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印记:北京古地图论文集》,白鸿叶、陈宏彦 主编,文津出版社2021年6月版。
我们今天见到的晚清和民国时期的北京地图大多被拼作“Peking”,尤其是西方人制作的地图。许多早期的英语词汇,如北京大学(Peking University)、京剧(Peking Opera)也都是“Peking”,而不是今天常见的“Beijing”。这是怎么回事呢?这其实牵涉北京地名史、汉语音韵史、汉语拼音史三方面因素。
我们今天所熟悉的“北京”其实是个俗名
“Peking”对应的两个汉字是“北京”,但一直到民国,北京的实际政区名从来出现过“北京”。我们今天所熟悉的北京其实是个明朝以来的俗名。
历史上,我国有多京制的现象,为了分不同的都城,会依其方位,称作某京或某都。唐朝有两都:西京京兆府(今陕西西安)、东都河南府(今河南洛阳)。北宋有四京:东京开封府(今河南开封)、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西京河南府(今河南洛阳)、北京大名府(今河北大名)。此处的“某京/都”就是相应都城的头衔,一般来说,一旦失去都城地位,京号就不再与其发生联系。
今天的南京市,在明朝洪武年间,真正的统县政区名是应天府,并拥有京师的京号。明成祖(太宗)朱棣经靖难之变夺得皇位后,于永乐元年(1403)升自己的发迹地北平府为“北京”,作为“行在”(天子行銮驻跸的所在),并改统县政区名为“顺天府”。永乐十九年(1421)正月,朱棣正式以“顺天府”为京师。而旧都应天府获得留都的名份,京号改称南京。这样,明朝形成了南北两京制。
南北两京制形成后,因京师顺天府曾作为“北京”,且留都京号为“南京”。“北京”作为京师的俗名开始长期被民间沿用。这一俗名甚至出现在了明朝官修的《明实录》中,如《太宗文皇帝实录》永乐十九年(1421)四月十二日记载:“近年营建北京,官军悉力赴工。”
1644年清兵入关,迁都北京,原旧都盛京改为留都。顺治十四年(1657),清世祖仿效顺天府的命名和建制,在盛京城内设奉天府。如果按照方位,顺天府俗名应该为“南京”,奉天府为“北京”。但经过几百年的沉淀,“北京”开始与地域挂钩了,成了特指顺天府的地名,民间一直称呼它为“北京”。
1914年10月4日,北洋政府将顺天府改为省级政区京兆地方,又称京兆特别区域。城市型政区“市”也在民国初年出现了。1914年4月,于顺天府下设京都市政公所统辖城区,置督办一名,由内务总长兼任。1921年1月,北洋政府定市名为“京都”。次年6月,确定京都为特别市,京都特别市正式成立,内务总长仍兼任行政首长。1928年北京结束了作为民国首都的历史。6月28日,国民政府将“京都”市更名为“北平”市。
制作于1900-1901年间的北京全图。《京城印记》插图。
综上可见,明清及民国三代,“北京”这个地名在正式政区名其实一直没出现过。但这个名词已经在国内深入人心外,还影响了西方人,使他们也将顺天府/京兆地方/京都市的城郭称为“Peking”。
西洋人受南派官话影响将北京拼做了“Peking”
Peking和Beijing的读音听起来,相差甚远。这是因为语言是一直在变化之中的,这不是晚清的北京话读音。明代音韵学家陈第首先提出了“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的观点,意为字音会随着时空产生变化。
我们可以通过金尼阁的《西儒耳目资》了解下明末清初的官话读音。金尼阁是清末耶稣会士,生于西属尼德兰佛兰德斯杜埃(今法国杜埃),故自称比利时人。1610年秋,他达到中国后,即跟从郭居静等人学习汉语。1626年,在关中大儒王徵的协助下,完成《西儒耳目资》三卷。
《西儒耳目资》里的“北”被记作pě是因为在当时官话读书音中,“北”字为入声念法。如用现在的国际音标标注,当为[pe.],略似现行汉语拼音be,并念短促(收喉塞音)。虽然当时北方话实际口音中已无入声,但是读书音仍旧保留着入声。
《西儒耳目资》“北”字音。《京城印记》插图。
再是“京”读king[ki.]的由来,它发音如现行汉语拼音ging。《西儒耳目资》里的“京”的声母仍然是舌根音k(即现代汉语拼音的g)。但也是明末开始,北方话中舌根音g、k、h的细音(韵母为i、的音节)向舌面音j、q、x转变,出现了舌根音腭化现象。这样king(ging)就变成了jing。
《西儒耳目资》“京”字音。《京城印记》插图。
虽然北派官话此时入声消失并存在腭化现象;但当时我国还存在着一个较为保守的南派官话。在读书音方面,它的影响力甚至要超过北派官话。于是,西洋人受南派官话影响将北京拼做了“Peking”。
p、k的读法为什么和汉语拼音不一样呢?因为汉语拼音其实是用浊音字母b、d、g表示不送气清音声母[p]、[t]、[k];用不送气清音字母p、t、k表示送气清音声母[p']、[t']、[k']。而西方语言辅音是分清浊的,所以仍旧是用p表示[p],k表示[k]。
至于我们现在常听见的[pi:.k‘i.]发音,则是受到英语拼读习惯的影响,以至于“北”字对应的pe和原本的入声发音有了很大不同。
已成为外语固有名词的中国文化名词,
仍旧用邮政式拼音
那么,为何采用Peking的拼法,而不是其他方案呢?这是因为现代汉语拼音成为标准以前,我国在涉及地名、邮政等出版物(邮票、地图、书籍)通用邮政式拼音。Peking就是邮政式拼音。
拼写不同的北京和北平邮戳。《京城印记》插图。
我们现在所熟悉的汉语拼音,是1958年2月11日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批准颁布的。直到1977年,联合国地名标准化会议才采用《汉语拼音方案》,而成为国际标准则是1982年。在此之前,国际上汉语的拼音转写标准是“威妥玛—翟理斯式”(简称威妥玛式)和它的变体邮政式。
威妥玛是英国汉学家,曾在上海海关工作。1867年,他出版了汉语教科书《语言自迩集》,成功发展了用拉丁字母写汉字地名的方法,一般称作“威妥玛拼音”或“威(韦)妥玛式”,成为中国地名、人名及事物名称外译之译音标准。1892年,另一个英国汉学家、时任英国驻宁波领事翟理斯出版了第一版《华英字典》,在威妥玛方案上继续改良。初版《华英字典》的诞生也被认作是威妥玛拼音方案修订和确立的标志,威妥玛拼音因而又被称作“威妥玛—翟理斯式拼音(Wade-Giles System)”。
1906年春季,上海举行了大清帝国邮电联席会议。会议决定对中国地名的拉丁字母拼写法进行统一和规范,并决定基本上以翟理斯所编初版《华英字典》中的拉丁字母拼写法为依据。只是为了适合打电报的需要,会议决定不采用任何附加符号(例如送气符号等),它被称作“邮政式拼音(Postal Spelling System)”,是威式拼音的变体。
当时的邮政系统隶属于海关,海关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是个狂热的地域化、方言化分子,邮政式拼音因此保留了不少保守化和方言化的拼音。如北京:Peking(邮政式拼音),Pei-ching(威妥玛拼音);厦门Amoy(邮政式拼音),Hsia-mên(威妥玛拼音)。虽然当时的海关系统、邮政系统掌握在英法人手中,但毕竟是我国官方机构,这样邮政式拼音等于取得了半官方的地位,成为我国晚清、民初的汉字拉丁化转写标准。
1942年浙江邮区舆图存在大量用邮政式拼音标注的小地名。《京城印记》插图。
1928年9月,南京国民政府曾出台过我国第一个官方拉丁化拼音方案,国语罗马字。但当时国民政府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都软弱无力,社会风气仍处于一种“税关、邮局、公牍、报章、人名地名,必经西译”的局面。而中国海关总税务司这个要害部门还掌控在赫德家族的梅乐和(赫德外甥)手中,国语罗马字依旧无法从威妥玛拼音中抢得地位,毫无可能成为国际交流的工具。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内忧外患的社会背景下,国语罗马字更是几乎销声匿迹。这种情况下,整个民国期间,连国内出版的地图也一直使用邮政式拼音。
现在邮政式拼音已经不在使用,但很多中国文化名词,已经成为外语的固有名词,仍旧用邮政式拼音,如北京大学(Peking University)、清华大学(Tsinghua University)。而对于古旧地图爱好者,了解北京曾经叫“Peking”,也是寻找北京古旧地图的必要知识点。
本文选自《京城印记:北京古地图论文集》中的《西方地图上的北京为何被拼做Peking?》一文,小标题非原文所用,为编者修改。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正文中所用图片均来自本书。题图为北京环球度假区官网截图。
作者丨徐春伟 胡洁琼
摘编丨何也
编辑丨青青子
导语校对丨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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