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你曾在余光中见过我,或许没有。
我的职业,你可能甚至都没听说过——点灯人。
在日落时点亮西边那座灯塔,是我每天的工作。或许听起来有些浪漫,很久以前,这样一份工作在小孩子看来,虽说不上十分风光,但也值得向伙伴们好好炫耀一番。可到了现在,点灯这事儿已没人在做了。或许吧,除了我以外。从前点灯人的名字在小镇上家喻户晓,如今我却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通上电,按下开关,各色灯光应有尽有,谁还需要费工夫点灯呢?
要放到十几年前,那还好说,可现在——话虽这么讲,今晚我还是得去西边一趟。
只是这次情况特殊,趁着镇上举行狂欢舞会,镇长拉着我,再一次开始他喋喋不休的游说,试图让我放弃行动:“没人需要你点灯,你好好在家待着就成。”我没吱声。眼看着夜色一点点织上树梢,焦灼的内心还是迫使我点了点头。
没人需要我点灯,可灯塔需要,灯光不亮,这算哪门子的“灯塔”!我在心中暗暗想着,疾步穿过狂欢队伍,只有这样,才能最快到西边去。
人太多了。
我透过模糊的镜片看向人群,人群并没有看着我。夜色深沉,光怪陆离的闪灯将一个个高矮不一的身影渗透进浓雾之中,我觉得自己像是没入一片彩色的海洋,烟味、尘味、廉价香水的气味交汇成腥咸的水流,汹涌地灌入鼻腔,我溺水了。
我有些偏头痛,额前的神经伏在发丝间突突地叫嚣着,像是随时随地准备爆炸,一如眼前那些飘浮在高空的气球,好像下一秒就要鼓胀爆裂,消失于群山之间。顾不上这些了,我胡乱用衣角擦擦眼镜,试图在狂欢的人群中找到一条出路。我掩住口鼻,戴上兜帽,直直地穿过这群青年。灯光太过刺眼,我低下头默默走着:皮鞋和舞鞋来回在眼前踢踏,踩着震耳欲聋的鼓点,也踩着我的破帆布鞋,这也没什么,直到——一只漆皮红色高跟鞋恶狠狠地碾上我的脚。
“真见鬼!”我没抬头看她,但她猛地转头,金色的波浪长发打在我的脸侧,夸张地讲,就好像藤条扫帚划过皮肤一样刺痒,不见得比她那双高跟鞋的威力小。
“是你啊!”看清我之后,这位女士轻轻嗤笑一声,把态度放柔和了些,“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好像很惊讶,如同在动物园笼子里看到一只被圈养的蜗牛那般稀奇。我见她眼含笑意,心中突然燃起了一丝希望。
“我去点灯,”我连忙说,“您能……”
问我话时,女士正整理着她的裙摆——丝绒面料勾着桌角翘起的木刺,任凭怎么往外提起,可它就是摆脱不开:要么得蹲下身来耐心地将缠住的线头一圈圈绕出,要么就只能靠蛮力生拉硬拽,如此,舞裙便难逃被毁的厄运。
“真是老顽固啊!”我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拔高了声音,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向我们看来,不知是在说我,还是在说她那条裙子。
她没再搭理我,用力一拽,只听“刺啦”一声,裙子被急切地拽了出来,剩下可怜兮兮的一角挂在桌角,随风飘舞着。“你这是做什么?”有人小声问她。
“反正下个季度就不再流行了,过时的东西也就只穿一次,心疼它做什么!”她提起缺了角的裙摆,转身像一尾灵活的鱼,又一头扎进喧闹的舞池中去。
脸颊烧了起来,我有些难堪地穿过人群,只想找到出口究竟在哪儿。我的步伐越来越快,谈笑声,酒杯碰撞的叮当声,装满烤鱼和甜点的餐车在木地板上咕噜噜的滚动声,都在我耳畔的风声中越来越小了。我穿过香烟缭绕的门廊,穿过金碧辉煌的大厅,穿过布满彩带和烟花碎屑的草坪,我越跑越快,越跑越远,直到人群在身后成为一片模糊的黑斑,直到看见灯塔那孤零零的影子矗立于夜色之中。
——时间已经很晚了,但也不算晚,我总归在接近凌晨时分赶到了。
这样的灯塔我还是头一回见。以往总在日落之时,我便早早将夜灯点燃,趁着晚霞满天,我会在梯上静静等候夜晚的到来,像湖边那群捕鱼者,等到黑暗裹挟着繁星升上天空,我便点燃灯芯,钓上来一弯金色的月牙。
我激动地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从口袋里摸索出一盒火柴——还好,还剩两根。我喘着粗气,将火柴擦亮,小心翼翼地护在掌心,将凛冽的冷风都尽数咽进肺里,生怕它突然席卷这小小的光亮。摇曳的火苗映衬我的侧脸,我感到脸上微微发烫,仿佛全身的血液都一齐翻涌上来,我成了一锅将要煮沸的水。
灯塔点亮了。
塔身上那圈我亲手系上的红布条,在猎猎的冷风中飞舞,一如那条在我眼前一晃而过的舞裙。
我回望来时路,见镇上灯火通明,照亮了半边天空,光芒胜过千万座渺小的灯塔。
于是我想起那位女士说过的话——
四周万籁俱静,没有乐声,也没有人声。
我和灯塔在夜色中依偎,灯塔是旧的,我也是。(作者 陈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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