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魁的所有性情、全部人格,只有曾经滋润过他的女人李红叶——也仅此一人完全彻底地读懂了:“李金魁,你真‘贼’呀,想不到你这么‘贼’!”
李金魁确实“贼”,“贼”得可以,“贼”到家了。他“贼”得让你同情他,让你欣赏他,让你感激他,让你怕他而又无奈,让你恨他而又忘不了他。经过人生历练又几经婚变的李红叶(还是李红叶!)不得不承认:“我最恨的就是你,可我又忍不住地想你。”
一、“贼”是一种本能
首先,我们不得不承认,李金魁的“贼”,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从土里生出来的、长在骨头眼儿里的生存本能。这种本能使他不得不藏敏锐于木讷,隐聪慧于愚钝。
他出身低贱,贱得像一株草,平原上的“败节草”。他“一生下来就处于败势,所以他只能“在小处求生”,“在败处求存”。
他的喊名与草有关,叫辫儿;他的记忆是从草开始的;他人生的几处转折都转折于与草有关的绳。于是我推想了小说没有结尾的一种结尾——李金魁的人生终点依然与草或绳有关,因为他实在是与草有着不解之缘。
他的记忆始于一株败节草,他对声音信息的接受也几乎始于一个“草”字,不知作者是不是在暗示一种宿命,总之,这就注定了李金魁的生命里融入了草的本性,柔弱的本性,也似乎从此注定了他的命运是于夹缝里求生存、求发展。也许作者在作品中隐含了这样一个命题——芸芸众生,来之于土,终归于土,只是在这来去的中间,有的成了树,有的成了草,成了树的看似刚健,成了草的看似柔弱,刚健也罢,柔弱也罢,都无非是来世上一遭,从生到死,然而在这生到死的过程中却演绎了多少喜怒哀乐、多少悲欢离合,这就是人生,令人咀嚼的人生,耐人寻味的人生。这是关于《败节草》主题的一点思考,得另文探究,不再赘述。
(小说《败节草》值得一读,文后有附录)
李金魁的人生确实耐人寻味,他的出身低贱到了像草的这个份上,他剩下的还有什么呢?“那就是感觉了。”这感觉就是本能,生之本能,存之本能,无论是他的企求还是反抗。
“他的生命中的第一次顿悟”就是在城里的表姑奶家面对表姑奶高高在上的冷淡而产生尴尬时的一种本能的反抗——或者说也是一种本能的求助——他从裤腰里掏出了那两串蚂蚱,换回了表姑奶的那抹笑意和慈祥以及三块钱。他的手本是去瘙痒的,手一触到蚂蚱就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敏锐,本能的睿智使他顿悟,于是打破了尴尬,取悦了表姑奶。
爷爷为了向队长李大牙讨回队上已出了的他家的两棵作价80元的树钱(以供他上县一中念书),让李大牙一次次地捋头戏耍,李金魁看得眼痛心疼泪流满面孤苦无助,这样的境况,这样的际遇,怎能不激起本能的反抗呢?于是他求助于草编的绳,用自己的生命以上吊的方式来要挟李大牙还钱。就是这根草绳,这根无势的草绳,这根柔弱的草绳,竟制服了大李庄谁都敢骂、谁都敢收拾得最厉害的队长。这就是以柔克刚的明证,李金魁成功的运用了这一法则。然而,如果李金魁换成是成年的李金魁或者干脆换成是他爷爷,李大牙会怕吗?会软吗?再说他爷爷即便有这“贼”心,恐怕也没那“贼”胆。唯有未成年的李金魁,出自一种本能,才成功地运用了“死”这种看似软弱实则残忍的方式。
李金魁这一回也着实“贼”得够狠的了,然而正因为他不是理智而是本能地作出如此反应,又有谁在阅读的过程中会去指责他太歹毒太狠心呢?草是柔弱的,贼到像草一样的人,他是柔弱中的弱者,他的所有行为,只是一种生之企求,存之反抗,谁还能加以指责唾骂?只有同情罢了,只有怜悯罢了。这也是人之为人的一种本能。难怪李佩甫在行文的过程中,不自觉地引导了读者的同情心,让我们很掬了几把眼泪。
李红叶的父亲复出并高升之后,为感激李金魁的救命之恩,要让李金魁做他的秘书,他说:“秘书嘛,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可靠哇。”也许就是这一句话,激活了李金魁保护自我的本能,草的本能。他愿意借外力攀援而上,但他不愿意从此失去自己。“失去了自己,你就成了绑在人家身上的东西了,一旦绑上去,你就不再是你了,万一……没有了自己,你还怎么活呢?”于是他放弃了这一可平步青云的机会,包括李红叶这个曾经滋润过他的女人。三年后李志尧的退位潦倒的事实,证明了李金魁当时的拒绝是多么的正确。
读者不得不欣赏、佩服他“贼”得敏锐,“贼”得睿智。
当然,李金魁的“贼”的本能也有令人惋惜、让人恼恨、使他自己烦躁的时候。
在草庵里,面对花一样的李红叶,他本能地射出那个让李红叶浑身发软的字——脱,可当李红叶全脱了之后,他却又本能的适可而止,止于一种本能的惧怕、一种弱者的惧怕的本能,他有那贼心,可那贼胆却本能地虚了。也就因为他这本能的“止”,毁了李红叶的一生,让李红叶恨他一辈子。
而在酒楼内室对李红叶的本能的发泄之后,却又使他自己烦躁不安,心绪不宁,欲罢不能。
二、“贼”是一种艺术
李金魁的“贼”不止于本能的一面。“贼”之为本能,本无可厚非。然而在李金魁身上,其“贼”还有理智的一面,即他自己所说的艺术的一面。
“贼”而成为艺术,是必经感性到理性的飞跃才能完成的。现实生活中那些“贼”得可以“贼”得艺术的人物,又有哪一个不是像李金魁那样,因其骨子里生长有“贼”的本能,他才能把“贼”玩成了一种艺术。
李金魁艺术的“贼”的精髓是退让。其表现形式有二:一是说话磕巴,二是让人家欠着他的情。
说话磕巴本也是他“贼”性的本能的一种反应。始于认识了真真实实的李红叶。因为“红叶”二字原本是在高粱地里飞出的停留在他童年的记忆里的声音,一旦与现实中的校长的女儿挂上了钩,给他的刺激太大了,所以从李红叶跟他说话的那天起,他就变得口吃起来,总说不好第一句话。
在他大学毕业到乡政府被临时派去守电话后,他因本能的紧张而说头两个字的时候总是磕巴,反倒换来了人们对他为人诚恳的评价,李金魁茅塞顿开,于是“专门对着镜子练,只练头两个字”,他告诫自己:“你只能磕巴头两个字,可不能再往下磕了,再往下可就毁了。”于是他在乡长面前嗑,在妇联主任面前嗑,在乡人大主任面前嗑,这样的嗑来嗑去竟嗑成了个副乡长。于是他又在大会发言时嗑,把吴乡长给嗑走了。
真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啊。
李金魁的另一种退让方式是让人家欠着他的情。他认为,“人情就是人情,欠着就是欠着,这是一笔一笔记在心灵上的债务。”其实,对李金魁来说,是一笔一笔高利息的债务,不用还本,光利息就够他受用的了。
他救了李红叶的父亲,李红叶想以身相谢,这本来就是他所想望的,他却果决的说:“别,你可别。我就愿意让你欠着。”等李志尧复出后,李金魁也就因此上了大学。如果不是他很“贼”地拒绝,他还差点儿做了李志尧的女婿呢。正因为他这么“贼”地拒绝,时隔多年之后,顺理成章地做了李红叶的情夫。
在乡政府期间,他掏出一千块钱给人大主任老郭给他老婆治病,他连夜进省城来回跑三百多里就为了了却老郭的老婆临死前想吃樱桃的心愿,于是他被选上了副乡长。他曾特意去乡卫生院给妇联主任王翠花买了牙痛药,因此王翠花在乡长面前夸他诚实,向乡长要人。其他乡干部乃至村支书们,也都多多少少欠了他的人情,但他从不给他们回报的机会,就让他们欠着。就因为这些赊给人家的人情,把吴乡长给挤走了,他也就自自然然地当上了乡长。
他付出的人情让人家欠着,他收回的利息是口碑,是实权。
李金魁的“贼”的艺术的另一种方式是作假。他把酒吐在茶杯里,从而把吴乡长从酒桌上斗垮了。他进市府大院后,摸索出的“市长”的走路姿势、说话方式等无一不是装作出来的。正如李红叶说的:“你这种好是作出来的,是刻意的好,你是想的不说,说的不想。你身上有贼性。”
这就是李金魁的“贼”的艺术,用吴乡长的话说是个慢性毒药。然而这慢性毒药既药别人,也毒了他自己。世间有几个玩火者不自焚的?在李红叶丈夫出事后她请李金魁帮忙时,他不左右为难束手无策了吗?他不也开始感叹欠李红叶够多了“现在到了他还账的时候了”吗?他将怎么还?如果此时的李金魁真的“本能”一回,为了红颜知己,不顾利害,不顾权欲,豁出去了,即便最后的结局是身败名裂,他还能赢得美人的眼泪,读者的同情和叹惋,可他不能,因为他骨子里长了“贼”性,他还把这“贼”性培育发展成了一种“艺术”。他只能把命运玩弄于掌心,系于刻有国徽的硬币上。
这就是李金魁,活生生的李金魁,他有血有肉有筋骨地站在你面前,叫你同情,叫你恼恨,叫你钦佩,叫你鄙夷。
这就是艺术的真实。这就是艺术比生活更吸引人的地方。
附录:
败 节 草
李佩甫
一
儿时,他的记忆是从一株草开始的。
那时候,他没有正经名字。
只知道:爷叫捆,爹叫绳,他叫辫儿,都是喉咙喊出来的。
记得,娘上地时常把他捆在一根绳子上,一头拴在娘身上,一头拴在他身的,娘在前边割豆子,他在后边的豆地里爬,活活一个土孩子。娘割得太远时也会把绳子解开,让他带着一根绳子爬,绳长,也落不太远,不会出事的,他就这么爬着爬着站起来了。他走路并不是人教的,而是在田埂上摔出来的。他在田野里爬来爬去,爬着爬着就走起来,尔后他栽倒在高粱地里,就摔在一株小草的跟前。他趴在那里,像气肚儿蛤蟆似的,很久很久站不起来。眼前晃着那么一株小草,整整一个上午,他就一直趴在那里望那株草。那草曾给他打下了强烈的记忆,以至于成人之后,他仍然记得那株小草的状态。那是一株很瘦很弱、细线一样的小草,秆是青色的,微微泛一点灰,泛一点点白,草节上还有一些麻麻淡淡的小黑点,让人看了心寒。他说不出为什么害怕,可他就是怕,那么弱的一株小草,他怕。后来,也是到了后来,他慢慢地伸出小手,抓了那草。当他把草抓在手里时,他发现那草已经散了,草是自动散的,草散成了一节一节的,他抓在手里的只是一些碎了的小节节……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散呢?这个疑问也许只是一个讯号,一个存留在小小脑海里的讯号,完整在一刹那间分解了,脑海里却存活了一个疑问。一直到很久,大些了,当他成为一个割草孩子的时候,他才知道那叫“败节草”。这时候“败节草”成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个记忆信号,他就这样记住了“败节草”。
然而,记忆是延伸的,与“败节草”有关的是一段声音,如果没有这个声音,他也不会是如此深刻。那其实是一个字。
就在那片高粱地里,他还拾到了一个字,他听见有人说:“脱!”
那个字像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带一种不容置疑的果决,很突兀。那个字很干,很硬,是哑声迸出来的,那像是夹板一样,一下子夹住了什么,夹出了一片橘红色的恐怖。那个字还甩出了一股簌簌的声响,一股甜腻腻臭腥腥的气味……“脱”很生动,就这么“咚”一下打在了他的耳膜上!尔后他的记忆曾不断地对这个字进行修饰,一次一次地增补删改。在以后的很多日子里,他曾无数次地重复过这个“脱”字,他曾经一个人偷偷地躲在麦秸垛里默念“脱”、“脱脱脱……脱!”那个字太生动了,他念了就笑,念出了很多愉悦,也念出了五光十色的润味,于是就有了“白亮亮”的感觉。这个字跟“白亮亮”有机地联系在一起,联系出了更多的内涵。在时间中,“白亮亮”有了无限的扩展,直至定位。于是在一片青色的高梁地时他看到了麻子五爷和幺婶。这是记忆的重复,还是那么一个“脱”字……这个“脱”字终于跟“白亮亮”勾在了一起。
就这样,“脱”字成了他几时的第一个玩具。他是在心里玩的。
“二脱”和“一脱”是有差别的。一脱仅仅是一个字,是嘎巴脆;二脱却是一组字,是阴阳声,在那片青色的高粱地里,高粱叶子哗啦哗啦响着,那些字就像是炸豆一样一个个迸落在他的头上。
“脱。”
“……桂生……”
“草。”
“红叶他爹……”
“草。”
“红叶他爹……”
“草!”
这些字是需要时光来翻译的。他看到的是情景,在情景中麻子五爷肩上搭着一件土色的汗褂,光脊梁站在那里,歪着一张汗浸浸的麻脸;幺婶身上背着一捆草,头上蒙着蓝花格格头巾,头深深勾下去,尔后是草捆慢慢地坠落在了地上。接着,幺婶蓦地摘下蒙在头上的蓝花格可靠头巾,只见她半弯着腰,一双手“唰、唰、唰、唰……”眨眼之间,在四周的高粱棵上刷出一抱叶子来,随手铺在了地上,接着,她一件件地脱去身上的衣服,赤条条地躺在了高粱叶子上,夕阳照着一片白亮亮的沉默……
后来,在时光中,经过一次次的咂磨,一次一次的把玩、他隐隐约约地明白了那组字的含意。他先是在语气上感觉到了“脱”字的深刻。他觉得那不是一个字,那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为什么说脱就脱呢?为什么别的人就不能让幺婶脱呢?在村街上,他亲眼看见幺婶把一碗饭泼在了石磙身上,因为石磙趁她不备,在她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石磙那样壮,可石磙还是吓跑了……当然,等他认了一些字之后,他首先懂的就是这个“脱”字,他认为“脱”的真实含义就是脱了衣服用肉体说话。很生动啊!接下来,他又逐渐明白了那组字的外延,在特定的环境里,他在那组字里品出了对抗的意味,“脱”是命令,“桂生”是抗拒,那抗拒是一步一步的。他在第一个“草”字里品出了低贱,在第二个“草”字里品出了不屑,在第三个“草”字里品出了带有威胁成分的鄙夷。他曾经有很长一段不明白“红叶他爹……”是什么意思,不明白“红叶他爹……”跟这件事的关系。慢慢,慢慢,他才品出了对抗的剧烈,在那片高粱地里,这是幺婶最为强烈的一次反抗!桂生是幺婶的男人,而对应却是“草”;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幺婶抬出了“红叶他爹”,红叶肯定是一个女娃,却有这么一个好听的官名:红叶。红叶是谁?而红叶她爹又是谁呢?这是一个语码,是一个暗号,分解后他得出结论,这不是大李庄人……可是,她的力量仍不能抗拒麻子五爷,她的对应还是一个“草”字,看上去虽筒简单单,可幺婶无奈了,她再强调了“红叶他爹”……而麻子五爷最后喊出的那个“草!”字的含义极为丰富,那里边包含着在平原上可以做视一切的东西……可那又是什么呢?
在一个时期里,他看见幺婶的三个儿子在茁壮成长。幺婶的三个儿子大国二国三国全都长得虎头虎脑的,一个比一个壮实:而那时候他却像麻秆一样瘦小,他的腕也小,他只是个小木瓯,他饿。
在桂街里,幺婶的三国曾气势势地对他说:“辫儿,你过来。”可是,待他一走过去,小小的三国一下子就把他推倒了,摔他一个满脸花!
他反抗过,他曾经把幺婶家的三国引到一块埋了草蒺棘的地里,尔后把他一下子推倒,让三国滚了一身草疾棘……可是,大国。二国、三国一齐来了,他们把他按倒在地上,差一点就把他卡死了……大国说:“让他喊爷!”他不喊,他实在是不想喊。二国说:“不喊让他吃屁!”于是,三个国一个个褪下裤子来,坐在他的脸上一人放了一个响屁!屁很臭,一股子红薯味。他哭了。
后来,他把这次反抗的失败归结于红薯。这是关于屁的总结,从三个国放出的屁里,他闻到了足量的红薯味,那就是说,幺婶家的红薯多!三个国有足够的红薯可以吃,而他,却从没吃过一块完整的红薯。
时间仅仅过了三年,在这三年里,他看到幺婶一次次地上地割草。而割草的幺婶却一次次地躺倒在田野里,像败节草一样分解开来,让麻子五爷用肉体说话……麻子五爷嘴里喊出的那个“脱”字已经失去了那旧有的霸气,而变成了一种浊力的絮语。那字后边也常加上一个“吧”,那“吧”肉肉的,带一股黏黏糊糊的气味。每到最后,麻子五爷总要捏着一个地方,说:凉粉豆。
什么是凉粉豆呢?
当麻子五爷又一次说“凉粉豆”之后,就再不见幺婶上地割草了……
突然有一夭,他看见麻子像死灰一样蹲在桂街的一个墙角处,他像是眨眼之间老了。他蹲在那里,手里哆哆嗦嗦地捧着一只老碗,正在“吱吱喽喽”地喝面条,这时候幺婶走了过来。幺婶挺身从麻子五爷身边走过,就在她将要走过去的时候,她却突然勾下头,“哑!”一下,朝麻子五爷碗里吐了一口唾沫,而五爷连头也没有抬。他只是缓慢地动着筷子,木然地望着那口吐在碗里的唾沫。久久,他像是终也舍不了那碗面条,竟然把那带有唾沫的面条吃下去了
在那一刻,他简直是目瞪口呆!
于是,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凭着那一株草和一个字的启示,在无意间接近了平原的精髓。
二
辫儿到了八岁才算有官名,那官名是一位当过私塾先生的小学老师起的,先是唤做李金斗,后又改成了李金魁。
关于这个官名,他们全家曾有过一次认真的讨论。
日光晃晃的,捆坐在门坎上眯细着眼儿.一边捉虱一边摇着头说:“怕是太贵了吧?草木之人,只怕压不住。”
绳是站着的,绳说:“人家没收钱。”
捆说:“驴性!我说钱了么?我是说这名儿贵气了。”
绳说:“那,弄具石磙压压?”
捆气了,说:“……你下地去吧!下地去!……”接着,他看了儿媳妇一眼,说:“我看,还是叫狗蛋吧,名贱人不贱。”
女人正在纳鞋底子,女人说:“娃大了,狗蛋不好听,别叫狗蛋”捆说:“还是叫狗蛋吧。”
女人很坚决他说:“不叫狗蛋。”
这家一向是女人说了算的。捆就说:“去吧,绳,再跑一趟,去领教领教。”
于是,绳颠颠地又去找了老师,尔后拎着一张纸回来了,说:
“老师说,就加个鬼吧!”
捆有点疑惑他说:“加个鬼。”
绳瓮声瓮气他说:“老师说的,加个鬼。”
捆说:“我看看。”说着,就把那张纸拎过来,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了好几遍,说:“那‘斗’还在呢。加个鬼就镇住了。”
绳说:“人家说能镇住。”
于是就叫了李金魁。往下讨论的就是大事了。捆说:“我看,就让金魁跟他舅去学木匠吧,好孬是门手艺。”
女人说:“大小了吧?”
捆说:“起根学是门里滚,大了就失灵气了。”
捆说:“成一个张瓦刀也就十年的光景。”
捆又说:“成一个张瓦刀就可以坐酒席了,净吃好莱。”
女人也没再说什么。女人只说:“虽说是他舅,也得封刀礼吧。”
捆说:“那是,礼不能缺,至少得封刀肉。”
女人说:“一刀血脖也得五块钱,也别说后腿了……”
家里没钱,连五块钱也拿不出来。捆就说:“这事我办了,我去办。”说着,就把手里的旱烟一拧,半弓着腰很大气地走出去了。
那时候,刚有了官名的李金魁正在地里捉蚂蚱。捉了蚂蚱可以用火烧着吃,很香。李金魁满地扑蚂蚱,捉一只,就用毛毛穗草串起来,已串了两串了……这时才听见有人叫他:“辫儿,辫儿。”他抬起头,看见爷一颠一颠地走过来,对他说:“娃子,你有了大号了,记住,你叫个李金魁。”
李金魁说:“爷,我有名了?”
捆说:“有名了,两鸡蛋换的。这名儿不赖吧?好好记着,你叫李金魁。”
听了这话,不知怎的,他的腰就有些直,一个小人硬硬地站着,说:“知道了,我叫李金魁。”
于是,捆说:“走,跟我进城去。”
李金魁从没进过城,眼一亮,说:“爷,你真带我去?”
捆说:“真带你去。”
李金魁说:“是去我表姑奶家吧。”
捆说:“城里人规矩大,去了也别动人家东西。”
李金魁说:“我不动。”
到了城边,李金魁突然伸手一指,万分惊奇他说:爷,爷,你看那是啥?那是啥?!……只见“呜”的一声巨响,两条亮亮的铁轨上,游动着一间间绿色的小房子,眨眼之间,小绿房子一扭一扭地游走了
捆说:“火车,那是火车。”
李金魁呆呆他说:“还会叫呢……”
到了城里,路就宽了,很宽,爷说,那是油路。油路两旁还立着一根根的高杆,杆子用线连着,每根杆子都伸出一个草帽样的东西,看上去很光滑。爷说,那叫电灯,不喝油,喝电,电在线里裹着……城里楼很多,也很高,多是两层,也有三层五层的,人上去是一坎台一坎台走的……商店里摆满了一管一管的东西,爷得意他说,那是牙膏,城里人刷牙用的,所以城里人牙白。还有糖果点心,好像卖啥的都有;商店里的人都戴着蓝袖子,女人一个个都自……爷说,别看,你可别看,那东西勾人。李金魁的眼不够用了,迟迟地走,人傻了一样,像是满地在找眼珠子……
后来爷带着他七拐八拐来到了表姑奶家,表姑奶家住的是红瓦房,一排一排的,表姑奶家住在第三排,进门后,表姑奶就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来了?坐吧。”爷嘿嘿地笑着,说:“娃子要进城看看,我就带他来了,让他看看他姑奶家阔不阔……”停了一会儿,表姑奶又说:“这是谁跟前的孩子?”爷说:“绳家的。也不会说个话。”表姑奶轻轻地嗯了一声,就再也不说什么了。尔后是一片沉默很久很久的沉默,那沉默像锁一样,一下子把爷的嘴锁住了。爷就干干地笑着,可他笑着笑着就笑不下去了,一个人也不能总笑呀?他在那儿坐着,手就像没地儿放似的,一会儿放在胸前,一会儿把他的旱烟杆拿在手时烟锅一直在烟布袋里挖着,挖着……,城里的表姑奶就那么高高在上地坐着,穿着很好的衣服,板着一张干*柿饼脸,一句话也不说。有很长时间,李金魁望着爷,他发现爷就要哭了,爷的脸非常难看,爷脸上的血丝一条一条胀了出来,像是陡然间爬满了蚯蚓……一直到很久之后,李金魁每每想到他第一次去表姑奶家的情景,就深刻地体味到了两个字的含意,那就是“尴尬”。“尴尬”二字是他先有了体验,才有了认识的。那是一种叫人死不得又活不得的一种滋味。坐得太久了,坐得人都有些发木了,那可沉默却一直没有打破。这时,李金魁把小手伸进了裤腰,他是想抓痒的。可他的手刚一贴进裤腰处,立时就感觉到了什么,在那一刹那间,他脑海里轰了一下,那也许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顿悟,立时有了醍醐灌顶之感!他慢慢、慢慢地从裤腰里掏出了小手,小手里高擎着那两串蚂蚱……他举着那两串蚂蚱,由于紧张用略显嗑巴的童音说:“姑、姑奶,也、没啥拿。”立时,表姑奶那高扬着的头垂下来了,她吃惊地望着这个乡下小人儿,望着那一双黑黑的小眼睛;接着,她又望了望那两串串在毛草上的蚂蚱,大张着嘴,好久说不出话来……这时,只见里屋跑出一个年龄跟他差不多大小、花蝴蝶一般的女孩,女孩一脸欣喜地跳出来,顿着脚高声说:“我要!我要……”顿时,表姑奶笑了。表姑奶的脸像松紧带一样弹回了一抹笑意,也弹出了一抹慈祥,她笑着说:“这孩子,你看这孩子……好,好。拿着吧。”爷的脸也松下来了,他讪讪地笑着,说:“你看,也没啥可拿的……”表姑奶淡淡他说:“来就来了,还拿啥?”接着又说:“这孩子怪机灵的,叫啥名呀?”爷慌忙说:“小名叫个辫儿,大名叫李金魁。”表姑奶看了他一眼,说:“这名儿好哇。”爷说:“胡起的,草木之人,就是个口哨。”表姑奶摆了摆手,说:“孩子,你过来。”爷赶忙推他一把,说:“去吧,见见你姑奶。”李金魁慢慢走上前去,站在那城里老太大的跟前,表姑奶把手伸进兜里,从兜里掏出三块钱来,放在了他的小手时说:“拿去吧。”李金魁勾着头一声不吭,就那么站着。爷又赶忙说:“还不谢谢姑奶………”
出了门。李金魁默默地掉了两滴眼泪。
在回去的路上,爷默默的,他也默默的,谁也不说话。那仿佛不是人在走,是城市的街道在走,街面在眼前一闪一闪的,可他什么也看不见……那两串蚂蚱一直在他的眼前晃着,而爷常挂在嘴上的“城里的表姑奶”却在他的眼前匐然倒下了,两串蚂蚱成了“城里表姑奶”的“祭品”。小小的两串蚂蚱成活了一个思想,那味道是许多个日日夜夜之后才咂摸出来的。
当爷俩路过一个集市的时候,爷才开始活泛了。他停住步子,突然小心翼翼他说:“金魁,爷喝二两吧?”小人儿停下来,诧异地望着爷,他发现爷脸上竟有了一丝巴结的意味。爷说:“要不,一两也行?”俗话说麦熟一晌,人的成熟也是在一瞬间完成的。李金魁从兜里掏出钱来,默默地递给了爷。爷接过钱,拿在眼前看了,讪汕地说:“我只喝二两。”于是,爷俩在街边的小摊坐下来,爷要了二两散酒,一小碟花生,“吱、吱”地喝着,爷的脸红了一小块,那红像补丁一样。爷说:“酒是人的胆呢。”尔后又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说:“要盘煎包吧,我的孙子还没吃过水煎包呢。”说着,他站起身。要了两盘水煎包,一盘放在了自己跟前,一盘放在了李金魁的眼前,他先伸出二个指头捏了一个塞进嘴里,嚼了,又咂了咂指头上沾的油,咽下去后才说:“吃吧,香着哩。”煎包太香,不顶吃,这么三下五除二地就吃完了。爷看了看他,他看了看爷,爷又说:“罢了,一不做二不休,既吃就吃好它,我孙子还没喝过肉胡辣汤呢。”说完,他站起身,又一人盛了一碗胡辣汤……仍是爷先嘬了一口,问:“尝尝,辣不辣。”他赶忙也尝一口说:“辣。”尔后,爷小声吩咐说:“金魁,回去可别给你娘说。”
可是,一回到家,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进门就一蹿一蹿地嚷嚷道:“他姑奶亲着哪,这回可让咱金魁见世面了!……”娘问,吃饭了么?爷就说:“哪能不吃饭?不让走啊,他姑奶死拉活拉,就是不让走。看看,都看看,吃一嘴油!”爷进屋后就像个小磨似的,转着身子吹嘘道:“闻闻,都闻闻。叫咱娃说吧,叫娃自己说,他姑奶亲着呢!……”
爷仅喝了二两酒,却又一次生动地叙说着城里的见闻,滔滔不绝他讲述“他表姑奶”家的“神话”……这可以说是他们家的保留节目了,爷百说不厌。可是,当爷说出一嘴白沫子的时候,却见孙子独自一人在院子里站着。娘探头朝外看了说:“这娃咋啦?”爷说:“轻易不进回城,他姑奶亲,怕是受不住了……临走时还塞给他两块钱呢。快拿来让你娘看看。”
可是,李金魁就是不进去。他站在空空荡荡的院子里像个小木桩似的立着,一句话也不说。后来爷出来了,爹出来了,娘也出来了,三个转着圈问他,问他是怎么了?可李金魁仍然一声不吭地在院子里站着,两眼呆呆地望着天空,人就像傻了一样……爷摸了摸他的手,说:“不烧啊。”
最后,他慢慢地嘘了一口气,还是说话了。他说了一句让三个大人都莫名其妙的话,他站在院子里,望着眼前的茅屋,说:“窗户大小了。”
三
只有两块钱。
也正是那两块钱改变了李金魁的命运。
两块钱不够封一刀礼,所以,李金魁最终也没有成为“李瓦刀”。然而,就是这两块钱加上六个鸡蛋,使李金魁成了大李庄小学的一名学生。
那时上学便宜,学费才一块六毛饯,书费五毛,加起来一共两块一,还是不够,爷去代销点里卖了六个鸡蛋,三个鸡蛋一毛,算是交上了书费;剩下的三个鸡蛋,爷死缠活缠的,跟代销点的洪昌费了半天嘴,才换了五支铅笔和一块橡皮,橡皮是饶头。洪昌不了,洪昌骂道:“舅?俺舅,你又来了?把帐清了吧。你欠的帐还没清。”爷说:“鳖儿,不救你你死牛肚里了!……这是这,那是那,两码子事。”爷又说:“饶一块吧,饶一块。”洪昌板着脸说:“你今天赊一两,明儿赊一两,一两一两可都在帐上记着呢……”说着,他又骂起来:“嗑爬子嗑出个臭虫,你算个啥球仁!也敢来一回回蹭”爷脸上红了一小块,爷说:“饶一块吧。哄昌,将来你瓜子不定结个果,要是……”洪昌哈哈大笑,洪昌说:“三岁看大,就这两筒鼻涕……”爷趁他说话的当儿,伸手抓了一块橡皮……洪昌赶忙去夺,见夺不过来,就在爷的头上狠狠地捋了三下,爷仍然笑着说:“又跟你叔乱哩?……”说着扭头就跑,到底把橡皮赖下了。
就要开学了,他还没有书包。上学的书包是娘连夜用碎布头缝的,作业本是他自己用捡来的烟盒纸缉的。烟盒纸有的太皱娘给她在石头下压了一夜,总算平展了。第二天背上书包上学时,老师点到李金魁时,他愣了片刻,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匆忙站起身来说:“我、是我。”老师为此多看了他两眼,说:“你就是李金魁。”他小声说:“是。”老师“哦”了一声说:“李金魁同学,你坐下吧。”
上学了,知识是可以出思想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李金魁总是想起爷逃跑时的情景。为了二分钱一块的橡皮,爷拧着身子一蹿一蹿的,跑起来像夹了尾巴的狗一样,那样子引得村人们哈哈大笑代销点的洪昌没有真去追赶,洪昌只是做出一种要追赶的样子,那得意洋洋的神情使他刻骨铭心。以后爷每次撞见洪昌,那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的,像偷了他什么一样。这种感觉是从物质渗到精神的,是一种时间中的升华,是从一次次的咀嚼和品味中得来的。在时光中他发现了给予和索取的奥秘,那就是无论多么小的事物,给予都是高高在上的,就像是洪昌的那张脸;而索取是低贱的,索取在心理上永远处于劣势。你给了人家一点什么和拿了人家什么。那感觉是绝对不一样的,这种关系有一种本质上的差别。这个烙印伴着他读完了六年小学,在这六年里,他一边认字一边用这些字来体味和丰富感觉。他是蘸着感觉来认字的,所以他认字认得很快,学字的能力也是超常的。
在这六年时间里,他一共用了一万八千三百四十六张烟盒纸,香烟的气味伴着他度过了许多个日日夜夜。他的烟盒纸作业本在大李庄小学是独树一帜的,他的绰号在大李庄小学也几经变换,有一段时间,学生们都叫他“红锡包”,又有一段,又叫他“白抱”,还有人叫他“白河桥”,也有人叫他“哈德门”,还有人称他“飞马”,都是香烟的牌子。因此所有的老师都认识他,都知道本村有一个叫李金魁的学生。他的烟盒纸作业本因为不合尺寸常常摆在一摞作业本的上边,每个老师批改作业的时候,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先是翻过来看一看烟盒纸上的图案,然后才去批改写在烟盒纸上的作业,改的时候也格外的细致。如有错处,老师第二天是一定要在课堂上讲一讲的,每到这时,老师就显得格外兴奋,老师站在讲台上“哗、哗”地扬着那由烟盒纸缉的作业本,高声说:“同学们,看看这道题是怎么错的?为什么会错呢,二个小数点啊?!……”同学们望着那些在讲台上空飞舞的花花绿绿的烟盒纸不由得又一次哄堂大笑!就这样,烟盒纸使他在大李庄小学成了学生们的笑料,烟盒纸也使他在小李庄小学出了大名。毕业的时候,整个大李庄小学独有李金魁一人考上了县一中。
这是烟盒纸的胜利。
那一年的夏天,发通知的时候,李金魁正在田里割草。捆一蹿一蹿地走来说:“娃子,中了,咱考中了。”李金魁正赤条条地在玉米地里蹲着,手里握着一把小铲,一身的汗水。他拾起头看了看站在田边上的爷,而后才从玉米棵上取下那条烂裤子,匆匆穿在身上,腰一拧,欢欢地跳出来说:“爷,是县中吧?”捆扬着手里的那张纸说:“是。光彩呀!就你一个。走,进城给你表姑奶报喜去!”李金魁愣了片刻,却又慢慢地把那裤子脱下了,依然挂在玉米棵棵上,往地里一蹲,说:“爷,我不去。”
捆手搭凉棚看了看孙子的下身,笑着说:“咋?鸭娃儿大了?”
李金魁脸一红,不由得又嗑巴起来,说:“不、不去。”
捆说:“你看这娃,你看你这娃……”捆只说了两句,就再也不说了,孙子的眼正望着他呢。阳光下,地边上,一个黑黑的小泥人。眼很毒,那光蜇人,看着看着就把爷看小了。捆挠了挠头,讪讪他说:“不去就不去吧。”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头前队上出了咱两棵树,作价八十,还没给呢……”
在那个夏天里,捆一直跟在新任队长李大牙的后边,絮絮叨叨他说:“队长,那树,那树可是好树,还不该给哩?”
李大牙最喜欢的事就是敲钟,他每天都站在村头那棵挂有一口旧钟的老槐树下,用力敲响那口锈迹斑斑的大钟,让人们下地干活。李大牙敲完钟只给了他一个字,李大牙说:“虫!”
捆说:“结了吧,那树,你给结了吧。”
李大牙还是一个字:“虫!”
捆巴结地笑着,磨着身子给队长说好话,再敬上一支烟,说:“明明说好的,说是麦罢给,那树……”
说急了,李大牙就龇着一口黄牙说:“虫!!闹什么?队里没钱。”
捆急了,说:“不是有烟款么,说过要给钱哩,咋就不给呢?”
李大牙扔下一句话:“你告我去吧!”说了,扭头就走。
捆仍笑着跟在队长的屈服后……
就在那个暑期里,割草娃子李金魁一直不敢在村街里走。他背下草捆回家时总要绕一个很大的弯,他是怕在村街上跟爷爷碰面。他自从碰上了几次之后,就再也不从村街里过了。他不只一次看到队长李大牙在捋爷的头,爷总是像孩子一样弓身站在身材高大的李大牙跟前,而队长一次一次地捋爷的头,一边捋一边说:“捆,你个老虫!你个酒眯瞪。我还不知你么?你欠洪昌的酒帐结了么?”爷个儿小,爷被他捋得像陀螺一样在他身前转着,可爷仍然笑着,爷总笑着说:“别乱,别跟你叔乱……那树,还是结了吧。”
后来他才知道,爷的确欠着洪昌代销点里的酒帐。他总是偷偷地在洪昌那里赊酒喝,是那种五分钱一两的红薯干酒,他一两一两地赊着喝,喝出了脸上的那一小块红,也欠下了一笔一笔的酒债。洪昌跟李大牙是儿女亲家,洪昌不说话,李大牙是不会给的。
在夏日的村街里,李金魁眼前一片刺痛。他眼前总是出现爷的那白苍苍的头,爷的头一垂一垂的,就像是一蓬乱划……他觉得李大牙捋的不仅仅是爷的头,李大牙捋的是他的眼泡。他眼疼。他不敢去看。可为了那八十块钱,爷仍然不屈不挠地跟在李大牙的身后:爷总是不厌其烦地说:“这是两码事,洪昌是洪昌,队里是队里……”
于是:李金魁哭了,一个人儿因为没有办法在偷偷地哭泣。他躲在麦场上默默地想了一个晚上,满脸都是伤心的泪水,头上有月亮,不一样的月亮,月亮很大很圆,可月亮一点儿也帮不了他,月亮离他太远了。一直到了后半夜,他悄悄地掉到了爷住的牲口棚里,对正起夜撒尿的捆说:“爷,那钱,你别再去要了。咱不要了。”
捆背对着孙子,一边撒尿一边说:“咱不要?树是咱的,咱凭啥不要?”说着,他系上腰带,转过身来,很自信他说:“金魁,你放心,爷能要回来,误不了你开学。鳖儿答应过的,就是拖拖……”
李金魁轻轻地吐了口气,默默他说:“爷,我去要吧。”
捆诧异地看了看孙子:“你?”
李金魁说:“我去。”
捆怔了怔,说:“要不让你娘出面?娘们家好说话。”
李金魁重复说:“我去吧。”
捆说:“你想试试?试试也成,你已是县中的学生了,对不对?”
捆又说:“他要骂,就让他骂两句,骂骂也长不到身上。他要打你就哭,打滚哭……”
李金魁不语,他垂下眼皮,像个小鬼魂似的飘出去了。
三天后的一个早晨,风凉凉的,当队长李大牙趿拉着鞋,大声地咳嗽着,匆匆赶到村口敲钟时,却见老板树上绑着一根绳子,绳子上吊着一个小人儿,人下是一双脚,脚尖下点着一摞碎碎,那砖头摇摇晃晃的,眼看就要倒了……李大牙吓了一一跳,定睛一看,那人竟是捆家孙子——李金魁!
李大牙吓坏了,忙说:“金魁,娃子,你、你你你……这是干啥呢?!下来,快下来吧。”
李金魁苍白着一张小脸,轻轻地吐一口气,说:“给我树钱。”
李大牙说:“娃子,有话好说,你先下来……队里确实没钱。”
吊着的李金魁喉咙里“咕勾”了一下,两手拽着绳套,再吐一口气,默默他说:“我知道你不想给……”说着,只见他脚尖一踢,脚下那摞碎砖头“忽啦”一下倒下去了,一个人整个吊在树上……
这时,李大牙的脸都白了!眼看就到了上工的时候,村人们马上就要涌出来了,到了那时候,一村人都会说,是他在逼一个小娃上吊!真到了那时候,他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他忙扑上去抱住了李金魁的两条腿,连声说:“我给我给我给……我立马给!”
李金魁身下有了依托,又吐了一口气,喃喃说:“你真给?”
不料,李大牙竟哭起来了,他张着大嘴,一把鼻涕一把泪他说:“我真给。我不给我是孙子,你是爷,你下来吧!”
李金魁又说:“你别捋我爷的头……”
李大牙说:“我不捋,我再也不捋了,你只要下来……”
李金魁说:“你要再捋我爷的头,我就死在你家大门口。你信不信?”
李大牙忙说:“我信。我信了!”
此刻,李金魁呆住了。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事情竟然解决了,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解决了?!……
事后,使他感到惊讶的是,一根绳子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爷跑了整整一个夏天都没把钱要回来,眼看着没有办法了,他没有任何办法。天不能帮他,地也不能帮他,爹、娘、爷,谁也帮不了他,他已无路可走了。其实,他是非常怕李大牙的,他怕他已经怕到了极限,他的心也已经抖到了极限。李大牙野得就像得红头牛一样。在村里没有人是他不敢骂的,没有人是他不敢收拾的。在大李庄所属的十个队里,他是最厉害的一个队长啊!可是,可是呢,一根绳子就产生了一个办法。那只是一根草绳,是捆草用的绳,绳在这里好像是没有一点用处,绳是无势的,绳也仅仅是圈成了一个套,挂在了树上……于是,没有办法也就成了办法。这个梦幻一般的过程是他一生都受用不尽的,只是在事过之后,他才发现,一根绳子可以产生一种定力,一根绳子也可以产生一种办法,这是一种从无到有的认识,也是一种从死到生的体验。于是,十三年的时光,十三年的感觉在这一刹那串了起来,串出了一种对人和对自然的再认识,串出了一种生的顿悟。那时,他一口气跑到田野里,躺在草地上,眼望蓝天,满含热泪地高声喊道:“草啊,那生生不灭的草啊!”
夏天过后,当李金魁背着铺盖卷,兜里揣着他自己要来的八十块钱,兴冲冲地到县城中学上学去的时候,他也背走了一种无畏的豪气。
一路上,捆唠唠叨叨地对孙子说:“到城里要小心些,城里人怪哪,要是有难处,就去找你表姑奶,你姑奶家阔着呢……”
李金魁一声不吭,只默默地走着。来到了城里的集市上,李金魁突然说:“爷,你坐下歇歇脚吧。”捆说:“我闻不得香味,那味烧眼。”李金魁拽了他一下,说:“你,你坐。”捆说:“歇歇也干歇歇。”说着,他就在一个饭铺前坐下了。只见孙子堂堂地走过去,片刻时光,就端来了两盘水煎包,两碗肉胡辣汤,四两烧酒,一碟花生米,捆愣愣地望着孙子,正要说什么,只见孙子重新背上铺盖卷,说:“爷,你慢慢吃吧,我去了。”
捆呆呆地望着孙子,眼里泪汪汪地叫道:“金魁呀……”
李金魁回过头来,说:“爷,钱我给过了,你吃吧。”
四
李金魁略显口吃的毛病,是上中学时才开始明朗化的。
那是因为一个叫做李红叶的女同学。
在记忆时红叶首先是一种声音,童年里的声音。那声音是从三国的娘幺婶嘴里吐出来的,带有一股高粱米的气味。在夕阳的红烧里,高粱地像一蓬铺天盖地的火焰,火焰在风中“哗哗”响着,忽红忽绿,飞舞着一个橘红底镶金边的声音……尔后,在漫长的时光里,“红叶”逐渐地幻化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淡化了的印象。
印象的重叠是在县城中学里完成的。开学的第一天,李金魁坐在教室里的第五排第四个位置上,听到手拿花名册的老师高声喊道:“……李红叶。”只见坐在他前边位置上的一位穿橘红短袖衫女同学应声站了起来:“到。”
“到”字像珠儿一样打在了他记忆的神经上,那声音脆生生地敲开了岁月的闸门,有一种东西像水一样漫出来了,于是记忆中童年里的“红叶”与坐在教室里的红叶重合了。重合产生的猜测,那么,那个“红叶”与这么一个红叶是不是一个人呢?
红叶就坐在他的前边,李金魁不由得想看一看她的脸,想看一看她长得什么样子,可他看不到。他看到的只是乌黑的剪发和脖子上的一小块白,那一小块白上还长着一颗紫红的小痞子,那个小痦子在她的衣领处时隐时现,他每一次勾动脖颈,那小痦子就醒目地跳了出来,倏尔就又不见了。在一段时间里,这个诱人的小痦子弄得李金魁心烦意乱,它就像虱子一样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叫人忍不住想去捏一下,一下子把它捏下来!李金魁自然不敢。
后来,李金魁为此骂过自己,他说,你他妈的是来上学的,还是来看人家脖子的?你也不想想你是个啥东西?!看黑板!
此后,他就再也不看她的脖子了。
然而,在李金魁的内心里,仍然存着这样一个念头,他很想知道这个红叶与童年里听到的那个“红叶”是不是一回事。可是,开学很长时间了,他一次也没有跟她照过面,他甚至不知道她到底长得什么样。这个叫李红叶的女同学并不住校(那么,她一定是城里人了),她一下课背上书包就走了。按说平日里也是有机会的,可他坚持着不去主动看她,这样一来,机会也就失去了,这似乎是一个漫长的等待,也是一个深藏在内心里的向往。
有一段时间,李金魁经常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废品收购站去。他偶然发现那家废品店里有许多收来的旧作业本,那些写过的作业本是论斤称着卖的。上中学了,作业太多,不能再用那种烟盒纸当作业本了,再说他也没时间去捡烟盒了。于是这些很便宜的旧书纸就成了他的作业本。那个管废品收购站的人是个歪脖,人家都叫他歪叔,他也跟着叫歪叔,开始的时候,歪脖收二分一斤的废书纸,卖给他五分钱一斤,待买过两次后,有些熟识了,他知道这个歪脖也爱喝两口,就给他买了两瓶散酒掂去了,说:“歪叔,你看,整天来麻烦你。”歪脖非常高兴,就说:“学生,你说哪儿去了,你叔是一个收废品的,哪值得你这样?这、这、太不像话了……”可此后,待李金魁再去废品店时,歪脖就说:“学生,你进来挑吧,随便挑,你叔一分钱都不收你的。”就这样,一来二去的,他跟歪脖成了忘年交的朋友了。有一天,他刚从废品店里出来,迎面碰上了三国。于是,一个久远的谜语就此解开了。
那天,三国肩扛着一布袋红薯叶,胳膊上还挎一篮子红薯,像逃荒似的在路上走着,一边走一边四下看,一下子撞在了李金魁的身上。看见李金魁时,他愣了,想说话又有点不好意思。李金魁说:“三国,你干啥呢?”三国见李金魁不记仇,就咧嘴笑了笑说:“我娘让我给我大伯送点红薯叶。我大伯爱吃红薯叶。”李金魁见他累出了一头汗,就说:“三国,我帮你拿点。”说着,他走上前去,从三国手上取下了那篮红薯,这样一来,三国轻松了许多。三国甩着手说:“你知道我大伯是干啥的?”李金魁说:“不知道,你大伯干啥?”三国说:“我大伯是校长,我大伯是县一中的校长啊。”李金魁“噢”了一声,再没说什么。三国说:“我大伯戴的眼镜一圈一圈的!”李金魁笑了,三国忙说:“真的,真的,骗你是孙子!”校长家就住在县一中的后边,是一个小院。来到小院门前时,李金魁站住了,他对三国说:“三国,到地方了,你去吧。”三国说:“走吧,你帮我拿了这么远,一块去吧,也认识认识我大伯。”李金魁本也想去,看三国那语气,就把红薯篮往地上一放,说:“你自己去吧,我还有节课呢。”
过了大约有一个星期,有一天,轮到李金魁值日打扫卫生,他正在教室扫地时,突然发现门口一黑,有一个女同学匆匆走了进来,这位女同学在门口处站了一下,而后快步走到他跟前,突然说:“李金魁,你为什么不理我?咱们是老乡啊!”李金魁一怔,慢慢直起身来,他先是闻到了一股香丝丝的气味,看见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秀气椭圆脸姑娘,穿一身米黄的格格衫,脸儿白白,两眼大大的,嘴角处汪着两个浅浅的酒窝……片刻之间,他脑袋里“轰的一下,像有什么东西炸了个洞似的,积存了很久的东西重又漫了上来……他的心岭岭跳着,人却一下子被激住了!他干瞪着两只眼睛,就是说不出活来,那句话在喉咙里卡住了很久很久,最后才勉强地、结结巴巴地说出来:“你、你、你……你就是、是红、红叶?”
李红叶有点吃惊地笑着说:“是啊,我就是李红叶。怎么了?你不知道?一个教室坐这么久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李金魁心里积存的东西大多了,那旧有的印象也太深刻了,他仍然没有转过弯来:“你、你你……就是、是……红叶?”
李红叶当然不明白他心里曾经有过两个“红叶”,看他急得说不出话来,脸都憋红了,就转了话题说:“那天你不是跟三国一块到我家去了么?你为什么不进去呢?”
李金魁这时才有点缓过劲来,他说:“三国?……”
李红叶说:“三国是我二叔家的孩子。”
李金魁说:“噢,噢。也、也没什么事……”
李红叶说:“没事就不能坐一坐了?我早就听同学们说,有个人整天不说话,光啃干饼子,菜也不舍得吃,竟考了第一,原来是我的老乡啊!”
李金魁脸红了……
李红叶忙说:“好,好,你扫吧。我爸说,让你有工夫到家去玩。”说完,就快步走出去了。
李红叶走后,李金魁仍然呆呆地立在那里,手里拿着那把苕帚,一直愣了很久很久……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重复说:“她就是红叶,原来她就是‘红叶’呀!”
“红叶”由声音还原成了一个鲜活的人,这是他始料不及的。那童年里的印象在无限地扩大,织出了一个稠密的联系,在高粱地里飞出的两个字,竟然在现实中化成了校长的女儿,这是多么大的惊喜呀!这时他的刺激实在是太大了,从这天起,他居然变得口吃起来,他总也说不好第一句话,越是激动越是说不出话来,一到说话的时候,他就不由得紧张,一张嘴就卡壳,非得过上一会儿,才会逐渐地缓过劲来。他为此非常沮丧,说话时就更加的注意,谁知越是注意越坏事,嗑巴得就更厉害了。于是,从这天起,他又成了学生们的笑料。
红叶就在他的前边坐着。每当同学们哄堂大笑的时候,她总是不由得要转过脸来,朝他投来同情的一瞥。怎么说呢?人在人眼中是会变的。红叶初看他时,他不过是一个又黑又瘦的家伙,穿得破破烂烂的,脖子脏得像车轴一样,也不知道洗,身上还有一种很难闻的气味。可是,看着看着,他在她的眼里就发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变化。也许是可怜他的处境,也许是熟悉产生了一种亲情。她总是越来越多地注意到他的眼神,她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光,那光是别的男孩身上所没有的。每当他的口吃引起同学们哄堂大笑时,他总是默默地、孤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这沉默又激起了她更多的同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她陡然产生了要帮他一把的愿望。
一天,临上课时,有个绰号叫“大嘴”的同学突兀地把他拽住了。“大嘴”是县公安局长的儿子,平时就有些霸道,说话横横的。他一把拽住李金魁说:“结巴,我那支蓝杆笔找不到了,是不是你拿了?!”
李金魁一怔,说:“啥、啥、啥……笔?”
“大嘴”学着他的结巴语气说:“你说啥……啥……啥笔?——钢笔!”
“哄”的一下,同学们笑了,立时都围了上来,他们都望着他,那眼光很复杂。于是,李金魁沉默了片刻,说:“是,是我拿了。”
“大嘴”得意洋洋他说:“哼,我想着就是你!操,下课给我拿回来!”
人们的目光像箭一样在李金魁的身上射来射去,可他却一声不吭,他再没说什么……
第二天上午,李金魁迟到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匆匆走进教室,把一支蓝杆钢笔放在了“大嘴”的课桌上。“大嘴”拿起笔看了看,有点诧异他说:“我的笔好像……是这一支么?”
李金魁说:“是、是。”
不料,刚刚上了两节课,坐在前边座位上的李红叶“呀”了一声,说:“我这儿多了一支笔,这支笔是谁的?”说着,她高高举起那支笔,那正是一支蓝杆钢笔!”
同学们全部看着那支笔,而后又齐涮涮地咽过头去看“大嘴”……“大嘴”大张着脸愣了一会儿,才说:“我的我的,是我丢的。操!”
此刻,李红叶拍案而起,厉声说:“冯相义,你怎么能这样?!你太不像话了!你怎么能乱怀疑呢?!”
“大嘴”看了看李红叶,又望望李金魁,嘻皮笑脸他说:“这关你什么事?我又没逼他,是他自己承认的……”
这时,李金魁冷冷地看了“大嘴”一眼,看得“大嘴”身上一寒,竟乖乖地把那支笔给李金魁送过来了……
这天晚上,李红叶突然来到李金魁的寝室门前,胀噗激动地高声叫道:“李金魁,你出来一下。”
已是秋末了,风寡寡的,带些微的寒意。可人的心却很热。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校园后边的操场上。天很高很远,星星一碎碎的月亮,月光撒下一地银白,周围汪着片暖暖昧昧的黑,不远处校舍里的灯光亮着一盏一盏红,显得很温馨。李红叶默默他说:“你为什么要承认呢?你不该承认的。”
李金魁一张嘴就噎住了,话一直在喉咙里卡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人、人家、怀怀……疑咱咱咱……”
李红叶说:“他怀疑你,你就承认么,他要怀疑你*了人,你也敢承认?”
李金魁不语……
李红叶说:“那支笔是你在商店里买的,对吧?”
李金魁说:“是。”
李红叶望着他说:“你怎么能这样呢?要是那支笔找不到怎么办?你不就成……偷了么?”
李金魁说:“愉偷、偷就偷吧。人家已已、经怀疑了。我、我就是不承认,他也照、照样怀怀疑……一、一个穷字在我脸上写着,他能……不怀疑么?”
李红叶很惊讶地望着他:“你这个真奇怪,人家一怀疑,你就认了,也不解释?”
李金魁说:“他怎么就不怀疑你……你呢?他怎么就不怀疑别、别的呢?他怀疑就说明他认定是我了,解释有什么用?”
李红叶说:“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李金魁说:“这就是穷人的逻辑。”
李红叶嗔道:“你再这样说我不理你了。”
李金魁说:“对。你别理我。理我沾你一身穷气,划不来。”
李红叶说:“你再说……”
李金魁说:“我不说了,我走了。”说着,扭头就要走。
李红叶一顿脚说:“你站住!”
李金魁扭过脸来,说:“有话你说吧。别说你让我站住,是个人都能让我站住……”
李红叶气得直跺脚,说:“你你……怎么这么犟啊!”
夜里,李金魁睡不着觉了。他眼前总是晃动着红叶的影子,红叶的发辫,红叶的脖子,红叶的脸儿,红叶的眉儿,红叶的眼儿……那影像是一帧一帧的、一片一片的在他眼前出现,而后又是一段一段地放大。一个姑娘在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搅动,整体上看是模糊的,那仅是一个亭亭的白色剪影;局部又是清晰的,逼真的……那颗痦子叫人多想摸一摸呀!往下就出现了“白亮亮”的感觉,不管他怎么想,最后总要落到“白亮亮”上,一片“白亮亮”!……接下去又叫他有点后怕。他对自己说,金魁呀,可不敢瞎想啊!你是谁呀?人家又是谁呀?人家可是校长的女儿,人家是金枝玉叶呀!再说,你不能让人家可怜你,她是看不起你才可怜你,你可不能让她可怜哪!收心吧你,收心吧。还是好好退回来,读你的书吧,前程要紧哪!……这么思来想去的,他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他咬着牙一轱辘从床上爬起来,独自一人在校园里的操场上跑了二十圈,跑出一身的大汗!
紧接着,期中段考时,李全魁仅考了第七名,还是班里的。于是,他一下于懵了!他悄悄地跑到校外的一片杨树林里,狠狠地扇了自己三个耳光!他说:金魁呀金魁,你完了!
此后,李金魁才开始真正退却了。他不再看她了,也不再想她了,一门心思钻在了书本里。夜里,为了避开她,他常常到那个邻近的废品收购站里去,在那里一边为歪叔看门,一边读书。
然而,李金魁越冷,李红叶却越热,她越来越感到李金魁的与众不同。那寒寒的目光总让她忍不住地牵挂。校长的女儿,长得又漂亮,学校里有多少小伙想跟她说话呀!可是,却有这么一个黑小子,连看都不着她一眼,这是她无法忍受的!她总想骂他一顿,可一走到他跟前时,她身上的力量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猜测和柔情。有一段时间,她总是悄悄地给李金魁送吃的,有时候是两个白馍,有时是一个鸡蛋……偷偷地塞到李金魁的课桌抽屉里,不让任何人知道。而李金魁却总是不动声色地给她退回去。这在两人中间成了一种较量,一种意志的较量,你送,我就退,你越退,我越送。终于有一天,李金魁烦了,他找到李红叶说:“李、李红叶,你你你……别再送了。你你……也别可怜我。我一个乡下人,你可怜我耽误事。”李红叶也冷着脸说:“我为啥要可怜你?谁给你送了?你怎么知道是我给你送的?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吧?”李金魁说:“那那、那好。我给你说,你要再送,我就吃了,我吃也白吃,吃了也不感谢你!”李红叶说:“你吃不吃关我什么事?谁让你感谢我了?!”说完,她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后,她在心里忍不住笑了。
此后,李金魁对自己说,反正我也说过了,贱就贱到底!我就白吃你,谁让你送的?!于是,李红叶再送什么,李金魁就吃,吃了也不理她。他就是要让她知道,我这人说到做到,吃也白吃!他想,我就这样,“肉包子打狗!”她就不会再送了。谁知,这倒给了李红叶一个具有隐蔽性的喜悦,一个姑娘深藏在内心里的小秘密。人一有了秘密,那心气就不一样了,李红叶像是浑身都长了眼睛,时刻关注着他,这反而造成了无形的贴近。她送的更欢了,职责三差五的,她都要给李金魁送点什么,有时,她实在没什么送了,就上街去买上几块糖……她甚至动员当校长的父亲给李金魁申请到了每月可以补贴六块钱的助学金!可是,在教室里,两个人谁都是冷冷的,一句话也不说,形同陌人。
寒假快到了,临放假前的一天,李红叶在收拾书包的时候,突然在书包里发现了一包软绵绵的东西。她悄悄地打开一看,竟是整整一打手绢!在那时候,她虽然是校长的女儿,一次也没见过这么多手绢。十二条啊,整整十二条!她的脸“喷”的一下就红了,红得发烧发烫,她的心都快要蹦出来了!那种感觉是她从未有过的,她真想大喊一声……可是,她仅是匆匆地背上书包,快步走出了教室,她觉得要是再晚一会儿,她就疯了!
李红叶背着书包像游魂似的在街上走着,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是走,不停地走……也许是等待太久了,企盼太久了,她虽然并不期望有回报,可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怨气的,她也替自己不平,可是,突然来这么一下子,这几乎是给她以摧毁性的打击!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走着,走着,她来到了县城最大的一家百货商店。在商店的柜台前,她忍不住问了手绢的价格,她平时买的是两毛五一条的,那已是较好的,而这种有各种图案的手绢却是五毛钱一条,是商店里最贵的一种……她喃喃地说:他真敢哪,他真敢!
傍晚,在县城边的小桥上,她截住了背着铺盖卷准备回家的李金魁。她一见他,就激动他说:“李金魁,你呀你呀……你怎么能这样哪?谁让你给我送手绢了?!”李金魁站在那里,连头都没抬,说:“你、你……弄错了吧?我我……连饭都吃、吃不饱,我会给你送手绢?!”李红叶一怔,说:“不是你是谁?你还不承认?”李金魁说:“我早就给你说过了,我、我是个吃白食的。我会干那种事?”说着,他把铺盖卷往肩头上一撂,径直走去了。李红叶没有办法了,喊道:“你真无赖呀,李金魁!”李金魁立时勾回头说:“城里人,你这话说对了。我就是一个十足的乡下无赖!”
整整一个寒假,李红叶都是在心焦火燎中度过的。她脑海里驱之不旧的是那一双寒寒的目光,那目光就像刀子一样刻在了她的心上……她一天到晚都心神不宁的,人像垮了一样。过年的时候,她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就以看二叔的名义骑车跑到乡下去了。可她仅在二婶家呆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让三国领他去了李金魁家。进了门,就见一个弓腰老头半仰着身子,扛着一把扫帚,嘴里淌着长长的口涎,痴痴地看她,一边看一边喃喃说:“这是谁家的闺女?跟画儿一样!”三国忙说:“这是老捆,金魁他爷,你别理他!”可李红叶却迎上去说:“爷爷,我是李志尧家的女儿。跟金魁是同学……”老捆一听,凑得更近些,看了又看,说:“噢,志尧家的。咋跟画儿一样?!听说你爹当大官了?”三国抢先大声说:“我大伯是校长!县中的校长!”于是,李捆喊道:“快,金魁,来客了!”李金魁从屋里走出来,倚在门旁站着,说:“来、来了?是、是串亲戚的吧?”李红叶看了他一眼,说:“是,串亲戚的。顺便来看看……”此时,家人们都围上来了,老捆兴奋得一蹿一蹿他说:“看看,志尧家的,真是跟画儿一样啊!是咱金魁的同学。他娘,还不烧火打鸡蛋?快烧火!”李红叶忙拦住说:“不麻烦了,别麻烦了,我是顺便来看看,一会儿就走……”李金魁说:“算算,咱家这样,人家也不会在这儿吃……”老捆转着圈说:“就是,也没啥好吃的……有红柿呀,咱有红柿呀!”坐了片刻,老捆那一喷一喷的唾沫星子让李红叶受不了了,她终于说:“我走了,我得走了。”李金魁说:“我送送你吧?”李红叶就等这句话呢,她站起就走。一家人送出门,老捆说:“让金魁送,让金魁送吧。”可是,李金魁刚出家门,却又被老捆叫住了,老捆一把把他拽到屋里,瞪着眼压低声音说:“金魁,娃子呀,长胆了没有?”李金魁怔怔地望着爷。只见老捆喘着粗气咬牙切齿地说:“……你把她脱了!你要敢把她脱了,她就是你的媳妇了!”这了这话,李金魁身上的火苗“噌”一下蹿起来了!
五
那个字从他心里长出来的。
那个字在开始时仅是一个小芽儿,是个模糊不清的概念,是一种颜色和声音,而后经过了时光的侵染,它逐渐长成了一棵树。
当那个字脱唇而出时,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没想到那个字竟然一直在他心里长着……
本来,李金魁送红叶出来,在村路上,两人都默默地走着,谁也不说话,等出了村,李红叶说:“我知道你不想送我,嗯?”李金魁笑了笑,不语。李红叶说:“你要不想送我,你就回去吧。”说着,就独自一人推着车子往前走,李金魁也跟着走。李红叶回头看了他一眼,嗔道:“你呀,你呀……”天很冷,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当她看到路边的一个草庵时,就红着脸说:“坐一会儿吧?”说着,便朝着那个孤零零的草庵走去。草庵还是夏天里遗留下的,地上还铺有发黄的麦草,李红叶大着胆进了草庵,她先从衣兜里掏出一只手绢铺在了麦草上,坐下来,而后又掏出了一只手绢铺在了身边处,说:“坐吧。”李金魁站在那里,呆痴痴地望着她……李红叶脸“喷”的就红了,说:“你坐呀,老看着我干什么……”就在这时,李金魁心里陡然起了一股狼烟,那个字像子弹一样迸然射出:
“脱!”
“脱”字来得太猛太快,也太突然了,它在李红叶的心上射出了一片红雾!她不由得颤了一下,一时浑身发软,愕然地惊叫道:“你,你……?!”
李金魁也愣住了。他的头“轰”的一下,像是炸了一样?话已出唇,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
片刻,还是李红叶先醒过神儿来,她红着脸,用蚊子样的声音呢喃说:“李金魁,你真无赖呀……”
李金魁站在那里,默然不语……
李红叶脸红得像绽开的花一样,她望着她,柔声说:“怎么?你生气了?你呀你呀……”说着,她微微闭上眼睛,开始解扣子了,她一边解着扣子,一边呢呢喃喃他说:“你真想看么?你要真想看你就看吧……”说着,她脱去了穿在身上的外衣,勇敢地把贴身衣服一层一层搂起来,顿时,两只白兔一样的乳房扑噜一下露了出来,那是多么白呀!在那一片团白的尖尖儿上,弹着两颗晶莹的紫葡萄!
李金魁眼前一片“白亮亮”!他猛地扑了上去,先是用两只手捉住了她的两只乳房,那滑软像热油一样一下子溅到他心里去了,他急切地埋下头去,下意识用嘴叼住了那弹弹软软的紫葡萄,叼了这只,又去叼那只……两人立时烧成了一团火焰!李红叶紧紧地搂着他,嘴里吐着一串断断续续的燕语:“你呀你呀……”到了这时,李金魁已是昏头昏脑了,他又下意识地去解她的腰带,他从小到大从没束过腰带,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解开,他只是用力去拽……久久,当他终于把皮带扣弄开的时候,却见李红叶满脸都是泪水……李金魁怔了一下,手慢慢松开了。片刻,李红叶睁开眼来,流着泪说:“你要是真想要,我就给你吧,我什么都可以给你……”说着,她伸手把下身的衣服也褪去了,把整个身子都裸露在他的眼前……可她这样做的时候,身子却开始抖了,她整个身子都瑟瑟地抖着,抖得像寒风中的树叶,此时此刻,她的身上一片冰凉!
李金魁说:“你抖了。”
李红叶说:“我,我抖……”
李金魁定定地望着她,说:“你抖了。”
李红叶垂下头喃喃说:“我……有点害怕。”
李金魁站起身来,咬着牙说:“我穷,我野。可我不会坏你。你要不愿意,我决不坏你。”
李红叶望着他,小声说:“我只是有一点点怕……”
李金魁把衣服往她身上一扔,说:“穿上衣裳吧。”
李红叶坐在那里,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流着泪说:“你坏,你太坏了……”
李金魁朝草庵外边看了一眼,说:“走吧。”
李红叶仍坐在那里,喃喃说:“我起不来,我起不来了……”
李金魁吓了一跳,忙回过头来,说:“你……病了?!”
李红叶伸出一只手,说:“我软,我身上软。”
李金魁又问:“你是不是病了?”
李红叶说:“抱我呀,把我抱起来………”
在回城的路上,李红叶一直在默默地淌眼泪。李金魁说:“你哭什么?我又没咋你?”可她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掉泪。到了城边上。到了城边上,李金魁站住了,说:“我不送了,你回吧。”他这样一说,李红叶也站住了。李金魁又说:“天不早了,回吧!”说着,扭头就走。不料,李红叶却返回来跟着他走……又走了一段,李金魁站下了,说:“好,我再送你一段。”两人重又折了回来,就这么翻来覆旧的你送我我送你,天很快就黑了。最后,在县城里的一盏路灯下,他说:“我就站在这儿,看着你走。”进了城,李红叶不再流泪了。她站在那里,望着他说:“我看着你走。”李金魁说:“你走。你要不走,我就一直在这儿站着,我在这儿站一夜!”李红叶勾下头去,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她说:“我问你,你为什么要送我那么多手绢?”李金魁说:“我不知道该送什么。我只是不想欠你大多。”李红叶说:“你已经欠我了,我让你欠我一辈子!”说完,她扭头骑上车急驶而去。
在那个寒假里,那个字在李金魁的眼里成了一颗金豆。那只是一个字哇,一个字的使用竟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征服力!那是校长的女儿呀,那是……多么的!有时候,他会兴奋地跳起来,对着一棵树说:“脱”那个字真是余味无穷啊。他在那个字里读出一种新的东西,那是他还从未体验过的东西。他像重放电影一样回味着草庵时发生的故事,他一点一点地倒着读,在脑海里,那画面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地动着,叫人激动万分!油灯下,在爷住的牲口棚里,当老捆提着裤子问他:“花儿掐了没有?”他觉得他一下子就成熟,他读懂了爷的这句话。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了笑,很自信地笑了。
后怕是见了那个红X之后。开学不久,他在学校门口看到了一张布告。在那张布告上,他看到了一串醒目的红X!那红X像炸弹一样矗立在他的眼前。那上边写着“某某某”的名字,名字上打着一串红X,那是一个被枪毙的强奸犯……他在那张布告前站了很久很久,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只觉得脊梁骨一阵发凉!他心里说:李金魁呀李金魁,你差一点就毁了你呀!
在一个时期里,李红叶和李金魁又成了陌路人。两人仍坐在一个教室里,还像往常那样,谁也不理谁。可在两人的内心里,却有了微妙的变化。李红叶更多是一种羞涩,她甚至就不敢正眼看他,一看他就脸红,一看他就不由得咬一下嘴唇,可她的衣服却换得很勤,她身上开始透出一种成长中的女性姿态……而李金魁却是有意地躲避,那躲闪是由后怕而产生的恐惧。那目光仍是寒寒的,但寒意中多了一点“贼”色,多了一点防范。话是更少了,但出人意外的是,他说话嗑巴的毛病却好了一些,他只是说每一句话时有点嗑巴,往下就自然了。后来,他开始更多地出现在操场上,出现在一群学生的中间,只从他击败了“冯大嘴”之后,他已成为乡下学生的主心骨
天说热就热了,这年夏天,天热得有些异常,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味。突然有一天,睡了一夜之间,早上起来,李金魁发现校园里到处都是大字报!整墙整墙的大字报……更让人吃惊的是,校长李志尧的名字是倒着写的,上面还打着三个刺目的红X!一切都来得十分突兀,叫人都来不及想。这天上午,倒也照常上课了,铃声响过后,校园里出奇地静,老师一个个都绷着脸,很紧张的样子,在教室里,李金魁又发现李红叶是趴在桌子上的,她一直不抬头,就那么无声地趴着……到了第二节课的时候,只听校园里一片“哄”声,同学们纷纷探头往外看,有的甚至跑出了教室……这时,只见一群年轻教师高喊着什么把校长李志尧揪到了教室前边的空地上,校长挣着身子,仍是很严肃地说:“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可陡然之间,他的眼镜被打掉了,紧接着是一桶糨糊兜头浇了下来!一向高高在上的校长,顿时一脸惨白,他就这么一下子像落汤鸡一样地勾下了头……就此,校园里的铃声再没有响过。
那是一些既让人激动又叫人不安的日子。学校不上课了,城里的学生一个个兴奋异常!乡下来的学生却一个个沮丧万分。李金魁心里说:完了完了,前程完了!在一片混乱中,有的乡下学生打起铺盖回家去了,留下的也仅是跟着城里的学生瞎起哄。“冯大嘴”在一夜之间竟然成了学生的司令……于是,李金魁毅然卷起铺盖,搬到废品店去住了。
这个决定对李金魁来说,是十分痛苦的,这是他人生的又一次选择。这就是说,他要切断与家乡的联系了,在前程无望之后,他也决不回去了。这是一次精神上的放逐,也是情感上的背叛,他的心与昔日的大李庄村越来越远,前程无望,回头也无望啊!从此以后,他要自我漂流了,他把两瓶好酒摆在了歪叔的面前,说:“歪叔,你说句话吧。”歪叔乜斜着眼,看了看他,说:“学生,你愿意当一个收破烂的?”李金魁说:“只要你要我。”歪叔把酒瓶盖用牙咬开,一人倒了半碗酒,很爽快他说:“喝了这碗酒,我就收下你!”于是,李金魁端起那酒,一下子倒进喉咙里去了,喝了酒,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说:“我亏呀,我太亏呀!我是第一名啊!”
在城里收破烂,在他看来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破罐破摔。心是痛的,那疼痛烧出了满眼的仇恨,可究竟恨什么,却又是说不清的。每当他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就不由得咬着牙,尽量躲着熟人走,一句话也不说。他把仇恨憋得足足的,他几乎把自己憋成了一个沉默的火药罐!与白日相比,他的夜晚却日渐丰富。废品店收的书越来越多,那大多是“四旧”,他就整夜整夜地在这些“四旧”泡着……正是这些夜晚使他那备受压抑的情绪得到了宣泄。
在以后的日子里,李金魁总是想起那些个晚上。那些夜晚对他来说是颤栗中的享乐,是蜗牛一样的伸展;又像是生命中的一次小憩,没有目的,也不须特意地记住什么。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偷窃,是随意地采摘禁果,他就滚在那些收来的“四旧”堆里,蜷着身子,一本一本地翻,那偷来的喜悦不是用言语可以表述的。直到有一天,那上着的门板突然被拍响了,那是个细雨蒙蒙的夜晚,门板“咚咚”响了两下,而后又是两下,在这一刻,他的心已跳到了喉咙眼上,他惊惧地叫道:“谁?!”门外没有回答……在匆忙之中,他随手把那本正在看的书“嗖”的一下扔在了废纸堆里,然后跳起来,几步走到门板后,再次叫道:“谁呀?”仍是没人应声。于是,他疑疑惑惑地开了门,就在这时,一个黑影飞快地挤了进来,那影儿嗦嗦的,带有一嗖嗖的寒气。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李红叶!李红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她的头包着,一脸憔悴;哆嗦着嘴唇说:“李金魁,你救救我爸吧!他就快要被人打死了!”说着,她呜呜地哭了起来。李金魁站在那里,身子一下子凉了半截!他木然说:“怎么……救?”李红叶呜咽着说:“他就关在学校的小楼里……”往下就无话了,谁也不说话,只有目光一点一点地往前探,尔后又缩回来,片刻,李金魁说:“你让我想一想,我得想想。”李红叶看了他一眼,说:“你要是怕受牵连……”没等她把话说完,李金魁生硬地打断说:“你……得让我想想!”
李红叶走后,李金魁顺手从地上拾起了一根捆废品用的麻绳。他把那根麻绳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绳子一扣一扣地从他的手上捋过,那感觉麻丝丝的。后来,他把麻绳缩成了一个活扣套在了脖子上,心里说,操,我欠她么?这是把我往火炕里推呢!
第二天夜里,李红叶又来了。她默默地问:“你想好了么?”李金魁说:“想、想好了。我想了想,我确实欠你。”李红叶说:“你也别这样说,你说吧,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李金魁笑了笑,说:“我、我可是个收破烂……”李红叶流着泪说:“你是想污辱我?到这种时候了,你还要污辱我?”李金魁说:“我不是这意思,你也知道,我不是这意思。”李红叶说:“那你是啥意思,你到底是去不去?”他说:“你看,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呢?”她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良久之后,她说:“我看错人了,我真是看错人了。”说着,她泪流满面,扭头就要走。李金魁上前一把拽住他,就往后边拉。李红叶用力地挣着身子:“你又想干什么?”他仍是紧拽着她不放,一边走,一边说:“我是个兔。你也知道,我是个兔……”拐过了废纸堆,在一垛一垛的旧麻袋的疑隙里,李红叶蓦然发现,她爸爸就在一堆旧麻袋片里躺着!李红叶的嘴立时张大了,她悲喜交加他说:“你呀!怎么……”紧接着,李红叶刚叫一声:“爸爸……”李金魁马上说:“他已经睡着了。你就让他睡吧,他说他已经半个月没睡一个囫囵觉了。”李红叶默默地望了望父亲,尔后悄没声地退了出来,她望着他,激动他说:“你是怎么……”李金魁把身上的衣服脱下一半,露出了脊梁上勒出的那一道道带血丝的绳痕,说:“我把你爹背出来了。我不欠你了吧?”李红叶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细声说:“就在这儿么?”李金魁说:“啥、你说啥?”李红叶不语,她开始解扣子了,她把衣服上的扣子一个一个都解开……这时,李金魁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她,定定他说:“现在是你欠我了。”李红叶说:“是。我欠你。”说着,就要往下脱……李金魁果决他说:“别。你可别。我就愿意让你欠着。”
李红叶说:“你……怎么这样?”
李金魁说:“我就这样。你欠着吧。”
六
欠着真好。
有人欠你,总欠着,这是什么滋味呢?——真好哇!
在废品店的那些日子时他几乎是越来越自觉地播撒着人情的种子。他最愿意*事就是让人家“欠着”。在那条街上,甚至是在整个废品回收系统,只要是有人找到他头上,不管让他干什么,他都会一口答应。当然,一个收破烂的,人家也不会求他干什么大事,也就是帮着拉拉煤、修修房、搬搬家什么的。这虽都是些小事,可人情却不论大小,人情就是人情,欠着就是欠着,这是一笔笔记在心灵上的债务。时间一长,口碑就出来了。
李金魁要的就是这样一种感觉,这也是他在心理上保持平衡的一种办法。人已经贱到了这个样子,剩下的还有什么呢,那就是感觉了。感觉就像是一个储蓄所,存了些什么,只有自己心里知道。那像乱草一样的头颅在人前是低着的,在感觉里却是昂着的,那里写着一个“操!”字。
三年后的一天早上,李红叶找他来了。李红叶穿着一件紫红色的风衣,默默地站在他现前,说:“我爸出来了。”他“噢”了一声。李红叶又说:“我爸已经出来了。”他就说:“噢,你爸出来了。”李红叶说:“我爸想见见你。”说着她把一沓钱递到李金魁的手里,“你去洗个澡,理个发,换件衣服……我爸要见你。”这句话李红叶说得很平静,可李金魁却受不了了,他说:“校长出、出来了,我应该去看看他。可这……”李红叶说:“我爸已经到市里了……”李金魁说:“那我就不用去了吧?”李红叶说:“你必须去。”李金魁想了想说:“还非去呀?去就去呀。你别给我钱,你给我钱干什么?”李红叶说:“你……怎么还这样?”李金魁重又把那沓钱塞回去,说:“咋也是个收破烂的,还怕人笑话?我有钱。”
李金魁是穿着一身旧工作服去的。去的时候,他想了想,也不能空着手呀,于是就上街买了两瓶酒、两筒好茶叶,就那么提着去了。到了市委门前,警卫拦住他说:“找谁呢?”他说:“李志尧。”警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你跟李主任是什么关系?”他说:“老乡。”那人很干脆他说:“李主任不在!”李金魁笑了,说:“不在?不在就算了。”正在这时,李红叶快步从里边走了出来。她说:“小董,这是我表哥,让他进来吧!”李金魁仍是笑着对那个警卫说:“啥表哥呀,也就是个老乡吧。”
进了大门,李红叶一边引着他往前走,一边小声说:“我让你换衣服你为什么不换呢?你那农民习气要改一改了。”他说:“要是改不了呢?”李红叶说:“还是改一改好。”看李红叶说得很严肃,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默默地跟着走。绕过一个小花园,李红叶领他来到了一座小楼前,那是一座两层的小红楼,墙上长满了绿荫荫的爬山虎,看上去十分的优雅谧静。再往里走,人的脚步就显得重了,心里却很空,李金魁暗暗掐了自己一下,说怕啥呢?不就是见个人么?进了楼,来到了客厅里,李红叶站在那里说:“爸,他来了。”只听沙发里“吱咛”响了一声,说:“哦,来了,坐吧。”这时,李金魁才看清坐在皮沙发里的李志尧。他的身子稍微直了直,那一头白发看上去梳理得很整齐,却一脸疲倦的神色,人显得很麻木,很冷淡,李金魁把手里提的东西放下,而后他按村里七连八扯的辈份叫道:“七叔……”李志尧摆了摆手,只说:“噢噢,坐吧。坐坐。”对李金魁提来的东西,他连看都没看。待李金魁坐下来,李志尧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用和缓的语气说:“我刚到市里,一时还没顾上去看你,怎么样啊?”他说:“还那样吧,还行。”李志尧挠了一下头上的白发,淡淡他说:“哦。有什么困难么?”他说:“没啥。”李志尧又说:“有啥想法可以提出来嘛。想不想到市里来呀,啊?……”到了这时候,李金魁的牙咬起来了,他沉默了很久,心里的火苗一蹿一蹿的。他心里说,机会来了,你的机会来了呀,你说呀!可是,他望着靠在沙发上的那张脸,那是很乏的一张脸,那张脸上似乎有一种让他感到惊恐不安的东西,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就在他发愣时,只听李志尧问:“听说,你读了很多书。”李金魁含含糊糊他说:“也……没读多少。”接着,李志尧“哦”了一声,慢声慢气他说:“我这里嘛,也需要一个人。你来当秘书怎么样啊?”李金魁猛一下有点晕乎乎的,他觉得头有些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就吞吞吐吐地说:“怕、怕不行吧?”李志尧直了直身子,微微地笑着说:“……秘书嘛,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可靠哇。”说着,他的眼突然睁大了,目光一下子变得十分锐利!李金魁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泛上来了,那东西漂漂的,凉凉的,叫人不由得发怵。那是什么呢?李金魁想不明白,他只觉得头更重了。于是,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他居然又结巴起来了:“我、我、我……不不行,怕怕怕……是是真、真不行。”看他说话嗑嗑巴巴的,李志尧皱了一下眉头,他有些失望地往沙发上一靠,眯着眼看了看他,连声说:“噢,噢,是这样。你是还有别的想法喽?”李金魁怔了怔,心里说,说吧,你得说了,说呀!于是,他正了正身子,喃喃他说:“也没啥想法。要说……想法……我还是……想上学。”李志尧“噢”了一声,那“噢”声很长,往下就再没有话了……
后来,当李金魁离开那栋小楼的时候,他的脸色黄蜡蜡的,人就像害了场大病一样,满身都是虚脱的汗水。他知道他己失去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失去了也就永远的去了。
他突然想哭!
李红叶出来送他,竟也有意地跟他拉开了一点距离,两人都默默的。到了分手时,李红叶终于忍不住说:“你……怎么又嗑巴起来了?!”
李红叶恨恨地说:“你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吗?”
李金魁默默地说:“你已经不欠我了。”
李红叶说:“你是说我还欠着你呢,是不是?”
李金魁说:“清了。谁也不欠谁。”
李红叶说:“你会后悔的。”
李金魁轻轻吐了一口气,硬撑着说:“我从不后悔。”
李红叶最后看了他一眼,扭头走去了。那一眼哪,叫人……
一个月后,李红叶送来了一张表。那是一张上大学的“推荐表”。而后,李红叶说:“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李金魁望着那张表,很久没有说话。他还能说什么呢?不料,李红叶说:“我顺便告诉你,我要结婚了。”李金魁沉默了片刻,说:“跟……谁?”李红叶说:“军人。是个军人。”李金魁木木他说:“好好、事,那是好事。”李红叶说:“你不是会送礼么,不送我点什么?”李金魁刚要说什么,李红叶立时打断他,冷冷他说:“你欠着吧,我也让你欠着。”
拿到那张表后,李金魁一天都没说话。他心里说,李红叶要结婚了。李红叶已经是人家的人了。李红叶说,一个军人……他在一张废报纸上一边写了九十九个李红叶,写到三十一个的时候,他心里像是塞了块砖;写到七十一个时,他加了一个“脱”字;写到最后时,他把那张旧报纸团了团,扔了。
第二天早上,他围着县城一连跑了三圈,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背道:碧梧栖老凤凰枝,香稻啄余鹦鹉粒……
一听说他要上大学,废品店的歪脖眼都瞪大了,说:“城里有好亲戚?”
他说:“没有。”
歪脖说:“有好连手?”
他说:“也……没有。”
歪脖说:“真没有?”
他说:“真没有。”
歪脖说:“那是烧高香了。金魁呀,你是烧高香了!”
李金魁默然,他眼里湿湿的……
歪脖说:“别说你高兴,我也高兴。老难,老难。”按说,推荐上大学,办手续是很困难的,有一个个的公章要盖。可李金魁长期以来送出的“人情”也到了兑付的时候了。市里盖过章的表已经有了,剩下的就是顺水人情了,这是谁都愿意做的,所以,他几乎是没费什么劲,就把手续办了。在临行前,废品回收公司的主任又特意奉送了一份礼物,那就是在上大学期间,工资照发。其实他只是在主任搬家时给他刷过两次墙,主任一句话,工资就照发了。
走时,他本意是想去看看李红叶。他心里说:“金魁,不管怎么说,你欠了人家,是你欠了人家呀!”可李红叶已经走了,到部队结婚去了。于是,他回了一趟家。老捆一听说孙子要上大学了,就一蹿一蹿地跑出去,到外跟人说:“烟了,冒烟了,俺家老坟里冒烟了!”
七
上大学的时候,他总是梦见那株草。
在梦中,那株草带着一股苦艾艾的气味。草是那样的小,青麻麻的,带着褐色的斑点,一节一节地散落在他的眼前……而后他就醒了,每到这个时候,他一准醒,一醒就再也睡不着了。这时候,他就会不由得想起李红叶,一想李红叶他的心就乱了。他心乱如麻!有时候,他会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恨不能站起就走……可过一会儿,他就会说,罢了罢了。
然而,那件事情却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悬着。有时,他会说,你真蠢哪,事到了你头上,你都不敢做?
大学真是一个让人思考的地方,在省城上大学的那几年里,李金魁在省城既没有朋友,也没有熟人,课又不多,于是他大多时间就窝在寝室里看书,看着看着就又不由得想起了那件事情,他说,你是怕么,你怕个鸟啊?你说在那种时候,你嗑巴什么,你早不嗑巴晚不嗑巴,怎么偏偏在那个时候嗑巴起来了?你一嗑巴不当把一个好前程嗑巴掉了,你不光嗑巴掉了一个好前程,你丢掉了一个好女人呀!
那么,你是闻到什么了,你一定是闻到什么了,究竟是什么让你害怕呢?是小红楼的那种静谧么?是红木地板发出的那种声音么?还是那语气、那声调让你感到不安了?想想,应该说都有一点,可又不全是。人是要往高处走的,对不对?人家已经把话说到那种地步了,人家是想让你当秘书的,市里的秘书啊!那是多少人争都争不来的。这时当然包涵着一种暗示,一种允诺,一种让你可以意会的……那是多么的多么!可你却短路了。学了电之后,你知道什么是短路,可后悔已经晚了。你真的不后悔么?
你说,不后悔,可为什么呢?
在上到第三年的时候,他终于把答案找到了。应该说,这个答案并不是他自己找到的,是李红叶告诉他的,在暑假时李红叶给了他一个字:“贼!”就这个字,一下子嵌进他的骨头缝里去了。
就在那年的暑假时当他提着礼物旧看李志尧时,却发现李志尧已经从那栋小红楼里搬出来了。更让人无法相信的是,曾经高高在上的李志尧居然搬到一个破车库里去住了。当时的情境真是惨不忍睹啊!东西乱七八糟地堆在那间破车库里,书一堆一堆地扔在地上。白发苍苍的李志尧双手捧头,默默地瘫坐在一张破藤椅上……那个鲜艳无比的李红叶,此刻却丑陋无比地挺着一个大肚子在收拾东西……当李金魁走进去时,也曾经显赫一时的李主任却慌忙站了起来,佝着腰说:“金魁回来了?坐吧,快坐。”说着,四下看了看,发现实在是没地方可坐,就慌忙把那张破藤椅让出来,往前一拉:“你坐,你坐。”他没有坐,他只是,凉愕地立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李志尧说:“放假了吧?”他说:“放假了。”就在这时,李红叶抬起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金魁,我爸已经下台了,你还来干什么?!”李志尧赶忙说:“金魁能来看我,我很高兴。不要这样说嘛。”李红叶“哼”了一声,把那张满是蝴蝶斑的脸扭过去了,而后说:“你走,你走吧。”接着,李志尧小声嘟哝着解释说:“……很多事都是集体决定的。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我要上诉,我还是要上诉的。”李红叶满脸含泪地怒斥说:“爸,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这些干什么?”李志尧赶忙说:“好,好,不说,不说了。”李金魁十分尴尬地在那里站了很久,那沉默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最后,当他离开那问车库的时候,李红叶站在车库的门口,用怨恨的语气说:“李金魁,你真‘贼’呀,想不到你这么‘贼’!”
李金魁还能说什么呢?他脑海里訇的一下,像是天窗开了……
这个字是很伤人的。可这个字用的太准确了,这个字让人顿开茅塞呀!是啊,你贼,你确实“贼”。这个“贼”是与生俱来的,在那样的时候,在要你做出选择的关键时刻,你骨头里的“贼”起作用了。那时你就知道你是一株草,自生自灭的草啊。你一生下来就处于败势,你只是一点一点地生长着,你的身量很小,你的基点也很小,再小的脚印也是你自己的,是你一步步走出来的。你是在小处求生,在败处求存。当你攀缘而上时,你仅仅是为了借力。可失去自己,你就成了绑在人家身上的一件东西了,一旦绑上去,你就不再是你了,万一……没有了自己,你还怎么活呢?从这个角度说,‘贼’是从土里生出来的。那是一种长在骨头眼儿里的警觉,是先天的防范,是一种生存本能的敏锐。万幸,你嗑巴的真是时候啊!
可是,你同时也放弃了一个曾经滋润过你的女人。那时候她是多么美丽呀!那时她对你是一个多么大的诱惑呀!你的心痛过,你甚至几乎要发疯,可你都忍下了,你是能忍的呀。是的,那时候,你已发现了她身上的某种细微的变化,当她的父亲出来之后,她的语气一下就变了。也许她自己并未觉察到,可你感觉到了。也仅仅是过了三年,三年之后,想不到哇,她就成了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她”了,竟是那样丑的一个“她”!那么,旧日的她叫鲜艳到哪里去了,那惊人的美丽又到哪里去了?时间真是可怕呀!
就这么一个“贼”字,使李金魁彻底领悟到了退却的艺术,完成了从感性到理性的一次升华。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坐了一次精神监狱呀,他熬煎的日子太久了!他记住了那次“嗑巴”,在后来的日子里,那次“嗑巴”从他人生的记忆上划上了一个深深的印痕。一天晚上,当他来到大学校园的操场上,一连跑了十圈之后,他又是独自一人大汗淋淋地站在那里,默默地仰望着省城的夜空,心里说:李红叶,对不住了。
第二天,他跑到邮局给李红叶寄了二百块钱。那时他虽说是带工资上学,可他一月也不过才三十六块钱。寄去这二百,等于他从牙缝里扣去了半年的生活费,然而,事隔不久,那钱又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没有附一个字。
李金魁心想,她是想让我欠着她呢,一直欠着。
四年大学一晃就过去了。当毕业临近时,刚好也到了文凭吃香的时候。一时,同学们都开始四下奔波,期望着能在省城里找到一个好的单位。只有李金魁没有动。他知道,动也是白动,因为他在省城里根本没有门路。不过,按他的成绩,也是有可能留校的。可他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回去。
临离校前,李金魁做了一件让全班同学都感到意外的事情。那天,当他们高高兴兴地去照毕业照时,路上,李金魁突然说,同窗一一场,就要分手了,我请大伙吃顿饭,咱们最后再聚一次。听他这么一说,同学们都怔了。平时,他们都知道李金魁是个吃干馍就咸菜的主儿,打菜从来都是一分二分,从未见他动过荤腥,有同学开玩笑叫他“素人”。由于他平时也很少说话,从不跟人开玩笑,于是在大学里,他就又有了一个绰号,叫“素人”。这次毕业分配,应该说,他是最差的,也是最让人同情的,说话就要分手了,人一走,从此就天各一方了。他怎么会请客呢?这话让人有些感动。于是,就有人说,吃也不能让你掏。这样吧,要吃就吃好些,咱们大家一块凑个份子吧。李金魁说,不用凑份子,说过了,我请。有人不相信地问:你真请?他说,我真请。于是,一班三十六个学生,乱哄哄地进了一家饭馆。吃饭时,班长问,上酒么?他说,上。班长怔怔地望着他,说好家伙。四桌呀?!再少一桌也得四五十呀!你……他说,放开。结果,酒一上,就有了很多的感叹,喝着喝着,有人就哭了,说李金魁,平时太不了解你了,真够哥们啊!于是又纷纷留下了地址……走时,李金魁又是最后一个离校的,他帮人扛着行李把外地的同学一个个都送上车,而后握手告别。把同学们弄得都掉泪了,一个个都分别对他说,金魁呀,同学四年,就你这一个真朋友啊!
然而,在同学们中间,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背着铺盖卷步行回去的……
八
李金魁从省城回来,当他把那一张纸交上之后,就由不得他了。
他先是从市里放到了县里,县里又把他放到了坟台乡。乡里呢,也好像没地方搁似的,就把他放到了乡农机站。乡农机站紧挨着乡政府,都在一个灶上吃饭。李金魁是学文的,不懂农机,就每天在乡政府院里晃晃悠悠的,举目四望,很孤独啊。他心里想哭,面上却是笑着,见人敬支烟。一天,乡长把他叫住了,乡长说:“金那个啥,你过去。”李金魁就过去了。乡长挠了挠头说:“李金魁是吧?”他说:“是。”乡长说:“你那个吧。乡总机生孩子去了,你替她守守电话,如何?”李金魁说:“成,成啊。”乡长拍拍他说:“行,小伙子诚恳。”就这样,他替乡话务员守了一个月的电话。
那时,在坟台乡,乡总机是唯一对外的通讯工具,乡里方方面面如果有什么事,都是瞒不过总机的,因此,总机室也就成了信息中心,乡里的干部们有事没事总喜欢在这里凑。要是谁有了长途,李金魁就跑去叫一叫,这样一来二去的,乡里的情况他就基本摸清了。于是,不到一个月,在乡政府大院里,谁都知道新分来一个叫李金魁的学生,说起来,都是一个评价:那人诚恳。
到了这时,李金魁霍然明白了,嗑巴是一种诚恳哪!刚守电话时,李金魁对电话还不太熟悉,说话不免有些紧张,他一紧张就打嗑,说头两个字时总是嗑嗑巴巴的。想不到,这反倒换来了为人诚恳的评价。说话稍稍打嗑的人,紧张是免不了的,但紧张造成了一种专注,说话时总不由得要盯着人家的脸,这就给人以认真的感觉,你只要认真听,面部肌肉就跟着生动起来,生动加上嗑巴,这就是诚恳了。李金魁得出这个结论后,还愉偷地对着镜子试了几次,就觉得很好。以后,他曾专门对着镜子练,只练头两上字,他说你只能嗑巴这头两个字,可不能再往下嗑了,再往下可就毁了。他对着镜子说:你、来了?……心里跟着说,很好哇!
月末,李金魁在总机室里接了一个县上的电后。电话里的口气很随意,也很大气,电话里说:胖妞么?李金魁马上说:胖妞生、生孩子去了,电话就说:你是谁?李金魁说,我是新分来的大学生,叫李金魁,是替她的。电话里“噢”了一声,说:胖妞还干不干了?李金魁说,那我就不知道了。电话里沉默片刻,说:你去把乡长给我叫来。李金魁顿了一下,说你是哪一位?电话里说:告诉他,王木贵。李金魁慌忙找乡长去了。见了乡长,李金魁心里“咯噔”了一下,说:“乡长,玉木贵电话。”乡长忽地站了起来,忽走。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你认识王县长?”李金魁说:“不、不从识。”乡长不再问了,匆匆抓起电话,说,王县长……只听电话里熊道:好你个老吴,咋搞的,你真是有人没地方使了?让一个大学生给你守电话?!你要是真使不上,给我退回来吧!……乡长一听就慌了,赶忙解释。李金魁一看这情形,悄悄地从总机室里退出去了。
第二个月,乡长就不让他再守电话了。这时刚好赶上乡里的计划生育宣传月,乡妇联主任又把他借到了计划生育小分队。乡妇联主任叫王翠花,是个很泼辣的女人,她本就有几分颜色,再加上她丈夫是县银行的行长,这就更加增了她说话的分量。她对乡长说:“那个大学生让我用用。”乡长笑着说:“用吧,别用坏了。”妇联主任说:“老吴,你这话可够粗了,小心我骗了你。”乡长哈哈大笑说,“粗不粗妇联主任知道!你要用我就让你用,你还咋的?”说着,他把李金魁叫过来说:“金那个,你归她使了!可别让她把你用坏了。”妇联主任也笑着说:“当乡长的,没一点正经!金魁,你可别听他的……”李金魁说:“大、大姐,我听、听你的,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乡长说:“听听,你用了。童子鸡啊,咋用都行。”妇联主任“咯咯”地笑起来,竟然笑出了眼泪。李金魁这句话使王翠花心里燃起了一丝柔情。她说:“学生,你别听他胡咧咧,你跟着大姐,大姐不会亏你。”
就这样,李金魁又成了乡计划生育小分队的一员,跟乡妇联主任到村里搞结扎流产去了,一搞又是一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每每进村的时候,王翠花就交待众人说:“紧脸。都给我绷紧脸!”开始李金魁还有点不大适应,慢慢也就适应了。有一次,在半坡村,小分队在村里给妇女们检查的时候,王翠花的喉咙喊肿了。下来的时候,王翠花捂住半边脸,随口说:“谁那儿有小药?明儿给我捎来点。”立时,李金魁说:“我、我那、那有。”王翠花说:“冬凌草吧?”李金魁说:“冬凌草三黄片都有。”王翠花说:“行,捎几片吧,我牙也疼。”于是,第二天早上,李金魁特意到乡卫生院旧了一趟,买了一瓶冬凌草,一瓶三黄片,一瓶草珊瑚,给妇联主任拿去了。到了小分队要解散的时候,玉翠花当着大伙的面一人发了六百块钱的奖金,而后又私下里给了李金魁六百,说:“上头有规定,这钱我当家。大兄弟,咱俩是一千二!”李金魁不要,说:“大姐,这一段跟着你学了不少东西。这钱我不要,我也花不着。”王翠花一嗔脸说:“拿着!年轻的,正用钱的时候,叫你拿着你就拿着。”说着,把钱硬往他怀里一塞,又笑着说:“你是大学生,有学问人,跟我能学个啥呢?”李金魁正色说:“就学了一招,紧脸。”王翠花笑了,说:“这算个啥呢?”李金魁说:“你这‘紧脸’学问大了。在基层工作,面对的都是老百姓,也没啥文化,有时候你讲理是讲不通的,但是脸一绷,他先就怵了三分,这首先让他看清了自己的位置,这是告诉他,你是官,他是民。往下的工作就好做了……”王翠花一怔,心里热热的,说:“到底是大学生,说出来一套一套的,不过,在下边工作,也就得这个样儿。”这么一来,两个人就又近了三分。
女人是经不得表扬的。尤其是带几分豪气的女性,只要夸对路了,她可以成为你的死士,于是,王翠花又跑去找了乡长,说:“把李金魁调我那儿吧。我看这小伙子诚恳。”乡长说:“咋,用了还想用?”不料,王翠花脸一紧,说:“这可是正经事!”乡长又挠了挠头,说:“研究研究吧。”王翠花就紧着差别:“啥时研究?”乡长就打哈哈说:“真是急着用呢?夜里你就先使着……”这话一说,气得王翠花直跺脚。
两天后,李金魁却又被借到乡“人大”去了。乡“人大”只有一个人,是个老头。这老头原是乡党委副*,年纪大了,就退了二线,到乡人大当了主任,乡一级的“人大”虽说是常设机构,但平时事情并不多,只是到了换届时才忙活一阵,现在离换届时间还有一个多月呢,只是有些表格要填,可郭主任就要代理人,乡长不能不借。就这样,借来借旧的,李金魁又成了老郭头的人。跟着郭主任,他只是每天填些表格,再往上头送送表格……老郭头是一个很古板的人。不吸烟不喝酒,人落了势,牢*就很多,有时不免骂骂咧咧,李金魁就听着。有一天,老郭的女人突然病了,送到医院一看,竟得的是癌。女人就落泪了,给老郭说:“回去吧,这不是咱得的病。”这么一说,老郭也掉泪了。两人正伤心呢,李金魁头一个到医院里来了,他手里提了两匣点心,往桌上一放,说:“老、老郭,听、听说婶子病了,我来看看。”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千块钱,往床上一放,说:“这钱不是别的,是我搞计划生育那儿得的奖金。我一个人,也用不着,多多少少的,是个意思,给婶子补补。”老郭忽地站了起来,说:“金魁,你这是……”李金魁说:“郭主任,你已退了二线了,我也犯不上来巴结你。我知道,这点钱也起不上多大作用,是个心意吧。”老郭就默默地站着,竟说不出话来了。待李金魁走后,老郭的女人说:这人看着眼生,谁呀?老郭说是新来的。老郭的女人就是说,这人真实诚啊!后来病一天天重了,老郭就问女人,还想吃点啥?女人说:啥呢,也都吃过了。就是那樱桃,觉着老好。老郭搓了搓手,说眼看入冬了。哪还有樱桃呢?女人说,我也就是说说。这话,老郭上班时就顺嘴说出来了。李金魁听了,一句话也没说,就连夜进了省城,来回跑了三百多里,买回了两瓶樱桃罐头,当时就送过去了。女人也就吃了两颗……临死时,女人还说,人家待咱恁好,咱还报人家呢?郭主任送走女人,再上班时,就直接去找了乡长,说:“把金魁给我吧,乡人大缺个秘书。”乡长见老郭头也争着要,就说:“这事得研究,研究研究再说吧。”
两个半月后,乡长又把李金魁叫去了。乡长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突然问:“‘省组’也有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把李金魁问愣了,他说:“啥、你,说啥?”乡长这才把一摞信拿了出来,说:“你的信。”李金魁接过信看了一眼,他明白了,这都是些同学的来信。时间过了两个半月,他们大概一个个都安排好了,这才陆续给他来了信。在这段时间里,信来得很密,他先后收到二三十封了。李金魁见放在最上边的那封信,用的是省委组织部的信封,就说:“是一个同、同学。”乡长“噢”了一声,说:“组织部的。”李金魁说:“是。”乡长在屋里走了一圈,有点忸怩他说:“有机会认识认识。”李金魁说:“那可行。”乡长就再没话了,过了几天,乡长当着老郭头和王翠花的面宣布说:“那个啥,我考虑了一下,金魁就留乡里吧,政府也需要人。”老郭说:“我这正忙呢,说话人大就开会了……”乡长说:“人你先用,算借的。”
乡“人大”将要选举时,事情又出来了,按上头的要求,坟台乡候选班子的平均年轻超了三岁。于是老郭头又找了乡长,说:“上头说,年龄超了。”乡长说:“超多少?”老郭头说:“三岁,超了怕人家不批呀。”乡长说:“球,也就是个形式。”老郭说:“上头有政策,补个年轻的不就降下来了?”乡长说:“都到这时候了,你说补谁?”老郭头说:“咱乡最年轻的就是金魁了,要是给他补个副乡长的名,这年轻就降下来了。”乡长说:“不就是候选人么,一个变成两个,成。”这么一来,李金魁就成了副乡长的候选人了。乡长还特意嘱咐说:“给金魁说一声,可是假的。”
夜里,老郭头找了李金魁,说:“金魁,我给你弄上了,你是副乡长候选人了。”李金魁赶忙说:“郭主任,别。你千万别、别弄,我资历太浅,弄不成净让人笑话。”老郭说:“弄不成?我还非叼划成不可!你等着吧。”说罢,倔倔地走了。
结果,在选举的头一天,那个正式的副乡长候选人出事了,他在上八里叫人按住了屁股,于是县上一句话,就取消了选举资格。到了这时候,李金魁才知道,老郭头有个侄儿在县委组织部当干事呢。
就这样,三个月零二十一天之后,一纸任命下来,李金魁成了副乡长。
九
那个日子,是让李金魁永远不能忘怀的。
秋天里,李金魁抽空回了一趟家,那时乡里已有了一辆吉普车,他是坐吉普车回去的。回到大李庄时,天已半晌了,在离村不远的一片槐林里,李金魁看见一个球样的东西在地上翻动着,那东西竟还拖着一个长长的尾巴……他一时心动,就让车停下来,独自一人走了过去。在一片灿灿的黄叶里,他看见了他的爷。爷的腰已弯到了九十度,看上去人就像皮球一样,一滚一滚的,他手里正拖着一个竹筢,在林子里搂树叶呢!当他走到跟前时,老捆原地转了一个圈,半仰着身子,慢慢地拧着脖子朝上去看他,他赶忙道:“爷。”老捆喉咙里“咕”了一声,一只手半捂着耳朵,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李乡长回来了。”他心里一酸,差点流出泪来,他说:“爷,你别这么说。”不料,老捆却一挪一挪地朝树林里走去了。片刻,老捆又一团一团地走回来,他背在后边的手里拿的是一个四条腿的小木凳,他用袖子在小凳上抹了一下,说:“李乡长,你坐吧,不脏。”李金魁头皮都要炸了,他说:“爷,你别再这么说了……”老捆又拧着脖子往上看了看,说:“是还没‘正’呢?”李金魁说:“正是正了……”老捆说:“正了就是官身了。坐吧,别嫌你爷脏。”李金魁仔细地看了看他,发现爷没有一点儿戏耍的意思,爷说得一本正经,爷眼里甚至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悦。于是,他在爷面前坐了下来,爷颤颤地伸出手,在他脸上抚摸了一阵,爷的手很粗,摸上去涩辣辣的,爷说:“李乡长,当官就是不一样哇,看这脸也润展了。”李金魁说:“你,别这么说了,人家笑话。”老捆说:“真真白白的,笑话啥?”李金魁叹口气说:“这一年多了,我没往家拿过一分钱……”老捆说:“啥钱不钱的,你给爷长脸了!这比啥都强哇。像铜锤家,老表亲,十多年都不走动了,头前会儿上又来了,提两匣点心!你娘要给你留着,我说咱李乡长还缺这一口?!……”接着,老捆又说:“你还记不记得,你上学走时,一家伙给你买了两盘肉包,两碗胡辣汤,把爷撑的呀!……”说着,老捆很幸福地笑了。
听爷这么一说,李金魁掉了两眼泪。到了这时候,李金魁才撕心裂肺地体会到,生活是一种关系呀!活在什么样的关系层面里。你就有什么样的人生。爷的话让他觉得遥远,甚至觉得可笑。可爷的感受是真切的,真切得让人心痛!他觉得他跟爷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已远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爷当然不会知道,他的乡长是怎么当上的。
那也是一场战斗啊!
严格他说,吴乡长几乎是被挤走的。两人最早的较量是在酒场上。“斗酒”是吴乡长最乐意*。在坟台乡,都知道吴乡长酒量大,他也好斗。只要一上酒场,他非要喝倒一个不行,这是他的嗜好,也是他的毛病。那时候,乡干部的威望大多都是在酒场上立起来的,有很多事情也是在酒场上定的。常常是喝到七八分的时候,乡长说,那事就这样定了啊?!众人就说,定了!所以,在乡里干事,假如你不会喝酒,就等于不会工作。李金魁初当副乡长的时候,每逢酒场,吴乡长总喜欢开他的玩笑,说金那个啥,你不会喝可不行啊!来,来,喝一盅,好好练练。于是,李金魁就替他喝了一盅又一盅,而后就说:我不行了,真不行了。吴乡长包斜着眼说,投降了?李金魁就说,投、投降了。吴乡长就说,举双手投降!于是,李金魁就站起来,举起双手说,我投降了。吴乡长就哈哈大笑说,好!算了,投降就算了。以后,每逢酒场,吴乡长就故会重演,一次次地戏耍他。到了第四次,李金魁一上来就抢先说,吴、吴乡长,你、你是老同志,我是跟你好好学学。吴乡长乐了,说年轻人有长进!可有一样,我是搭手十盘!这时,妇联主任王翠花忙拦住他说,大兄弟,少来两盘吧,他是想灌你哪!十个你也不是他的对手。输得多了我替你。吴乡长立马说:“那可不行!你俩要是一家,我就让你替。”王翠花就“啐”道:老吴,又说臊话哩!李金魁就说,大姐,不要紧,我谁也不让替,我跟吴乡长学学。接着他又说,吴乡长,我也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有一样,你得让我喝水,我不喝水可不行。吴乡长很大气他说,行,搭手吧。于是一上手就来了十盘,一盘是十满盅,一斤酒就下去了。坟台乡的规矩是酒干亮瓷器(亮酒盅),李金魁是一个“吱”一个,喝了酒之后,还要把酒盅高高扬起朱,让众人看看。吴乡长喝得痛快,是输十个一块“吱”,瓷器也亮得痛快!众人都替李金魁捏一把汗,怕他喝倒了。可李金魁是喝一口酒再喝一口水,倒也从容。这样,喝到第二瓶时。吴乡长就有些红头涨脸了,他大着舌头说,今儿手背,不划拳了,老虎杆子!李金魁就跟他来“老虎杆子”……等第二瓶喝干时,吴乡长的脸就有些发紫,可他仍然说:我没事,我一点事也没有!金金魁……你呢?李金魁说,我是不行了,可我得舍命陪君子,今儿我得跟吴乡长好好学学。再往下,吴乡长又要“押指头”,于是李金魁就跟他比划指头,到第三瓶完了的时候,李金魁仍挺挺地坐在那里,不时地喝上一口水。吴乡长竟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当天晚上,醉如烂泥的吴乡长竟对着乡政府的大门尿了一泡!而后,他就躺在乡政府大院里,又哭又骂的,谁去拉他也不起来,他哭喊着说:我在乡里干了十八年哪!
从此以后,吴乡长就再也不跟李金魁“斗酒”了。(可他永远不会知道,李金魁喝的酒有一半都吐到茶杯里去了。)
第二是“讲话”。李金魁没当副乡长时,是没有讲话权利的;当了副乡长之后,讲话的机会就渐渐多了,他很快就发现,讲话是一门艺术啊!讲话是占领会场,征服人心的最好方法。讲话可以说是体现领导水平的活广告,话讲好了,实在是可以当钱使的!它不仅可以当钱使,那其实也就是一种权力的表达方式。语言在这里成了一种空间,一次地占有空间,也就等于占有了乡政府的发言权。乡下人说,这人说话“占地方”不就是这个意思么?李金魁开初讲话时,还不是很适应,有时不免嗑巴,在会场上也让人笑过。他发现吴乡长的讲话方法就很不一般,吴乡长讲话也没什么技巧,就是嗓门大些,带着一股霸气,他往那儿一站,就没人敢说话了,会场上总是很静。但他讲话带着一股训人的口吻,气派很大,不时带一些“啊、啊、操、操”的土语,却没什么东西,往下也就是文件上的一些内容了。李金魁一旦明白过来之后,就下死劲去练。只要一有讲话的机会,他就精心地做好准备。于是,每一次讲话,对他来说都是一次机遇,他决不放过任何讲话的机会。初时,他讲话时总是拿上几页纸,先是嗑嗑巴巴地念上两行,故意念得声音低一些,让人听不大清,也让人轻视他。可他念出了一种诚恳,念出了一种态度,会让人觉得这人是实心实意的。接着,当人们开始注意他时,他就把那两页纸折起来,突然把声音提高,这样会使人们吃上一惊,就会很注意地听他讲了,往下他就说得生动了。他把声音当成磁石来使用,他要紧紧地吸注人们,该带手势他就带上手势;声音该低下来的时候,他就把声音低下来;该骂的时候,他就放开喉咙骂上两句,接着又会引用两句唐诗什么的,逗上一两个笑话;有时候,他会用本乡本土的粗话俚语先讲上一阵,接着又忽而变成高层面的话语,甚至把美国、日本也拉来大讲一通,讲得人们似懂非懂的时候,再把话头拉回来,落到一些很浅白的事体上……讲着讲着,就有笑声逗出来了:接着是引来了掌声,再往后逢他一讲话,就是掌声不断了。有时候,他不讲,就有人主动要求说,让李乡长也讲讲噢!
此后,在一段时间内,他的讲话成了对吴乡长的一种无形的压迫。当乡长总要讲话的。吴乡长的讲话机会更多,但一次一次的,在众人面前,吴乡长总没他讲得好,吴乡长心里很憋气。过去没有这种比较也就罢了,现在人家一讲话就有掌声,吴乡长怎能不生气呢?吴乡长心里生气却又没法说,你总不能因为人家比你讲得好你就批评人家吧?于是,作为坟台乡第一行政长官的吴乡长总是感到很压抑。很压抑呀!本来吴乡长的文化水平就不高,他也想讲得好一点,可他已经吼惯了,改不过来了,有时想说得生动些,可他又常常记不清要说的那个词儿,就时常挠着头说:“那个、那个,啊?那个什么呀?啊、这个、这个啊……”这么“啊”来“啊”去的,就越发显得没有水平了。在一些会议上,一般都是由乡长最后做总结的,可吴乡长听李金魁讲得那么好,就气得什么也不想说了,剩下了的只有两个气嘟嘟的字:散会!
就这样,渐渐地,吴乡长不大爱讲话了,他几乎把公开讲话的空间让了出来,有时候他常常是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喝闷酒,心态很坏。
至于人缘,那就更不用说了,在坟台乡三年不到的时间里,乡政府的干部们都已多多少少地欠了李金魁的人情。那些事说起来似乎很小,可搁在个人身上就是大事了。他们一个个都是想回报他的,可他从不给他们回报的机会。于是,总有干部找到李金魁说,李乡长,有事没有?李金魁就说,没事。而后是那些村长支书们,坟台乡一共有三十五个行政村,每个村都会有大大小小的求人事,只要是找到李金魁,他都是满口承当,从不搪塞推。这样,时间一长,那些村长们也都先后一个个地欠了他的情分。这些事情都是在心里记着的,各人心里都有一本帐。他们再见李金魁的时候,就不由得更热情一些,说:李乡长缺啥不缺?你要缺啥就言一声。李金魁就说:不缺,啥都不缺。
久了,李金魁说话就越来越“占地方”了。
吴乡长感到事情严重了。有一天,他把李金魁叫过去,乜着眼看了他一会儿,说:“李乡长,我小看你了。”李金魁马上说:“吴乡长,我……我……我是你带出来的。有啥不对的地方,你多批评。”吴乡长背过身去,挠着手默默他说:“我真是轻看你了。”李金魁说:“我可是你培养的……”吴乡长叹口气说:“看来我是该走了。”李金魁说:“吴乡长,你千万可不敢这么说。这话言重了,我怎么能跟吴乡长比呢?”吴乡长说:“咱打开窗户说亮话吧,一山不存二虎啊!不是你走就是我走……”李金魁沉默了一会儿,说:“吴乡长,你这是让我走呢,要走也是我走。”吴乡长很久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他挠了挠头说:“你走什么,还是我走。”
话虽这样说了,可两人都没有动。夏天的时候,坟台乡出了一件事,有八个村的村民把乡政府围了!那是因为乡里弄来的玉米种子不出苗。这件事是吴乡长的一个亲戚承办的,亲戚跑了,于是事就落到了吴乡长的头上。那时候,八个村的村民乱哄哄地围在乡政府的门前,一个个骂声不绝,要求赔偿损失。吴乡长没有办法了,只好躲在屋里不出来。就在这时,李金魁出面了。他把八个村的支书叫到一起,说:“吴乡长在咱乡干了十八年,给咱乡办过不少好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他现在遇到难事了,咱咋也得帮他一把。听我一句话,你们做做工作,把人撤回去,余下的事我来办。”支书们都是欠过情的,碍于脸面,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有一个支书问:“这萝卜不小啊!秋苗不等人。李乡长,你咋办呢?”李金魁说:“还有七八天的时间,现在补苗还来得及。种子由我亲自解决,我去省农科所找人弄最好的种子,钱由你们村里凑……”说完这话,李金魁的脸就黑下来了,他再也不说一个字,就那么绷紧脸望着那些支书们,支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人说:“李乡长从来没让我们办过事,这事哪,难是难,我们认了!”李金魁说:“好。你们算给我个脸面,我记下了。办去吧!”
事情就这样化解了。
事后,李金魁却仍然像往常一样,并没有再给吴乡长说什么。可全乡的干部们都知道,是李金魁给吴乡长擦的“屁股”。乡妇联主任王翠花更是逢人就说他的好话,这样一来,吴乡长觉得他实在是没法再呆下去了。于是,就到上边活动了一番,很快挪动到县里去了。老吴这么一挪,李金魁自然就“正”了。走时,李金魁又亲自去送他,一直把他送到县城。两人临分手,老吴感慨他说:“金魁,你是个慢毒药呀!”李金魁面不改色地笑笑说:“还得学习,我还得向老领导学习呢。”
就在那次送老吴上任的路上,李金魁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十
李金魁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再见到李红叶。
当再次跟李红叶重逢的时候,已是五年以后的事了。在这五年时间里,李金魁先是不显山不露水地把自己挪动到了县里,当了一任副县长,而后又调到了市里。当他进市之后,已是市长的候选人了。那时,虽然县、市是平级的,可市长毕竟是市长啊!
李金魁是在“人大”开会期间偶然巧遇李红叶的。那是在一次联欢会上,聚会是在一个豪华舞厅里举办的。作为市长,李金魁自然要去看望一下,分别跟人握握手,说说话,以示他对代表们的尊重,就在他要离开那个舞厅时,李金魁不小心碰碎了一只茶杯,那里的服务小姐并不知道他是谁,就说先生,这是要赔偿的。李金魁马上说:“好好,多少钱,我赔。”于是,那服务小姐很有礼貌他说,先生请你到这边来吧,当那小姐把他领到吧台时,只觉眼前一亮,一个鲜艳无比的女子从吧台后边走了出来。这女人亭亭玉立,浓妆艳抹,粗一看就像外国女人一样,可他细一看,李金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女子竟然就是李红叶!李金魁怔怔地望着她……这时,那服务小姐刚说了一句,只见那女子的嘴唇微微地动了一下,示意说:“你去吧。”之后,李红叶说:“欢迎市长大人光临。”李金魁有点吃惊地间:“你、你怎么在这里?”李红叶反问道:“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李金魁语无伦次他说:“你、你、好吗?”李红叶冷冷一笑说:“还行吧。这家舞厅就是我开的。”往下,李金魁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站在那里,有点不好意思地回头望了望,李红叶马上说:“要不忙的话,上去坐坐?”李金魁迟疑了一下,说:“好吧。”
上得楼来,李红叶把他领到了一个带有套间的办公室里。办公室布置得十分雅致,房间里洋溢着一股粉红色的温馨。李金魁坐在那圈橘黄色的皮沙发上,四下打量了一番,笑着说:“不错么。”李红叶把一杯滚烫的热咖啡放在他的面前,说:“人呢?”李金魁随口说:“不错不错,人也不错。”李红叶身子靠在桌上,双手一抱,问:“仅仅是不错?”李金魁赶忙说:“简直是太漂亮了,漂亮得我都不敢认了。”李红叶的脸倏尔就变了,说:“是么?哼,我还以为没人要呢!”这话一说,李金魁顿时哑然。
她望着他,他也望着她,两人久久不说一句话。
短暂的沉默之后,李红叶问:“成家了吧?”李金魁很勉强地点了点头,说:“成家了。”她又问:“你那位好么?”李金魁含含糊糊他说:“还、凑合吧?”接着,他说:“你呢?”李红叶用戏谑的口吻说:“我么,也就这样,过过一段不是人的日子。结了两次婚,离了两次;又结了一次……你也许认识,是你们大李庄的,叫李二狗,做生意的。”李金魁想了想说:“好像是三队的吧?听说发了大财。”李红叶说:“也就那样。我们两个是谁也不干涉谁。”李金魁望着李红叶说:“你变化不小哇。”李红叶说:“是么?人都是会变的,你不也在变么,市长都当上了。”李金魁笑了笑,说:“我还欠着你呢。”李红叶说:“你欠我么?你还记得你欠我。”李金魁说:“那时候……”李红叶说:“你不只欠我一次吧?五年前,你刚当乡长时,咱们见过一面,还记得不?”李金魁抬起头说:“噢,当时你坐在一辆伏尔加里。一晃过去了,那就是你呀?!”李红叶又说:“三年前,你任副县长时,我的前任丈夫是地委组织部的;现在你当市长了,你知道又是谁替你说了话么?”李金魁说:“这是组织上安排的。”李红叶说:“是,你的事我都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注意着你呢……我知道你一直想超过我父亲,那时候,你眼里就有一句话,你要超过我父亲,现在你终于实现你的愿望了。”李金魁双手棒着头,说:“我明白了,我欠你很多。”李红叶点上一支烟,先是吐了一口烟圈,然后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放荡了?”李金魁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过了一会儿,李红叶目光直视着他:“说吧,有一个字你还没说呢?”李金魁抬起头,问:“什么?”李红叶说:“你最喜欢说的那个字,那个毁掉我整个青春的字!我等着你说那个字呢。”李金魁的心“怦”了一下,他像被枪打中了似的!是呀,他想起来了,是那个字。可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她,她实在是太漂亮了,这么多年没见,她竟然变得那么漂亮!她的嘴,她的眼,她的眉,她的服饰……都让他心猿意马!可是,那个字,他却说不出口了。就在这时,李红叶伸出她那抹了亮指甲油的纤纤玉手,一把把他从沙发上拽了起来,她把他拉进了内室,媚媚地望着他:“你说呀。”可李金魁再也吐不出那个字了。他说:“你……”李红叶马上说:“你也变了。”而后,她十分干脆他说:“脱吧,脱。”此刻,李金魁倒像是傻了一样,木木地站着,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字会从李红叶的嘴里说出来!那个字,在他的童年里,那个字就诱惑过他,在他的梦境中,那个字又一次次地出现过,那个铿锵有力的字啊!现在却出现在女人的嘴里,他是多么羞愧呀!在这一刹那间,他简直是无地自容!李红叶就站在他的面前,那是怎么的一份妖艳哪!而且,她开始给他解扣子了,她一边解他衣服上的扣子一边说:“你不就等着这一天么?”李金魁无话可说,他只觉得身上的火烧起来了,那是一蓬无法熄灭的大火,事隔多年,那火烧得更加猛烈,使他实在是无法自制!
事过之后,她说:“我好么?”他说:“……好。”她说:“想再好么?”李金魁不吭了。她说:“你知道么,我最恨的就是你,可我又忍不住地想你。是你把我毁了,你说是不是你?你一个字就把我毁了。”李金魁只是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不说。最后,她说:“你随时都可以来。”
离开那家舞厅的时候,李金魁隐隐有些不快。他说不清那不快究竟是什么,可他心里总有点不舒服的感觉。走在街上,凉风一吹,他突然想起他已经是本市的市长了,还是要注意影响的,以后不应该再到这种地方来了。虽然没有人知道。可他又怀着一种莫名的兴奋,一种邂逅相遇的酣畅,甚至还有背叛者的喜悦。一直到走出很远,他才回过头来,看了看那家舞厅,这时他才注意到那闪烁的霓虹灯上变幻着、跳动着的正是“红叶舞厅”四个字。那个个字就像是一个晃来晃去的女人,一时是红色的,一时是绿色的,一时又是蓝色的……很诱人哪!
回到市政府的小招待所里,李金魁躺在浴盆里好好地泡了一个澡。水很热,热浪一波一波地环绕着他,这时他想,我变了么?是我变了还是她变了?不然,我为什么吐不出那个字了呢,真奇怪!那个字实在是应该他说的,可他竟然说不出口了。女人哪,女人,要说变,女人才会变呢。女人一旦变起来,可真不得了啊!……就在这时,挂在浴间的电话响了,他怔了一下,缓慢地伸出手,把电话从墙上取了下来。他想,这是谁哪?他刚来没几天,还没人知道……就在这时,电话里传来了甜甜的吹气声:“喵……听出来了么?说话呀?”李金魁对着话筒正色说:“哪里呀?”电话里有柔柔软软的低声传过来:“你装什么装?真的听不出来么?你想我么?”李金魁说:“噢。噢。听出来了……”突然,李金魁大声说:“好,请进!”立时,电话里沉默了,片刻,电话里说:“晚安。”而后,“咔”的一声,电话挂断了。这时,李金魁湿漉漉地从浴盆里爬起来,用毛巾擦了擦身子,接着用力地把毛巾甩在了浴盆里,只听“哗”的一声,浴盆里溅起了很高的水花!
躺在床上,李金魁默默地对自己说,你不能再见她了
十一
在市政府大院里,走路也是一门学问哪。
李金魁到任不久,最先发现的就是走路问题。他平时大步走惯了,进了市里之后,他才知道,在这里,作为一市之长,他不能走得太快。你是一把手啊,你一走快,就显得你急,人毛躁,火烧屁股似的,缺乏一把手应有的稳重和大气,这话当然没有人会告诉他,这是他从众人眼里看出来的,别看他是市长,但人们的目光照样会把你剥光。走路不能快,但也不能太慢,太慢了显得疲塌,显得暮气,也显得人软弱。这也是大忌!这样一来,人们就会发现,你交办的事情是可以拖一拖的,时间长了,你的话就没人听了。那又该怎么走呢?头当然要抬起来,你不能低着头走路,低着头走,人显得犹豫、胆怯;你也不能扬着脸走,太扬脸就傲气了,就目中无人了;目光要平视,可以稍稍上扬,扬到一定的程度最好,这样既扬出了尊严,也保持了平易,这是要火候的。走路时,身子既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硬了,显得你有架子、人霸道;软了,显得人松气、窝囊;更不能扭,一扭人就女气了,女人带态那是千娇百媚;男人一女气,人就贱了。看来,每一块土地上都生长各种不同的官气,那官气是百姓、土壤、气候共同养出来的,这也是一种综合效应啊,要是你学得不像,那你是坐不住的,从这个角度说,走路实在是一种官气的体现,走好了,人就有了三分威。
说话方式就更有学问了。
在政府院里,按惯常说,市长的话就是第一声音。但第一声音也是要人们逐渐认可的,不能因为你当了市长,就成了第一声音了,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职位是很重要,但职位仅是一个硬条件,这还需要许多软条件来配合。在这里,首要的,是你要学会说假话。这种假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假话,这种假话是一门艺术,是一种在不同场合的表述方式,比如说,你个人的好恶,在这里是不能真实体现的,你也不能因为你个人喜欢什么就说什么好。你应该把个人好恶隐藏起来,对什么都一视同仁。那个女打字员很漂亮,你不能一看见她就眉开眼笑,问长问短;那个主任长着一张窝瓜脸,你不能一看见他就板起面孔,训斥一顿,对不对?你要说一些你不想说的话,你要说一些跟你的本意彻底相违背的话,在特殊的场合,你还要讲些狗扯连环的话。你一个人不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干了,你要用人,就得会容人,包括那些你根本看不上的人,你也得用,还得不断地表扬他们,有时候明明不合你的意,明明是扯淡,可你该表扬还得表扬。你要在你的周围形成一个“场”,这个场以后为核心来运作他们,你的表述就是你调动他们的最重要的方法,你要把假话使用到极致,使他们运动起来,以你为磁场旋转……这些对你来说都是必要的。但运用这门“艺术”时,你也要掌握好分寸,也要四六开,说假话也是要讲比例的,假的成分不能大多,太多了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假话了,假话里必须含有真的成分,就像是裹着糖衣的药丸一样,好让他舒舒服服地吃下去。环境就是这样一个环境,你要在这样的环境里逐渐培养出一种氛围,氛围养好了,核心也就形成了,到了那时候,这第一声音才能真正成为第一声音。
李金魁把这些都想明白了。可明白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一回事。上任一个月来,他的工作却遇到了重重的阻力。市里不是县、乡,县里的干部大多是土生土长的,而且文化程度偏低,好对付;而市里的人事关系要复杂得多,文化水准也高得多。那关系是一层一层的,那势力也是一股一股的,那些个人物一个个都是通天的。如果细究,就连市府大院看大门的老头都是有来头的。在这里,小小的给予几乎不起任何作用。他觉得他一下子就陷进去了。首先,政府办公室的那个窝瓜脸主任就不那么听话,在窝瓜脸的语汇里,总是出现这样一个概念,“西院”如何如何,“西院”是怎么说的……西院是市委,东院是政府,那就是说,他的声音是归“西院”的支配的。当然,他的话很婉转,哪怕是很小一件事,他也会说,是不是给“西院”通通气?这话让李金魁心里很不舒服,甚至有些恼火,可他又不能说什么,他时时感到有一种压迫,那压迫又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就像是空气一样,使你根本无法下手。在常委会上,李金魁也是孤单的。干什么事人家都一个个画圈了,他也只好跟着画圈……他心里有气,他不想就这么跟着画圈,他总想找机会爆发一下。可他一时又没有机会。
他只有等待。
人在没有兴奋点的时候是很寂寞的,他很孤独啊!有时候,他就忍不住想去那个地方,想见李红叶。可他又知道他是不应该去的,作为一市之长,那地方去多了不好。当他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他还是去了。可他从来不跳舞,他每次去都是直接上楼,尽量不引起人们的注意。在李红叶那里,他也从不谈市里的事情,他只说,我来看看你。可李红叶总是把他撕得很烂,李红叶说:“不是看我吧,是想那个字了吧?”他笑笑,却不说什么。李红叶说:“你什么也不为,就为那个字。”他还是笑笑。李红叶说:“你忙的时候,我打电话你都不回。你心里一烦,就想起我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李金魁什么都不说,只默默地看着她,就这么看一会儿,他说:“人有时候忍不住想破坏一下,我知道我的形象在你眼里越来越不好了,我就想把自己破坏一下。”李红叶接着讥讽说:“是啊,你一不高兴,就跑到我这里破坏来了?”话是这样说,李红叶对他还是很好的。她会给他倒上红酒,再摆上几个小菜,两人就那么喝着说着,总是李红叶说得多,她不停地给他说一些生意上的事,他只是听着。慢慢,慢慢,李红叶就坐到他身上去了……
这是一种更为彻底的接触。在肉体的接触中,李金魁看到了堕落的力量,看到了“曾经”的痕迹,看到了时间的可怕,当年那个清纯羞涩的李红叶已经被时间淹没掉了,而这个李红叶成了风流无比的李红叶,那巨大的变化使人几乎无法相信。在李红叶那里,他觉得一切都是软的,音乐很软,床也很软,那呢喃更软,他像是在红红的酒里泡着,浑身长满了一个一个的小气泡,那气泡是粉红色的,让人不能不醉。
躺在那片粉红里,李红叶会说:“当市长的感觉如何?”
李金魁说:“不好。”
李红叶说:“总系着那么一条领带,你不嫌勒么?”
李金魁说:“勒。”
李红叶说:“你其实不是系领带的人,你别系领带。”
李金魁说:“你是说我不像城里人吧?”
李红叶说:“不。我是觉得你活得越来越像城里人了。”
李金魁说:“是么?”
李红叶说:“你是越来越好了。”
李金魁说:“你呢?”
李红叶说:“我早就坏了,我是被你那个字最先弄坏的。那些个日子,我不想再说了……”
李金魁笑笑说:“我怎么就好了?”
李红叶说:“你这种好是做出来的,是刻意的好,你是想的不说,说的不想。你身上有贼性。”
李金魁说:“这我知道。”
李红叶说:“所以你更坏。”
李金魁说:“你是要我坏还是要我好?”
李红叶“吞儿”地笑了……
每次离开那里,他都非常后悔。他一次次地告诫自己,你不能再去了?你欠她的已经够多了。人是不能欠帐的,欠的越多,包袱越重,假如有一天,她让你还的时候,你该怎么办呢?!
十二
麻烦终于来了。
入秋的一天,李金魁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那电话是李红叶打来的。李红叶在电话里说,她这里出事了,是急事,让他务必去一趟。
李金魁心里“咯噔”一下,对着话筒沉默了很久,可他还是去了。他是晚上去的,上楼之后,他发现李红叶独自一人在窗口立着,脸色阴郁,手里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烟,她看了他一眼,说:“坐吧。”
李金魁坐下后,问:“出什么事了?”
李红叶说:“他被抓了。”
李金魁问:“谁?”
李红叶低下头说:“我丈夫。”
李金魁看了她一眼:“……”
李红叶沉默了一会儿,说:“他的公司*了。……”
往下,两人都不吭声了,沉默了很久之后,李红叶说:“我写了一封信,你看看吧,你一看就明白了。”
李金魁低头一看,茶几上果然放着一封信。他把那封信拿起来,看着,看着,就那么盯住不动了。然后,他伸出手来,掏烟来吸,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下意识动作,烟掏出来了,在手上夹着,他却没有吸……这是一封揭发信,信里还包着一个蓝皮记事本,旧的,是经常喝酒的人兜里揣的那种小本本,上边有根浓的烟味和淡淡的酒香。就在这个蓝皮记事本里,清清楚楚地记着包括市委*记、副市长在内的三十六人受贿索贿的记录,总金额高达五十八千元之多!其中一位副市长的受贿记录是:茅台酒三十六瓶、彩电、照像机各一部!连税务局的一位科长竟然也一次“借款”六千元……时间、地点,记得清清楚楚。
真有此事?
不会吧?
假如真有此事,这个领导八十万人口的市委、市府不就太、太……李金魁把烟点着,默默地吸了一口。
片刻,李金魁抬起头来,说:“他被抓之后,没有交待么?”
李红叶摇摇头,说:“他说,他死也不说。”
李金魁问:“为啥?”
李红叶说:“他还抱着一线希望,他,怕报复………”
李金魁又一次仔仔细细地看了揭发信。渐渐,他有点冲动了,这冲动使他口渴。他抓起茶几上的凉茶喝了一气,而后背起双手在屋子里踱起步来。踱着,踱着,他的牙咬起来了,一腔热血在胸腔里激荡着……接着,他的步子慢慢地缓了下来,越走越慢……机会来了!
且慢,证人呢?没有证人。索贿、受贿都是单独进行的,一对一,没有第三者在场。这些人也太精明了!但从记事本上墨水的颜色和记录时间来看,又不像是伪造的。
然而,没有证人。
李金魁回身望着李红叶一眼,说:“你没有参与?”
李红叶摇了摇头。
李金魁再次问道:“你真的没有参与么?”
李红叶冷冷他说:“你是怕我连累你吧?”
片刻,李红叶又说:“如果我参与了,我就会直接站出来告他们,那就用不着找你了。虽然我跟他……可他有恩与我。在这种时候,我不能不管。”说着,她掉泪了。
李金魁想,这是一件棘手的事,他不能轻易表态。可他却明显地感觉到了李红叶那求救的目光,那目光像芒刺儿一样扎在他的背上!终于,李金魁说:“你让我想想。”
回到招待所的房间里,李金魁一连吸了三支烟……
这算什么呢?你怎么跟下边说呢?就这么直接批下去?一封匿名信。批下去之后哪,这不等于直接交给他们了么?
假如把这个蓝皮记事本交给法院,那么,市委大院马上就会知道。这一下就得罪了三十七名干部!他们很快就会对在押的李二狗施加压力。他们是完全可以办到的。在强大的压力下,李二狗会一口咬定没有这回事,他会这样的。那样,他们会说,这是诬告。李二狗如果不承认,光凭这个小本本,又能说明什么哪?到了这一步,事情就会慢慢拖下来,拖也是战术。拖久了,他们所有的关系都会投入战斗……那时,他们会反咬一口,说他跟李红叶有关系,说他作风不正派,他们甚至还可以找到证据,这样一来,各种谣言会满天飞!很快就会传到地委、省委,把他搞得臭不可闻!使他无法在这里工作。这个蓝本本已经交出去了,他纵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他完了,一切还可以照旧。
这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斗。他在脑海里的预演中看到了自己的下场。从此以后,无论他走到哪里,舆论就会跟到哪里,假话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一个连自己都保不住的人还能改变社会吗?香烟烧到了他的手指头,他哆嗦了一下,又续上一支……
假如,他把这封揭发信和那个蓝本复印一份存底,然后再交给中纪委,让他们派调查组来。他们也许来,也许会让省里出面。如果让省里来人,风声也会透出去的。那么,在省里来人之前,三十七个受贿干部做出的最大让步,也仅仅是把过去受贿、索贿的东西“吐”出来,悄悄地吐出来。这等于打了一个平手,不分胜负,从原则上讲,他做得光明正大,无懈可击;可又查无实据,顶多是“借”了又还了,仅此而已。面上会笑笑,私下里会伸出七十四条腿绊你!
假如,他亲自去找那在押的犯人谈次话,给他进一步交待政策,让他看看这个蓝皮本,让他知道李红叶已经揭发了,进一步打消他的顾虑和幻想。他会交待么?如果他能交待,再专门组织班子去一笔笔地清查帐目、现金的支出情况,逐项和李二狗对质。这样,虽然面对三十六个干部多年形成的关系网,他也许会撕开一个角,然后迅速扩大,他相信他能办到。到那时,市里的班子就可以重新考虑了。
但是,这一切必须公平进行。他能公开么?他一动就会有人知道,要公开进行,他必须做最坏的准备,准备丢掉一切。他能做到么?
此刻,李金魁像决战的将军一样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觉得这是一次机会,也等于有了一个改变市府现状的突破口,可他一次一次地变换各种不同的打法,思索各种不同的棋路。越思索,就觉得成功的把握越小……
金魁,你想放弃这次机会?
谁说放弃了?
那你就干!把这个本子送到地委去,让地委派人来查。
地委也不是铁板一块。
找报社记者。记者会有办法。
记者怎么干都行,干完拍拍屁股走了。可你还要在这里生活。在一个地方,有三十六个人与你为敌,你的日子好过么?
那你就听之任之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李金魁看了看表,已是午夜时分了。他知道这个电话是李红叶打来的,可他没有去接,他不知道该给她说什么……他欠她够多了,而她从来没有求过他,现在,到了他还帐的时候了,他该怎么办呢?
电话铃一直不停地响着……
凌晨四点,李金魁已经在烟灰缸里插上了第三十九个烟蒂。他的嘴吸得很干很苦,但他还是把最后一支烟也点上,吸了两口之后,又烦躁不安地摁进了烟灰缸。此刻,他从兜里掏出了一枚硬币,在掌心里抛了抛,放在桌上。片刻,他又把那枚硬币拿起来,接连几次后,他默默地说:好吧,假如这枚硬币抛下去,如果“国徽”朝上,我就干!假如是“麦穗”朝上,就随他们好了。
于是,在凌晨四时三十六分,光荣诞生在大李庄村的本市市长手中,李金魁把一枚硬币从手心里抛了出去!随着“当啷”一声脆响,一道银光闪过,那枚负有重大使命的硬币从桌上滚落到地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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