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和袭人的不同“自我”

作者：陈心权

晴雯和袭人是鸿篇巨著《红楼梦》中众所周知的人物，她们的出现极大地丰富了《红楼梦》世界，也给读者提供了广阔的审美空间。

晴雯原本是贾府奴才赖大家的奴仆，在她十多岁时，赖嬷嬷经常带她到贾府看望贾母。因她生得“十分伶俐标致”“贾母见了喜欢”，就被赖嬷嬷当做“礼物”送给了贾母。后来贾母又因“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便将她送给宝玉。于是，她便和宝玉一起进了大观园。

晴雯是一位注重“精神自我”的女孩子。重“精神自我”的人追求自由、本真、情感和良知；她性格刚直，率真；她追求的是平等的尊重，是当之无愧的尊重。而要获得这种尊重，自己做人得光明磊落，表里如一。抄检大观园的那个夜间，查到晴雯时小说写道：“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朗’一声，将箱子打开，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了。”不论你是追查丢失的贵重物件还是抄检有伤风化的违禁物什，我这里概不私藏。身正不怕影子斜，其行为其心思都经得起考验。因此，她可以当面讽刺人，但从不背后说人坏话，更不进致人性命的谗言。

晴雯自尊心极强，管理下属也非常严格，尤其容不得自己的人做出“打嘴现世”的事。她听说宝玉房里的小丫头坠儿“眼浅”，偷了平儿洗手时摘下的虾须镯，立即火冒三丈。不等宝玉发话，也不等自己的病好，就忙忙地找机会将坠儿打了一顿撵走了事。

她言语尖利，刻薄；小说三十一回，金钏被赶回家，袭人开门迟了被宝玉误踹窝心脚，大家正情绪低沉的时候，晴雯换衣服不慎失手跌坏了扇骨子。宝玉说了她两句。晴雯便说：“二爷近来气大得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寻我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袭人见宝玉真生气了，慌忙来劝解：“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儿，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抓住“我们”一词冷笑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你们鬼鬼祟祟*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不是我说：正经明公正道的，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是的，哪里就称起我们来了”。这副口齿何曾饶人半分？殊不知这番言语触犯袭人等人的大忌，给自己埋下一颗祸患的种子。

她感情单纯，热烈。她被赶出大观园，重病在床时，宝玉去看她。她说：“…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生得比别人好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由于自己过于单纯，过于自信！“生的美”既可以在宝玉和贾母那里成为压倒一切的优势，又可以在袭人和王夫人那里被解读为致命的弱点；她看不到斗争的复杂性，因而造成了被动和失败。英雄末路，她表现出惊人的勇气，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咬掉指甲并脱下贴身小袄赠与宝玉。有着义无反顾的悲壮之美。

她为人忠贞，执着。在贾府中，老太太已经成为权力被架空了的“太上皇”，很多人表面哄她开心，实际上窃取了她的实权。一些本属于贾母的人也纷纷另找靠山。比如，同是出自贾母旗下的袭人，就早已暗中投靠了王夫人。晴雯自幼受贾母赏识，所以一直以“贾母的人”自居，并不因贾母的失势而另攀高枝。五十二回撵走坠儿的时候，被坠儿的母亲反咬一口，说她直呼宝玉姓名。晴雯张口就说“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告我去”，直到七十四回接受王夫人训责时还说“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我原回过我笨，不能服侍（宝玉），老太太骂了我……我闲着还要做老太太屋里的针线……”从不隐藏自己的做人立场。

袭人原名花珍珠，一说花蕊珠。陆游有诗句：“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因为姓花，宝玉因此给她送了个“袭人”这样刁钻的名字。由于家里贫穷，她自小被卖到贾府。一开始服侍贾母，后来服侍过史湘云几年，再后来因贾母见她心地纯良，恪尽职守，就让她服侍宝玉，做了宝玉的首席丫鬟。

与晴雯相反，袭人是一位注重“物质自我”的女孩。注重“物质自我”的人追求权力、地位、利益和虚荣。因此，她在做选择的时候理智、清醒，很少受道义、情感左右。

袭人性格柔顺，含蓄。小说第六回，面对少年宝玉的非分要求，她没有反抗，没有委屈，后来也没有因此不可一世、飞扬跋扈。第三十回，开门迟了被宝玉误踹后，袭人既痛又羞，满心委屈，嘴上却说“没有踢着，还不换衣服去”。她的“温柔和顺”岂是“那蹄子是块爆炭”的晴雯可比？

小说第二十回，宝玉的奶妈李嬷嬷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我抬举你起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也不理一理。”从后文王熙凤搬出老太太的名号才约束住李嬷嬷可知，李嬷嬷敬惧贾母，应该是贾母的人，并且早年曾帮助过袭人。平心而论，平时袭人应该对李嬷嬷不错，因为这里黛玉有句话透露，“……那袭人待他（李嬷嬷）也罢了，*妈（李嬷嬷）再要认真排场他，可见老背晦了。”那么，李嬷嬷为什么还骂袭人忘本呢？还是袭人改换门庭，背叛贾母投靠王夫人，李嬷嬷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次只不过替老太太出口气。

袭人冷静，理智。“金钏事件”中王夫人雷厉风行的行权风格让袭人胆战心惊。与宝玉开几句玩笑就让金钏受辱身亡，何况自己……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她不失时机地接近王夫人。小说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后，王夫人向袭人问起听贾环告密的事，袭人推说“我倒没听见这话”，然后的话就很耐人寻味：“我还记挂着一件事，每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这里只有太太，没了老太太。说明袭人向王夫人表明我有话只跟您说。不像晴雯，动辄搬出老太太，让王夫人心中无端平添三分气。“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编的连畜生不如。”还记得三十一回晴雯的话吗：“你们鬼鬼祟祟*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这一来，袭人不动声色地给自己构建了一道保护墙——将来您若听到别人说我和宝玉如何如何，那是小人们“心不顺”时的编排，您老可千万别当真。

袭人内心要强。三十一回，被宝玉误伤过重，以至于夜间吐血。她想到“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一句，小说写道：“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

如此要强的人面对可能威胁自己地位的人时，会不遗余力地打击。于是她和晴雯之间的斗争就在所难免。袭人深谙“不攻则已，攻则一招制敌”的道理。晴雯人生的漂亮，个性张扬，可谓宝玉的红颜知己。袭人深知在宝玉这里根本无法扳倒晴雯，所以三十一回宝玉与晴雯怄气执意赶走晴雯时，袭人带头下跪，力保晴雯。

袭人之“袭”意为“背后攻击”。对晴雯最具*伤力的进攻方式是背后在王夫人那里进谗言。前文已有“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的话，显然在提醒王夫人防着点黛玉，顺便拉上宝钗陪衬，这是进谗言的艺术。因为直指黛玉过于露骨，这样的谗言常被当权者识破，从而暴露自己的动机。“从未有私情”的晴雯成了“狐狸精”；“鬼鬼祟祟做事”的袭人倒成了“贤良的人”。袭人真可谓进谗高手！历史上的进谗高手可以颠倒黑白，错乱是非，可以玩当权者和受谗者于股掌之上，想来怎能不令人震惊！

在价值取向方面，注重“精神自我”的人追求自由、本真、情感和良知；注重“物质自我”的人追求权力、地位、利益和虚荣。在面对困难的时候，注重“精神自我”的人首先想到的是别人，才有了病补雀毛裘的晴雯；而注重“物质自我”的人关键时首先照顾的是自己，也才有了羞嫁蒋玉菡的袭人。

性格和个人的价值取向对人的命运有着重大而深刻的影响。晴雯和袭人，一个含冤死去，一个所嫁得人就是对这句话最好的诠释。（陈心权）

来源： 齐鲁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