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舞台上,用戏剧的方式为人物立传,十分常见。有说历史人物的《李白》《杜甫》,有述当代榜样的《柳青》《谷文昌》。这些作品要在有限的两三个小时内,说尽人物的光辉,道出人物的伟大,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对于当代人物的描绘和讲述。由剧作家唐栋编剧、西安话剧院演出的话剧《路遥》就在北京初夏时节的舞台上,为观众演绎了一位既平凡又伟大的作家路遥。
个人选择下的作家路遥
提起路遥,总会连带着想起他的作品,无论是中篇小说《人生》,还是长篇巨著《平凡的世界》,他的名字都与文学紧紧靠在一起,作家的身份是路遥最好的代名词。话剧《路遥》对于其作家形象的塑造,正是在几次重大选择中完成的。
演出开场对于路遥儿时和青年时期的描写是较为简短的,但在三弦的说唱中,在写意的场景里,我们仍旧能够较为清晰地从侧面了解到路遥早年时的生活是贫瘠困顿的。随后,我们看到了他的登场,此时的路遥已经因《人生》在业内小有名气,也以作家的身份为人称道,却因为无法顺利出版《平凡的世界》第一部而烦闷。老同学郭见海的出现和建议,带出了路遥在本剧中的第一次选择:为官?还是为文?虽然老同学对于当官的好处和便利说得头头是道,但对文学的痴迷让路遥笑答自己对文学是越来越上瘾了,写书才是他人生的目标。然而创作这条路并不好走,在《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出版后的专家研讨会上,褒贬不一的专家评论让路遥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是为了追赶潮流在创作中玩一玩“新鲜”的各种主义?还是坚守自己的创作初心——那看似“过时”的现实主义?他坐下,点燃一支烟,在烟雾缭绕中,他看到了自己作品中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听到了他们一声声的呼唤,他雀跃而起,找到了答案,那就是认定自己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这是路遥做出的第二次重大选择。
光凭码字无法养家,这是路遥在现实中的遭遇,也是剧中展现的他的第三次选择。暴富后的郭见海找到了路遥,请他为其作传,入不敷出的路遥也无奈地想试试这“有偿写作”。但挚友老曹的及时劝诫,郭见海追名逐利的过分做法,都让路遥在“为金钱,还是为理想?为物质,还是为精神?”面前毅然撕碎了那已经为郭见海写好的传记书稿。“秀才饿死不卖书,壮士穷途不卖剑”“人不能什么钱都去挣,况且人活在世上,还应该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的确,“坚持”是路遥告诉发小高二强成功的秘诀所在,也是他自己在写作道路上的亲身实践。最终,高二强脱贫致富,过上了梦想的小康生活,路遥也在文学这条道路上得到了奖赏和认可——茅盾文学奖。然而,选择再一次出现:是就此满足享受?还是永不休止地奋斗?舞台上,溯流而上的纤夫和迎难而上的路遥,用“爬坡”这一饱含寓意的表现形式无声地回答着:“活着,像牛一样耕作,倒下,像土地一样奉献;只要没有倒下,就该继续出发!”
作品用四次选择为我们展示出路遥作为一位作家的天性、风骨与精神。剧中的他在弥留之际曾感叹:“当我走向书桌,如同绑缚刑场;当我每完成一部作品,如同生了一场大病。 ”但即使如此,甘用生命换作品,用心血换文字,为大多数人写作,成为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也成就了作为作家的路遥。
烟火日常中的普通人路遥
除去作家的光环,路遥也是一个与我们一样的普通人,也有父母要他赡养,有妻子等他关爱,有女儿需他养育。虽然舞台作品时间有限,但话剧《路遥》仍旧用了不少的篇幅展现了他作家之外的日常生活,这顾左右而言他的结构方式看似冲淡了作品的主旨,却在更大层面上补足了一个作家的人物形象。
剧中的路遥虽已从黄土高坡里走出,在城里安家,但因为创作,他时不时地总要回去老家,父母乡亲也时不时地来城里找他。他们对于出了名的大作家路遥,总有许多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要求和请托。父亲要求他多为自己的兄弟姐妹谋出路,弟弟希望他能帮忙安排一份更加轻松的工作,同学重金请托他用作家的笔为自己扬名,女儿盼着爸爸能多陪陪自己……这些穿插登场的配角人物,让我们看到了作家路遥在日常生活中的另一面——原来也有家长里短,原来也是鸡毛蒜皮。而这之中不得不提的,便是路遥与程远之间的情感讲述。
舞台上,在路遥每个具有代表性的人生阶段,总有程远的存在。她是路遥的爱人,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妻。他们的相知相爱是因文学,他们的渐行渐远也是因为文学。开始有多甜,就预示了结尾有多苦。生活的重担让曾经一无反顾的程远不堪重负,她一次次的理解、支持、让步、隐忍,终究没有换回她向往的“开水里煮面热气腾腾的生活”。丈夫对于写作的沉醉,为了体验生活长时间不着家,没有精打细算的窘迫状态,都迫使她选择离开。这对沉醉文学事业中的路遥来说,是百思不得其解的:自己究竟错在哪里?这一心结,或许在演出的最后得到了释怀:当程远面对病榻上虚弱的路遥对自己的万般牵挂却又小心翼翼,深爱着丈夫的她含泪背诵起《平凡的世界》的片段。面对此情此景,故作平静的路遥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掩面而泣,说道:“我再也没有遗憾了!”可他又怎么可能没有遗憾,舞台上,闭眼后的路遥依旧在幻境中系念着他小说里的人物,如果说程远只是陪伴了他人生中一程的话,那么他的写作事业才是他一生的伴。这注定路遥是事业上的成功者,婚姻里的失败者,也再一次印证了他的伟大与孤独。
创作者对于这些日常生活的展现,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充满烟火气的普通人路遥。这里的路遥,与家人在一起,与乡亲在一起,与工人在一起,与农民在一起。他选择为普通百姓写作,为劳苦大众写作,为平凡的生活写作,正因为他知道为谁写作,所以他知道该怎么写作。在通过转台实现的多重空间里,路遥下矿井、入乡村、找资料、做采访,与劳动人民同吃同住,为阅读和记录没日没夜。他放低自己的写作姿态,走进生活的真实现场,用笔为人民书写,为人民代言。而当我们能看到一个作为普通人的路遥时,也就更加能理解他的创作、他的伟大,理解何谓“人民作家”。
犹疑徘徊后的真实路遥
“人民作家”路遥立志“做时代的*官”,今天我们是用戏剧讲述他、怀念他、致敬他、铭记他。然而要为当代人物立传,颇为不易,更何况是用戏剧的方式。一来,当代人的身份影响着虚构的尺度;二来,时空的限度也给人物的塑造带去极大的挑战;如何刻画出一个有血有肉又有辨识度的作家,更是难上加难,一不小心,就成了人物的编年大事记,成了名人谱上的一个标本。话剧《路遥》在这一点上可圈可点,它不仅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作家路遥、一个普通人路遥,更是一个真实的路遥,这一“真实”体现在人物的犹疑与徘徊上。
可以看到,剧中的路遥并不是那么坚定的,他也渴望成功、寻求关注,面对亲人的请托,他默默承担;面对妻子的抱怨,他想过换个营生;面对生活的拮据,他也试了试所谓的“有偿写作”。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喊着想卖牛仔裤的路遥,想干运输队的作家,甚至在去北京领奖的路上他对文学又爱又恨地嗔怪一句,都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作家的率性与耿直、一个男人的柔情与温度。
然而路遥终归是路遥,对文学越来越上瘾的他,让这些曾有的犹疑、徘徊、动摇最终止于牢*和想象,在人生的岔路上及时刹了车,重回了作家的轨道。剧中,为了平衡好人物摇摆和主旨正向之间的关系,喜剧性情节的加入是一味恰到好处的调味剂,它的存在让这一部严肃主题的作品并不显得沉闷、乏味、刻板,而是轻巧、亲切、诙谐和幽默的,让人感觉近三个小时的演出也并不冗长。喜剧性情节的展现,有通过语言实现的,如“人生”与“人参”的谐音,“作协”与“做鞋”的谐音;有通过故事情节体现的,如老父亲的突然到访,郭见海的盲目自信,高二强的成功追爱;也有通过道具呈现的,如半截的“西装” 、丢失的一元硬币,等等。这些充满机趣的细节内容,穿插于作品中使之成为了一个协调的有机体,也让观众看到了一个有呼吸感的路遥,相信这也会是路遥本人乐于看到的吧。
演员谭希和对于路遥的演绎是令人称赞的。自然、内敛、不做作、不过火,节奏合拍,情绪得当,是让人舒适的一次表演。舒适到即使在结尾不小心说错了台词,有了那一秒的停顿,也并不觉得突兀,完全不影响整场演出的效果。加之近三个小时的演出时长,足见演员的实力与功力。
最后,剧中的路遥背起了纤夫手中的纤绳,独自一人在那片由汉字映衬的黄土高原上艰难地跋涉前行。能明白,创作者希望通过这一诗意的舞台和增强的声光电去实现一种震撼人心的效果,加深路遥那如黄河纤夫般在逆境中溯流而上、坚韧不拔、恪守信念的精神与形象。但有时恰恰会过犹不及。要论路遥那“永不休止地奋斗”的形象展现,前情中出现多次的黄河纤夫拉纤的情境已能较好地寓意;要说写作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离世的路遥仍旧心心念念着他小说中的人物这一虚构情境,也能很好地表达了。因此在演出的尾声,似乎无需让路遥再作一次自我的内心剖白,没必要让他亲自去爬一次坡,也不用通过技术手段让小说文字铺天盖地在观众眼前。窃以为,演出在那漫天风雪和悲切激昂的陕北说书《刮大风》里就可以结束了。要相信,艺术带给人的震撼往往不在于感官上的震惊与赞叹,因为它转瞬即逝;艺术的力量在于内心的一丝撩拨,心房上的温柔一击,持久且令人回味。相信话剧《路遥》完全可以做到这样的打动人心。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杂志编辑)
作者:陶璐
来源: 《中国艺术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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