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丽安拨着拨着壁炉的火,突然用手中的铁钎子狠狠的戳着一块没有充分燃烧起来的劈柴,跺着脚大叫:“可恶!可恶!可恶得就像我的前夫!”她像一条病态的老狗,挥舞着铁钎子,先是将那块像骨头一样没有生气的劈柴叼到壁炉的死角,然后又狂敲了几下防止火星飞溅的铁网围栏,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撇下铁钎子,又陷进沙发中端起了酒杯。她喝酒时仰着身子,将头搁在沙发靠背的顶上,左手持杯,当酒进了嘴里后,她会合上眼帘,慢慢品咂,并用右手的五指弹着右腿,好像她的那条腿是一架竖琴。
我认识丽丽安只有六个小时。六小时前,我提着一件行李从悉尼乘火车来到了蓝山,住进了波入那。波入那是澳大利亚一个著名的写作中心,位于蓝山中。这座古堡式的房子大约有六十几年的历史。它坐西向东,四周被参天的古松和枫树环绕着。六月的蓝山已是深秋,高大的枫树脱尽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而矮株的年轻的枫树还是满树红叶,仿佛举着一颗颗心,让蓝天和白云来阅读它们。这样的枫树就跟那几株还在盛开的耐寒的杜鹃一样,有了花树的气象。
最初见到丽丽安,是她弯曲着的背景。她蹲伏在一楼客厅的壁炉前,正在引火。那是傍晚时分,蓝山的太阳已耗尽了热量,摇摇欲坠着;凉意随着暮色的加深而愈浓。她穿着一件很旧的黑白条绒衣,黑色棉马甲,参差不齐的短发黄白相间,可见她已是人到中年了。听见背后的响声,她回过头来,缓缓站了起来,我这才注意到她穿的黑色锥形裤子皱皱巴巴的,布质表面的纤维已有被磨薄的地方,所以那黑色看上去是不均匀的。她的个子很高,但脸很小;她有着微蓝的小眼睛,挺直的鼻梁,嘴巴有些小,嘴唇很薄,因而她的笑容显得有些艰涩。当我们相互走近握住彼此的手时,我更加清晰地看见了她脸颊和眼角层层叠叠的皱纹。我对她报了姓名,说从中国来;她先是无限惊奇地叫了一声“中国”,然后说她叫丽丽安,并告诉我这里每天晚上七点开饭。从她引火的举止、不讲究的衣着以及她告诉我晚餐时间的行为中,我判定她是这里的佣人。直到晚饭开始,大家陆续从各个房间中走出,依次坐在饭桌前,从他们谈天的只言片语中,我才明白丽丽安原来是个剧作家。
波入那接待过来自世界各地的许多作家。这幢二层小楼有六间单独的房间,房间一分为二,临窗的是工作室,有书桌、躺椅和书橱,里面则是卧室。工作室的窗子独挡一面,非常宽大,好像是为窗外的古树特意制作的一个画框。只要微微抬头,那树影、花影和鸟影就扑入了眼帘。
这里没有佣人。作家入住这里,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日常生活都要靠自己打理。楼下有厨房,冰箱里藏着形形色色的食品和饮品,早餐和中餐由大家自己做。楼下还有洗衣房和会客室。到了晚上七点,会有人准时把饭送来。
秋日的蓝山天黑得早。七点钟,窗外已是浓浓的墨色了。寂静中,忽听得楼下一阵车声,接着是两声清脆的“滴滴”的鸣笛,送饭的人到了。门口的声控灯也随之亮了起来。她是个举止优雅、气质非凡、风韵十足的老太太。她中等个,宽额,长而瘦削的双颊,尖而微探的下巴,深陷的灰蓝色大眼睛,一头银发高高绾起,额前斜斜飘着一道刘海,像一片云。她穿一条黑色毛呢长裙,黑色的长筒袜和黑色的平底皮鞋,裙子的领口处翻出两道浆洗得干净而挺挺的衣领,白色的,像海鸥张开的一双翅膀。我在心底里叫她凯瑟琳,因为她像极了好莱坞的明星,那个晚年时仍能在《金色池塘》里大放异彩的凯瑟琳·赫本。她打开后备箱,大家鱼贯而出,将她做的菜一一捧进房子,热菜重新放入微波炉加热,而凉盘和甜点则直接摆上餐桌。
我对凯瑟琳来说是生人,所以她热情地问我喜欢吃什么?她说她喜欢做中国菜,不过都经过了改良。我说吃什么都可以,她很俏皮地嘬了一下嘴,然后晃晃头,做出不信任的样子。
我的英语程度很低,一般情况下,我只能听懂只言片语。我大约没说过一句完整连贯的话,只能拣些主要单词一个一个生硬地往出嘣,语法混乱不堪,与疯子的呓语差不多,可大家总是很善解人意地耐心地侧耳聆听。凯瑟琳是惟一对我令人捧腹的英语当面抱之以热烈笑声的人,她笑起来手舞足蹈的。
凯瑟琳厨艺不错,主菜是牛肉粒炒青豆角,配菜是蔬菜沙拉,甜点则是苹果派。我们吃喝的时候,她自取了一杯红酒,坐在沙发上边饮酒边与大家聊天。她说昨天有个开餐馆的老板自*了。她的餐馆经营得不错,身体健康,家庭看上去也和睦,不知他为什么不想活了。
丽丽安听到这个消息,高叫了一声“自*”,然后大笑一声,把刀叉弄得很响,低头咕浓了几句什么,对着盘中食物狼吞虎咽起来。其他三位作家,对这个消息都抱之以沉默,好像自*是他们将要实施的一个宏大计划,被一个开餐馆的人捷足先登了,让他们很沮丧。
除了我之外,其他人讲的都是英语。我不知他们来自哪些国家,在我眼里,每个作家都是这座大房子中所发生故事的主人公。从肤色判断,那个喜欢垂着头吃饭的梳着光亮发髻、眼睛又黑又大、肤色黝黑的女人,也许来自印度、巴基斯坦或是马来西亚,因为她肤色的黑不是非洲人那种源自体内的黑色,她的黑色有浓郁的紫外线多年照拂的痕迹。另两个男作家一胖一瘦,胖的年纪偏大,白发,白的络腮胡子,宽脸,戴副金丝边眼镜,这眼镜架在他的红鼻子上,显得有些滑稽。在座的惟有他体积最大,可他极少碰食物,只吃了少许沙拉。而那个肤色白皙、面容清瘦的年轻作家,一言不发地一杯接着一杯地啜着白葡萄酒,时不时看看手上的戒指。他的手指除了大拇指和小拇指外,都套着戒指。那六枚戒指质地、形态、颜色各异,使他看上去像个珠宝贩子。我想没准他在写一部关于女人的作品,试图戴上戒指后,能揣摩到女人的心理,以求写得更逼真些。那戒指有一枚是深蓝的底调上浸着翠绿和银粉的颜色,再配之以金线,很像中国的景泰蓝。我们的目光有一刻相遇了,但他很快低下了头。他的那种不含羞涩之意却带着某种抵触情绪的低头的举动,让我想起了几天前在北部城市达尔文的经历。有一个夜晚,一位工程师带着探照灯,领我到城外的树林去寻袋鼠。我们在海边的树林等了很久,只看见了几只跟青灰的水泥石墩一样端立在远方的袋鼠。袋鼠跟狼一样怕光,它们见了光并不马上逃走,可你要是提着探照灯接近它们,它们在瞬间愣怔后,会很快适应光明,然后转身一蹦一跳地逃走。就在看完袋鼠归来的那个夜晚,车子经过一处海湾的空地时,我见一对恋人正相依相偎着,他们的身旁停着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待车子与他们擦肩而过时,我才发现拥抱着的竟是两个身高马大的男人!工程师对我说,在达尔文,同性恋很普遍,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这样一种生活方式,令他们的家长无可奈何。
那位男作家的目光,使我想起了达尔文的那个夜晚,如果他果真是同性恋者的话,那么他戴着的那些戒指,无疑就是他“女性”身份的证明了。
凯瑟琳带来的有关餐馆老板自*的消息并没有引起大家热烈的讨论,她显得有些失望。她放下酒杯,笑容满面地与大家道别。但我看得出她笑容背后的那份落寞。她没有将酒饮尽,而是留着一小口,好像杯低坠着一颗红樱桃。
饭后,大家收拾了餐具,把它们放进厨房的洗碗机里,各自回房了。我贪恋壁炉的火,就拉了把椅子坐在它旁边。不一会儿,已喝得满面绯红的丽丽安又提着一瓶刚开启的啤酒进来了,她先是坐在地毯上狂饮了半瓶,然后起身去捅壁炉的火,当她用铁钎子扎着那块燃烧缓慢的劈柴,大叫着:“可恶!可恶!可恶得就像我的前夫!”的时候,我听见窗外风声大作,有一种鸟发出骇人的怪叫声。
清晨起来,我穿过波入那蓊郁的林间小径,走上一条公路。山间的公路蜿蜒起伏,没有行人,连车辆也没有。路面有很多白色的像痰一样的痕迹,那是鸟儿遗落下的粪便。太阳已经挂在林梢了,阳光使每一株树都变成了燃烧的蜡烛,明亮极了。林中的鸟儿大约因为沉默了一夜,此时正竞相亮开歌喉,此起彼伏地歌唱着。一会一群白嘴鸦大叫着掠过,一会又是几只喜鹊喳喳叫着从树上飞起,一会又见一只翠绿的鸟儿炫耀它满身的春色似的,从我的头顶飞过。它们的鸣啭各不相同,有的像人敲击瓷器的那种脆响,有的像情人间温存的呓语,还有的像掠过林间的沙沙的风声。我想这些鸟儿之所以如此激情澎
湃地欢叫着,大约也是想让别的品种的鸟听懂自己的语言。我想每一种鸟都有自己的语言,它们之间的交流,也许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容易。为了验证这个判断,我驻足片刻,打了一声口哨,林中的鸟鸣立刻就停止了,森林刹那间寂静起来。鸟儿们一定纳闷;什么鸟闯入了我们的领地?然而它们只是寂静了片刻,很快,形形色色的鸟儿又叫了起来,仿佛它们在热烈地讨论我的声音。我放开喉咙,嘬着嘴恶作剧般又悠扬地叫了一声,我又遏止了鸟儿的合唱,林中再度陷入短暂的寂静!
我气喘吁吁地爬上一座山冈。山冈的西南处,有几座房屋的影子。山中的狗是灵敏的,它们嗅见生人的气息和异样的脚步声,发出警觉的吠叫。我沿着山冈的缓坡向下走,在几十棵密实而高大的桉树和松柏的掩映下,凹陷着的是蓝幽幽的山谷。山谷像一个巨大的空空的篮子,等待着收获大自然赐予它的果实。那果实是什么呢?是熟透了的野葡萄,还是凋零了的像离散的旧书页一样的落叶?抑或是天空的云朵或是鸟儿遗落的羽毛?在山谷的尽头,是连绵不绝的山的剪影,它们透出晴朗的蓝色,好像山也变成了一片天。
这就是著名的蓝山景色了。据说这种蓝色是山中的一种矿物质遇见阳光后散发出的光泽,但我不愿意相信科学的解释。我宁愿为它杜撰一个神话。比如说原来的山峦是绿色的,它们每日仰望着蓝天,而蓝天也每日俯视着绿色山峦。天是这世界人们所共有的,山峦想,绝不能让天的一角变为绿色,它就决定自己改变颜色。它想大地上山峦纵横,不仅有绿的青山,红的火山,还有白的雪山。它为什么不能变成蓝色的呢?当它终于变为蓝山、与天溶为一体时,蓝山那高贵而幽静的美立刻征服了世人。
要不就是造物主有一天在空中俯视他刚刚创造的世界时,发现山峦多是绿色,太单调了,于是就把这片秀美的山峦点染为蓝色。
蓝山就应该是这样来着,我想。我这样想了,它在我的脑海中也就以这种姿态存在了。
高冈的枯草丛中还有零星的蒲公英在开放。那金黄花色的花朵在清冷的秋风中,就像一朵朵灿烂的笑容。我采了几支,打算插在瓶里,点缀我的书桌。我喜欢在书桌摆上一瓶鲜花。我更爱这种来自山峦原野的野花,可在城市中,我只能与花店出售的那些修剪整齐、呆头呆脑的鲜花为伴。
也许蒲公英是白嘴鸦的最爱,我刚把花采到手中,四只白嘴鸦就从山谷里像幽灵一样飘出来,它们本来喜欢绕着树飞翔,可如今它们把我当成了一棵邪恶的树,绕着我飞,并且降低高度,发出刺耳的叫声。我吼了几声,想吓走它们,可它们无所畏惧地继续靠近我。它们好像四只银白色的尖锐的玻璃碴,想扎向我的头顶,企图让我跟被雷电击中的树一样倒伏下来。我只能撇下手中的薄公英,逃离山冈。白嘴鸦不再追逐我,它们也许在哀悼那些金黄的花朵。也许白嘴鸦衔起花朵,把它们扔进了山谷,为心爱的它们选择更合适的墓葬。
从蓝山回波入那的途中,我甚至连落叶都不敢轻易践踏了,因为我是大自然的局外人。假如明天或是后天,我再一次来这里,看不到那些被遗弃的花朵,那么我确信,白嘴鸦热恋的不是它的同类,而是这种果实可以随风飘荡的花朵。
仅仅是过了一天,那位年轻的男作家左手上的戒指就少了一只。我从外面回来,他正在吃早餐。他的早餐很简单,一杯咖啡,一片面包。我的早餐通常少不了鸡蛋、胡箩卜和麦片。拉开冰箱,没有发现胡萝卜,便用钢精锅煮了牛奶麦片,并把鸡蛋打进去,于是碗里的食物就成了牛奶麦片鸡蛋糊。
我端着早饭去了客厅。原想那里该是没有人的,可是那个肤色黝黑的女作家正站在书架前翻书。她穿着一条黑地红花的筒裙,一件黑毛衣,看上去清秀而端庄。她冲我微笑了一下,我便也回应了一个微笑。我坐在壁炉前的一只沙发上,吃起了麦片。她则把书放回去,然后又抽出一本书,翻了翻,插回去。我想她大约在寻可以阅读的书。这些书无一列外都是英文或法文书,对我来讲,它们都是天书。书脊上的洋字码,在我眼里就是形形色色的昆虫。
壁炉死气沉沉的。没有火光萦绕,它看上去就黯淡无华。白色的细灰上散布着一些黑色的火炭,它们大都是没有被烧透的柴。一股浓浓的草木灰气息飘荡在客厅。
女作家突然像白嘴鸦一样“呀——”地叫了一声,她从一本纸页泛黄的旧书中翻出了一张照片,她把它摆在茶桌上,用手指轻轻抚弄着。茶桌与我不足两米,我能清晰地看到那张照片。它看上去起码有八寸,黑白的,是一个男人的肖像照。她的手指如果不在照片上抚来抚去就好了,那样我能一眼望穿那男人的相貌。即便是这样,在她的手指错开的瞬间,我还是望见了那男人的形象,他穿着燕尾服,高鼻深目,宽额头,微微蜷曲的头发,长长的下巴,两撇黑胡子像是特意修剪过的,非常对称,如两片风中的柳叶,飘逸极了。他的气质中有一种浪漫不羁的气息。
他是谁?是建造了波入那的那位澳大利亚作家,还是旧时代的一位著名艺术家?
女作家对着这张照片抽泣起来,仿佛见到了离散多年的亲人。她对着照片说了一大串话,可惜我一句也没听懂。她的泪水止息的时候,我吃空了碗中的食物。她把照片放回书中,小心翼翼地捧着它上楼了。木质楼梯被她急促的脚步踏出一阵吱嘎吱嘎的叫声。就是在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自己来到的并不是一座普通的房子,这里的每一个陌生人都像幽灵一样,那些来过这里的作家们,他们用自己的笔创造出了多姿多彩的人物,我看到的,是不是从泛黄的纸页中走出来的人物?!这一联想使我心惊肉跳,我逃出客厅,奔向厨房,将用过的碗和勺放入洗碗机里,飞也似地奔向户外,我太需要阳光的照耀和抚慰了。
波入那不像蓝山一带的其它房屋,它没有栅栏护围着。它有三条路通向外面,所以说谁都可以在任何时候来到这里。
通向外面的路,有一条是由众多的矮脚枫树和高大的桉树簇拥着的路,这条路上的落叶最厚。有一种藤萝寄生在桉树上,为这条路搭起了一条绿叶婆娑的“天棚”。所以即使阳光灿烂的正午,这条小路也是一派阴凉。喜鹊最喜欢在这种藤萝上歌唱,所以我叫它“鹊儿路”。另外两条路,一条是经过一户人家可达南北向公路的小径,另一条则是穿过古松和桉树丛的向南的落满枯枝的路。
我愿意走没有走过的路,便踏上了向南的路。那条路其实没有多长,只不过因为这片树林太高了,树又密,给人一种声势浩大的感觉,所以觉得它仿佛无边无际。松树散发着苍绿色,桉树虽然也绿着,但它的绿已旧了,泛出隐约的黄色。有些桉树脱掉了树皮,那树皮像一条条拆散的绷带一样,半落不落地吊在树上。桉树的树身仿佛长了层新肉,看上去又白又嫩的。这路的起点有一间矮矮的小木屋,类似中国东北农村大院的耳房,那是一个工具间。房前的树下堆着很多烧柴,全都是大块的,我知道大肚子的壁炉每天晚上吞吃的就是它们。因为从小在大兴安岭的森林中劈过柴,有过多年生火炉的经验,我知道这大块的劈柴不易燃烧,散热也慢,就想一试身手,找把斧子劈柴。我钻进零乱的小木屋,找到一把铁斧,斧头是绿色的,而斧把则是红色的。我竖起大块的劈柴,“咔——咔——”地劈起来。几乎每斧下去,都要有小块的劈柴像被风劫落的花瓣一样飞迸出来。虽然有二十多年没劈过柴了,但如今操起斧头一点也不生疏,还那么得心应手、力大无穷,这令我快乐。我想丽丽安把这样的劈柴投到劈炉中时,就不会骂它们是她可恶的前夫了,它们会因为娇小而全身心地接受火光的爱抚,一丝一缕的木屑都会融化在火中。
二十分钟后,我的眼前是一堆秀丽的柴火,而我的棉衫,已被汗水濡湿了。就在此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向我走来,他大声问我:“需要帮助吗?”我谢过他,说不需要。他的穿着令我惊讶,蓝山的人到了这样的深秋,都用各色棉质衣裳将自己严严实实包裹起来,而他却穿着短袖汗衫和灰色短裤,露着汗毛浓重的四肢。
“我可以把一份砍柴的工作送给你。”他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
看来他已经看到我劈柴的情景了。他大约想不到一个女人会有这样大的力气。我想他是一个农民,只有农民才会对劳动抱之以赞美。不过,从他的口气中,我又感觉到他是波入那的主人。果然,从另外一条小路走来了写作中心的负责人皮特,我就是受皮特的邀请来到波入那的。皮特指着老人向我介绍,说他就是捐出了这房子的人,而他的父亲,就是建造了波入那的澳大利亚作家。我用半生不熟的英语说他的举动非常伟大,老人摊开双手,连连说他不过是个普通的人。
老人去小木屋取了一只铁把耙子,将通向山下的一道水沟中的落叶钩出来,而皮特则进了楼下的一座小房子,忙他的工作去了。那间小房子里挤挤挨挨地放置着复印机、传真机、电脑、书桌、文件等,让我觉得皮特生活在机器中。
能够遇见皮特,我的心安定下来了。不然,我会把那个老人也当成一缕飘出来的鬼魂。
我大概要在波入那住一周。我想把一周的柴火都劈出来。当我又抡起斧头后不久,楼上的一扇窗突然打开了,一声怒吼自上面传来,虽然我听力很差,但这声呵斥我还是听懂了:“波入那不要斧声,而是鸟声!”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这里只住着两位男作家,我不知这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发出的抗议。因为窗后没有人站立着,我无从判断。大约这阵阵声干扰那个人的写作了。可我觉得斧声其实比鸟声还要入耳,尤其是乌鸦这一类的鸟叫,比斧声要难听多了。收拾水沟落叶的老人听到这话后停下了手中的活,他冲那扇敞开的窗户皱了皱眉,然后顿了一下手,对我笑着,示意我继续干下去。于是我又抡开了斧子,斧声清脆地飘荡在山林中,就像我故乡的冰河被春风鼓噪而迸裂的声音。
夜晚落了一场雨,晴空便不再是一览无余的了,它有了许多雪白的云。蓝山的云朵是我见过的飞翔速度最快的云,你刚刚看见一片片芦苇似的云斜斜地插在西南角上,可是就在你低头看一种叫不出名字的艳红的果实时,那些云已脱离了先前的地方,向中天行进,并且变幻为花朵的形态。所以空中的白云很像一群花枝招展的赶集的少女,行色匆匆,喜气洋洋,轻盈飘逸,让你很难追逐到它们的脚步。
蓝山的空气本来就好,有雨作为前奏,就更加的沁人肺腑了。我依然穿过枝叶婆娑的小径,沿着山间公路爬到高冈。当我透过树木的缝隙、遥望山谷背后的蓝山时,狗叫声又一次传来。听得出,还是我初来那天的狗吠,它虽然很卖力地叫,但带着股茫然的沙哑,也许它已走态龙钟了。
我没有理睬它。以我的经验,你不正面威胁它,它们是不会主动冲上来攻击人的。
我寻找那天丢弃在这里的蒲公英花。我一朵也没找到,它们像黎时前的晨曦一样消失了。那么,白嘴鸦一定为它们找到了一处可以安抚它们灵魂的地方。这一发现令我欣慰,同时也让我惭愧。林中的鸟儿大约也喜欢雨后的早晨,它们叫得比往日更欢,有一种鸟叫的声音很像谁在飞快地说“放学了”,还有一种鸟“饿、饿、饿”地叫,像陕北人说“我”字时的音调。有的鸟儿边叫边在林中飞,而有的只是停在树上像守着摊位吆喝生意的小贩一样地慢条斯理地叫。我运足气,婉转地叫了一声:“啊伊喂——”,森林立刻寂静下来了,只听得风儿沙沙地响。看来风儿来自广阔的宇宙,没什么能抵挡它的歌唱。但鸟儿很快恢复常态,啁啾声又此起彼伏了。我暗自笑了。我穿了一件橘黄的衣裳,我想鸟儿们若是循声而来,会惊讶竟然有这样一只橘黄色的大鸟站在山冈上!
狗越过公路,离开它该驻守的房屋领地,朝着山冈亦步亦趋地来了。虽然它摆开了进攻的姿势,但又不敢贸然靠近,只是“汪汪”叫着缓缓前行。终于,在距离我大约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它停住了脚步,发出更强的吠叫。它看上去是长得跟猪一样的狗,它的头很大,身体矮小而宽阔,腿粗短而又壮硕。开始时我有些怕它,但一想它不敢立刻冲上来心中也是怕我的,就趁它在注视我的时候,突然间双手俯地,探着头,手脚并用地在冈上原地转了两圈,扮成一条大狗,发出“汪汪汪汪”的叫声,等我兴味盎然地直起身时,那狗已被吓得一路狂奔,溜回它的老窝了。
蓝山是一个天然的大植物园。这里有许多树种与我故乡的树并不一样。对于不认识的树,我总要注视良久。我就是在打量一颗树时发现了那只怪鸟的。
这棵树跟我一样高,褐色的树身,绿色的针叶,类似松柏。它身上的果实令我惊讶,它结着一柄柄橘黄色的圆柱形果实,而不像我熟悉的球形松塔。果实中央是实心的,而四周则是无数细密的绒毛一样的黄色针叶。果实看上去宛若蜡烛,这样,这棵树就仿佛举着一树的蜡烛,乐陶陶地过着圣诞。
我伸出手,选中一颗果实,打算把它摘下来,当成一盏灯笼,吊在我房间的窗前。然而我刚用手指掐了一下吊着果实的枝条,一团白色的鸟粪“啪——”地落在我那只手上。抬头一望,见这棵树的背后有一棵干枯的树,一只鸟端坐在斜伸出来的枯枝上,虎视耽耽地望着我。
这只鸟跟鸽子一样大,两只翅膀颜色不一,一只白,一只褐中带蓝,长嘴,扁头,雪白的头的中央有一道醒目的褐色,眼睛上还有一圈刘海似的探出来的毛发,看上去怪模怪样的。它不叫,只是定定地看着我,似在沉思。我想起采摘蒲公英时白嘴鸦的举动,便疑心这些蜡烛般的果实是归属于这只鸟的。我掏出纸巾,擦干了手上的鸟粪,欲再次摘下果实时,“啪——”地一声,又一团白色的鸟粪落在我的手上,而我抬头张望那只鸟,它依然端坐在枯枝上,不动声色地望着我。它的镇定自若和它准确无误地对着我手的排泄行为,让我觉得它是我觊觎的这棵树的守护神。我不知道自己若真的摘下那颗果实的话,它会怎样地报复我。我又取出一帖纸巾,擦干了鸟粪,并且收回了手,离开了那棵树,从山冈走下来。当我回头再望它时,它已离开了枯树,它去了哪里,只有天知道。但我相信,只要我折回身来窃取那果实时,它准会从天而降,把那对它来说如炸弹一样的鸟粪,投掷在我的身上。
我来波入那已经三天或者四天了。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我常常忘记度过的时日,因为好时光是经不起计算的。
作家们都在工作室里写作,而我喜欢的是在大自然中漫步,或者是到街里的酒铺闲逛。
澳大利亚的葡萄酒品质极佳,因为这里的气候由暖到闷热的变化很大,使葡萄能够很好地生长,酿出的酒也就醇厚。我热爱葡萄酒也就六七年左右的历史。丈夫还在时,每天晚饭我都要做上几个菜,启开一瓶葡萄酒。他喝不出酒的好坏,但他乐意陪我喝,而且像个少年一样在我微醺时,问我一些天真的问题,让人忍俊不禁。我酒后容易口干,他每次都会准备一杯冰凉的白水,放在床头。当我醉意朦胧躺在床上时,常能听见他在厨房洗碗的声音,流水声和碗盘碰撞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亲切温存。他洗完碗,总是从厨房湿着手出来,奔到我的床前,像抓住一个耍赖的孩子一样,刮着我的鼻子说“啊,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喝醉了,你就是想逃避刷碗!”那时我就会咯咯笑个不休。三年前他离开我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碰酒杯,喝酒是要有心情和氛围的,而他带走了这一切。记不得那是他离开我后的哪一个黄昏了,总之是黄昏,而且是故乡的黄昏,我独自站在我们共同生活过的故乡的小屋的窗前,望着外面逐渐涌起的淡蓝的雾霭,望着一叠又一叠的青山和那条依然泛着亮光的流水,我忽然觉得这世界仍然有我的爱,仍然有可以打动我心灵的东西。青山绿水还没有抛弃我,而他的灵魂,也许就在这青山绿水间,生活必须继续下去。我取来一瓶久已不碰的酒,启开,当那久违的暗香浸润在我的舌尖,我的全身心都感到了一种放松。但我不再敢贪杯,因为我明白当我喝多了的时候,再也没有人在我的床头及时放上一杯清凉的水了。
蓝山的酒铺的人并不多。每次进去,我都像蜜蜂进了花园一样,欢欣鼓舞的。那一摞摞卧放着的葡萄酒,看上去是那么的赏心悦目。据说泽米都牌的白葡萄酒和卡贝内的红葡萄酒久负盛名,可我看来看去,也没发现这两种酒。或者是已找到了,因为对英文商标辨识困难,却是“相逢不相识”。最后随便挑了两瓶价格居中的红葡萄酒去收银台。就是在收银台,我遇见了那位戴着戒指的男作家,他手上的戒指仅存两枚了。想起呵斥我劈柴的也许是他,对他也就没有什么好感,只是礼貌地点了一下头,而他回了我一声“哈罗”。
每晚七时,凯瑟琳准时驾车送来晚餐。她驾驶的那辆墨绿色的轿车,在我眼中就是一盘巨大的蔬菜沙拉。她什么菜都能做得,今天是意大利馅饼配俄式红菜汤,明天又是泰式咖喱鸡和熏鱼。她在穿着上也是变幻无穷,虽然黑白色占着主调,但偶尔也俏皮一下,比如在黑色的披风上束一条红色的薄羊绒围巾,使围巾在夜晚看上去就像一条火光。
凯瑟琳今天捧出的是一盆炒得香嫩滑软的肉馅,肉馅中放足了葱姜,又佐以芝麻、松子和花生仁。她洗了许多卷心菜,用它裹肉馅吃,与我故乡菜包饭的吃法相差无二。除了这儿,她还做了水果沙拉和甜点。她在做甜点上格外用心,一圈金黄的甜饼下面,是一汪金色的配以姜末的菠萝泥。真仿佛是掀开了一个陈年老酒的盖子,看到了湖水一样澄碧的琼浆。
凯瑟琳待大家开始吃喝之后,就驾车离开了波入那。
戴戒指的男作家取了一些食物放入盘子中,端着它回楼上的房间了。我想他可能喜欢独自饮酒,他去酒铺也一定买了酒。
那位年长的男作家和曾对着一张旧照片流泪的女人,他们飞快地吃完了饭,也离开了餐桌。食物对他们来说好像是可有可无的。而我热爱食物,也爱酒。丽丽安与我一样,她很能吃,而且酒量大得惊人。她常常是饮尽一瓶葡萄酒后,还要再喝两瓶啤酒。所以当餐桌只剩下我们时,便有一种引为同类的亲切感,彼此相视而笑。
壁炉的火燃烧得很温存,火焰如霞光一样闪耀。丽丽安不时的赞美一声这火“真可爱”。她的脸红了,脖子红了,耳朵也像被阳光照射着的秋日枫叶一样地红艳。我们只是偶尔抬头目光对视的时候微笑一下,并没有什么交谈。这里的人都知道我英语瞥脚,在蓝山,我不仅是大自然的局外人,也是波入那的局外人。
夜越来越深,楼上传来水流的哗哗声,一定是谁在洗澡,准备休息了。丽丽安突然起身离座,我以为她去洗手间了。然而不久我听到的却是大门响动的声音,看来她到户外去了。难道她去抱柴?壁炉前还有几块备用的柴火,也许她没看见吧。
一刻钟后,打着手电筒的丽丽安回来了。她竟然采回一盘子的杜鹃花!
那瓷盘平素是用来装沙拉的,圆形,白色,盘身有一寸高,直径有三四寸,勒口是湖绿色的。如今盘底浸着一汪水,而丽丽安随意摘取的花朵簇拥在上面,实在是美极了!她把这盘花放在餐桌中央,冲着我笑起来。我情不自禁地起身拥抱了丽丽安!
屋外的那株杜鹃,平素看上去并没有这么可爱,可在这个夜晚,它们来到餐桌时,看上去比星星还要明亮。
我和丽丽安守着这盘杜鹃吃完了饭。我们把用过的餐具放到洗碗机里。虽然夜已深了,可我舍不得离开杜鹃和炉火,于是就呆呆坐在壁炉前,痴痴地望着炉火。
丽丽安显然也不忍舍弃这炉火,她又兴味盎然地提着一瓶啤酒来了。她拉了一把椅子坐过来,这样,我们就一左一右地守护着壁炉了。丽丽安没有用啤酒杯,而是把瓶口直接对着嘴,咕咕地畅饮着,那种声音听上去很像布谷鸟的叫声。大约想到炉中的火已是光明了,丽丽安起身把客厅的灯熄灭,这样,室内的亮色虽然减弱了,但却更加温馨宜人。
丽丽安重新坐回椅子后,突然开口对我说:“我的两次婚姻都不幸福。”这句话我一下子就听懂了。她说,她父母的结合不是为了爱,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对她说:“我嫁给你父亲,生下你这个讨厌鬼,就是为了还清那些帐单!”这使她的童年一直不快乐。成年以后,她的第一次婚姻失败了,留给她的是一个男孩;之后,她再嫁,这个人是个科学家,他每年有半年时间在南极工作,他们又有了一个男孩。也许是阒然无声的南极给他更多的是风雪之声,而不是人语,每次丈夫从南极归来,都不愿意跟她说话,更讨厌孩子坐在他的膝头。如今,他的精神已不正常。说着说着,丽丽安抽泣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听任她哭。哭声和炉火燃烧的声音交融在一起,使我的眼角湿润了。
丽丽安喝干了那瓶啤酒,停止抽泣,问我:“你丈夫对你怎么样?”
我说:“我们很相爱,可他三年前因车祸而离开了我。”
丽丽安的哭声又一次起来了,她叫道:“相爱的人要分离,不相爱的人却要在一起,这混帐的世界!”
她飞快地说了一串又一串的话,我什么也听不懂了,所以她等于是对着炉火倾诉。而我则用中文,轻轻呼唤我爱人的名字。如果我的呼唤是一块劈柴就好了,它会在火光中消融,化成一缕青烟,直上九霄,抵达我爱人现在居住的地方。
黎明是属于鸟儿的。曙光弥漫的时候,它们就歌唱了。昨夜下了一场霜,在阳光照拂不到的林间小径上,白色的霜还隐约可见。
一只令人眩目的鸟儿从眼前飞过,它除了翅膀的蓝色的,其它部位都是红色的,像个新嫁娘似的,朝着密林深处飞去。我猜有许多鸟儿追逐它。果然,两只黑色的大鸟跟着飞去了。接着,是三只白嘴鸦掠过。它们当中的哪一只会俘虏红鸟呢?
我依然爬到山冈,注视着山谷背后的蓝山。那条像猪一样的狗又循声跑出来吠叫了,不过当它发现是我后,立刻掉头而去了。
丽丽安走了。她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总之她没有出现在那晚的餐桌旁。也许她已完成了作品,也许她家中有了什么急事,她不得不离开。想起她,我的心中会有痛的感觉。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我站在屋前的树林望着星空。南半球的星空比我故乡的星空看上去要高远,星星虽然也是明亮的,但看上去很小很小。夜空是不是也会觉得凄清寒冷,才会生起一团一团的火来?那点点火光,正是我们所看到的星星!
我觉得寒冷,回到屋子,偎到客厅的壁炉前。这里只有一人。我启开一瓶洒,关掉客厅的灯,守着炉火,慢慢品着葡萄酒的芬芳。不久,起风了,听得见窗外的古树发出刷刷的声响,而窗棂也像是被谁的手指给轻轻扣击着,发出阵阵响声。敲窗的夜风该不是想进屋来避避风寒吧?在这个无人相伴的夜晚,我愿意有一缕来自远方的风陪伴着我。
我想我是喝醉了。壁炉中的火要熄灭了,而我想起身回楼上的房间,却迈不开步伐。我就歪在沙发上睡了。等我睡意朦胧、口渴难耐的时候,忽然听见门轻轻响了一声,好像谁进来了。恍惚之中,觉得那个人把一样东西轻轻放在壁炉的茶桌上,然后抽身离去了。他那高而瘦的背影使我留下了泪水,在我心中,只有我的爱人才会有那样的背影啊!我想去追逐这个背影,可我的身体却动弹不得,火光和月光就像两道绳索,牢牢地捆住了我。
黎明的鸟鸣把我唤醒了。我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炉膛的火早已熄灭了,屋子洋溢着一股温暖的草木灰气息。我觉得口干舌躁,正想起身去厨房倒一杯凉水,蓦然发现昨夜还是空空荡荡的壁炉前的茶桌上,竟然跳出来一杯晶莹剔透的水!
2004年6月2日-6月8日写于澳大利亚蓝山VARUNA,7月改于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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