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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知道,什么是真正出神入化的探云手吗?”
夜寂静微凉,女子只穿了单件旗袍,身姿曼妙,懒洋洋地抬手,红艳的指甲轻飘飘地点在油头粉面尚在出神的胖男人的胸膛,那略有些削尖的指端在男人胸口的位置打转,说话时红唇轻启,凤眼迷离,带着几分醉态的妩媚。
王老五愣愣地看了眼那大开的窗户,和眼前这个如入无人之境,堂而皇之出现在他卧室的女人。她此刻还端坐在他的床沿,这女子太美艳了,让人的魂儿都要被勾了去。
王老五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外头的下人都跟死了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可被女子的纤纤玉手一碰,哎哟,整个人都要酥了……
王老五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使劲揉了揉眼睛,发现眼前真有个大美人,色字当头,一时竟也不觉得女子来历不明实为蹊跷,边颤抖边讨好道:“小美人,什么探云不探云手的,哎哟哎哟,快别折磨我了。”
“探云手啊……”女子迷离的凤眸忽然一沉,闪过一抹冷笑,“取万物如探囊,包括你的命,难道,你没听说过吗?”
话音未落,女子便已倏然起身,悠悠然往外走去,身后那还在床上发愣的胖子呆呆地望着那窈窕的背影,又呆呆地低头,看着自己突然瘪了下去的心口,完好的体表下,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隔空……*人狂魔……”
“我等得不耐烦了,他怎还未来。”女子仿佛未听见身后迟来的惨叫声,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喃喃自语,“要*几个人,他才会看到我呢?”
2
长街尽头,一人一狐飞快穿过了几条坊子,往最角落的吉庇巷里冲,雪白的小狐狸嘴里叼着一块热乎乎的煎饼,揣着小狐狸的阿狸也拿着用油纸包着的刚出炉的煎饼,烫得龇牙咧嘴。
“号外,号外,隔空*人再现西山!”
报童手中挥着报纸一溜烟跑过,小狐狸快速叼了一卷报纸出来,那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便也快速往报童兜里丢了个铜板,一人一狐配合得极好,用得来的厚报纸包住了烫手的煎饼,那叫阿狸的小丫头眉飞色舞,俏皮地长呼一声:“啊,快烫死我了!”
冲进了吉庇巷,爬山虎遍布的院墙深藏在巷子最里端,朱漆的大门古朴厚重,上挂“富贵门”三字牌匾,这一人一狐方才推门而入,便被点了名字,“阿狸,轻声些。”
阿狸关门的动作一顿,不自觉地便轻了下来,说话的是老贾,五大三粗的个子,却是个极其细心的人,阿狸贪玩,家里大事小事皆由老贾操心。
阿狸“嘿嘿”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小狐狸也乖巧地缩了缩脑袋,不敢闹出动静来。只见那院子之中,凉亭之下,老贾手中还搭着刚刚取出来的薄毯子,前方竹做的躺椅上,是位身量清瘦的男子。
初夏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落下,落在男子略显苍白的脸上,老贾正站在他身后,轻轻将薄毯子为他盖上。
谢栀与老贾二人都显得十分无辜,阿狸训斥完老贾,心满意足地放过了他们,端着果盆子就往里头走,绝不让谢栀有丝毫碰到它的机会。
院里一时间只剩下老贾静静地立在谢栀身后,稍远一些,是闷不吭声持着扫帚打扫的下人,那人头戴遮太阳的竹笠,灰布衣衫,扫地僧模样,扫地的动作微顿,开了口:“阿狸姑娘也是为了谢老板的身子着想。”
3
茶楼之上,沿栏的位置极好,刚好可以望到下方一片街景,来来往往的路人和摆摊吆喝的贩子尽收眼底。
沿栏茶桌一侧,坐着的女子一身贴身紧致的酒红色旗袍,足下是时髦的西式高跟鞋,烫着时兴的贴头波浪卷发髻,耳朵上是一对珍珠耳坠子,红唇烈焰,极其美艳风情,只是那眼神,始终透着一股冷意。
“号外,号外,隔空*人狂魔再现西山!”报童吆喝着,自楼下长街跑过。
“听说了吗,隔空*人又出现了,连死三个了!”
“我听警卫厅的人说,死的人体貌完整,都看不出伤口的,里头却没了心脏,真的假的啊?”
“我哪知道真假啊!我就听人说,死的多是忘恩负义之辈,就说这次报纸里说的王老五吧,听说就是个气死养父逼死大少爷篡夺家产的白眼狼!”
“那不是活该吗?”
“可不就是吗?”
市井之中,茶余饭后,好事者小声讨论着这次轰动西山的隔空*人案,那酒红旗袍的艳丽女子却始终眼也未抬,恍若未闻。
“小姐,一个人啊,我陪你饮茶啊?要不别吃茶了,吃茶多没趣,咱们喝酒去?”胆大的二流子见女子对面的座位空着,便挤眉弄眼,言谈间颇有些流里流气。
“这位爷,要不我们另给您安排个好位置吧,里头有雅间……”茶楼小厮满头的冷汗,好言好语劝着那不知死活的二流子,这二流子来之前大约喝了酒,颇有些没眼力见儿,放眼望去,这周遭就没别的客人敢靠近,谁不知道啊,那位可是大帅府的八姨太,可得宠了,八姨太在这摆茶座,说是等一个客人,已经连等七天了,这二流子不是找死吗?!
“滚,滚开!老子就是要坐这!”那瘦了吧唧的二流子果然是喝酒了,胆大得很,见女子没理会他,嗓门更高了,挣脱了小厮便冲了上去,“小娘们,你敢给脸不要脸!”
女子的眼底终于浮现一抹不耐烦,她冷冷地抬眼,轻启红唇,纤纤玉手往那桌上一拍,吐出冷飕飕的一个字:“滚。”
女子话音刚落,面前的茶杯便一拍而起,手背一扫,直直扫荡了出去。
那茶楼小厮本来就怕事情闹大,二流子还非要往前闯,生怕得罪了大帅府八姨太,小厮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狠下心来,一下将那瘦猴子一样的二流子捂住了嘴,给拖了回去。
二流子被人拖走,本该袭至二流子面门的茶杯便直直往前扑去,女子眉头一皱,只见前方是一身形魁梧的大汉,大汉手中推着轮椅,轮椅之上,正坐着一道清瘦的身影,那人一身月白长衫,抬眼,便见茶杯正朝他飞驰而来。
“砰”地一声,轮椅之上的男子身形未动,眼也未眨,反倒是他膝头趴着的小狐狸,像一道白色闪电一般飞快地跳出来,一下将袭来的茶杯挡开,小狐狸跳回男子膝头,正对着女子龇牙。
“阿栀!”阿狸确认谢栀无恙后,气呼呼对那女子道:“你怎么这么没礼貌,一见面就袭击人?”
身穿酒红旗袍的女子见这阵势,虽是不知眼前这位富贵门谢老板的来头,但见其虽身子不便,气质却十分从容,且容貌清俊,身边的人又如此行径古怪,便也知其来历不凡,开口问道:“尊驾何人?”
“鄙姓谢,单名一个栀,小字容与,吉庇巷富贵门当家人。”轮椅之上,谢栀不紧不慢地抬头安抚正在龇牙的小狐狸,依言自报家门。
“原来是吉庇巷富贵门的谢老板。”女子面色诧异,但却依旧下了逐客令道:“今日不凑巧,我在此地等人,恕不能奉陪,还请谢老板另寻雅座吧。”
谢栀摇了摇头,“谢某今日是专程来喝金小姐这杯茶的。”
对方并未唤她八姨太,而是直呼金小姐,女子名唤金宜兰。但知晓她本名本姓的人已不多,金宜兰神色略微有些诧异,“你知道我?”
谢栀并未立即回答金宜兰的问题,只是低声吩咐了贾虎威一声,嘱他清场,“老贾,我与金小姐有话要说。”
老贾得令,当下将那挣扎的二流子劈晕丢了下去,茶楼小厮吓得不敢多问,老老实实地跟着退了下去。
谢栀这才淡淡笑道:“我受友人所托前来,友人名唤一粟,沧海一粟的一粟。”
4
一粟……
金宜兰明显一怔,随即咬了咬红唇,眼神愤恨,“他为何不自己来?!”
“他来不了。”
“缩头乌龟!”金宜兰骂了一声,又思及自己在谢栀面前失了态,缓了一口气,问道:“为何来不了?”
“已死之人,来不了。”谢栀的神色从容淡漠,却又温文尔雅,和颜煦色对金宜兰道:“他嘱我前来,说是欠你一场对决,望这场对决之后,你能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死了……”金宜兰往后踉跄了一步,坐了下来,神色迷惘,似不愿相信,最后一咬银牙,不甘道:“人都死了,如何对决?”
似早就知道金宜兰会有此顾虑,谢栀从容不迫淡笑道:“古有宗师,得大乘者,苦于当世无可匹敌的对手,后世亦苦于先辈已逝,无缘与之一较高下,故有人思索出了一个法子,用奇门遁甲制了一方阵盘,将它唤做‘得修’。”
谢栀说这话的时候,身侧的老贾已经搬出了一个笨重的木箱子,木箱子在茶桌上打开,几番开合,机关重重,看着像是布置棋盘,却又精妙无比,就是机灵古怪的阿狸也忍不住探头探脑,谢栀膝头的小狐狸也睁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好似能瞧得懂似的。
“得修盘布好,尚需时间。”谢栀也不客气,端起金宜兰先前点的普洱便轻饮了一口,好似点茶待客的是他自己一样,“先饮一盏茶吧。”
早就听闻这位吉庇巷富贵门的谢老板为人古怪,却本事过人,金宜兰并不质疑谢栀说的话,见谢栀言谈举止怡然自得,金宜兰也不扭捏,直接问道:“你不问问我,与他结的是什么仇什么怨?”
“江湖无非情仇二字,不是情,便是仇。”谢栀微微一笑,仿佛是此地主人一般,极其自然地做了个“请”的姿势,“饮君一盏茶,若你愿道出一二,谢某洗耳恭听,也是应该的。”
5
“我生于红窑,母亲是红窑的清倌。她是我在这世上见过的,最美的女人,母亲说,她在等一个人,那个人终有一日,会将我们母女俩从红窑接出去。”
金宜兰虽对自己的出身只说了只言片语,但也知她往日必是过得极其不易。红窑是窑子,任何一个女子都应当对它羞于启齿,金宜兰却是在红窑出生的。而母亲,虽是清倌,却在红窑生子,可想而知,母女二人在红窑的日子必不好过。
金宜兰因是女儿身,又生活在红窑那种地方,母亲为了保护金宜兰,便令金宜兰作男孩打扮,成日灰头土脸。后来母亲病死,金宜兰便也被红窑赶了出来,母亲等的那个人始终没来。
“我虽出身坎坷,却也未到绝人之路。被赶出来后,我的运气很好,遇上了一对师徒,也被他们收留,有一口饭吃。”金宜兰清冷的眼底,难得地流露出了些许柔和,“师傅是个糟老头子,其实当时他的年纪并不大,就是邋遢,看着显老。一粟……是我的师兄。”
金宜兰被红窑赶出来后,身无长技,便只能在红窑附近沿街乞讨,少年一粟便是这样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的,拿一个包子笑嘻嘻地引诱她,“小叫花子,我见你资质不凡,很适合拜入我们门下,要不要考虑一下啊,管饭!”
金宜兰满脸的诧异,一粟见她傻头傻脑,便炫耀道:“别小看我们师门绝技,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出神入化的探云手吗?”
少年一粟那模样,得意极了,雄赳赳气昂昂,金宜兰也未见过什么世面,不由得眼神发亮,面露神往,见到一粟,就仿佛见到了再世大侠,那探云手,必是很厉害的功夫。
只见一粟自背后伸出手来,手中拿着一个钱袋子,在金宜兰面前晃了晃,“看!隔空取物探云手,厉害吧!”
那钱袋子的材质一看就是出自富贵人家,而一粟身上的衣服又破又旧,还打满了补丁,金宜兰一下就明白过来了,很是失望,“切,不就是小偷吗?”
被金宜兰如此蔑视,一粟气得涨红了脸,却又觉得没什么好辩驳的。
一粟炫耀钱袋子太过得瑟,引来回头找钱袋子的失主,那失主见一粟手中晃着自己的钱袋子,当即大喊道:“抓小偷啊!”
一粟见状,当即变了脸色,拉着无辜的金宜兰拔腿就跑。
金宜兰无辜受牵连,必然被认为是一粟的同伙,被抓到了便是有嘴说不清,金宜兰不得不跑,待跑得远了,才发觉一粟竟没跟上自己,匆匆回头望去,一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连金宜兰都跑不过,很快就被失主给追赶上了。
6
“后来呢?”
金宜兰思及往事,也觉忍俊不禁,笑了:“后来,师傅那糟老头子便来了。我们三人一大两小,被失主一顿劈头盖脸臭骂。”
当时年幼的金宜兰也是倒霉,跟着挨骂,师傅便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好说歹说地求人家,对方才没有报官,放过了他们。
当时金宜兰以为一粟必然逃不掉,要被师傅一顿教训了,但那邋遢老头只是揪着一粟的耳朵,吹胡子瞪眼骂道:“你个小兔崽子,叫你练功你不练功,现在好了吧,手法不娴熟,让人当场抓了,丢尽了你师傅我这张老脸!”
当时金宜兰只有一个念头,敢情自己是进了贼窝了……
但年幼的金宜兰已是孤苦无依,有了上顿没下顿,为了果腹,也只好跟着师徒俩走了。
师傅不愧是老贼,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了男儿打扮的金宜兰实打实是个女娃娃,斥巨资给金宜兰买了一身女娃娃的二手衣服。
金宜兰将自己洗干净,又换了师傅买的女孩子的衣衫。一粟原以为捡回来的是个毛头小子,不想竟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姑娘,不由得红了脸,还流了一地的口水。
师傅一脚踹上了一粟的屁股,打发道:“贼小子,看什么看,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去,给你师妹做饭去。”
一粟觉得当着师妹的面被踹了屁股,十分没面子,气呼呼拖来了米缸质问师傅道:“哪有米,哪有米!”
无辜的金宜兰便饿着肚子站在那,看着他们师徒俩对着空空如也的米缸尴尬地面面相觑。
7
后来师傅也教金宜兰探云手,但金宜兰实在放不下面子干这种勾当,师傅只好将金宜兰带上了街,想让金宜兰见识见识探云手的操作方式,示范人是一粟。
尽管一粟的业务表现并不太娴熟,身体素质也不佳,主要还是体现在被人发现时跑不快,连金宜兰都跑不过。
果不其然,一粟在偷钱袋子时又被人发现了,金宜兰看着干着急,扯着师傅的袖子不断求他:“师傅,你快救救师兄吧,他会被人家打死的!”
师傅当时二话不说便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正在逃跑的一粟竟感动得快要哭了,谁知师傅跳了出来,二话不说拦住了正要逃跑的一粟,揪着一粟的耳朵。对方失主还未动手,师傅便已经出手对一粟一顿胖揍,还将钱袋子还给了赶来的失主,引得那失主不断对师傅抱拳感谢:“多谢壮士出手,抓住了这小贼!”
“世道变故,人心不古,现在的小孩都学坏了!”师傅边揍一粟边义愤填膺教训道:“都说小时偷针,长大偷金,今天我们路见不平教训教训这些贼小子,也是为了他好!”
“是是是。”那失主忍不住纠正师傅道:“他偷的已经是金了。”
“额……”师傅紧紧揪着一粟的耳朵,边揪边拽着他丢下失主远远走去,“总之不给点教训是不行,我这就把他带去报官!”
金宜兰急急忙忙追了上去,心中很是担心,担心师傅不会真的要大义灭亲吧。
谁知师傅揪着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一粟,过了转角没人的地方便停了下了,松了手,探头探脑回头观察那失主的反应,一粟捂着鼻子带着哭腔催促师傅道:“还等什么,糟老头子,快跑啊!”
自然,当晚金宜兰和那师徒二人又饿了一晚上的肚子。
一粟是个很聪明的人,金宜兰见到有人鬼鬼祟祟地摸进了自己的屋,恰是少女最知男女有别的年纪,金宜兰吓得尖叫,抄起枕头就对鬼祟小贼一阵乱打。
“别别别,是我!”一粟慌手慌脚地捂住了金宜兰的嘴,“我见你饿肚子,便捉了只牛蛙来,别看它肉少,蚊子肉也是肉,可香了,嘘嘘嘘,别吵醒了糟老头,他来了,咱俩都别想吃了。”
金宜兰听出了一粟的声音,睁着一双惶恐的大眼睛,“唔唔唔……”
一粟这才想起自己还捂着金宜兰的嘴,灰头土脸的少年当即涨红了脸,只觉得手心下少女的皮肤滑滑的,还烫手,一粟触电了一般缩回了手,扭捏起来,“那个,我不是,我是那啥……”
金宜兰也红了脸,又见一粟满头满脸的泥,想必是抓牛蛙是溅的,她别过了身,故作镇定道:“你夜里不睡觉,就是去捕牛蛙了?”
一粟挠了挠头傻笑,“嘿嘿,我听着你肚子咕噜咕噜响了,饿肚子睡不着吧,我深有体会!你说我与糟老头两个大老爷们,还能饿着你一个小姑娘不成?吃吃吃,快吃,热乎着!”
那夜,少年与少女并排坐在屋顶的瓦片之上,做贼一般小心翼翼地瓜分了小小的牛蛙,下方连着的是师傅的茅草屋,里头传来震天响的呼噜声,少年少女面面相觑,忍不住一起笑了。
少年的眼睛灼亮,少女的面颊绯红,夜空的星星闪亮,夜晚的风啊,带着一抹桃花味儿……
8
“时光荏苒……”金宜兰面上的笑容渐渐有些凝固,“多年之后,我与一粟多多少少都学有所成,朝夕相处,不免要好一些,又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那日师傅将我唤到跟前,问我觉得那贼小子如何?”
金宜兰年少,自然被师傅问得面红耳赤,好在当时一粟被师傅打发下了山买米,并未在现场。
金宜兰还记得,那日师傅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古怪极了,他忽然十分正色对金宜兰道:“你可知探云手用到了极致,也可以*人的?”
金宜兰从来只知探云手练的是隔空取物的本事,师傅却说,探云手不止是小偷小摸那么简单。
“记着,若有朝一日我死了,不要替我报仇。”师傅语出惊人,却没有给金宜兰询问的机会,转而又变得玩世不恭为老不尊的模样,拿她打趣道:“我瞧着一粟那贼小子不错,你可以好好考虑考虑,这小子本性不坏,模样也周正。嘿,你们缺个高堂,索性我就勉为其难让你们喊声爹吧!”
“师傅你胡说什么啊!”金宜兰跺了跺脚,害臊得转身就跑。
“叫声爹吧……”身后是师傅怅然的声音,有些小心翼翼,又有些懊恼,只是当时的金宜兰太年少,未曾听出他话中惋惜。
那夜师傅莫名的一通话,让金宜兰彻夜未眠,她总觉得师傅怪怪的,可当时她的年纪也小,十六七岁的年纪,也未能察觉到底不对劲在哪,只知那夜她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便起身去敲了师傅的门,想要问个究竟。
开门的不是师傅,而是一粟。
一粟从师傅的房里走出来,脸上手上都沾着血,腰间系着一个沾满血的袋子,他看到金宜兰,明显也是一怔,问她:“你怎么不睡?”
金宜兰只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心存着侥幸,只告诉自己是胡思乱想吓唬自己,牵强地扯了扯嘴角,“师傅,师傅睡着了?你怎么浑身沾血,是,捉了牛蛙回来吗?”
一粟攥紧了拳头,他不敢看金宜兰的眼睛,“他死了。”
“你别,别开玩笑了。”金宜兰嘴上说着不信,却仍忍不住推开一粟,冲进了屋,师傅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一般,金宜兰晃了晃他,还没说话,滚烫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涌,“师傅,别睡了,一粟又胡说了,你起来,起来教训他……”
床榻上的师傅并没有任何反应,他早已没了气息,体表虽是完好的,也没有明显的伤口,心口处却凹了进去,就像少了东西一样。
“别叫了,他已经死了。”身后传来一粟的声音,生硬又克制,“是我亲手取出了他的心脏,用探云手。”
“你胡说!”金宜兰终于想起了师傅说过的话,探云手用到了极致,也可以*人的。
终于,金宜兰仿佛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一般,捂住了自己的脸,试图用双手抹去不断涌去的眼泪,“为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一粟却什么也不肯说。
自打失去母亲起,金宜兰就以为上天一定是在弥补她,才让她遇到了师傅和师兄,让她重新拥有了一个家。可一夜之间,毫无预兆地,师傅没了,师兄,也不再有。
金宜兰颓然地垂下了双手,她看向一粟,少女的眼神一夜之间,仿佛变了一个人,她发誓一定要替师傅报仇,她要看看,一粟的心到底是什么颜色的,究竟白眼狼的心,是不是黑色的?!
她还记得一贯嬉皮笑脸的少年师兄,成了站在她面前那陌生嘴脸的青年,一粟嗤笑了一声,问她:“你凭什么替师傅报仇?凭你的功夫?”
金宜兰知道自己不是一粟的对手,一粟的探云手,已经练到了极致,所以他用探云手要了师傅的命。
“你不配叫他师傅,不配用探云手!”金宜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她强迫自己看清眼前青年的模样,一丝一毫也不要忘记,“总有一天,我会*了你。八年,八年后的今天,约你一战,我会要你的命。”
师傅给了她八年的家,她会用剩下的八年,拼了命地为师傅报仇。
“好,我等你。”
9
“啪嗒”一声,打断了金宜兰的回忆。而往后的八年,她下了山,有过一段时间的自甘堕落,为了生存,甚至入了大帅府,寄人篱下,做了他人的姨太太。
老贾调试好了得修阵盘,对谢栀道:“容与,布好了。”
金宜兰深吸了口气,她早已学会如何掩饰自己翻腾的情绪。
谢栀并未戳穿她,只是淡淡一笑,“金小姐请。”
得修阵盘中央燃香袅袅,金宜兰按照谢栀的示意,伸出指尖,抚触上那阵盘的木质纹理,她只觉得在触碰上阵盘的那一刻,指尖一痛,犹如针扎。
金宜兰的身形一颤,自己仿佛又站在了师傅的茅草屋前,对面站着的,是一粟。
只是彼时他二人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少女,一个是刚满二十的青年,而今,金宜兰早已是一身的窈窕曼妙,透出岁月浸染的风情,而对面站着的一粟的模样也有了些许的变化,但金宜兰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无比真切的过往再一次排山倒海地涌上了心头,金宜兰心中一恸,眼中一红,不由分说地当即像盘蛇弓身离弦一样凌厉地冲了过去,而对面的一粟的身子骤然回旋,四下生风。
高手的对决从来只在一瞬之间便已决出胜负,金宜兰手中淋漓,手心中的心脏还在跳跃,快得一粟甚至还未能反应过来。
她终于*了一粟,心中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只有无尽的悲凉,她听到自己笑了,可面颊却湿答答的一片,“如今你应该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出神入化的探云手。”
一粟捂着空荡荡的心口,身子无力地在金宜兰面前跪了下来,他的面上没有痛苦,抬头看着金宜兰的这一瞬,竟还笑了,“我知道,不就是小偷吗?”
从他这儿,偷出了一颗心。
10
金宜兰浑身颤抖,猛然醒过神来。周身,分明还是那个茶楼,对面坐着的,依然是谢栀,而自己却如同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一般,早已是泪流满面。
初见时,少年雄赳赳气昂昂地问她,“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出神入化的探云手吗?”
灰头土脸的小丫头不屑道:“切,不就是小偷吗?”
“我知道,不就是小偷吗?”一粟跪在她面前,笑着望着她。
两重声音在这一刻重合,多么地讽刺。
谢栀淡淡一笑,恭喜她,“这场对决,你赢了。”
“不,我输了。”金宜兰踉踉跄跄地起身,“他料准了我的每一步每一招,他知道该如何输给我,甚至,料准了我所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早已想好了该如何应答我。我走了。”
谢栀垂眸,饮了一口茶,“去哪。”
“不知道。”金宜兰摇了摇头,眼底的清冷早已不再,只有迷茫和一片惘然,“总之,我会离开西山,不再回来。”
“你可知今日之后,世人皆知你便是探云手的传人,”谢栀今日出现于此,与金宜兰隔着时空交战,不消一日,便会世人尽知,“你是取心*人的仇敌,死于你手中的人,他们的亲友正在重金悬赏你的人头。留在西山,你尚是大帅府八姨太,没有人敢动你。离开此地,难道你不怕死吗?”
谢栀所言并无半分讽刺的口吻,金宜兰也知他说的尽是属实。
“谢老板先前说了一句话,宜兰觉得十分有道理。”金宜兰忽然抬起红唇,露出了一抹笑,“江湖无非情仇二字,不是情,就是仇。我*他们,本是为了让一粟知道,我早已不是八年前的我。况且他们都是如一粟一般,是忘恩负义之徒,该死。*便*了,我是他们的仇敌,他们寻我报仇也是理所当然,若我因此而死,也算死得其所。更何况……他已经死了,我再也没有报仇的机会。”
也再没有见他的理由。
金宜兰在经过谢栀身边时,脚下忽然一顿,谢栀此刻虽尚能与她闲谈,却掩不住他面容的疲惫苍白,金宜兰忽然笑了,笑得十分明艳妩媚,“先生方才问我怕不怕死,于我而言,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倒是您,谢老板,活得痛苦吗?”
大约活得痛苦之人,都想从别人身上也看到一样的痛苦。
谢栀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应答金宜兰的问题。
11
“容与,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事实呢?”老贾的话虽不多,且看起来是个憨厚的糙老爷们,但却是个实打实心思细腻的人,他很符合时宜地转移了谢栀和阿狸的注意力。
谢栀闻言,抬眸,思绪似又飘得远了。
手持扫帚的扫地僧在谢栀面前低语,“我欠一个人一场对决,唯愿这场对决后,她能过好自己的日子。”
谢栀开口,一语道破玄机,“你*师傅,是为父报仇,她*你,也是为父报仇,皆是情有可原。”
我喊了8年“师傅”的人,原来是抛弃我娘俩的亲爹。
扫地僧一怔,随即也释然了,“果然没有什么是能瞒得过您的。探云手绝非世传小偷小摸的雕虫小技,真正的探云手,用到了极致,便是无敌的*人功夫。”
一粟的父亲是探云手秘籍的传人,师傅年轻张狂,野心勃勃,为夺探云手秘籍,*了一粟的父亲。彼时一粟尚且年幼,一念之仁,师傅没有斩草除根,反而将他带在了身边。
直到后来有一日,师傅带着他去了红窑,说是要找一个女人,一个师傅年轻时曾许诺,待他日学有所成,在江湖上有一席之地,便要回来带她走的女人。他们去了红窑,才知师傅要找的人早已香消玉殒,只留下一个孩子金宜兰,被赶出了红窑。
祸起探云手,探云手用到了极致,是可以*人的。一粟从未忘记自己才是探云手的传人,他用极致的探云手,结束了师徒间的恩怨情仇。为了练成真正的探云手,一粟走了些捷径,他本就身子不太好,又因此受了重伤,一粟知道,他熬不了八年。
谢栀对他淡淡一笑,应诺道:“我有时候,也会管一些闲事。”
谢栀缓缓收回视线,阿狸正好奇地盯着他,谢栀抬手揉了揉阿狸和小狐狸的脑袋,口中是回答老贾的话,“至少让她拥有一个好父亲吧。”
“可她是大帅府的人,就这么让她走了,回头找我们要人咋办?”
阿狸快人快语,不想却将谢栀逗笑了,谢栀继而是一脸的困惑,困惑得十分坦然,淡淡然道:“她有手有脚的,行动自如,为何要找我要人?”(原标题:《三教九流:探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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