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30

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30

首页休闲益智暴怒机车游戏更新时间:2024-05-11

在阿克塔我们走进一间小餐馆,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所以感觉特别冷。我们点了咖喱、豆子和咖啡。

然后我们又骑车上路。现在骑上了高速公路,车速很快,路面潮湿。今天我们不必急着赶路,慢慢骑到旧金山就可以停下来休息了。

在雨中迎面驶来的汽车投射出奇怪的光影,雨滴像子弹一样打在头盔上,把车灯折射成奇特的弧形,这是二十世纪的美国。我们现在身处的就是二十世纪,也该结束这个二十世纪斐德洛的奥德赛之旅了。

下一堂哲学课是在南芝加哥的有大圆木桌的教室里,助教宣布哲学教授生病了。过了一个礼拜他仍然在生病,留下来上课的学生有些惊讶。人数只剩下了三分之一,他们径自走出去喝咖啡。

在咖啡店里,一位斐德洛一向认为非常聪明但有些自以为是的学生说:“我觉得这是我上过的最不愉快的课。”他似乎像女人一样小心眼,把责任推到斐德洛身上,认为是他破坏了他美好的经验。

斐德洛也说:“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他等着别人对他的攻击,但是没有人这样做。

其他的学生似乎也意识到了斐德洛是事情的起因,但是他们没有对他怎样。

有一位年长的女士问他为什么要来上这门课。

斐德洛说:“我也在思考原因。”“你是全日制的学生吗?”她问。

“不是。我在海军码头那边当专职老师。”

“你教的是什么?”

“修辞学。”

她停住不再问下去。桌上的每一个人都看着他,大家都不发一语。

十一月逐渐过去。黄色的叶子逐渐飘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抵御从北方吹来的寒风。已经开始下雪了,初雪融化,只剩下单调无聊的城市等待冬的降临。

在哲学教授缺席的这一段时间里,斐德洛研究了另一段柏拉图的对话。它的主题是斐德洛。这个名字和我们的斐德洛毫不相关,因为当时他并不是用这个名字。这位希腊的斐德洛并不是智者,而是一位年轻的演说家。在对话当中,他被用来衬托苏格拉底。这段对话是讨论爱的本质以及哲学修辞的可能性。显而易见地,斐德洛并不是非常聪明,而且在修辞方面相当笨拙。他引用了演说家吕西亚的一段很糟的讲词。你很快就会发现,这不过是替苏格拉底铺路,反衬出苏格拉底接下来的演说有多精彩。

再接下来的更精彩,可以算是柏拉图《对话集》当中最好的一段。

除此之外,斐德洛比较突出的就是他的个性。柏拉图常常根据这些人的个性称呼他们。在高尔吉亚那段对话里有一位年轻、爱说话、天真又性情好的次要角色,他叫做宝勒斯,希腊原文的意思就是小马。而斐德洛的个性和他不同,他不属于任何宗派,他更喜欢乡林的宁静,而非都市的嘈杂。他的个性很激进,几乎到达危险的边缘。有一次,他差一点用暴力威胁苏格拉底,所以,斐德洛在希腊文中的意思就是狼。在这段对话当中,他被苏格拉底所提出的爱深深吸引,因而被驯服了。

我们的斐德洛读了这一段对话之后,被其中诗意的意象所感动,但是他并没有被驯服,因为他在其中还找到了一丝虚伪的气息。对话本身并不是目的,而是用来批判修辞学所诉诸情感的世界。热情被视为了解的毁灭者,而斐德洛在想,是否从这儿开始,对热情的批判就深深埋藏在西方思想之中。古希腊人思想和情感之间的冲突,在其他地方也曾被描述成希腊人性格和文化的基础,这一点很有趣。

下一个礼拜哲学教授仍然没有出现,于是斐德洛利用这一段时间加紧在伊利诺伊大学的工作。再下一个礼拜他在芝加哥大学对面的书店里,正准备去上课,突然看到两只黑碌碌的眼睛穿过书架望着他。当他看到脸的时候,他发现那就是早先在教室里替他受过的无辜学生,后来就没有再来上课。他脸上的表情似乎透露出一些斐德洛不知道的事。斐德洛想走过去和他说话,但是他转身走开了,留下困惑的他。这时他只觉得很疲倦,他要在伊利诺伊大学教课,还要在芝加哥大学和整个西方思想体系抗衡,这逼得他每天必须研究二十个小时左右,因而疏忽了饮食和运动。或许只是因为疲劳,他才觉得对方的表情很怪异。

但是当他过马路到对面教室去上课,对方却尾随在后面二十步左右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斐德洛到了教室等教授进来,很快那位学生也跟进来了,他悄悄在教室后面坐下来。都很多个礼拜没来上课了,他现在不可能得到任何学分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斐德洛,似乎在对着什么微笑。

从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斐德洛突然明白了——他的腿紧绷起来,双手也在颤抖。

在门口出现了一副仁慈的笑脸,站在那儿的正是委员会的主席,由他来接替下面的课程。

这就对了。现在就是他们把斐德洛赶出去的时候了。

这位主席大方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和一位似乎认得他的学生谈了一会儿。他面露微笑,然后把视线转开,巡视了一下,似乎在找寻熟悉的面孔,然后他点点头,又低声笑了一下,等待上课铃响。

这就是那个学生又回来上课的原因,他们已经向他解释过为什么会突然攻击他。然后为了表现他们是好人,就让他坐在旁边看他们攻击斐德洛。

他们要怎样进行呢?斐德洛早已知道了。首先他们会在学生面前运用辩证法,以显示斐德洛对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了解是多么薄弱。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很明显地,他们对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了解,比斐德洛多上百倍,因为这是他们一生的研究。

然后,当他们运用辩证法把他完全击倒之后,会告诉他要不就乖乖听话,要不就滚出去。然后他们又会再问一些问题,而且他也不可能知道答案。于是他们就会宣布他的表现太差劲,根本不需要再来上课,必须立刻离开教室。当然,很可能会有一点变化,但是这是基本模式。要做到这一点非常容易。

然而毕竟他已经学了很多,这正是他来这里的用意。他可以用其他方法表达自己的论点,这样一想,他就不再紧张,平静下来了。

在上次看到主席之后,斐德洛把胡子留了起来,所以主席一时没能认出他。

但过不了多久,主席很快就会发现他。主席小心地放下大衣,在大圆桌的另一边拿了一把椅子,然后拿出一只旧烟斗,把烟丝塞进去。塞烟丝的动作足足持续了半分钟。你可以看出来,他常常吸烟。

在他巡视班上同学的时候,他微笑着用一种几近催眠的眼神注视每一个人。他觉得教室里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但是他又加了一些烟丝,一点儿都不慌张。

很快,最后的时刻来临了,他把烟斗点燃。不久整个教室都充满了烟味。

他开口了。“根据我的了解,”他说,“我们今天要开始讨论不朽的斐德洛。”

他一个一个地看学生,“对吗?”

班上的学生有些羞怯地点头。他十分具有震慑力。

于是主席为哲学教授的缺席道歉,然后提出自己讲课的方式。因为他已经研究过这一段对话,所以他会提出许多问题,然后从学生的回答中去了解他们研究的情况。

斐德洛认为这个方法不错。通过这种方法,教授很快就会认识每一位学生。

很幸运地,斐德洛研究得很透彻,几乎要把它背下来了。

主席说得没错,这是一个不朽的对话。开始可能会觉得很奇怪,但是它会给你越来越强的冲击,就像真理一样。

在这里,斐德洛所提出的良质似乎被苏格拉底形容为灵魂、自动自发的能力,以及所有一切的源头。这二者之间没有冲突,因为在一元论的哲学思想当中,是不可能产生任何冲突的。印度的一元思想和希腊的一元思想是一样的,如果不一样,那就是二元了。而一元论之间所产生的差异主要在于“这一位”的特性,而非“这一位”的本质。由于“这一位”是万物的源头,包含了一切,所以它不可能用这些事物来定义,因为不论你用什么去定义它,你所用来定义的事物都无法达到“这一位”的层次。“这一位”只能通过比喻来描述,而苏格拉底则选择用天地的比喻让人明白,如何利用两匹马拉的车把人拉向“这一位”。

但是主席现在要斐德洛旁边的同学回答问题,他是在用饵引诱他,刺激他反击。

然而因为他问错了人,这个学生并没有对他进行攻击。主席觉得很生气,斥责他下回应该把材料研究清楚。

现在轮到斐德洛了,他很冷静,现在该由他来解说这一段对话了。

“是否能让我换个角度回答。”他说。

这也是因为他没有听到前面那位学生说了什么。

主席认为他这么说无异于是对前一位同学的指责,就笑着但是语带轻蔑地说:“这个主意不错。”

斐德洛继续说:“我想在这一段对话里,斐德洛的特征就和狼一样。”

他说的时候声音很大,语气也有些愤慨。主席几乎被激得跳起来了。

“没错!”主席说,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知道,他现在认清楚这个留了胡子的学生就是要攻击他的人。“斐德洛在希腊文里的意思的确是狼。你说得很对。”他开始恢复平静,“继续说下去。”

“斐德洛见到苏格拉底的时候,苏格拉底只熟悉城市的生活,于是斐德洛就带他到乡间去,然后开始背诵一段他崇拜的演说家吕西亚的讲词。苏格拉底要他念出来,他照着做了。”主席说:“且慢!”这时他已完全恢复了冷静,“你说的是情节而非对话。”

于是他叫另外一位同学回答。然而似乎没有任何人知道怎样的回答才能令主席满意。于是主席带着略为悲哀的口吻说他们下次必须预习好,这一次只好由他来替他们解释。于是,他造成的紧张终于得到巧妙的缓解,而整个班级也在他的股掌之间了。

于是主席继续专心地解说对话的意义,斐德洛也十分注意地听。过了一会儿,有一件事使他分了心,因为有一种错误的思想悄悄地溜了进来。刚开始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然后他才知道,主席完全忽略了苏格拉底对“这一位”的描述,而直接跳到马与车的比喻上。

在这个比喻里,追寻的人想要接近……“这一位”,他由两匹马拉着,一匹是高贵的白马,性情温驯,而另外一匹当然是顽固热情的黑马。这匹白马永远帮助他奔向天堂之门,而黑马则永远带给他挫折。主席还没有说出来,但是他即将宣称,这匹白马就是温驯的理性,而这匹黑马就是黑色的热情。他正要进一步说明,但是,突然,错误的思想涌现出来了。

他坐正了然后重复地说:“现在苏格拉底向神明发誓,他所说的都是真的。

他已经发誓,自己所说是实话,那么,如果接下来他说的不是实话,他就无异于丧失了自己的灵魂。”

这是陷阱!他用对话来证明理性的神圣,如果这个论点得以建立,他就可以直接研究理性究竟为何物,然后看啊,我们又落入亚里士多德的国度之中了。

斐德洛举起手来,手心向前,肘放在桌上,他的手还没有发抖,他现在显得很平静。斐德洛知道,自己这么做就是签署了自己的死亡宣言。但是他也知道,如果把手放下就是签署另外一种死亡宣言。

看到他举起手,主席有些惊讶,有些困惑。但还是让他发言。

斐德洛说:“这一切只不过是比喻。”

大家都没有说话,主席很困惑地问:“什么?”他的法力已经被破解了。

“有关车子和马的描述都是比喻。”

“什么?”主席又问了一句,然后大声地说,“它是真理。苏格拉底曾经向神明发誓它是真理。”

斐德洛回答说:“苏格拉底自己说这是比喻。”

“如果你读过对话就会发现苏格拉底特别强调它是真理!”

“是的,在这个之前……我想是第二段……他说过这是一个比喻。”

教材就放在桌上可以参考,但是主席十分明白,在这个节骨眼不可以去参考,如果去翻阅了,而且证明斐德洛是对的,那么他在班里就颜面扫地了。他曾经对学生说过,他们中没人仔细地研究过这本书。

修辞学得一分;辩证法得零分。

斐德洛想,太棒了,他记得苏格拉底这么说过。他完全贬低了辩证法的地位,这正是重点所在。它是一个比喻,所有的一切都是比喻,但是辩证学家不知道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主席忽略了苏格拉底的这一段话。斐德洛抓住这一点并且牢牢地记住了它,因为假使苏格拉底没有说它是比喻,他说的就不是“真理”了。

还没有人看清楚这一点,但是他们很快就会明白。主席在自己的课堂里被攻击得体无完肤。

现在他无话可说。刚上课的时候,他靠让大家保持沉默建立起了自己的形象,现在这沉默反倒把他给毁了。他不知道攻击究竟从何而来,他从来没有遇到过活着的智者,只有死去的智者。

现在他想要抓住什么,但是没有东西可以让他攀附。他自己的动力把他拖向深渊,当他终于找到可以说的话时,听起来好像来自于另外一个人;像是一个小男孩忘记了自己要背的课文,或者是完全背错了,但是还希望我们能放过他。

他想指责班上没有人好好研究过这段对话,想以此来吓唬他们,但是坐在斐德洛右边的人朝他摇摇头,很明显地,有人仔细读过。

于是主席支支吾吾地犹疑起来,似乎有些害怕学生们,也想在心理上和他们保持距离。斐德洛在想,这一场戏究竟会怎样收场?

然后发生了一件不妙的事。那位曾经被攻击的学生现在已经不再天真。他开始嘲讽主席,然后问他一些讽刺的问题。主席本来就已经被斐德洛攻击得瘸了腿,现在可以说被打倒在地……但是斐德洛知道,这一切都是冲着他来的。

他不觉得难受,只是很厌恶。当一个牧羊人*了一匹狼,然后带着牧羊犬去看狼的尸体时,他必须小心谨慎,避免犯任何错误,因为这只牧羊犬和狼之间仍然有某种血源,这是牧羊人不该忘记的。

一位女孩子替主席圆场,问了他一些比较容易的问题。他很感激地接纳了这些问题,然后用非常冗长而缓慢的语调回答,想要恢复冷静。

然后有人问他,“什么是辩证法呢?”

他想了一下,然后转向斐德洛,问他是否愿意回答。

“你是问我个人的意见吗?”斐德洛问。

“不是……就算是从亚里士多德的角度吧。”

现在他不再闪躲了,他就是要把斐德洛拉到自己的国度中,然后再攻击他。

“就我所知……”斐德洛说,然后停下来。

主席面带笑容地说:“然后呢?”这一切都已经设计好了。

“就我所知,亚里士多德认为辩证法先于所有的一切。”

主席脸上的表情由原先的感激变为震惊,然后再变为暴怒。说得没错!你可以由他的表情知道他心里在呐喊,但嘴里没有说出来。斐德洛又落入了他的陷阱。他不能因为斐德洛引用了《大英百科全书》中他文章里的一句话而攻击他。

修辞学得二分;辩证法得零分。

“然后由辩证法产生了形式,”斐德洛继续说道,“然后由……”但是主席打断了他的话,因为他发现斐德洛并没有按着他的路子走,于是就结束了对话。

斐德洛想,他不应该打断的。如果他是真正追寻真理的人,而不是专门宣传某一种观点,就不应该打断他的话。他本来可以学到一点东西。一旦这么说:“辩证法先于所有的一切。”这句陈述本身就变成了辩证的实体,隶属于辩证问题。

斐德洛原本想这样问:“认为利用辩证法问与答的模式达到真理,这种方法先于所有的一切,究竟有何支持的证据?”然而毫无证据,所以一旦把这句话孤立起来接受严密的检视,它就会变得荒唐可笑。而这个像牛顿万有引力定律一样的辩证法,下面没有任何支撑物,却是世间万物的根源,嘿!这真是愚不可及的事。

辩证法是逻辑的源头,但是却来自于修辞学,而修辞学则是神话和古希腊诗学的传承。这在历史上和常识上都确有其事。而诗与神话则是史前人类对周遭世界的反映,而且以良质为根基。所以,归根结底,是良质而非辩证法酝酿了我们所知的这一切。

下课的时候主席站在门口回答问题,斐德洛也想过去说几句话,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这一生他受过无数的打击,因而对可能带来更多打击的讨论没有兴趣。主席对他并不友善,甚至没有一点表示友善的暗示,反而有相当的敌意。

斐德洛是匹狼,这个形象颇为适合。

他轻巧地走回公寓,发现越来越适合。

如果他们过分赞成这样的论点,他也不高兴。他最明显的个性就是充满敌意。

真的是这样。斐德洛这匹狼从山上下来,就是要猎*知识领域当中这批天真的居民,他完全符合狼的形象。

理性教会就像所有有组织的机构一样,并非源于个人的优点而是源于个人的弱点。

理性教会要求的并非能力,而是无能。一个无能的人才容易受教。而一个真正有能力的人总会带给别人威胁感。斐德洛明白,他已经错过了融入这个组织的机会,因为他拒绝臣服于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但是这种思想似乎不值得他去尊敬,因为它是一种劣质的生活方式。

对他而言,在雪线以上的良质比这儿烟尘满布的窗户和听不完的言语要好多了。他明白,自己所说的永远无法被这里的人接受。因为要接受他的思想,这个人就必须摆脱社会的权威,而这里到处都充满了权威。绵羊能过怎样的生活?决定权在牧羊人。如果你在晚上把一只羊放到雪线以上,狂风吹来时,羊可能会吓得半死,然后会一直哀嚎到牧羊人找到它为止。当然,来的也可能是狼。

下一堂课,他想表现得和善一点,但是主席似乎并没有这种意图。斐德洛要他解释一处自己不甚明白的地方。他想这样可以缓和两人之间的对立。

然而得到的回答却是:“这下你可累了吧!”主席尽可能地辱骂他,但是却伤害不到他。因为主席拼命谴责斐德洛的,正是他自己最害怕的地方。斐德洛望着窗外,为这位老牧羊人、教室里的羊和狗而悲哀,而且也为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他们的一分子而悲哀。然后下课铃响的时候,他离开了,永远不再回来。

然而在伊利诺伊州的教学却像野火一样旺盛,学生现在非常专心地倾听这位奇特的、留着胡须的人的讲述,他从山上来,告诉他们宇宙间有所谓良质的存在。他们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是他们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所以有些不确定。

还有一些人则对他有些畏惧,他们知道他有点危险。但是大家都深深地为他着迷,想要听更多的讯息。

但是斐德洛并不是牧羊人。如果故意去扮演这样的角色,那会把他给毁了。这时课堂上经常会让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坐在后排不那么守规矩的学生往往对他所说的十分投入,而且也是他心爱的学生。坐在前排像小羊一样柔顺的学生却常常被他所说的吓住了。但是学期结束的时候,这些像小羊一样的学生总是能通过考试,而后排的却无法通过。

虽然到现在斐德洛仍然不想承认,但是直觉上他做牧羊人的日子快结束了。他越来越好奇,不知道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他害怕教室里会出现沉寂,就是那种把主席给毁了的沉寂。按他的本性,他并不喜欢连续几个小时不断地讲话,那会让他很疲劳。然而现在没有其他的事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于是他开始注意这种害怕。

他来到教室的时候,上课铃响了。

他坐在那儿一言不发。整堂课他都静静的,有些学生想要刺激他,使他清醒些。

但是之后他们也不说话了。有许多学生因为惊慌过度而不知所措。下课铃一响,全班同学立刻冲出教室,于是他又去上下一堂课,重复同样的情形。接下来的几堂课他都是用同样的方法去上。然后他就回家了。他越来越想知道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感恩节到了。

他连睡四堂课的本事已经缩减到两堂课,然后是一堂课也没有了。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他既不会回去上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也不会回伊利诺伊大学教这门课。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他走过街道,内心在翻腾。

现在城市的身影笼罩在他身上,在他奇特的观念中,这个城市变成了他信仰的对立面,并不是良质的大本营,反而是形式与本质的大本营。像钢筋水泥的船坞和道路、砖块、柏油路、零件、老旧的收音机、铁轨、动物的尸体;形式和本体,没有良质。这就是这个城市的灵魂。盲目、巨大、邪恶而没有人性;夜里你可以看到南方有大火炉燃起熊熊的火焰,而在啤酒、比萨和洗衣店招牌之间是浓厚的煤灰,沿着街边则是许多不知名而没有意义的招牌。

如果到处都是砖块和水泥,物质的纯粹形式,既清楚又开阔,他就有可能存活。正是对良质所做的那些卑微而悲惨的努力,才足以致人于死地。就拿那间公寓中石膏制的假壁炉来说,它被用来容纳那从来不曾存在过的火焰。或者像公寓与前面的树篱之间那一片数英尺见方的青草地。在蒙大拿州之后,数英尺见方的青草地。如果他们忽略树篱或青草地,那就没事。现在它的作用就是提醒人们去注意那些已然失去的事物。

沿着公寓附近的街道,他无法从砖头、水泥,或霓虹灯的间隙中看到任何东西,但他确知,其中埋藏的是怪异的、扭曲的心灵,始终尝试着借某种方式来证明自己拥有良质,它们从梦幻杂志或其他大众媒体上学来各种奇怪的姿态与神色,而且还要把钱支付给物体的卖方。

他整夜整夜地想着这些,想着豪华炫目的鞋子、网袜,以及褪去的亵衣,他注视着被煤烟熏黑的窗户,旁边露出的奇形怪状的贝壳,当表态逐渐褪去而真相愈见分明时,此地仅存的真理就是——哭喊天堂,上帝啊!这里只有死气沉沉的霓虹灯、水泥,以及砖块。

他对时间的感觉在逐渐消失。有时候他的思想快得像光速,但是一旦要他做什么决定的时候,却又好几分钟想不出任何事来。有一个念头在他心里出现,是从斐德洛的对话当中抽出来的一部分。“写作的好坏我们需要向吕西亚请教,或是向任何一位诗人和演说家请教吗?”

什么是善,斐德洛,什么又是恶——我们需要别人来告诉我们答案吗?

这就是几个月前他在蒙大拿州的教室里说的,这是自柏拉图之后的每一位辩证学家所忽略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想从知识的角度去界定良质,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和良质的距离非常遥远,因为他也在做同样的事。他原来的目标是不要让良质被界定,但是在和辩证学家对抗的过程中,他提出了许多论点,每一个论点都是他在良质旁边建立的砖墙。

一旦想通过系统的思考去界定良质,就会破坏它最原始的目标,所以他所做的实在是一桩愚不可及的事。

到了第三天,走在一条不知名的十字路口,他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等到恢复视觉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人行道上。旁边有人在走动,好像完全无视于他的存在。

他很疲惫地爬起来,然后费力地回想回公寓的路。他的思路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之后他就再没有离开过公寓。

他双脚交叉,望着墙壁。在一间没有床铺的房间里,地上铺着毛毯。所有的桥都断了,没有回去的路。而现在连前进的路也没有了。

斐德洛盯着卧室的墙壁看了三天三夜,他的思绪既未前进也未退后,只停留在那一刹那。妻子问他是否生病了,他没有回答。她很生气,但是斐德洛却没有任何反应。他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是无法回答。不只他的思考停顿了下来,他的*也止住了。最后一切变得一团糟。他觉得沉重、疲惫,但是并不想睡。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巨人,有好几百万英里高。又觉得自己在永无止尽地融入宇宙之中。

他开始扔东西,把携带了一生的东西都扔了。他要妻子跟小孩一块走,去替自己做别的打算。他的尿液流满了房间的地板,他也不觉得讨厌和羞愧。香烟一直烧着,烫到了手指,然后手指起了水泡,水泡破了才把香烟给弄熄了。

对他而言,这一点都不痛苦。他妻子看到他受伤的手和地上的尿液,就赶紧打电话求救。

但是在别人赶到之前,斐德洛的整个意识开始慢慢地毫无知觉地整个瓦解……然后他不再思索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因为他知道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于是他为他的家人、为他自己和这个世界流下泪来。这时他想起一首圣诗的片断,“你必须要经过那死荫的幽谷”。这句话把他向前推进。“你必须要独自经过那死荫的幽谷”。这首诗还提到,没有人能替你去走。它的内涵似乎超过了字面的意义,“你必须要独自经过那死荫的幽谷”。

他走过了这一段死荫的幽谷,走出神话,仿佛像从梦境中走出来。他整个的意识就像是一场梦,不是别人的梦而是他自己的梦,是他现在必须独自支撑的梦。然后他自己也消失了,只剩下他的梦和在梦中的他。

而他曾经这样辛苦地保卫、牺牲,从来没有背叛过的良质,原来他从来不曾了解,现在却了然于心,他的灵魂得到安息了。

这时路上的车很少,路面一片黝黑,头灯似乎很难透过雨水照射到路面。这真是非常危险的状况。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突然的煞车,或是路上有漏油和动物的尸体……但是如果你骑得太慢,后面的车就会一直催你。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还在继续走着。我们早就该停下来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一直骑下去。我想我一直在找汽车旅馆的招牌,但是因为思想不集中而没看到,如果我们一直这样骑下去,它们会都关门了。

我们从高速公路的下一个出口下去,希望能通往某处。但是很快地我们就骑上一条颠簸不平的柏油路,上面有一些碎石子。我慢慢地骑着。头上的街灯透过雨水散发出来黄色的光晕。光晕摇晃着,我们一会儿身在亮处,一会儿又在暗处,一会儿在亮处,一会儿又在暗处。没有看到任何旅馆的招牌。在我们左边有一个暂停的标志,也没有指示该从何处转弯。每一条路都一样漆黑,我们很可能永无止尽地骑下去,但什么也找不到。现在甚至连高速公路都找不到了。

克里斯喊着:“我们到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我的头脑变得十分疲惫,缓慢下来。我似乎连正确的回答也想不出来……更想不出接下来该做什么事。

现在我看到前面有一点白色的灯光,而且有加油站醒目的标志,就在往前一点的路上。它还开着。我们在路旁停下来。服务生看了看克里斯,很奇怪地打量着我们。

他不知道哪有汽车旅馆。

于是我走到电话簿旁边,找到一些汽车旅馆的地址,然后告诉服务生。他想指引我们方向,但是他也说不清楚,于是我就打电话到他说的最近的一间旅馆,订下房间,然后向对方确定路该怎么走。

雨中漆黑一片,虽然有对方的指引,我们也差点找不到旅馆的位置。因为他们把灯关了。我们登了记,没有说什么。

旅馆房间布置得像三十年代,但是已经有些破败和肮脏,能看出来是不懂木工活的人布置的。但是里面还算干燥,而且有暖气和床铺,这就够了。我把暖气打开,坐在前面,很快地,刺骨的寒意和湿气就不见了。

克里斯没有抬头看我,只是瞪着墙上的暖气片。过了一会儿,他说:“什么时候回家?”

“到旧金山之后,”我说,“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一直坐着,坐得很厌烦……”他的声音逐渐小下来。

“然后怎么样?”

“我……我不知道……只是坐着……好像我们哪里也不去。”

“我们应该去哪里呢?”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说。

“那么你为什么不知道呢?”他说。

然后哭了起来。

“克里斯,怎么回事?”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我。他把头埋在手里,然后前后摇摆,这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来又说:“当我小的时候,情形不是这样。”“那是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们总是一起做事情,都做我想做的事。现在我什么事都不想做。”

他又开始很奇怪地前后摇摆着,脸埋在手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无法形容的摇摆,是一种把别人摒弃在外的自我封闭,像是回到了我不知道的地方……海洋的深处。

现在我知道曾经在哪里看过他这样了,在医院的地板上。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们爬上床,我已经想睡了。

然后我问克里斯:“我们离开芝加哥之前情况比较好吗?”

“是啊。”

“怎样好法?你记得那时怎样吗?”

“很有意思。”

“有意思?”

“是啊,”他说,然后静下来。之后他又说:“记得我们一起去找床的事吗?”

“这很有意思吗?”

“当然,”他说,然后又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他说:“你不记得了吗?

你要我到各个方向去找回家的路……你过去常常和我玩游戏,告诉我各种故事,然后我们一起骑车出去。但是现在你什么都不做了。”

“我在做。”

“没有,你没有。你只是坐着发呆,你什么事都不做!”他又哭了起来。

窗外的雨突然下大了,这时我感到一种非常沉重的压力。他是在为自己哭泣。他想念的是他自己。这就是那个梦,在梦里……

我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听墙上暖气里的声音,还有风雨吹打屋顶和窗户的声音。然后雨逐渐小了下来。除了偶尔风吹过,雨从树上滴下来打在屋顶上,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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