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岁月的破折号后，是世事沧桑和一棵果树的寂寞、艰难与重振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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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画书界奥斯卡”

历史是粗线条的，过程也纤瘦，史书轻轻翻动几页就是几百年。如果让桐乡的槜李作为一个第一人称的叙述者，溯端竟委，来讲述这几千年它所经历的包括战争在内的一切，一定异常坎坷，也无尚珍惜。它会在漫漫岁月的破折号后面，讲述花瓣中浮现的旧时家园、树枝间失落的世事沧桑和一棵果树的寂寞、艰难和重振。

桐乡有槜李

朝潮

刊于2019年9月26日文学报

六月的最后两天，应邀与十余位同道去浙江桐乡市品尝一种名果：桐乡槜李。当一种果实需要与原地名联合命名或标榜，往往非珍即贵，也昭示着一种独特性。

桐乡两日，逛果园，访果农，空气一直沉闷燠热。太阳在云层间时隐时现，偶尔又飘几丝毛毛雨，天气像是使劲憋着气，在睛和雨之间犹疑不定。第三天离开桐乡时，天空不再沉默，大雨如注。朋友邹汉明开车送我到火车站，车窗外的雨势惊心动魄，从打开车门到撑开雨伞这一两秒钟时间，人就淋湿了。想到偌大的果园里还没有采摘的槜李，可能会被大雨所害，心生可惜；尤其是那些熟透的，轻轻一碰就会掉落在地。在返程的高铁动车上，我托腮冥想，想象力建筑在一种虚实相间的力量上。那种力量叫风雅。

桐乡是一个风雅又谦恭的地名，意思就是梧桐之乡。桐乡现在的主城区就叫梧桐街道，还有一条很长的梧桐大街。据说一千年前，这里曾有大片梧桐，树上经常栖落着美丽的鸟群。这是一个地名的来历。以前只知道桐乡有乌镇、小桥流水，有著名的蚕丝品、杭白菊，它们全是当地风雅属性的物质文化代表；现在我的常识里又增加了一项：槜李。在江南的这一块平原上，槜李果树择地而生，长成了梧桐之乡的歌赋和散句，长成了当地的一张产业名片、一种地理标志。

懒得出门是我的一个重要标志。就像没人知道春天具体从哪天算起，也没人知道中年从哪天开始实施。人到中年，万事大多失去诱惑，好奇心也大打折扣；不爱出门，甚至害怕见人，随之而来的是热爱独处和发呆。此前一月，分别有北京、四川两位朋友约我前去参加活动，也被我轻轻断送掉了。但是我来到了桐乡——

这是一个热爱水果之人的宿命。有多爱独处，就有多爱水果。

【清】顾洛《蔬菜图谱》杏桃枇杷

李子种植的文字记载有几千年了。有关槜李，史书上有限的记载大多是“槜李城，其地产佳李故名”。“槜李”二字，最早是作为地名记录于史册的，比如春秋时著名的“槜李之战”。直到清朝的《康熙字典》，其解释也是：槜李，地名；字典所举例句，就是“越败吴于槜李”——此例句出自《说文解字》。此行曾与但及、甫跃辉两位同道，沿着石门湾古运河边找到了“古吴越缰界”，界碑以南是古越国，以北为古吴国。也就是说，桐乡曾是越国和吴国的边境。现在的桐乡，还保留着南长营、千人坡等吴越时的军事遗迹；城南有东西走向的校场路，曾问当地人是否跟吴越战事有关，回答称不清楚。作为地名的槜李城，早已消失在历史的尘烟中，果名槜李却千年传承了下来。

历史是粗线条的，过程也纤瘦，史书轻轻翻动几页就是几百年。如果让桐乡的槜李作为一个第一人称的叙述者，溯端竟委，来讲述这几千年它所经历的包括战争在内的一切，一定异常坎坷，也无尚珍惜。它会在漫漫岁月的破折号后面，讲述花瓣中浮现的旧时家园、树枝间失落的世事沧桑和一棵果树的寂寞、艰难和重振。最近十来年，随着市场环境和种植技术的优化，果农们问雨课晴、剔虫修叶，种植的信心和面积不断气势扩大，桐乡槜李也迎来了它有史以来的高光时代。

桃园村。这个村名可能在很多诗人的作品里出现过，它笔触轻轻地指向一种虚无的精神家园。现实的桃园村也符合诗人的臆想：村里家家艺树栽果，拥绿成村，是浙江省生态文化基地，也是全国一村一品示范村。行走在村道间，视线里的一舍一院相当整洁，树绕村庄，水盈河道；河道中央栽有成团的水生植物，村子的河沿、住宅的院落、小桥的护栏，好多是由竹子、实木制品作为隔离和步道，看上去淳朴、简约又端庄。我可以将一个村庄的抽象外貌背诵下来，却无法描写它风雅的江南品质。

槜李，主产地就在桐乡市梧桐街道桃园村。村里也有桃树，有桑树、枣树、梨树等，它们点缀和修饰着一个村庄的精神文明，衬托着主角的恢弘局面。槜李树几亩几十亩地生长着，对于一个具体的村庄来说，它就是核心价值。

如果时间往前推三个月，这里应该正是李花盛开的时节。梧桐街道每年三月在桃园村举办“槜李文化节”，已连续办了八届。想象每年三月的这场盛会，一树碎玉，千树烂漫，整个村子被大片大片的李花簇拥，以及多种文创活动，形成自然与人文相结合的江南特色景观，也契合“浙江省最美赏花胜地”这个称号。今年举办了桐乡市首届槜李文化节暨桃园村李花观赏季。我们去的时候，活动期间的红灯笼还在，启用不久的“槜李堂”也以精致、典雅的面貌迎接客人的到来。不能有幸目睹三四月间桃园村的李花怒放一树白的美景，却能想象这里的居民们推窗遇见花海、出门春花袭人的景象。成片灿烂的李花开成最美的春天，也开成了桐乡的一面旗帜。

桃园一日，穿村过桥访果园，在农家品尝当地美食，与果农促膝座谈……到访的那个果园很大，成片的槜李树华盖如云，参差有律，显得安静、和谐，它似乎遵循了一幅风景画的秩序；人的出现反而显得突兀又不合群。以前读过一本专门谈植物的书，说所有的植物是有感知和情绪的，它们通过地下的树须进行交流，传递养分和信息。在果树底下钻行，我幻想着它们的反应和心情；摘果的时候，难免小心翼翼，手指尖警觉又谨慎，生怕惊动它们。

我只吃了三颗，两颗是树上摘的，一颗是地上捡的；落在地上的反而比树上摘的更加成熟，且蜜汁香甜。食槜李一颗，舌尖的理想会得到极大的满足。果实不会欺骗人，它会激化味觉，丰富的铁元素、钾元素和维生素会在体内倾诉它的神奇和快乐。

这是一种使人快乐的水果——来自一个外地人第一次仔细品尝后的自白。

槜李品质之独特，颠覆我常识中李子的印象和价值。它的外形大小跟普通李子差不多，色红如殷，果实表面散布黄色小斑点；去皮后，果肉呈晶莹琥珀，鲜亮饱满。完全成熟的槜李，外形色泽可能更深，果实呈半浆化，只需破一小洞，用嘴一吮而尽，只留下完整的果皮和果核——这时的果实内部，大分子物质开始降解，在微生物的作用下，果味如甘如醴，带一丝淡淡酒香。果浆的香味，也界定了它的独一无二的品位，因此在当地槜李也叫做“醉李”。魂之所依，成就了桐乡槜李使人快乐的基因，这种人造快乐是现实的涅槃妙心。

“甘美逾恒，迥异凡品”的桐乡槜李与别的李子放在一起比较，品质上有着巨大的差距，这种差距无法拯救。以至古人将桐乡槜李与岭南荔枝相提并论，互有轩轾。

实际上，桐乡槜李比岭南荔枝价更贵，因为相对来说产量更加稀少。一位村民说，他家屋旁种有四株槜李树，八九个槜李就是一斤，每斤卖五十至八十元；年成好的时候，一株树就有两千元左右的收入。电商平台卖的价格可能更高，出售的还不一定是正宗的桐乡槜李。据一位种植户介绍，现在嘉兴境内好多槜李树不是正宗的，多年前他也曾引进过一种高产树种，嫁接后长势很好，产量也极大地提高了，但甜度不够，最关键的是失去了槜李特殊的品质，揉不出浆汁，成了假槜李。于是，他又将原树砍掉，全部改种本地树种，并按照合作社要求严格控制产量，以确保每颗槜李的品质。这位种植户现身说法，说出了作为一名果农的种植之道。价值观是道，人文智慧是术。只有道术具备，恪守槜李留给世人的神秘箴言，才能使这种历史悠久的特产水果在匠心守护之下，正法眼藏，并使之品质广大。

作为一个珍稀品种，利益所趋，槜李自然会有一等品、二三等品和仿冒者。槜李是否正宗，外地人肯定很难分辨，当地人却有着外形识别真伪的微妙法门。

日常，我每天午后的第一功课是烧水泡茶；午后的一杯茶，对我具有伟大的意义。喝茶，抽烟，观窗外，视内心。到达桐乡的当天，我的午后是从吃一颗槜李开始的。

到达桐乡的当天午后，朋友递给我一颗槜李。一口咬下去，汁液四溅，地上、身上到处沾染，被朋友取笑。说实话除了甘甜，我当时没有尝出它的独特口感和气味，注意力和味觉随着果浆的喷溅而四处失散。下午抵达宾馆，打开房间门又闻到了水果的消息，轻轻呼吸之下，嗅觉便被注满抒情的汁液；果香像一根手指拔动某根琴弦引起的颤音，声波在房间里扩散和回响。

宾馆房间的茶几上放着一碟水果，其中就有两颗槜李。

每年的十二个月，五六两个月是水果品种最为丰富的时季，樱桃、杨梅、枇杷、芒果……对于一个热爱水果的人来说，六月的榜单中现在又添加了“桐乡槜李”。房间里这两颗槜李我没有马上去动它，直到晚上游访回来。

【清】顾洛《蔬菜图谱》奈李樱桃局部

当晚，黑陶、汗漫、邹汉明和我，相约去老城区寻访。我们从校场西路和庆丰南路路口开始向北行走，拐入振兴中路，然后进入桐乡老城区的狭窄巷道。邹汉明是桐乡人，对城区历史典故很熟，一路为我们指认先前的城区、河道、府邸，其间也穿插关于桐乡槜李的过去和传说。一种植物有几千年历史不奇怪，但是千年前的建筑是很难保存下来的，保存下来的也大多是经过历代的不断重建或修缮。桐乡槜李作为一种活着的历史被传承了下来。我查了一下资料，历史上有关槜李的文献很少。南宋张尧同、明朝钱谦益等名人对槜李撰写过诗篇赞美；桐乡的近代文化名人朱梦仙，种李十多年，撰写有《槜李谱》，对后来的桐乡槜李研究有着重要贡献。

穿行在一条条窄巷，偶尔抬眼观望，稍远处一些高楼傲慢地挡住了我的视线。在老城区，一些很窄的住宅路段没有路灯，只有沿巷人家零星的灯光照明着；那晚间或下着零星细雨，使得整个寻访行程充满着阴秘、潮湿的气息，似乎呼吸着几百年前的古街巷的气味，使人联想起过去水运码头、街巷两边的市声嘈嘈，包括槜李的叫卖声。这片现今的晦暗地带，正是桐乡人文的过去，保存它们的意义是几幢高楼替代不了的。我们四人在昏暗的视线中寻访着夏家浜古建筑群，每到一处门墙需要用手机上的手电照明细细打量。穿越丁字街、南橫街、南门直街、县前街……最后顺着梧桐大街回到庆丰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