋友?”我在阳子背后说。
她毫无反应。年轻人反倒问她:“这家伙是谁?”声音还像个孩子,大概也就是高中生的年纪。
阳子仍背着身,冷冷说了句:“我们学校老师。”
头盔里顿时脸色一变:“什么?老师?那就是白天那两个家伙的同伙了。”
“白天那两个家伙”大概是指村桥他们。看来他怀恨在心了,说起话来咬牙切齿。
“别说得那么粗俗,人家还以为我也是你们的同类呢。”阳子懒洋洋地教训道。
他顿时没了气焰:“可是……”后半句在头盔里咽了回去。
“你可以走了。我听明白了。”
“你会考虑的,对吧?”
“我想想。”
外人听不明白的对话结束了。年轻人发动引擎,一声巨响后,他看看我,大叫一声“你让那两个家伙小心点”,在噪音和废气中扬长而去。
我又问了阳子一次:“是你朋友?”
她盯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回答:“摩托车友。他有点没脑子。”
“摩托车?你也骑摩托?”我吃惊地问。
校规自然禁止此事,可她若无其事地说:“骑啊。今年夏天拿了驾照,让我那傻瓜老爸给买了车,四处跑呢。”她语气很随便,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你不是讨厌说话粗俗吗?”
她的嘴角又绷紧了,冷冷地说:“你可以去告诉村桥他们。”
“我不会去说,但你若被发现,会被开除的。”
“那也不错呀。经常在这一带跑,迟早会被发现。”
我对她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感到很困惑,只好说:“你就忍到毕业吧,也没多少日子了。毕业以后你想怎么骑就怎么骑。对了,到时候带我兜风吧,一定很爽!”
她的表情丝毫没变,还狠狠瞪我一眼:“这种台词不适合你。”
“你……”
“行了,别管我。”说完,她快步走开,走出几米后又停下来回头说,“其实,你根本不管我死活。”
那一瞬间,我的心直往下沉,重得无法迈开脚步。我呆呆地望着阳子跑开的背影。
“你根本不管我死活。”
这句话在我脑中反复回响。
不觉间,夕阳已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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