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灯光，煽动的话语，热情似火的主播，不断拉动气氛的观众……弹幕中不断刷出的6688……这一切都仿佛一场幻梦，不断刺激着胡太太的心弦。在10多天的时间里，她掏出了自己全部存款，借光了所有能借的账户，购下一块又一块黑黢黢的石头，只为主播们为她种下的那个发财梦：“玩原石，赚大钱。”
“放漏”、“托儿”、“合车”……当迷梦惊醒的那一刻，胡太太才突然意识到，主播的承诺、直播间不断刷起的6688、称兄道弟的朋友、一块块大涨的“冰种”、“帝王绿”可能都是假的，唯一真实的，是自己真金白银投入的近118万元。
一名普通的家庭妇女，究竟是怎样一步步跌入翡翠原石迷局的？胡太太的经历，颇具代表性……
疯狂的一夜
Step 1：新粉福利
“感谢胡太太的关注！半卖半送！有牌子的老坑木纳（一种原石）！50米（直播间黑话，意为‘元’）你扣1带走！”
2021年12月23日，一个平凡的夜晚，做完家务，安顿好两个孩子的胡太太，无意间进入了一个名为“美满翡翠”的直播间。
和平日里见到的直播间不同，这个直播间的镜头，始终锁定在石头上，黑咕隆咚的直播间里，主播的手电筒就是唯一的光亮，手电筒所照之处，石头露出了莹绿的光。
一进入直播间，胡太太就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热情。自进入起，她似乎就成了这个直播间唯一的主角，主播阿杰不断热情地向她喊话：“你想要哪个，你说话，我给你写上！”
数分钟后，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胡太太终于发言，她说：“看看别的。”
这句话瞬间点燃了主播的热情，他马上给予了回应。拿出了一块新的原石，一边转动着石头，一边卖力地对着胡太太介绍了起来。“老坑木纳犀牛皮！出牌子率高达99.9%！高达99.9%！”
眼看着胡太太没有说话，主播拔高了自己的声音，和镜头外被成为“老缅”的货主嚷了起来。
这时，画面外一个声音传来：“10000。”
听到这样的回答，主播大声回怼：“10000米！你好好抱着它，回家睡觉！”
紧接着，不理对方10000元的报价，主播在黄色便签纸上写下了600这个数字，并吆喝：“这个料子，这个价，你拿走绝对不亏！”
当晚，7时许，抱着“反正钱不多，不如切一块玩一玩”的胡太太，花费660元（其中包含10%的手续费），购下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块翡翠原石。
胡太收到的原石包裹
Step 2：猜数字
因为石头切割需要时间，买完石头后，胡太太和直播间中的几个活跃粉丝聊了起来。对此，主播乐见其成，他不断撺掇着：“要融入咱们美满翡翠的大家庭。”
就在胡太太等待的过程中，直播间中的老粉“张哥”也开始下单了，几乎没怎么讨论，他就下单购买了一块5000元的翡翠原石。
对于此景，胡太太目瞪口呆。她不禁有些纳闷：“他就这么随意么？”
然而，除了胡太太外，直播间的其他人似乎都觉得理所当然。
“张老板这一年送礼送了多少呀？光翡翠我就知道你没少送，在我这儿你就整不少。”主播开始吹捧起了“张哥”的豪气，直播间中的许多老粉也纷纷捧场：“小胖（指张哥）缺拎包的吗？”
直播间中一时出现了“大家庭”的气氛，主播阿杰甚至说：“胡太太这料子切完后，我不说这个料子好不好，让咱们直播间的客户一一去讲，好么。”
然而，胡太太的料子切开后，满眼望去，都是裂纹。尽管此时阿杰仍在不断讲着这块玉石的优点，但她仍直言：“我怎么看着像块石头呢！”
此后，主播又拿出了一块新的石头推荐给胡太太，但胡太太依然不为所动。
眼看着胡太太不打算再花钱，主播阿杰开始向胡太太介绍起所谓翡翠的真正玩法：“翡翠原石的一个二次利润，咱们是合作意义上共同体。”
一番铺垫后，阿杰又拿出了一块石头，他称这块石头“老缅报价20个W（直播间黑话，意思为“万”）”，他准备低价卖给直播间的客户，作为一个“漏”放给大家。
眼看着胡太太不愿直接买下，阿杰提议，所有人可以一起玩一个猜数字的游戏，他随机在纸上写下一个数字，直播间中众人不限次数的猜数字，谁猜中了就是谁的。
此时，老粉“张哥”却突然在评论区留言：“新粉乌鸡（指切开后翡翠不值钱的情况）……”
见状，阿杰马上打起了配合：“新粉乌鸡……这两个字在直播间我不能说，但张哥的意思代表我的意思！”
“今天必须把这个大漏放给你们。这个料子，平时没个7000块钱，你们真拿不走。”
对于阿杰的话，直播间中的众人似乎深信不疑，他们很快刷起了数字，被怂恿着，胡太太也跟着打出了数字。最后，中奖者依然是胡太太。
于是，稀里糊涂地，她又付款3300元，买下了第二块翡翠原石。
Step 3：放漏
胡太太买下第二块石头后，张哥再次出手，以8888元的价格，买下了另一个石头。主播阿杰建议，两个人的石头都不要直接切开，而是以“开窗”的形式看一下效果。
“这个料子可以去‘开窗’，延伸它的一个价值。换句话讲，这个料子不玩件，也就是玩一个利润赚钱。”阿杰再次抛出了赚钱的概念。
紧接着，他又拿出一块新的原石，继续劝胡太太购买。这次，他换了套说法：“这批料是我从货主处拿来的，货主急着出手，因为现在瑞丽那边有点疫情嘛，他家急着用钱。”
主播阿杰还称，直播间中张哥等老粉，刚刚买下的几块原石，和目前这一块，都是同一批料。
“这种福利不能都让他们占掉，我也想用这种料子去巩固我的粉丝。”在阿杰的循循善诱下，胡太太又花费3600元，买下了当晚的第三块石头。
此时，主播阿杰在直播间中，已近乎明示，胡太太购买翡翠原石，其实是在赚钱：“胡太太，那个料子等我们下播后，咱们姐俩私聊。后期交给杰哥就行。”
而胡太太也感慨：“我好像入坑了。”
入坑后的胡太太，在数十分钟后，就遇到了第四个“大漏”，这块石头，被阿杰称之为“向货主申请的福利”。在评论区，“张哥”也积极帮胡太太压价，他主动帮胡太太压低5000元。
“满身表现，七八条手镯位，一条手镯干出来，最少五六万的价值。我还是那句话，胡姐，下播后，咱姐俩私聊。”主播阿杰吆喝道。
最终，胡太太又花费了13000元，买下了她人生中的第四块石头。
Step 4：“合料”
此时，已经晚上10点半，胡太太已深信，这些石头可以为她带来不菲的收益。
与此同时，铺垫多时的大老板“张哥”终于出手，他开口就问：“有没有我能看上的料子？”
听到张哥这样说，阿杰赶忙让助手拿来了一块约四五十斤重的巨石。阿杰说，这块石头没有“十几个W”是拿不到的。
“我跟货主那边谈到15个W，已经是最低了。”阿杰说。他建议，直播间的众人可以一起“开个车”。所谓“合车”，又称作“合料”，即指直播间中几人一起共同筹钱买下一块石头，待石头销售后，再按照投资的比例分钱。
“胡妹是第一选择。”在直播间中，“张哥”直接表达了希望能够和胡太太合作的意愿，他说：“能整的话，我带他们俩（指胡太太和直播间老粉‘夜哥’）一车。”
“‘合车’的料子是最划得来的，还是一句话，大家分钱不分料。”主播阿杰说道。
此时，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胡太太做决定，主播阿杰不断催促胡太太：“姐，就差写你的名字了。”
眼看着老玩家“张哥”都毫不犹豫地付钱，胡太太心动了，她又支付了3.3万，和“张哥”、“夜哥”两人一起购下了这块几十斤重的翡翠原石。
当晚，胡太太累计购买了7块翡翠原石，共消费了61460元。
赚钱的迷梦
这疯狂的一夜，只是一切的开始。
“姐，你今天运气真好。”承诺告诉胡太太翡翠真正玩法的阿杰，当晚就添加了胡太太的微信。
直播结束后，阿杰添加胡太微信并表示对方运气真好
“我该剁手的。”胡太太说。
“有时候冲动也是一种机会，你去看看哪个老板不是敢拼才能发家的。”阿杰说。
阿杰告诉胡太太，所谓赚钱方法，就是阿杰等人可以帮助胡太太代卖那些“开涨”的料子，卖掉的钱，再收取15%的手续费后，会全部给到胡太太。
对于一个晚上将私房钱消耗了大半的胡太太而言，这个说法着实让人心动。她急切的希望，能够靠出售原石后回本，找到一条赚钱的路。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彻底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12月24日，在美满翡翠直播间，胡太太再次消费26万元购买原石，其中19万元，是与 “张哥”和“夜哥”“合料”。
12月25日，胡太太在直播间中再次和“张哥”“合料”，共同买下一块总额51万元的原石，胡太太支付了其中的21万元。
12月26日至1月3日，胡太太在直播间下单购买了7块原石，累计花费了43600元。
所有这些石头，几乎都用了相同的处理方式。即在直播间内“开窗”后，放在美满翡翠处寄卖。在阿杰等主播口中，每一块胡太太买下的石头，都在“大涨”。
“那几天就感觉自己运气特别好。”胡太太说。
12月25日，阿杰告诉胡太太，会将她23日、24日购买的石头，包括和“张哥”、“夜哥”“合料”的石头，一起发给她，“走一个流程”，借此规避淘宝的监管。
2022年1月1日，胡太太果然收到了来自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的快递，快递被木架包裹着，足有百来斤重。面对这个大家伙，胡太太不知如何是好，她想着这些石头反正都要寄到美满翡翠处寄卖，于是连箱子都没拆，就又将石头寄了回去。
此刻，胡太太对美满翡翠的信任已经达到了巅峰。对于急需将石头卖掉，回笼资金的她来说，来回邮寄石头太慢了。
就在胡太太着急用钱时，一个名叫“阿宇”的人添加了她的微信。他自称是阿杰领导，在缅甸经营翡翠生意，有办法帮胡太太快速回笼资金。
苦涩的真相
1月4日，阿宇在微信中告诉胡太太，“百万货头来了”，这块叫价133万的石头，是一个“订单料”。
根据阿宇解释，所谓“订单料”，就是已经被他人预定的料。也就是说，这块料子不愁卖，只要订下，就会赚钱。
阿宇劝胡太太把握机会，与“张哥”等另外两人，合资将这块石头买下。对于急于回笼资金的胡太太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他说现在苦一苦，之后就甜了。”胡太太回忆。
深受胡太太信任的大老板“张哥“，也表达了对这块原石的看好，他称“这块石头能换一套房子”。
阿宇在微信中劝胡太购买上百万的翡翠原石
“我想上海的一套房子，那得是多少钱呀。“胡太太说，急于回笼资金的她，咬了咬牙，决定“上车”。这一次，胡太太支付了最大一笔钱，共计44.3万元，为了能够快速将这块石头脱手，她选择不通过淘宝，而是线下付款的方式支付了这笔钱。
这不是胡太太最后买下的原石，截至今年1月9日，胡太太累计在美满翡翠花费了1174400元。其中，有88万元是从银行借贷的。胡太太的财务，已处于岌岌可危的边缘。
然而，就在此时，阿宇偶然漏出的马脚，让胡太太惊出一身冷汗。
此前，在胡太太购买翡翠原石的过程中，直播间老粉“张哥”始终扮演着领路人的角色，他财大气粗，据说压在美满翡翠的原石就有几百万。他看起来经验丰富，经常帮助胡太太砍价，带着资金困难的胡太太一起“合料”。对于“张哥”的话，胡太太异常信赖。
出于信任，胡太太曾多次向阿宇表示，希望他能够介绍两人认识。这样，一旦遇到不懂的原石问题，胡太太可以向对方请教。
1月7日，阿宇终于同意了胡太太请求，将“张哥”介绍给了胡太太。就像阿宇介绍的那样，“张哥”是一个做红木生意的老板，就连微信头像，都是一套红木家具。
一开始，胡太太并没意识到什么，直至1月9日，她试图将阿宇的手机号，存入手机之中。就在胡太太存好号码后，她突然发现，她居然早已添加了这个手机号关联微信的好友，这个号码在微信端的名字为：“心如止水张哥”。
那一刻，胡太太的脑子嗡的一下，她意识到：“完了。”
胡太太意外发现阿宇的手机号竟关联着张哥的微信
通用的套路
如果“张哥”是阿宇扮演的，那多次和“张哥”一起拉着胡太太“合料”的“夜哥”是真的吗？所谓美满翡翠大家庭，是真的吗？胡太太突然发现，自己似乎跌入了“楚门的世界”。
1月10日起，发现真相的胡太太开始申请退款，然而，相对于她购买时的顺畅，在退货阶段，美满翡翠的客服，却一改此前善解人意的作风。
在销售阶段多次高呼大涨的主播阿杰，在退货阶段一改口风，他不仅不愿回答料子值多少钱的问题，还表示对于这批自己在直播间中信誓旦旦“开涨”的料子，公司需要再次对价值进行评估。
另一方面，带领胡太太线下购买了“百万货头”的阿宇，也告诉胡太太，所谓的“订单料”出现了销售问题，建议胡太太将料子切片销售。
这个建议被胡太太坚定拒绝了，她深知，一旦料子“切垮”（指石头切开后价值低于预期），她将血本无归。
而此时，淘宝客服也告诉胡太太，由于胡太太所购买的料子，均已“开窗”（指在翡翠原石上切开小口查看石头内部表现的行为），属于“影响二次销售情形”，按照翡翠原石退换规则，很难对这批料子进行退换。
几经沟通，多次申请高级客服介入后，一名淘宝客服告诉胡太太，她遇到的情况，颇为棘手：“从交易的本身规则来看，它‘开窗’了，相当于影响二次销售，就是这个性质，就是没有办法退的。但是您（遇到的情况）又有线上的交易，又有线下的交易，又有部分没有收到货，又有主播在里面去做一些小手段的情况，就是（比较）复杂。”
为了能够快速拿回钱，胡太太最终同意，放弃6万余元代购费，只求将110余万的货款退回。
2月24日，在各方努力下，胡太太和美满翡翠终于签订了调解书。放在胡太太家中，从未开过箱、重达295斤的大箱子，从上海寄回了云南瑞丽。从原石迷梦中惊醒的胡太太发现，自己除了损失的6万余元，一无所获。
事后，胡太太查阅资料发现，以“发福利”、“放漏”为名吸引消费者，由工作人员在直播间中扮演“托儿”，最终以“合料”等形式买卖翡翠原石的方式，似乎已成了这个行当通用的剧本。
2021年10月21日，在安徽省宣城市宣州区人民法院判决的一起电信网络诈骗案中，涉案人员就通过交友软件，假扮美女联系上翡翠玉石爱好者后，使用公司规定的话术引诱被害人购买高价或虚假销售的翡翠玉石。
其中，假装以威胁手段迫使所谓的缅甸商人低价出售玉石、客服人员在网络直播间中当“托”制造抢购假象等、贵重原石多人一起“上车”、主播声称可以通过回收方式帮助消费者投资赚钱等手段，与胡太太的遭遇如出一辙。
在黑猫投诉上，也有多名翡翠原石的消费者表示，自己遭遇了与胡太太相似的情形。
2022年3月9日，一名消费者表示，自己父亲在某直播平台翡翠原石直播间中，听信主播“天漏地漏，随手开个手镯就是几十万”的说辞，买了48笔订单共计43万元的原石。而且，该商家在多平台上有多笔相似投诉。
2022年1月20日，另一名消费者表示，在直播间中听信大涨购买了7万余元原石，主播表示这些原石大多大涨，仅有6000元左右的料子“切垮”。随后，消费者担心自己可能受骗，希望能够在自己承担“切垮”部分原石费用的前提下，请求将其它“大涨”原石按照原价退货退款，同样因属于“已二次加工情形”，遭到了商家和平台的拒绝。
上海国狮律师事务所合伙人江朵律师指出，在翡翠原石交易中，存在着的商家不如实陈述商品，故意夸大或者挑唆，使得消费者陷入错误认知而购买的现象，违背了公平交易原则。
在这种煽动下，很难说消费者做出的购买行为是真实意思表示。因此，这类特殊商品，无论平台也好、商家也好，都要尽到充分的告知、提醒的义务。
当然，消费者也要保留好主播推荐原石时的视频。如果发现商家确实存在恶意煽动、夸大宣传的行为，平台应该对商家要有相应的处罚措施；如果行为恶劣，涉嫌欺诈，还可能涉及刑事责任。
转自 | 新闻晨报·周到APP 首席记者张益维
来源： 新闻晨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