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屋岭这个名字能引人遐思,一听就古老。
丁屋岭的时间漫长而沉静,我不知道怎样享受这美好的时光。
初一踏进丁屋岭的寨门,我一直疑心村子里的房屋怎么会那么少,怎么那么分散,完全不像古村落的样子。一进村子牌坊,才知道村子很深,很长,村子两边是山冈,村子是建在山坳里的。爬上村中最高的吊脚楼,一串黑瓦屋顶成丁字形排开,似乎暗合了丁屋岭的村名。
丁屋岭的时间仿佛是停滞的,一直停留在遥远的魏晋时光。那个战争四起、诸侯纷争的年代,为避战乱,客家的祖先也跟随太多的中原人南迁到南方各地,成了客家一族。故,汀州成了他们的落脚之地。元朝时,也就是八九百年前,丁屋岭始祖四郎公,从山东济阳老家一路南下,风尘仆仆,历经千难万险,好不容易逃到了丁屋岭山脚下。
时年遇上大旱,五谷不收,艰难时日,生活都过不下去了。他家的耕牛却经常跑到山上过夜,没想到的是,这个山上竟有一口水塘,而且水满草美,六世祖非常兴奋,当即举家迁往山上。这里山高路远、偏远闭塞,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绝。远离喧嚣动荡的人世,四郎公再也不必担惊受怕。拥有一分安静安宁的生活,在这样一个桃花源般的地方,没想到丁氏世世代代在此繁衍生息,这一住就是七百七十多年,已经有了二十七代传人!年年代代,在这风景优美,山风清爽,清静宜爽的地方,他们开山种田,养鸡养鸭,种植油菜,过上了自给自足、自由自在的生活。
因为村人都姓丁,这个村庄就叫丁屋岭。自从元朝开始,丁屋岭的时光就定格了。
走在这定格的山庄,那些旧房子,那些旧家具,那些山,那些井,那些池塘,那个寨楼;甚至那些老人,那些黄泥墙、黑灰瓦、石台阶、老祠堂、古戏台、老店铺,古色古香,原汁原味,在一条山凹里静静地躺着,跟青山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告诉我什么是古老,什么是遥远。
被告知在这里看不到钢筋水泥构建的现代建筑。确实,有的只是曲径通幽、自然古朴。
那些旧房子全是用木头和石头建起来的。那些木构非常有讲究,方圆边角,中规中矩,特有风味。许多房子都有美人靠装饰,造型别致,线条流畅优美。用这样木构建起了房子,形状不一一,造型不同,亭台楼阁,各具千秋。有船形的楼,有八角的楼,有四方的楼,有三角的楼。沿街的楼一般为两层,一般靠近街面,一楼是店面,二楼住人。有些楼依山而建,吊脚楼样式,高高低低,错错落落,层层叠叠,窗棂雕花,瓦楞横采,挑檐穿榫,无不体现建筑的精心和美妙。看这样的建筑,你会惊讶于在这样的深山,会有这样讲究的艺术。你会想象到远去繁荣,车水马龙,摩肩接踵,酒香浓溢。你甚至会想到,这里都是些大户人家,这里都是书香门第。
从街心往里走,就见到一座宏大的建筑跨街而过。街西边的房子是同一户人家。两边的房子用一座屋桥联接,屋桥既是过道,也是家人活动的场所。一座木楼梯居然没有任何掩蔽地从街旁直冲上二楼。想象旧时,寨子人可以随意踏上楼梯,可以在楼上面把酒言欢的景象,我一直疑心,这房子旧时应该作过酒店。村里人说不是,这是地道的住家。据说,街两边的房子是兄弟几人的,分了家,房子还联在一起,叫做分家不分房,分房不分心,这是古老的人伦。客家人的团结、客家人的亲情,竟是这样的浓烈,这样的密不可分。这是客家人世代传承的中华美德。一个住家如此讲究,如此开放,如此温馨,证明丁屋岭格局不凡,胸襟不小呀。
慢慢走在狭长的街道上,我仿佛听到了客家人传唱的童谣:
落大雨,吹大风。两只狗仔扒砻糠。
吃一粒,留一粒,留来天光请大姨。
友亲睦邻,尊老爱幼在客家家道中是一个优良的传统。正是这种客家文化,让客家人闯关过岭。筚路蓝缕,南迁路上的风雪雨霜,教会了客家人的浓浓亲情,客家人的热情好客。大姨虽然是远房亲戚,但也是一家人,即使家里十分贫穷,也要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招待她。“客家客家,客人也是家人”,何况是兄弟呢?我真的理解了这座叫做“跑马屋”的意义了。
在寨口丁字形的街路口,有一座两层老土楼,门口挂一块牌子,上写“赊一圩杂货店”五个字。我们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也是客家人的胸襟所在。村里人说,你在这里买东西,没钱,老板可以赊你一圩。一圩是什么?一圩不是钱币单位,而是时间的单位,空间的单位。一圩有多长,十天八天,十年八年?一圩有多大,一个村一个乡一个镇?这老板赊的是客家人的大度,老百姓的诚信,体现的是一种从容,是童叟无欺的信任。
不能不感慨,古老的丁屋岭很早就在攀登传统道德的高度。在这样的山村,早就有这样的觉悟,丁屋岭的存在不是更有意义了吗?
在街上转悠,我们碰上几个老婆婆,他们坐在石凳上,靠在墙边,精神还十分饱满。一问都八十几岁,九十几岁了。她们靠的那屋,是一家免费食堂,她们每天都在这里吃饭,什么事都不要做,吃了饭就度光阴,看光景。她们是游客的光景,游客也成了她们的光景。据说,这是一个韩国影星捐赠的公益事业。一个韩国的影星,居然也会跑到这山旮沓来办公益,在令人称奇之外,恐怕还会想到客家人的民风竟也能影响到一个外国友人,可见丁屋岭的魅力有多大。这样偏僻的地方老人们,也能过上体面的生活,安详的生活,富足的生活,这不正是我们现代人所追求的吗?
更让我惊讶的是,一进村的那个小水塘,塘岸边居然也建有水榭楼亭,真像是五公贵族,高谈阔论,显贵比富的地方;真像是小姐公子山盟海誓的地方;真像文人墨客品茗饮酒挥毫泼墨的地方。
有文人说,自然与人文,在这里进行了一场“无缝对接”。我想也是,那人说得对极了。
那个小水塘还建有一座廊桥,水塘上水车在缓缓地转着,廊桥前芭蕉叶长,真一幅江南水乡的风景画,我几乎要以为,我是在婉约的水乡江南,然而,这是长汀的一个山坳。
只有那些石头,才使你记起,这是一个山村。
这个山村的建筑,除了木头外,就是石头了。灰绿岩、石英细砂岩、粉砂岩夹千枚岩及硅质岩构成了丁屋岭建筑的一半。丁屋岭的屋基、巷道、斜坡、台阶、墙壁、茅厕、猪栏都是用片石砌起来的,一片片,一叠叠,像是煎饼,像是油饼,像是千层糕,又像是书页。看着这些石头,我想,这些石头突起的不仅仅是丁屋岭的风光,这些石头还凝固了丁屋岭的富庶,丁屋岭的书香,凝固了丁屋岭优良的传统民风。
人海苍茫,世事维艰。在这里你会忘记时间,你甚至会忘记自己是谁。在这里你只想得到丁屋岭人的一份安宁,一生平安。
在这里,你接受了一番古老的洗礼,也有一份浓浓的千秋万代的乡愁,自然不自然地爬上你的额头。
作者/蔡芳本
编辑/芈東
本文入选《2018中国年度散文》
蔡芳本,笔名老山羊、郑闲。福建泉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泉州七彩艺文会馆馆长、泉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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