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家唐鲁孙在《近代曹子建——袁寒云》文中提及风流才子袁二公子,“先后娶了温雪、眉云、无尘、栖琼、小桃红、雪里青、琴韵楼、苏台春、小莺莺、花小兰、高齐云、于佩文、唐志君等妾姬十五六人”。郑逸梅亦在长文《“皇二子”袁寒云的一生》中记其喜冶游,“在津沽上海一带,娶了许多侍姬,如无尘、温雪、栖琼、眉云、小桃红、雪里青、苏台春、琴韵楼、高齐云、小莺莺、花小兰、唐志君、于佩文等都是”,并特为指出:“姬人中之栖琼,梅真夫人极喜欢她,斥私蓄三千金代为脱籍,常和栖琼出观电影。《寒云日记》中,一再提到。另一姬人眉云于民国十八年冬,在天津逝世,克文哭之以联,为侍姬入庙之一人。”
今按,唐郑二人与袁氏皆有交游之雅,香港掌故家高伯雨尤对后者高看一眼,曾在1975年香港大华出版社《辛丙秘苑》后记中说他“是克文的老朋友,克文在上海最后那四年中,和他来往频繁”。细审郑氏那段文字,其实是存在问题的。先是那些侍妾与寒云欢好之次序略嫌混乱,这一点或许无可厚非,好在《红玫瑰》第1卷第26号(1925年大年初一即公历1月24日出版)的《文坛清话》里,郑氏列出眉云之前的袁寒云的侍妾,“袁寒云一生多艳福,小莺莺之前为唐志君,知道的人尚多,志君之前,还有昭云、文云、无尘、温雪、艳雪、笑兰诸姬人,那知道的就很少了”。其次序相对来说要精确得多。看来郑老到了晚年手边资料匮乏,所记已无法与当年相颉颃。更严重的是,他将眉云与栖琼分列为二人,已令人错愕,今人不察,更引为信史,乃致讹误多至不可胜数,故不得不为文辨析。
查周瘦鹃主编的《半月》杂志第4卷第2期(1924年12月26日出版),卷首刊有“栖琼小影”,照片显示是一位年轻女子的侧脸,容貌娟秀,呈抿嘴微笑状。
“栖琼小影”
再读内文中寒云以其在津旅居冶游为题材的随笔《闻鼙对酒谭》,中有:
雅云,江苏常熟人,隶南市大兴里同义班,幼孤,母别醮,有苏姓抚之,以为己女。比长,苏家中落,粥之于无锡女闾。云绝聪慧,授以歌,辄宛转动人,且擅弦索,徽人汪五,赎之,偕归海上。云窥汪行比细人,未肯久从,旋为某妇诱来津沽,遂复堕溷,匪其愿也。其人俊美颀颀,长眉如画,性诚厚,所思必发于言,衷无隐蓄。不持机变,故悬帜累年,未能如它伎之以术广攫厚藏也。予既思与奇香绝,适云随琴弟来客舍闲话,予一见赏之,云亦频频顾予,遂留之同饮。入夜,去而复至,乃相缱绻。至是,日来伴予欢笑,比返河北,犹过存无间。室人梅真亦独爱之,盖其天真宛然,宜人之怜眷也。……地山师绝赏云之憨,谓五年来所见伎流,能使动心者,惟云一人耳。爰拈“雅云”二字成偶语,书以贻予曰:“浊酒倾三雅,高歌遏五云。”予与梅真合谱《巫山一段云》一阕,亦赠云作也,词曰:“灯晕眉痕绽,香吹鬓影摇。微嚬微睇送清宵,颤语不胜娇。 倚枕停金锁,推衾叠翠翘。温飔柔絮腻红绡,宛转几魂销。”按以宫商,授云歌之。揉弦操板,政清宵对酒时也。残雪拥栏,馀寒隔户,鸭炉未烬,翠斝屡倾,家人八九,群集一室。云处其间,有相得之乐焉。昔地山师为予书一联帖,其辞曰:“大雅久不作,孤云独无依。”第二字适为云名,亦奇事,亦佳话也。
行文至此,编者周瘦鹃插入一句注释:“雅云字栖琼,小影见卷首铜图。”是为其首度公开亮相。“地山师”,即近代联圣方尔谦(字地山),为袁寒云的业师兼儿女亲家,其四女方根(字初观)嫁与袁的长男家嘏(字伯崇)。
次年2月23日出版的《半月》4卷5期《闻鼙对酒谭》续篇,雅云已由寒云夫人刘姌(字梅真)以变卖首饰的方式脱籍,所费金额“三千金”与郑逸梅所述一致,当为其出处,文中还透露雅云的别名“栖琼”是由方地山取的:
雅云于予返居河北后,日夕过存,依依不去。班中则谢绝宾客,不复应召。偶一返视,既来则伴予烟霞中,调羹侍食,宛若家人。予遣之不能,拒之不忍,纳之则阮囊羞涩,无力以偿其负,惟对之欷歔太息而已。内子梅真亦绝爱怜之,窥其有久从意,以言试之,既诚且坚,遂粥其簪珥,得三千金,隐为脱籍,而予犹不知也。一夕,予方卧读,云忽欢笑而前告予曰:妾今将久居于斯矣。予犹谓其相戏也,哂之。云正色言曰:夫人已出资,悉偿妾债,妾永为君家之人矣。君何哂耶?予闻之甚诧,乃召梅真问之。梅真亦如是言。予感极流涕,不知言之何从也。地山师亦赏云者,谓其憨也过人,兹喜其从予,字之曰栖琼。
再结合1925年1月6日《晶报》所刊大方(方地山)《寒云梅真与栖琼同室之喜集成语贺之》,联曰:“闺房幽通,相看不厌。君子偕老,耦居无猜。”亦是当时情境的写照。不难推算,袁寒云遇见栖琼、为其赎身并纳为侍妾事应即发生在1924年底、1925年初。
在首篇《闻鼙对酒谭》文中,袁寒云强调称:“予十年来浪得薄幸名,先后从予者凡九人,其曾庙见而定为侧室者,惟昔之无尘与栖琼耳。……予之爱栖琼者,政以其不独神姿类无尘,而婉恭柔顺,亦相似也。”可见当时对她是殊为重视的。
1925年2月下旬,袁寒云由津入京,在途中为这位新娶的如夫人撰写一首五言律诗,题为《乙丑春二月三日入都车中示眉云》,将远山近景收入笔底:“重城飞远雉,计已近京华。叠嶂衔云迟,疏烟带树斜。征车欣有女,游子但无家。一掬春明水,愁闻日暮笳。”(《寒云诗笺》,刊《半月》第4卷第8期,4月7日出版)
这年4月,小说家包天笑恰有赴京之游,在4月14日的《钏影楼日记》里对雅云(栖琼)留有一句评语:“上午,陈飞公来。午,同至恩成居吃饭(有芥尘、培风、慕时诸君)。餐后,偕飞公同至铁门看房子,又偕至飞公所住之观音院,窗外可以望见西山,风景殊佳。惟住居寺院中,不能吃荤,飞公殊以为苦。晚四点钟,能毅及谭建宾来,同至韩家潭挹云家。是晚,培风宴客于忠信堂,座上有卢小嘉诸君,酒半,又赴飞公之宴,在大陆春,适袁寒云自津来,亦在座。寒云住西安饭店,餐毕,至西安,见寒云之侍姬曰雅云者跳荡不羁,恐未易对付也(雅云,寒云易名栖琼)。”
1925年7月6日出版的《上海画报》第11期,还刊有“袁寒云、袁苏栖琼合影”,照片被剜成心形,外边由画者添绘小爱神丘比特双手持箭的形象,以庆贺二人新婚燕尔。图中袁寒云、袁苏栖琼字样,均由袁氏亲笔题写。
“袁寒云、袁苏栖琼合影”
细心读者也许会好奇,袁寒云新娶的侍妾名为雅云(字栖琼),怎么又成了眉云呢?不妨先来看1926年7月27日《上海画报》第135期袁寒云题寄之“眉云二十又一岁造象”:
“眉云二十又一岁造象”
同一张照片又于同年10月27日,刊《北洋画报》,制版更精,细节更清晰。照片上的女性形象与之前的两张相比,显然是同一人。
再读天健《眉云夫人小史》(刊《锡报》1927年1月23、24日)一文,可获得此女更多生平故事,有些情节能与袁寒云所述相印证,有些则颇有出入,尤其是写她如何从汪五家逃离的那段经历,情节紧张犹如连续剧中的剧情:
……眉云究为何人乎?盖即吾邑妓女赛金花也。伊原姓邹,名三宝,华墅产。十二岁时进院,当伊十七岁二月间,有大腹贾汪老五者,年当苏老泉读书之岁,来锡作堕鞭之游,值赛金花于旗亭,一见倾心,愿为屋藏之,于是人归利,闻汪为出身价二、三千云。汪既得金花即携之沪上,寓大东旅社。汪皖籍,操典业,性工狐疑,而又不善怜惜。金花苦之,居间即招其姊夫徐孟渊及姊老五晤谈,适为汪见,汪遂起疑,偶一龃龉,则出手枪示威。金花惟怨己之不得人。复自忖将军帐下岂能久留,乃潜谋于汪之汽车夫张得贵,计定,张即于次晨车送张之婶家藏之,而张归复佯为不知,且为汪向其姊夫徐家访觅。及到锡招寻,草草复命后,而汪亦置之,夫赛金花嫁汪盖仅十二天也。噫!若金花者亦可谓善于兔脱矣。阅月余,金花复由张及其婶携往天津,隶中华班,改名雅云,未能有发展,负债至一千四百金,即前由汪处逃出时所带之钻耳圈一对,兑八百金,亦于此时用去。旅津年馀,而金花已十八岁,于此无可奈何之秋,乃为袁寒云先生所识。先生为出身价约七八千金,遂名眉云。于是眉云夫人之名乃盛传一时。今年盖已二十一岁,先生宠妾仅眉一人,而眉周旋于太夫人及大妇之间,颇得爱怜,现闻先生新得孙女,于本月十六日携眉返津,明年二月间、或重来沪上,因人闻眉云名而不知其出处,为述眉云小史。
袁寒云说她是常熟人,在这里被纠正为无锡华墅人(今属江阴市)。又说她是被人拐卖去天津(“为某妇诱来津沽”),天健则提供给读者一幕远为惊险刺激的逃亡戏,孰是孰非?我个人认为主动逃亡的版本较可信。至于袁寒云为其赎身的金额,仍以三千元为妥,“七八千金”未免夸大其词。关键是,天健说眉云曾名雅云,亦从侧面印证她与栖琼是同一人。而由文中“吾邑”二字,表明该文作者或为常在报间撰文的无锡籍画家贺天健(可排除同时期的另一位“天健”南社费公直)。
《锡报》1912年10月由蒋哲卿创办,至1917年让渡与吴观蠡,后者经营得法,业务蒸蒸日上,使该报在站稳无锡的基础上,将触角延伸至长江下游城市。1927年,该报业务已成功拓展至上海,在吸引上海作者报道无锡见闻之同时,也有不少无锡作者撰写沪上名人轶事。
此外,无锡的另一份综合性报纸《新无锡》,知名度仅次于《锡报》。1926年12月21日该报第四版透露,“寒云新宠,名眉云,新茶花之妹。原字白玉童,初,白晰而肥,今则饮水而瘦,纤秾合度矣”。循此又可以找到1922年9月30日同报报道,花月楼“客卿小阿媛雏发甫燥,风情已解,客之莅其妆阁者,莫不以解语花目之。迩因小阿媛三字颇雅洁,遂由老三为之题一名曰‘白玉童’”。彼时的她正值花季之年。
当获知眉云即栖琼之后,再翻阅寒云日记(自甲子迄庚午,凡七年,年各一册,今仅存甲寅、丁卯两册),可以窥见“双云”之间有不少“良性互动”。甲寅(1926)日记里,自正月十四日“琼姬自京来”天津后,寒云经常带她出门看电影,逛市楼购物,寻师访友,甚至当袁母生病时为其祈祷占卜(四月初九日,“琼姬为慈母疾祷于天后宫,占得上上”)。也与她家人保持着联络,如四月二十二日,“琼姬生母俞贡氏”从老家华墅罗卜桥写信来,由寒云代她写回信。八月初一日,“苏叟自华墅来视其女”;初三日“晨送苏叟南归”。这位姓苏的老叟,当即苏栖琼继父。日记只记到九月二十二日,印象里,这年后几月袁寒云耽于收集钱币、邮票,与此相关的内容似远多于闺阁之乐。
丁卯(1927)日记里,则已以眉云指代先前的栖琼,年初时出现频次较高,如:正月初七日,“代眉云寄家书”。初十日,“偕六良朝发之济南,眉云送别驿亭”。“夕到济,信宿金水旅馆,寄眉云书”。十五日,“得眉云书,答之”。二十一日,“眉云索瑑联帖”。二月初七日,“谱《夜飞鹊》寄眉云”。初九日,“客中抱病,愁感万端,怀眉云,谱《菩萨蛮》寄之”。三月,忽遇邮路不畅:初八日,“得眉云廿日前寄书,云:‘曾来三扎,咸不至,奇已。’”初九日,“复眉云书,属铸臣携至青岛付邮”。十四日,“得眉云书,答之”。十九日,“《拥衾》一首寄眉云”。二十二日,“得眉云书,答之”。在此期间,袁寒云来沪(一月二十五日,“随效公之沪,中道改赴松江”。按,效公指军阀张宗昌[字效坤]),前后与圣婉、于佩文结识,与后者关系尤为密切,不久便移情别恋,纳之为妾,是为最后一任姬妾。这也就解释了,丁卯日记以后在记“得眉云书”时,为何并不连着写“答之”,而是隔了多日才有“寄眉云书”。当然也还保有联络,如六月二十三日,“为眉云画松梅聚头,属铁芝刻之”。聚头指折扇,铁芝姓金,精篆刻,是寒云入门弟子。七月初四日,“遣老范北上”;二十六日,“老范自沽上来,得眉云书并衣物”。老范想来是袁的佣仆。八月十八日,“寄眉云书,托鸿翔携往《夜坐》一首”,鸿翔或即红帮裁缝金鸿翔,与袁寒云过从甚密;廿八日,“得眉云书”。这一年的日记,虽说也只记至十月初五,但其中大量充斥着袁与于佩文之间的亲密交往,令读者真切感受“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的滋味的同时,亦不禁为眉云悲苦的命运发出一声长叹。
日记失记的部分内容,可利用当年的新闻媒体得以补充。1926年末,“双云”有南下之行,并在下榻的上海远东饭店为眉云举办生日宴。如1926年12月30日《小日报》“漱六”(张春帆)撰《眉云夫人生辰》,“昨日(二十八)记者承寒云招饮于远东饭店,及时而往,则画烛双辉,猩红色之寿幛,高悬壁上。盖其夫人眉云女士之寿辰也。室中男宾甚众,女宾亦有十馀人,且有大鼓、苏滩、戏法各游戏艺术,以娱宾客”。又如1927年1月4日《上海画报》第189期步林屋《眉寿》:“寒云弟如夫人眉云十一月二十四日生,生徒醵筵为寿。余即席赋诗曰:春闺有桃实,冬日属荷花。绛帐诸生席,朱门帝子家。亲宾多俊彦,丝竹盛繁华。我亦登楼客,诗成酒兴赊。”1926年农历十一月二十四日,恰合公历12月28日。
又从1928年3月6日的一份由徐朗西、步林屋创办的沪上小报《大报》上,读到林屋山人(即步章五)的一则短章《下堂》,前有诗序,后有注释:
抱存弟筵上语余,姬人栖琼,下堂去矣。余因集句为诗云:
且斗樽前现在身,落花如水旋成尘。只疑琼树朝朝见,今日翻成送故人。
抱存弟唐姬下堂时,余曾赋长句,起云:“孔雀徘徊莺乱飞,洞房花落红烛微。”结云:“试将故索新缣曲,取向人前反覆看。”今弟居沪,所谓新缣者,有现在有未来,不知闻此过去事,何以为情也。
下堂指离异,可知到了1928年初,“双云”关系已无可挽回。唐姬指唐志君。而从“何以为情”一语,似表明步氏对袁寒云(字抱存)在情爱方面朝三暮四的行径有所微词吧。
行文至此,请允许我引用另一篇文字,即由郭宇镜所撰《云莺艳史》(刊《晶报》1931年4月12日,原编者按语略去),从中亦可见出袁氏的薄情:
予栗六政坛,垂数十年,初与项城略有交,继与寒云兄弟游,故于寒云与小莺莺离合一事,曾身与其间,知之特稔。初,寒云之暱莺莺也,用情颇挚。莺莺亦曾经沧海,有倦飞知还之意,明知寒云境况不裕,但以寒云为望家子,美人得偶名士以终,亦适如其愿,唯素知寒云少恒心,故剑之弃,若敝屣然,不无戒心,因要求寒云必如俗说两头大之称谓,寒云许之,遂在北京饭店,行正式结婚礼,其婚约且为龙凤帖,由寒云手自书者。事前寒云元配梅真夫人,亦与莺莺稔,且曾亲送礼服入都,行合卺礼。后寒云谒见莺莺父母,称子婿,行拜跪,其红柬亦如之。时寓北京饭店,一切费用,均由莺莺自供,嗣其事为梅真夫人所知,颇不快,与莺莺遂有隙焉。而寒云寄居旧都间房,与莺莺家人团聚约半年,时中原煤矿公司给寒云干薪月五百八十元,恃此为用。继因战事费绝,则由莺莺为张罗也。
民十三,奉直战起,时论合肥将兴,寒云以与段家旧谊,意有所图,莺莺怂之,乃始首途赴津,不料至津而平奉车即断,寒云因留寓沽上熙来饭店。时予亦寄此也。初犹与莺莺通电话,日必五六起,谓车通即回平。旅况萧条,约予为访艳之游,予为介于奇香许,即今为关款案被拘津门之顾子仪夫人也。寒云即与有交,继因有酸素绝之,适予所识琴弟,旦夕过熙来,寒云属为之别选所好,琴弟因荐眉云,其人貌癯秀,而为讨人身体,得寒云,事之极谨。时梅真夫人亦日过熙来,寒云自此遂渐忘莺莺,初与予约,车通同回北平。乃至予行,而梅真夫人以母病挽之,遂未成行。予行时,寒云犹托予至京为通电莺莺,告以不日即归,且坚嘱隐其津门艳事。适莺莺之姊小香,偕其客孙棣三至津,识破眉云事,归以告其妹,莺莺方孕,愤寒云之善忘,驰书痛责其违约,寒云置不覆。予留京约两月馀,重至津门,问之同好,始知寒云已携眉云回家,由梅真出资数千元,置之簉室矣。未几,寒云犹遣旧仆孟三入京,至莺莺处,收拾故物,如所藏古钱一囊以去。孟对莺莺词多不逊,一时同好如李组材郭宝书辈,均不满寒云所为,而莺莺约计先后赔款亦至八千之多,众主诉之法庭,已委托唐演律师,继而莺莺产一女,即今之三毛也。事久气略平,讼事遂寝,然龙凤帖红笺柬等,则至今犹存唐律师处耳。
该文载于袁寒云去世后不久。文中合肥段家,指段祺瑞。又,小莺莺本名朱月真,她在袁寒云侍妾排名介乎唐志君与眉云之间。女儿三毛,即袁家华。其中寒云“遣旧仆孟三入京”句,似恰与丁卯日记里“遣老范北上”相对照。恐怕老范也是将托付在天津眉云居所的相关故物,囊之回沪。质言之,唐志君、小莺莺的遭遇与眉云的并无本质区别,亦可见袁寒云《闻鼙对酒谭》文末所下结语,“其它诸姬,或不甘居妾媵,或不甘处澹泊,或过纵而不羁,或过娇而无礼,故皆不能永以为好焉”云云,是完全当不得真的。
最后,再来看看眉云的结局。
1929年2月21日《北洋画报》第6卷第283期,刊有寒云的五言诗《眉云疾甚病中强起视之》:“相违五十日,相见不能识。羸骨益支离,无言但凄咽。神爽念昔时,涕泪空此夕。吁嗟旦暮间,岁景何淹忽。”从诗的内容看,眉云已处弥留之际,编者按语却称:“寒云此稿,在春节前即行寄来,惟以休假耽搁,至今方得登载,而眉云夫人已前殁矣。今刊此稿,或又起寒云念逝之情欤?”上海的小报《晶报》,则后发而先至,于1929年2月18日刊出宝凤(余大雄)所撰《袁眉云夫人逝世》的悼文:“昨得袁寒云君,自津寄书,附《哭眉云》联语一叶,曰:‘平生刚厉太过,安得悠悠娱岁月?到死神明未灭,犹知絮絮话家常。’戊辰十又二月,二十又九之夕,寒云伏枕挥泪书。按眉云夫人,为寒云公子爱姬,本报曾屡载其事,且后公子虽纳佩文夫人,而亦爱好如初。公子生平纳姬,如苏台春、唐志君、小莺莺等,前后九人,皆陆续遣去,其始终不渝,能入家庙者,至今仅眉云夫人一人而已。夫人,锡产,三年前,公子娶于津沽,尝侍公子至沪,爱读本报,尝督促公子撰稿,可感也。”
袁寒云篆书挽联“哭眉云”
眉云的卒日,在旧历戊辰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合公历为1929年2月8日,离她下堂而去仅短短一年。从前面寒云诗的第一句“相违五十日”,表示在1928年末,两人还见过一次面。至于余大雄文中称寒云姬妾“前后九人”,与袁寒云《闻鼙对酒谭》文中“先后从予者凡九人”的话相符。但“能入家庙者,至今仅眉云夫人一人而已”,用袁寒云本人的话来比照,似漏写了无尘。但小莺莺又何尝不是与袁公子拜过堂、见过父母的呢?
眉云逝后,寒云填过两首词,分别是《满庭芳·悼眉云》(刊《北洋画报》1929年6卷284期):
才识春来,便伤人去,画楼空与招魂。琐窗灯火,长想旧眉颦。回首殷勤未远,定怊怅、无限黄昏。当时路,香残梦歇,何地逐闲尘?
伤神犹记取,罗衾夜雨,锦幄朝曛。奈欢语重重,欲说谁闻。纵是他生未卜,容料理、宵梦温存。相望处,人天邈矣,荒树掩新坟。
《好女儿·题眉云遗像》(刊《北洋画报》1929年6卷289期):
四载相依。几度相违。算今番、一别沉消息,怅前宵梦短,此生肠断,何日魂归?
剩有真真须唤,忍重见、旧腰围。念江头、海角逢迎处,但闲庭永昼,小楼凄雨,芳树斜晖。
1931年3月22日,袁寒云因感染猩红热去世,享寿仅四十一年。这年11月3日《北洋画报》第14卷第698期,刊出“西沽袁寒云姬人苏眉云墓”照片,左侧附寒云一联:“旧恨新欢都来眼底,青衫红袖同是天涯。”其下还有方地山题写的跋语,说是“为眉云重归所作之纪念对联”,因报上的字迹印得不甚清晰,已无从考究了。
西沽袁寒云姬人苏眉云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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