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年前,一座边境村寨的“世界杯”

18年前,一座边境村寨的“世界杯”

首页休闲益智粉碎冲冲冲更新时间:2024-08-01

2022年12月11日,云南勐海,远处是曼迈兑村的标准化七人制足球场。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图)

曼迈兑最早的三个足球是“偷渡”来的。那是上世纪的最后几年,在泰国曼谷,放空了气的球被塞入背包,主人们背在背上,沿着昭批耶河北上,翻过琅勃拉邦山脉,到达缅甸景栋后继续向北,最后回到中国云南故乡。

旅途凶险,足球的主人有时需要躺进卡车底盘。掸邦高原的风像野兽一样出没,只有足球感受不到恐惧。

那些踏上归途的年轻流浪者很难察觉,一个新的纪元即将到来。

一直以来,他们像汉代、西晋和宋元的先祖一样迁徙。云南勐海县流传的《创始歌》中,布朗族曾不断南迁。这些英勇、顽强的族人极为享受无拘无束的状态,他们反抗过英国人、日本人、暹罗军队。20世纪中叶,族群中一部分人又将目光投向泰国,继续向南。

更大一股迁徙潮出现在1990年代。那些在泰国实现命运逆转的故事,让边境上的人们心醉不已。这股热浪很轻易就席卷了曼迈兑村,这个位于西双版纳州勐海县西南角,离缅甸只有18公里的布朗族村子,150多户人一度只有8户留了下来。

迁徙之路大多发生在一个名叫赞米亚的地区。地图上找不到这个名字。它来自荷兰历史学家威廉·冯·申德尔的奇思妙想,他将越南中部高地到印度东北部地区所有海拔300米以上的山地称为赞米亚。几年后因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詹姆斯·斯科特而更为人知,这位人类学教授把生活在这里的山民视为逃避的典范。而迁徙是他们的逃避方式。

属于曼迈兑的新纪元还是到来了。2000年,在一块曾用鲜血祭祀过的土地上,男人笨拙地踢飞了远道而来的足球,它越过漫山遍野的茶树,落在了新世纪的零点。国内经济腾飞后增加的工作机会、茶市的兴起,让他们不再组队去冒险。随他们一同到来的足球,也成为某种时代转折的象征。

在曼迈兑人的历史观中,那才是缅桂花日日盛开、手臂上的动物文身熠熠生辉的初始。879位村民,踢球者超过200人,曼迈兑人记不清曾带回多少泰铢,但他们能说得上来,曼迈兑队在州、县组织的“遮坝杯”“足协杯”“贺开杯”等大小比赛中,所斩获的各种荣誉。

新世纪来得像梦一样,这个不断迁徙的民族经受住迁徙本身的诱惑。中国曾经最为落后的地方,也流行起人类历史上影响最为深远的运动。

球迷俱乐部

“曼迈兑人就应该为曼迈兑村而战。”

曼迈兑的传奇教练岩赛卫在成为教练前已是传奇。他掌握四门语言。在缅甸景栋的寺庙里度过的少年时光,教会了他缅语和慈悲;成年后,他前往曼谷的纸箱厂打工,和华人老板说泰语,和族人说布朗话;学会汉语是2014年回国之后。

岩赛卫还发行过一张销量200张的唱片。他很好地利用了那被寨心神祝福过的嗓音,2000年初,他请人拍了MV,把12首用布朗话演唱的泰国歌曲灌进VCD。拍摄结束的第二天,岩赛卫跑去摄像师的农田里犁了一天的地。

“因为钱买不到‘功’,只能交换。”2022年12月11日早晨,岩赛卫坐在他位于寨子中心的小卖部里。他满脸愁容,这位英格兰队的忠实粉丝,三个半小时前刚刚观看了卡塔尔世界杯法国队和英格兰的比赛。他在泰国纸箱厂认识的妻子,正在用猪血、鱼露和香茅草熬煮曼谷风格的早餐。

凭借“传奇教练”的号召力和妻子精良的厨艺,小卖部成为曼迈兑球迷们夜夜狂欢的俱乐部。卡塔尔世界杯的每个比赛日,村民们在照料了甘蔗、茶叶和玉米地之后,会先到村子足球场踢上90分钟球,然后载歌载舞地来到小卖部。岩赛卫的妻子已经准备好看球配的烧烤和凉菜。

小卖部门口是寨心神的祭台,这种类似佛塔的银色圣物竖立在每一个布朗族寨子的中心点。岩赛卫不时瞥一眼门口,山谷翻涌的浓雾正在消退。

这个名为曼迈兑的村子正迎来又一个清晨。村民可以准确说出,他们的村子曾迁徙两次,“兑”是名为白鹇的鸟,一位先祖正是随着一群白鹇来到这里,“已经生活1402年了”。

天色一点点变亮,英格兰粉丝用蹩脚的汉语,开始讲述他是如何成为寨子第一个足球教练的。

不久,另一个忧心忡忡的男人进来了。他和寨子里大部分男人一样,穿着一件山寨的曼联球衣。

他和岩赛卫用布朗话问好,然后在茶桌的一端坐下。

他叫岩地帕,自2013年以来就担任曼迈兑村足球队队长。岩地帕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但他说自己已经32岁了。他的话和岩赛卫一样少,动作略显拘谨。他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队长的职能,仅仅是“每天带着队员训练,比如踢球前先跑十圈”。他也无法强迫那些缺席的球员来训练。

但在某些事情面前,岩地帕会表露出极为强硬的一面。

几个月前,一场勐海县的球赛中,对手队中的曼迈兑人,用一个任意球就把曼迈兑队淘汰。岩地帕无法接受这一点,他在一个微信群聊中挑起争端,村民们都去劝架。

“在一些情况下,曼迈兑人就应该为曼迈兑村而战。”他说。

在西双版纳州大大小小的足球比赛中,曼迈兑人早已是高手的代名词。一个最近的案例是,岩赛卫二年级的儿子被塞入五年级的队中参加比赛。小卖部茶桌的一幅合影中,那个黑黝黝的孩子,身高只到队友肩膀。

担任队长这9年,每逢比赛,岩地帕不止一次给勐海县各个中学的校长打过电话,希望他们能让校队中的曼迈兑人代表寨子,而不是学校参赛。大部分情况下,如果那位球员表现极为优异,校长们会拒绝。

岩地帕忧心忡忡的或许不只是英格兰队再一次被淘汰。他今年刚结婚,生活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他穿球衣时,更多是在甘蔗地或者坚果林,而非球场。他想在一场精彩的胜利之后宣布退役。

眼下,这个亚热带的村寨即将迎来短暂的冬天。勐遮镇将在12月下旬举行新一届“遮坝杯”球赛。岩地帕原本想在更大的赛事中赢得胜利,但他等不了了。按照布朗族的取名规则,他的名字中的“岩”即将因为孩子的诞生而变为“隆”,大概就在明年的2月份。

曼迈兑队的队长得专心赚钱去了。

曼迈兑村中发现白鹇的水池,现在是村子的水井。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图)

去泰国打工

一个村寨如果还有200人,在国外的至少有400人。

岩赛卫对“遮坝杯”并没有那么关注。作为前任教练,他已经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22年前,他和前任队长岩尼张让足球运动在曼迈兑流行开来。他俩如今年届四十,是一个“能想到很多华丽的动作,但已经无法做出来”的年纪。

岩尼张是岩赛卫的小学同学。岩赛卫前往缅甸研习佛法后,两人第二次再见面,是在曼谷打黑工时相遇。

1990年代,在自由经济政策的推动下,泰国人均GDP从1980年的700美元,飞涨至1996年时的3000美元,与印尼、马来西亚和菲律宾合称“亚洲四小虎”。

曼迈兑人对同村人在泰国发迹的故事更为敏感。诸多故事中的主人公,有的成了政府要员,有的成了企业主,还有一位身世显赫、据称庄园里的卫队有足足100人的企业主,也被发现是曼迈兑人。

那时的泰国,对于仍然住在干栏式房屋的曼迈兑人来说,是砖砌的白墙和金色高楼、巨星瓦拉努奇·普塔查德,以及有机可乘的汇率。在国内打工,一个月赚不到500块钱,而在泰国,有人曾一天赚了500泰铢,换成人民币就有九十多块钱。

为此,他们铤而走险,以兄弟、姐妹或者家族为单位,偷渡到曼谷。云南省社科院副研究员张洁2007年之前在泰国调查发现,在泰国打黑工的边民是留在云南境内的两倍多。换言之,一个村寨如果还有200人,在国外的至少有400人。

蛇头同时是他们的债主,在泰国的前几个月,曼迈兑人要补缴大约一万泰铢的费用。作为交换,蛇头为他们提供路程中所需的一切服务:泰国国歌的演唱技巧,被警察盘问时的说辞——通常为“我是来自清迈的布朗人”,以及可以让30个人挤进货厢的卡车。据蛇头称,还有一大笔“过路费”,一位曾经的曼迈兑队球员甚至记得,自己乘坐过外国的军车。

旅途充满恐惧,关卡以及士兵的盘问随时会出现。在缅泰边境,偷渡者还需要用竹排渡过一条河流。

恐惧阻止不了曼迈兑人。他们会以外出的年份为坐标,辨别对方是哪一届的,比如,岩赛卫是1995届的,岩尼张则是1996届的。很多曼迈兑人将到泰国打工视为某种成年的标志,他们俏皮地称,自己是被父母“送”出去的。

工资不是他们偷渡的唯一原因,布朗族人大多懂傣语,而傣语与泰语相近。根据云南大学原副校长李晨阳的研究,语言相通,容易交流也是导致不少傣族、布朗族青少年到泰国务工的主要原因。

大规模的迁徙不是1990年代的发明。学者赵瑛认为布朗族的先祖迁徙活动频繁,在云南流传的民族史诗中,就提到三千余户人口的布朗族先民从“绍兴绍帕”(今属缅甸)迁徙到勐卯、班洪和缅甸的曼德勒。元代之后,他们又从平原退却到山地。也就是赞米亚地区。

或许先民的迁徙正是詹姆斯·斯科特所称的那种概念,他们选择行政成本更高的山地,并组建一种分散、平等、便于快速移动的“水母”形社会结构,从而逃避被统治。

这种意识在现代曼迈兑人的脑袋里荡然无存,他们只继承了祖先不断迁徙的胆识。仅仅为了支付妹妹的学费,姐姐就要前往泰国。当这群少男少女平躺在卡车底盘的夹层中时,流泻的寒风让他们意识到,“有一天,我或许会死在这段旅途中”。

即便到达曼谷,警察仍然会让这些偷渡者闻风丧胆。一位曼迈兑女性回忆,她最恐惧的,是撞上大腹便便的泰国警察,“他们会骑着小摩托跟着很长一段路,抓住你,让你唱国歌,以及给小费。”

也是在异国,曼迈兑人第一次接触到足球。

云南勐海,曼迈兑的泥地球场在2019年升级成为有灯光、有围栏的标准化七人制足球场。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图)

“忘掉所有烦恼”

经历几次这样的输球后,吸毒者被队员调侃得羞愧难当,“为了比赛胜利,渐渐戒掉了毒品”。

岩尼张在泰国的足球启蒙老师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警察。

足球是泰国的国民运动。1902年,国王拉玛六世从牛津大学归国。他渴望建立第一个有组织的联赛,14年后,泰国足协成立。

那时,岩尼张在曼谷素坤逸街一家拥有300个房间的酒店做门童。休息时间,同事们会聚在一起看球赛。偶尔,泰国同事踢球,会带上这位自称来自清迈的门童。球场上,一位泰国警察看中了岩尼张灵巧的运球,开始频频带他到各个球场参与比赛。

“只有在踢球的时候,才能忘掉所有的烦恼。”岩赛卫和他的布朗族同胞生活在曼谷都会区的边缘,那里遍布工厂、旧货店和空置荒地。偷渡者们挤在用白色板房搭建的宿舍,在不到10平方米的空间里,吃饭、睡觉、洗漱。

一部分人拒绝和泰国人交朋友。第一次去酒吧时,岩尼张的泰国同事信誓旦旦地称自己将负担费用,却在几杯酒下肚后悄悄离开。时至今日,岩尼张还说起他曾遇到一个会说傣语的女生,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直到最终,岩尼张也不知道女生来自哪个国家,她或许也认为,岩尼张真的来自清迈。

更多同乡都在异国小心翼翼地生活,不敢过分展露自己。一位在健身教练家做保姆的女生,每月唯一的休息日是用来看望不同的亲戚。大部分时间,他们宁可待在自己的宿舍,以避免在街头碰上警察。

岩赛卫的太太曾被警察发现并遣送到缅甸,他不得不典当了婚礼时购买的黄金首饰。事实上,岩赛卫在曼谷举办婚礼时,也额外支付了2000泰铢,希望没有警察来找宾客和自己的麻烦。

一定程度上,是足球让曼迈兑人短暂摆脱了恐惧,并产生一种坚不可摧的友谊。

从1998年开始,在曼谷的曼迈兑人有了一个固定的周日活动。由门童、饲料厂送货员、纸盒厂工人以及业余泰拳选手组成的足球队,就在纸盒厂前的荒地上踢球。泰国的大部分球场都需要收费,但荒地的主人,一位潮州华裔,并不介意曼迈兑人在这里消磨掉整个周末。

男生在球场上踢球,两队人厮*90分钟,输的一方要支付两箱啤酒的钱。女生则利用这个机会赚钱。同样在纸盒厂工作的玉钟,会在叔叔家中准备足够约五十名观众饮用的柠檬汁、奶茶和点心。

大部分女孩到达泰国时才十几岁,没有完成高中学业,但在日复一日生产纸盒的工作结束后,她们也可以像高中女生一样,对球场上每一位男生的魅力窃窃私语。经过细致的比较,她们一致认为,泰国男孩更白一些。

踢球的另一个好处是,一些在泰国不幸沾染上毒品的曼迈兑人,踢球之后纷纷戒毒。岩尼张的一位队友回忆,那时很多人喜欢在晚上吸食麻黄素,“半夜很兴奋,白天踢球就萎靡不振”。经历几次这样的输球后,吸毒者被队员调侃得羞愧难当,“为了比赛胜利,渐渐戒掉了毒品”。

1999年,曼迈兑人在泥地球场上组织了第一场正式的球赛,在曼谷的曼迈兑人集合在一起,分成四个球队。比赛持续了两天,裁判是一位摩的司机。最后,岩尼张、岩赛卫所在的球队获得了胜利。为了记录这个时刻,他们找来一位摄影师,支付了约一千泰铢,为这次比赛留下了影像记录。

这些影像,后来和放空了气的足球一样,被带回了曼迈兑村。

1999年,曼迈兑人在曼谷郊区的泥地球场上组织了第一场正式球赛。比赛持续了两天,这些影像被带回了曼迈兑村。后排左一为岩尼张、左四为岩赛卫。 (受访者/图)

一场“国际比赛”

岩书图希望借助球赛,让离乡的人以及他们的后代牢记故土。

留在家乡的曼迈兑人,第一次看到正规的足球比赛,是在一张从遥远泰国带回的VCD里。当一个远射的画面出现时,镜头快速摆动,观看录像的村民“差点昏了过去”。

北上的足球,来到了一个没有球场,甚至没有一片平地的村寨,也没人知道该在哪儿踢。

返乡的曼迈兑人则发现,就连不远的勐海和景洪,都可以找到不错的工作了。他们决定留在故乡,踢球的愿望也日渐强烈。老支书岩书图决定,把村子里最平整的那块土地,改造为一块球场。

那块土地上,当时有一个牛棚和七千多棵茶树,它们属于很多位主人。最大的一块约三亩的土地属于时任团支部*岩书新巴。

岩书新巴所拥有的这块土地,曾被冠以他的父亲姓名中的“巴”,名为“巴户”。按照父亲的说法,这块土地只能传给名字中有“巴”的。布朗族的命名规则是连名制,儿子的名字中,要有一个父亲名字中相同的字。换言之,只有岩书新巴的直系亲属,才能继承“巴户”。

不过,岩书新巴只和妻子商量了一下,就决定把土地贡献出来,“为了寨子整体的利益”。

曼迈村现任党总支*岩尼空还记得,为了让土地更加平整,他曾在一个早上用17根雷管把难以清理的竹子炸得粉碎,一百多男女老少,在木板上打孔穿绳,一人在前面拉,另一个人在后面推,把碎石清理平整。之后,再用家中火塘里的木灰,勾勒出球场的边界线。

那时的球场没有围栏。球被踢到家里、农田和茶树上,还有的,干脆消失在漆黑的夜空。

不久,岩书图又有了一个突发奇想。在与境外的曼迈兑人沟通后,他想在这块足球场上办一次“国际比赛”。

曼迈兑很早就感受到空巢化带来的影响。在经历几轮打工潮后,有250多名曼迈兑人长久地留在了国外。岩书图希望借助球赛,让离乡的人以及他们的后代牢记故土。

岩书图向乡里报告了想法,领导建议以民间交流的名义举办,这样能减少很多外事上的程序。

很快,这个名叫“兄弟姐妹联谊杯”的比赛日期定在2004年的泼水节,4月。一共四支参赛队伍,乡里的机关出一个队,曼迈兑村、泰国、缅甸的曼迈兑人各出一个队。

两年前的夏天,中国国家队第一次,也是迄今唯一一次进入世界杯决赛圈。“兄弟姐妹联谊杯”也模仿起世界杯的规则,每三年一次,在中国、缅甸和泰国三地轮流举办,获胜队伍能保留三年的“兄弟姐妹联谊杯”。

彼时沟通不便,比赛开始前三个月,岩书图把邀请函寄给了在缅甸和泰国的曼迈兑头人。在国外的曼迈兑人得知比赛后,兴高采烈地捐出了自己的一部分积蓄,用于支持比赛。既有小面值,也有大面值的泰铢被带到缅甸,换成人民币后又带到中国。岩书图记得,最后大概收到人民币七千多元。

利用募集到的资金,岩书图改造了村寨的面貌,为了让来宾收获极佳的体验感,还成立了由四十余人组成的赛事组、生活组、安保组和接待组,并精心挑选提供住宿的村民。

他嘱咐那些被选中的村民,要提前清洗被单和枕头。比赛前几天,家家户户都在屋外晒被子,空气中洋溢着肥皂的味道。还有那些漫山遍野奔跑的猪,岩书图要求村民把它们关在家里,“否则见到就抓”。

泼水节一大早,国外来的豪车出现在寨子里。这些国外的曼迈兑人,先是到村里的水井,据传就是先祖发现“兑”的地方,认真地洗了一把脸。

20年后的岩书图,已经记不清比赛的一些确切信息。他只记得,村里的曼迈兑队击败泰国和缅甸的曼迈兑队,斩获第一。颁奖仪式上,他做了这样的发言:“我们的爹妈都在曼迈兑,我们祖先的骨灰都在曼迈兑,大家不论在多远,都不要忘记曼迈兑。”

离开寨子前,旅居国外的曼迈兑人又到发现“兑”的水井里接了水,他们说,希望没能过来的老人,在去世前还能喝上一口寨子的水。

但原本计划三年一届的“兄弟姐妹联谊杯”,因为种种原因,再未举办第二届。

2022年12月12日,云南勐海,成立于2018年的曼迈兑女足队员们。该村最早的足球场,用类似图中民居火塘里的木灰,勾勒出球场的边界线。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图)

下一代

在岩梦地考上云南大学之前,很多家长也从不知道,踢球能如何影响人生。

队长岩地帕对12月末即将到来的比赛一筹莫展。不过,一位强有力的外援在12月中旬回到了勐海。他叫岩梦地,是曼迈兑第一位通过体考、进入云南大学体育学院就读的学生。

岩梦地出生于2002年。和喜欢英格兰的上一辈不同,他喜欢会观察、像狮子一样的梅西,因为他和曾患有侏儒症的梅西有一个共同点——与同队人相比,个子矮小。

岩梦地在五年级时就出名了,在与其他小学的角逐中,他运球快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对手说这位布朗族少年“被鬼附身了”。在布朗族的原始信仰中,并不区分神和鬼。

岩梦地说自己的速度得益于小时候,孩子们唯一的群体游戏是在层层起伏的茶地里抓人游戏。他享受“被附身”的感觉,通常出现在射进第一个球后,“心跳加速,手臂上冒出冷汗”。

岩梦地的表哥岩帕兴也小有名气,不仅在西双版纳,邻近地州举行的比赛,有时也邀请他去当外援。他就读于普洱学院体育教育专业,如今在勐海县职业高级中学当实习教练。不久前淘汰了曼迈兑队的任意球,就是他射入的。

他们时常听上一辈人谈起“兄弟姐妹联谊杯”,以及曼迈兑队在西双版纳取得的辉煌。幸运的是,他们比上一辈人拥有更好的训练条件。从小学开始,他们就读的学校里,都有专业的足球教练。

2015年发布的《中国足球改革发展总体方案》,提出“把兴建足球场纳入城镇化和新农村建设总体规划”。不久,政府部门继续提出,每个县级行政区域至少建有2个标准足球场地。

曼迈兑的球场也在2019年升级了,一块有灯光、有围栏的标准化七人制足球场,取代了泥地。踢球的年轻人对岩书新巴等贡献出土地的人心怀感激,不久前,他们把比赛赢得的奖金捐给了其中一位遭遇病痛的土地主人。

和老一代不同,那些喜欢梅西的年青一代曼迈兑人,羡慕偶像举止投足中的专业水准。从老队长岩尼张开始,人们都说曼迈兑人踢的是野球,“岩尼张拿到球只会一个劲地冲冲冲,一脚射门”。在云南大学,教练看了岩梦地的表现,更觉得这个极具天赋的曼迈兑青年缺乏专业化训练。

如今每个寒暑假,寨子都会邀请教练给孩子们训练球技。以至于在勐海县几所中小学的校队,最耀眼的球星往往来自曼迈兑村,导致“每次比赛,都是在本村的人之间‘互相残*’”。

2021年7月,时任国足主教练来到曼迈兑,在观看了一场训练后,他让助理记下了两位男孩的信息,他告诉村民,等东北的一个训练基地建成后,他希望这两位孩子有机会到那里接受训练。

不过,这位前著名球星,近日因涉嫌严重违法,正接受调查,训练基地中带有他名字的牌匾也被拆除。

一个问题在于,曼迈兑的家长对孩子未来要走哪一条路知之甚少。很多曼迈兑人入学时间晚,往往在中小学校队选拔时都会超龄。在岩梦地考上云南大学之前,很多家长也从不知道,踢球能如何影响人生。

在他们看来,球踢得好,也依然要把生命中更多时间花在甘蔗地或坚果林里,或者去省外的餐厅打工——他们的父母把在泰国学会的料理技艺传给了下一代,泼水节踢球时,还要组织一支“厨师队”。

不可否认的是,足球把曼迈兑人紧紧联系在一起。甚至岩帕兴这位最近在村里饱受争议的前锋,也会自豪地说起,在2018年的一次球赛中,他作为曼迈兑队队员,让对手被罚了一张红牌和一张黄牌。

这种凝聚力或许已经强过他们的先祖,那些结伴迁徙的人们。虽然岩帕兴长时间待在县城,但他始终觉得和村民们踢球最有默契,尤其是和队长岩地帕的配合,“就像在心里说的话,不需要小动作和眼神,他就知道我的球要往哪里踢”。

时隔多年,岩书图依然记得,2004年“兄弟姐妹联谊杯”颁奖仪式的当晚,来自泰国、缅甸和中国的曼迈兑人,在球场上对起了一首关于发光的叶子、缅桂花和蜜糖的古老情歌。所有的男生在一头,所有的女生在另一头,他们出生自不同的国家。

他们围着足球场,所有人都能理解所有人。

(南方周末实习生庄泽铃对本文亦有贡献)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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