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丹穆若什/文 陈红/译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既是重构世界文学的版图,也是为人类文化建立一个纸上的记忆宫殿。当病毒流行的时候,有人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为天地燃灯,给予人间一种希望。
第十一周 第二天
日本 紫式部 《源氏物语》
紫式部是樋口一叶最喜爱的作家,理由很简单,她不仅是日本女作家中最伟大的前辈,而且也是从诗人转为小说家的。今天,紫式部的经典之作从许多层面上向我们提出挑战,首先一点,总共五十四回的书里穿*近八百首诗。亚瑟·韦利(Arthur Waley)于上世纪二十年代首次将《源氏物语》译成了英文。他删掉了大部分的诗歌,并将残存的那些改成了散文形式,使得《源氏物语》更像欧洲小说,或者可以说,更像给成年人看的一种复杂的童话。从他为自己译本的扉页挑选的题词,就能很容易地看出他的意图来 — 该题词不是来自日本,而是从十七世纪法国作家夏尔·贝洛(Charles Perrault)的《灰姑娘》故事里挑出来的。
韦利甚至引用了法语版的《灰姑娘》(“是你吗,我的王子?”她对他说,“你让我等了好久!”)。这里,灰姑娘的英俊王子被紫式部的“光华公子”源氏代替了。这句引言着重强调女主人公的冷静自持,用的是完全不同于日本人的直接了当的口气。
正如森鸥外称赞樋口一叶为“真正的诗人”,诗词的崇高地位对紫式部的小说创作也有重大影响。她的故事源于诗情画意的瞬间;而对现代小说的基本要素,诸如角色的发展,或情节需要有明确的开头、中间和结尾等,她并不是特别在意。她的主人公源氏和小新娘若紫(紫式部自己的笔名就取自她),到书的三分之二处就去世了,接下来又开始讲下一代新的一系列人物的故事。故事进行到第五十四回时,大体可算有一个结局,但并不是西方小说的读者可以预料的任何一种结尾。 紫式部可能有打算哪天把这个故事继续写下去,但看不出“小说式“的高潮尾声曾是她的计划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紫式部用诗的语言来表现人物和行动。人物通常不是用名字,而是用不断变换的别号加以区分。这些别号往往来自他们引用或创作的诗词中。若紫根本就不是正式的名字,而是一种薰衣草植物,在描写源氏众多情爱关系的其中几首诗里, 跟紫藤一起出现。事实上,若紫第一次出现时,是指源氏的初恋情人藤壶。这个别号后来才转给了藤壶的侄女,本故事的女主人公。 即使“源氏”这个姓,也仅指源这个“姓的继承者”,是天皇赐给自己的这个私生子的。简言之,源氏只是源的一子,一个被承认但被排除在皇室之外的儿子(译者注:“氏”是皇子被天皇降为臣子以后而得的姓)。紫式部把她的主要人物都描写得非常生动,但这些人物也同时代表了一代接一代的重复模式中的基本特点,在故事中表达友情、渴望、勾心斗角和梦想的诗意瞬间。
紫式部写作所采用、并且革新的物语体裁,不仅要与最高形式的诗歌竞争,而且还要与介于诗歌和散文体小说之间的历史书写竞争。此外,日本的诗歌和历史文献,与更被推崇的中国同类体裁相比,往往黯然失色。正如在中世纪欧洲的拉丁语,上流社会的男人都要学习并用汉语写作;对女人则无此要求,她们也不需要用汉语来培养写作才能。口语化的物语因此在女人中很流行,但就像现在的“鸡仔文学”(chick lit)一样,这些作品被当成轻松娱乐之作,道德价值乏善可陈。
紫式部在自己写的故事里明确地驳斥了这些观点。在第二十五回《萤》里,我们得知, 梅雨季节中,源氏府第的女人们爱读带插图的浪漫故事打发时间。源氏垂临年轻养女玉鬘的房间,玉鬘是“最爱读书的人”。环顾四周:
源氏不禁注意到到处都堆满了图画和书籍。“真麻烦啊!”他有天说,“女人好像生来就甘愿受骗似的。她们明明知道这许多的老故事里,几乎没有一丝真相可言,却沉迷不悟,被各种零零碎碎的内容戏弄,还一一抄写下来,当此梅雨时节,头发潮乎乎的凌乱不堪,却浑然不知。”
但刚发表完这一大段温和的性别歧视论调,他又加以补充,接下来说,“我也必须承认,在这些胡编乱造的故事中,我确实也能找到真实情感,故事发展也说得过去。”他又再次调整立场,重拾对故事“真实性”的批评,来抵消掉这番肯定,“我猜这些裹脚布肯定是经常撒谎的人编的。”玉鬘把砚台推开——她也开始写故事了吗?——给出了一个绝妙的回答,“我明白了,”她反驳道,“这肯定是某个爱撒谎的人的观点。”
接下来是一大篇半调情半讨论,颇具讽刺意味地,把关于小说的谎言是否蕴藏真相与源氏的花心勾引行径作了反衬。这个情节以源氏作出让步而结束,“我可以想象现实生活跟小说是一样的。我们都是人,我们都有自己的方式。”他承认即使自己的幼女也可以读这些故事,然后,花了“大量的时间挑选他认为合适的浪漫故事”,在此过程中无疑也好好地享受了一番,“然后下令把这些书誊抄出来并加上插图。”这一个情节就道尽了紫式部写作时所面临并反抗的文学环境,不亚于我们从一部小说艺术的专著里能学到的东西。
源氏和他生活中的女人们,都试图在父权制度下的宫廷社会中,尝试生活的各种可能性,那里的墙是纸糊的,人人都在旁人的视野里,受尽闲言碎语。清少纳言是紫式部的同代人。她的日记《枕草子》可为这本书描绘的宫廷生活提供最好的背景。她是这样描述一个理想情人在破晓时的举止的:
一个好情人在黎明时的表现会与其他时候一样优雅。他依依不舍地起床,表情沮丧。女人催促道:“快点啊,朋友,天快亮了。你不想让人在这里碰上你啊。”他深深地叹口气,好像在说离别是多么的痛苦。站起来后,他并不赶紧系好裤子,而是靠近女人,窃窃私语尚未说完的话。然后,他拉起细格子窗,两位恋人在拉门边相依相偎,他告诉她说,自己多么惧怕即将开始的这一天,他不能跟她在一起了。然后,转身而去。女人目睹他离开,离别的那一刻成了最扣人心弦的回忆。是啊,对男人的依恋,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告别时的优雅。
紫氏部的故事强调人的激情和天生丽质,但又融入了一切人间欢娱都会转瞬即逝的佛教情怀,无论是鱼水之欢,还是世俗成功;无论是圆月下的乐声,还是风吹帘开,得窥陌路佳人,与她诗词唱和。紫姬过世后,源氏翻阅她的旧柬:
尽管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墨新如昔,似乎注定能保存千年。但这些信是给他的,而他已经不要再读了。逝者的墨迹总能感动我们,而这些并不是普通的信件。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滴落下去,与墨水混在一起,最后,他已无法看清写的是什么。
故人登彼岸,恋慕不胜情;发箧观遗迹,中心感慨深。
不想显得太难为情,他把信推到一边……为了止住似乎有些夸张肆意的泪水,源氏翻出一封尤其情意绵绵的短柬,在空白处写下:
人去留遗迹,珍藏亦枉然;不如随物主,化作大空烟。
(《源氏物语》,丰子恺译)
与自己的平生挚爱交换过千百封诗信之后,源氏忍不住又给她写了这一封,但却再也不会收到唱答了。
紫姬弥留之际,皇后来探望她。“看着眼前这两人,竟是美得各有千秋,源氏唯愿自己能与她们如此共处千年。当然了,时间不会遂人愿。这正是最深刻、最悲哀的真理。”
生活中“时”与愿违,但艺术不会。从公元1000年左右到1012年去世之前,紫式部创作了她的伟大作品;千年之后,光源氏的整个世界早已荡然无存,而《源氏物语》仍然源远流长。
责任编辑:郑诗亮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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