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部小说，有人批评它："讽刺笔力不及《儒林外史》，辛酸多情不及《红楼梦》，人物刻画不及《水浒传》，意味隽永不及《济公传》......"但是不少人却是极为喜爱，大为称道的，这其中就有文坛上大名鼎鼎的"周氏兄弟"。周作人曾说："这是我幼年时候所最喜欢的。林之洋的冒险，大家都是赏识的，但是我所爱的是多九公，因为他能识得一切的奇事和异物。对于神异故事之原始的要求，长在我们的血脉里，所以《山海经》、《十洲记》、《博物志》之类千余年前的著作，在现代人的心里仍有一种新鲜的引力：九头的鸟，一足的牛，实在是荒唐无稽的话，但又是怎样的愉快呵。小说中飘海的一部分，就是这些分子的近代化，我想凡是能够理解《荷马史诗》中《阿迭绥亚》的趣味的，当能赏识这荒唐的故事。"鲁迅先生（周树人）亦有赞誉："盖以为学术之汇流 , 文艺之列肆, 然亦与 《万宝全书》为邻比矣。"他认为，在清朝之际的众多小说中，能将各种学术汇集，兼具文艺韵味，甚至可以与《万宝全书》相提并论的只有此一书。
这便是清代李汝珍所写的小说《镜花缘》。
"汝珍字松石，直隶大兴人，少而颖异，不乐为时文，乾隆四十七年随其兄之海州任，因师事凌廷堪，论文之暇，兼及音韵，自云受益极多, 时年约二十。其生平交游，颇多研治声韵之士；汝珍亦特长于韵学，旁及杂艺, 如壬遁星卜象纬，以至书法弈道多通 。顾不得志，盖以诸生终老海州，晚年穷愁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这样介绍李汝珍的生平。李汝珍（约1763-约1830），作为文学家富于文采，精于诗词，更在音韵学上颇有造诣，著有《李氏音鉴》一书，还长于书法、棋弈、医学、算学，乃至乐律礼制、疆域沿革、星象占卜、灯谜酒令无一不通。直叫人想到了金庸武侠里的"黄老邪"，是个无所不会，无所不精的"通才"，用时下流行的说法就是一个"斜杠青年"。但是因他不屑八股，不善钻营，终身不达，只在河南做过几年县丞。《镜花缘》是他在四十多岁时完成的，前后历史约二十年，三易其稿。在当时清朝大开洋禁的背景下，这部描写海外奇遇的作品也算是"蹭到热点"。
李汝珍本想作《镜花缘》二百回，实际只完成一百回，嘉庆二十三年（1818年）苏州原刻本，有许乔林序，洪棣元序及孙吉昌等六家题词；道光十年（1830年）广州芥子园重刻巾箱本，除许、洪两家序外，又增加了麦大鹏《镜花缘绣像序》 ；咸丰八年（1858年）广东佛山连元阁刻本，配有绣像；同治八年（1869年）翠筠山房刻本，配有绣像；光绪十六年（1890年）上海广百宋斋石印本、铅印本，配图，可见其受欢迎，算得上是畅销书兼长销书。
《镜花缘》洋溢着丰富的想象，也充斥着现实的影子，表现出作者对于理想社会的构想和憧憬。
一是为裙钗吐气扬眉。
小说缘起于女帝武则天的一个传说。宋尤袤《全唐诗话》记载："天授二年腊，卿相欲诈称花发，请幸上林苑，许可，寻复疑之。先遣使宣召曰：'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凌晨百花齐放，咸服其异。"说的正是武则天废唐改周，适逢一日，天降大雪，她因醉下诏，命百花严冬齐放，不巧百花仙子出游，众花神无从请示，又不敢违旨不尊，只得开花，因此违犯天条，被贬下凡，化为一百位才女，为首的百花仙子托生为岭南秀才唐敖之女唐小山。小说前半部重点讲述了秀才唐敖考场连捷中探花，却因昔日与徐敬业、骆宾王等"反武"罪臣结拜，科举受阻，绝意功名，随妻兄林之洋、舵工多九公游历海外，见识了三十余国的奇人异事、奇风异俗，因搭救流落海外的"十二名花"，最后入小蓬莱修道成仙；其女唐小山思亲心切，出海寻父，游历各处仙境，来到小蓬莱，从樵夫处得到父亲的信，令其改名"闺臣"，去赴才女考试，考中后父女再相聚。后半部主要描叙武则天恩科开女科考试，录取才女一百名，姓名次第竟与蓬莱泣红亭碑文所载完全相同，才女们齐聚饮宴于"红文馆"，拜谒宗师，谈学论艺，琴棋诗画，各展其才。后唐小山重入小蓬莱不返，而此时，徐敬业、骆宾王等人的后代又起兵反周，拥立中宗复位，武则天仍被尊为"大圣皇帝"，她又下诏，来年仍开女科，轰动朝野。小说中的武则天、上官婉儿、唐小山等一众才女，或才干非凡，或文采斐然，或身手了得，或高风亮节，几乎是真善美的化身，巾帼不让须眉。
二是慕太平公心讽世。
海上诸国呈现出光怪陆离的奇特风光。有的源自先民对未知的狂想，小说出海远游之方位、风物，概可见《山海经》、《十洲记》与《博物志》的影子，多写山川物产、远国异民、奇禽异兽、仙草灵药，承袭了子部小说的博物体一类的特点。外表虽是记地貌、物产，实则"好怪而妄言"。让读者可以尽情眺望、驰骋想象，感受远方不知名的异域新奇。长臂国"长股人常驼长臂人入海取鱼"，长寿国"轩辕之人，不寿者八百岁"等说法，假托淑士国、黑齿国国王的尊口，所谓"家谱都在上面"都是暗指《山海经》，李汝珍也时常道"古人言"，亦是犹如在"致敬"《山海经》。有的也结合了作者思绪的飞扬，《安徒生童话》中的人鱼公主家喻户晓，但是你可知此书中亦有"鸣如儿啼，腹下四只长足，上身宛如妇人，下身乃是鱼形"的"海外人鱼"？你只知异域的威尔士神话中，身型迷你的种族是霍比特人，岂知这靖人国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身长不满一尺，儿童只得四寸之长。行路时，恐为大鸟所害，无论老少，都是三五成群，手执器械防身；满口说的都是相反的话，诡诈异常。"你只道《复仇者联盟》中，美国队长假死十年后重生，殊不知无继国的国民"死后其尸不朽，过了一百二十年，仍旧活转。"无继国之人甚至不吃谷物果实，以土代粮，因其认为土德近乎人性。堪称史上最早的"吃土群体"。无怪乎有人将《镜花缘》誉为"中国的《格列佛游记》"。
但是这并非只是夺人眼球的无端杜撰，有的通过对幻想国度的讥讽，来影射社会中的种种丑恶现象。重口味的无肠国，写无肠富家以粪作饭供应奴仆，是对刻薄吝啬、为富不仁的剥削者的辛辣讽刺；酸腐的淑士国中，儒服素巾，面戴眼镜的酒保如此招徕客人："三位先生光临者，莫非饮酒乎？抑或用菜乎，敢请明以教我。""酒要一壶乎，两壶乎？菜要一碟乎，两碟乎？"直教人想到了孔乙己那句"多乎哉？不多也。"迂腐之极，令人忍俊不禁；"女儿国"更是将"女权"进行到底，并非如西游记一般只是女子当家做主，出将入相，而是将男女换位，还让林之洋脂粉敷面，受裹足、穿耳之痛，表达了反对陋习的主张。不以貌取人，重内在修德的"黑齿国"和男女平权，巾帼扬威的"女儿国"，可谓是作者构想中的"乌托邦"，但是在"君子国"、"两面国"等多国奇遇，以及一些人物闲谈之中，作者也寄托了自己对于理想的人格、国格的怀想。
三是乱思绪化身千亿。
有学者认为《西游记》里上路的只是唐僧一人，所谓各个徒儿，只不过是其"心猿意马"，凡心未净，多有分身。其实不少文学作品中，这种笔法并不鲜见。
大部分人认为见识广博的多九公就是作者的化身。确有一定的理据。首先，李汝珍博学多才，而且在音韵学方面颇有建树。同样，多九公博闻广知，尤其是对于音韵学极为热衷。书中讲到在歧舌国, 国王馈赠金银, 多九公不为所动, 但却千方百计地索要韵书，待得到一张音韵简图后, 他反复揣摩, 谜底一经揭开, 便欣喜若狂。
也有人认为唐敖乃至唐小山和作者的身世遭逢更符合作者的际遇。均是有高中之才，却奈何时局不稳，唐敖因与骆宾王等反武人士有关涉，仕途受阻，于是乎有志于求仙问道；唐小山亦是百花仙子转世，才智过人，但是终究不过是和众才女一样，热闹一场盛宴之后，并没有像男子一样在朝野大放异彩，在战争中以身殉夫的，或归隐远游的，正如同作者身怀锦绣，却时不我待，空有才华而没有用武之地，和《红楼梦》一般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权作是为天下无法一展抱负之英才泪湿青衫了。
《镜花缘》文末，有作者的几句自况，写道："镜光能照真才子，花样全翻旧稗官。"确实是比较中肯的评价。有学者因其数典经谈与《野叟曝言》归入才学小说之类（亦有称博物小说的），非博学之士是写不出来的。其内容堪称"混搭"，兼收并蓄，融世情 、神魔、历史、人情、谴责等题材于一体，展现出的是一个丰富多彩而又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这小说恰如一面小小的镜鉴，映出大千世界之姿。
这"镜"中，你能看到不少新奇的想象。这"镜"中，你能见识各类的海量知识。可学习古时的"拼音"，例如第三十一回"谈字母妙语指迷团，看花灯戏言猜哑谜"一章中便讲到了古时的音韵法"反切"：兰音道："据女儿看来：下面那些小字，大约都是反切，即如'张鸥'二字，口中急急呼出，耳中细细听去，是个'周'字；又如'珠汪'二字，急急呼出，是个'庄'字。下面各字，以'周、庄'二音而论，无非也是同母之字，想来自有用处。"唐敖道："读熟上段，既学会字母，何必又加下段？岂非蛇足么？"多九公道："老夫闻得近日有'空谷传声'之说，大约下段就是为此而设。若不如此，内中缺了许多声音，何能传响呢？"唐敖道："我因寄女说'珠汪'是个'庄'字；忽然想起上面'珠洼'二字，昔以'珠汪'一例推去，岂非'挝'字么？"兰音点头道："寄父说的是。"林之洋道："这样说来：'珠翁'二字，是个'中'字，原来俺也晓得反切了。"
可管窥中医药学，第二十六回中林之洋被厌火国那群状如黑墨猕猴的人给烧掉胡须的时候，九公提到两个治疗汤火之患的药方：一是秋葵:其叶宛如鸡爪，又名鸡爪葵，此花盛开时用麻油半瓶，每日将鲜花用筋夹入俟，花装满封口收贮。遇有汤火伤搽上立时败毒止痛，伤重者，连搽数次，无不神效。一是大黄:凡遇此患，如急切无药，或用麻油调大黄末搽上也好。这两则药方，《本草纲目》也有同样记载。再如在岐舌国那段文中，多九公用童便、黄酒治疗世子的跌伤，唐敖还写出了"七里散"的方子："麝香五分、冰片五分、朱砂五钱、红花六钱、乳香六钱、儿茶一两、血竭四两，共为细末，磁瓶收贮……治金石跌打损伤，骨断筋折，血流不止者，干敷伤处血即止。不破者，用烧酒调敷，并用七厘散冲服，无不神效。"除了药方，书中更有不少奇花仙草，也为小说增色不少，比如东口山上的清肠稻（食一粒历年不饥）、蹑空草（食之可腾空而行）、肉芝（轻身不老，延年神仙）、刀味核。
能领略古人风雅巧技，如古代六艺之一的"射艺"，作者还借书中人物亚兰之口，以《西江月》为题，编了要诀："射贵形端志正，宽裆下气舒胸。五平三靠是其宗，立足千斤之重。开要安详大雅，放须停顿从容。后拳凤眼最宜丰，稳满方能得中。"
还有一些雅士乐事，单看回目便知精彩：牌九棋弈可见第七十三回"看围棋姚淑谈弈谱，观马吊孟女讲牌经"、品茗论茶可观第六十一回"小才女亭内品茶，老总兵园中留客"，占卜数算见第七十六回"讲六壬花前阐妙旨，观四课牖下窃真传"......诸如此类，满目琳琅，蔚为大观，可见作者之博闻广知。"非学者型的作家是不敢尝试写博物体小说的。"
当然，誉满天下亦不免谤满天下，有学者批评作者以才学行文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连篇累牍而不能自已, 则博识多通又害之 "（鲁迅语），尤其表现在小说后半部分，充斥了才华之论，模糊了叙述构架。抑或是对陋习的抨击不够彻底，反对男尊女卑，却又赞成女子节烈殉夫。或是说教太多，议理比重过甚，学究气太重。而在刻画人物方面亦有不足，全书一百几十余人，除林之洋、多九公等较为鲜明，其余多是粗具轮廓，而众才女也无非集美貌、智慧、贤德于一身，千红一面，识别度不高。
但凡此种种，亦不过是水月镜花演绎之下的些许瑕疵，作者既考虑到受众的口味，自己写得爽快自在也是无可厚非，笔者却觉得，诸位读者大可张扬鲁迅先生之"拿来主义"，面对这部小说，不妨取其精华，感其新奇，赞其高义，观其博览，足矣！（一往文学作者：周欣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