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监区,夜幕慢慢地降了下来,方城依旧是最后一个回到99号监舍。
里面却空无一人。
顾青山没在,那本书静静地躺在他的枕边。
方城皱了皱眉,瞟了一眼那本书。
它没有动过。
顾青山没有回来。
他会去哪里?这个时候还有人来探视他?
难道他被人叫走了?
一串疑问在方城的脑海里翻滚,他阴沉着脸,坐了下来,盯着对面顾青山那张床上的书出神。
最近顾青山看的是宋代版本的《落直经》,翻开的书页正是《落直经》里的第四卷《谋卷》。
突然,方城猛地站起身,走到顾青山的床边,一把抓起那本翻开的书。
老爷子一生尊儒,为何对唐代来骏臣所著的角谋阴智的书籍如此感兴趣。
方城还记得顾青山上一本书是《太公三十六用》。
它还有一个名字——《太公阴谋》。
方城缓缓地把书放回了原处,沉着脸,慢慢地退到自己的床边,坐下来,双手枕在脑后,躺了下去。
他圆睁双眼,盯着灰暗的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渐渐地,方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清晨刺眼的阳光已经射了进来。
方城侧过脸,看了看对面。
那本书依旧静静地躺在床上,依旧翻在《谋卷》那一页。
顾青山一夜未归。
方城愈发惊讶,据他所知,在监狱里,犯人一夜未归,是严重的失职,肯定是要被追责的。
可是,整个第二层监区很是平静。
既没有四处搜捕的狱警,也没有上前问讯的干部。
只有一种可能:顾青山被人合理合法地带走了。
带走他的人,权力一定比于少冲大。
方城沉默片刻,缓缓地站起身,伸了伸胳膊,踢了踢腿,做做简单的运动。
“哐”一声响。
铁栅栏门打开了,门口站着一个狱管干部。
老熟人了。
方城默不作声,依旧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方处长……”
在整座监狱里,只有四个人这么称呼方城。
除了于少冲和吴政委,就是食堂里的厨子老莫。
他是最后一个。
他,就是阿森口里的马得水。
二层监舍的监区长。
“马队长……”
方城淡淡地笑了笑,回应了一声。
可是,马得水脸上顿时一怔,这是方城第一次叫他马队长。
以前,方城总是称呼他为监区长。
马得水眼里闪过一丝惊诧的神色,瞬间又消失。
“方处长,一早监狱长来找我,让我找几个人去地下二层,搬运下面仓库放的陈年旧物出来晒晒。”
方城点点头,这种美差几乎是每个犯人都渴望得到的。
与其在几个平方的监舍里干坐着,不如出去劳动,哪怕是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也好。
“我想来想去,就来问问方处长,活儿不重,就是些过去留下的一大堆档案、卷宗什么的……”
“好,多谢马队长。”
还没得马得水说完,方城连忙应了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地下二层,据说里面关押的都是些非常敏感的重刑犯。
或许,他要找的人就在下面。
马得水微笑着点点头,把身子稍稍一侧,让方城走了出来。
方城跟着马得水下了楼,心里却一直在嘀咕。
他为何对顾青山的失踪视而不见,马得水一定知道顾青山去了哪里,被谁带走了。
马得水领着方城先到了食堂。
现在并不是吃早餐的时间,却有几个人已经站在了取餐口,等待里面的老莫给他们打饭。
为何监狱里的囚犯都喜欢被狱管带走干活,因为在这一刻,他们会得到一种格外的“尊重”。
比别人早就餐,比别人多一点点的自由,比别人多享受一些得来不易的尊重。
方城依旧被放在了最后的位置。
老莫从窗口伸出胖脑袋,冲着马得水喊了一嗓子。
“监区长,可以放餐了吗?”
马得水点点头,朝窗口挥了挥手。
老莫把脑袋缩了回去,一会儿就递出来一个大搪瓷碗和一个搪瓷碟子。
搪瓷碗里盛的是稀饭,搪瓷碟子里装的是两个包子和两个馒头。
待遇是有些区别的,包子是专供狱管战士和干部的。
囚犯要干活儿,上面特意招呼给换了两个肉包子。
排在第一个取餐的人两手各端着碗和碟子转过身,方城心头一惊。
小董,董灵昌。
三天不见的小董,今早竟然突然出现。
小董低着头,嘟着嘴,吹着搪瓷碗里的稀饭,从方城的身边走过,连眼皮儿都没有抬一下。
方城微微地侧过身,朝前面的队伍看了看,还有四个人。
加上自己和小董,下到地下二层监区的人是六个。
排在小董身后的人,方城不认识,可是他依稀记得,这个长相憨厚、老实的中年男人是和陈景瑜、阿森关在1号监舍的人。
每次从1号监舍门前经过,这个中年男人不是躺在床上睡觉,就是呆坐在床边,翻看着一张报纸。
报纸很旧,早已经泛黄。
不止一次,方城曾经瞧见过那个人手里的报纸。
是一张解放后就已经停刊的报纸。
那张报纸的头版是一张硕大的照片,是当年周悦山出殡盛况的照片。
这个中年男人也和小董一样,朴实的脸上带着微笑,一手端着碗,一手端着碟快步走到桌边,有些急不可待地猛喝了一口稀饭。
第三个,方城不认识。
当第四个犯人从窗口端着碗碟转过身的时候,方城顿时双眼猛睁,盯着那个人的脸。
金裁缝!
金裁缝不紧不慢地端着碗和碟子,慢条斯理地从方城身边擦身而过。
脸上的皱纹多了些,头发白了些,眼神却异常地平淡、宁静。
方城一直侧着脸,看着金裁缝。
金裁缝一直平视着前方,双手很平,很稳。
方城的目光一直跟着金裁缝的身影,脑子里努力地将现在的金裁缝和十年前的金裁缝比对着。
是他,他就是当年的金裁缝!
方城的脸色很冷,目光很犀利。
“方处长……,方处长。”
窗口里的老莫轻声地唤了一声,方城回过神来。
他前面的两个犯人已经端着碗碟走了,就剩下了方城。
方城立即扭过脸来,冲着老莫笑了笑。
“看什么呢?方处长?”
老莫伸出脑袋来,朝硕大的食堂大厅里看了看,有些好奇地问方城。
方城摇摇头,没有说话。
“马队长打了招呼,给方处长多加两个包子。”
老莫低声地对方城说道,狡黠地冲着方城眨了眨眼睛。
方城没有说话,伸手端过来一碗稀饭和一碟包子。
他转过身,看见小董一个人坐在最近的长桌前,埋头喝着稀饭,啃着馒头。
金裁缝坐在他身后的那张桌前,背靠着小董。
1号监舍的那个中年男人和金裁缝相对而坐,另外两个犯人坐在他们后面的长桌前。
方城一直盯着金裁缝端着不动的背影,慢慢地走到小董的桌前,坐在了小董的对面。
方城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拿起碟里的馒头,轻轻地咬了一口。
一直站在不远处的马得水走了过来,背着双手,一边踱着步,一边语气压力地对正在吃饭的犯人们说道。
“大家多吃一点,今早辛苦大家去地下二楼的档案仓库,把那些陈年档案都搬到操场边上的台阶上晒晒。”
马得水又顿了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虽然那些档案没甚用处,可是也算过去给我们留下的一些材料,大家在搬动的时候要多加注意,轻拿轻放,不能损坏。最近几天秋老虎,太阳毒,晒上一天,晚上吃完晚餐,还是你们这帮人,再把这些档案搬回原处。”
大家都没有抬头,只顾着吃饭。
马得水刚要开口继续训话,突然瞧见食堂门口站着一个人,他那张严肃、紧绷的脸顿时涌起谄媚的笑容来。
“王科长,您来了,吃了没?”
马得水快步向门口走去,方城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
是王美兰,他是档案科的科长,这种整理和晾晒档案的事儿,她是要过问的。
王美兰冲着马得水笑了笑,说道。
“我在家吃过了,人手都准备好了么?”
王美兰问马得水,又侧过身,看了看正在吃饭的六个人。
马得水哈了哈腰,点点头。
“找齐备了,都是些平日表现极好的犯人。”
王美兰浅浅地笑了笑,点点头,对马得水说道。
“让他们慢慢吃,我先去下面档案室看看,有些卷宗、材料什么的,还是自己动手比较好。”
马得水愣了愣,突然又明白过来,连声说道。
“是,是,有些机密档案可不能经他们的手……”
王美兰没有说话,又冲着马得水浅浅一笑,转身离开了。
马得水看着王美兰远去的背影,脸上那股笑容逐渐变得僵硬,慢慢地消散。
方城慢条斯理地吃着手里的馒头,侧过脸,看了看门口站着的马得水。
马得水背对着他们,正在掏兜里的香烟。
“给你吧,我吃不了这么多……”
忽然,方城将还盛有四个包子的碟子朝对面的小董推了推,轻声说道。
小董抬起头,看着方城,一脸平静。
“一会儿要干活儿呢,你就吃两个馒头哪成……”
“我口味比较清淡,这包子太油腻了。”
方城盯着小董的眼睛,又轻声说了一句。
小董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方城的眼神,他伸出两根手指来,轻轻地搭在碟子的边缘,刚想往回拉。
只见他身后那一桌,坐在金裁缝对面的那个1号监舍的中年男人猛地站起身,走到小董身边,冲着两人憨厚地笑了笑。
“您口味淡,不吃包子,能不能给我吃?两个包子,两个馒头,不管饱啊。”
方城抬起脸,盯着那个人,刚要说话,小董却抢先开了口。
“老肖,你就爱占便宜,人家2136就喝碗粥,吃俩馒头,能行么……”
原来,他叫老肖。
老肖冲着方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方城也浅浅地笑了笑。
伸手将碟子里的包子拿了两个塞在老肖的手中,又把另外两个包子拿起来放在小董的碟子里。
“你们俩就分了吧,我是真吃不了。”
老肖又是憨厚一笑,拿着包子走了回去。
小董无奈地摇了摇头,嘴里念叨着。
“这老肖,过去他在当官的时候就贪,进了监狱了,连别人的包子都不放过。”
方城知道,这是小董在给自己暗示。
老肖是过去的官员,因为贪污进的监狱。
方城看着小董,小董一只手拿起方城给他的包子放在嘴里咬了一口,一只手慢慢地抬起放在自己的胸前,竖起食指,轻轻地摆了摆。
这是小董在提醒方城,不要轻易地交谈。
这六个人里面,一定有小董认为不简单的人。
方城心里有了底,不再说话,端起碗,将最后一口稀饭喝完。
他站起身,把碗放在碟子上,端着走到食堂门口,将餐具放进了门口的竹篓里。
马得水转过身,见其他人都还在吃,只有方城已经吃饭。
好像马得水并不觉得惊讶,只是瞥了瞥大厅里剩下的五个人,又看着方城,嘴里叼着烟。
“来一支?”
马得水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来,递给了方城。
方城一愣,看着马得水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犹豫片刻,缓缓地接过了烟卷。
马得水笑了笑,没有说话,将手里的火柴盒也递给了方城。
这是方城进入监狱以来,抽过的第二支烟。
第一支烟是王美兰给他的,在她的档案科办公室里。
方城也浅浅地笑了笑,慢条斯理地从火柴盒里拿出一根火柴来,使劲地一划。
“噗呲……”
一声响,一粒蚕豆大小的红蓝火焰顿时腾起。
伴随着火焰燃起的还有那股异常熟悉的火药味儿。
方城低下头,把嘴里叼着的烟卷凑到燃烧着的火焰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站在他身旁的马得水微闭着眼睛,手指间夹着烟卷,深深地嗅了一口。
方城知道,他不是在闻这股呛人的烟草味儿,是深深地迷恋那股让人热血喷张的火药味儿……
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方城心里暗暗地想。
“今天的太阳真毒啊!”
马得水昂起脸,眯着眼睛,看着那片万里无云,一片白亮的太空,悠悠地吐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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