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网·纵相新闻记者 林怡龄
八岁小女孩楚娅正在河边戏水,当天,她的丈夫去世了。懵懂的她并不知道,命运从这一天起将再次被改写。
那天夜里,昏暗的烛光下,父亲向楚娅道出了实情:
“你还记得自己结过婚了吗?”
“不记得。”
“你的丈夫死了,你现在是寡妇了。”
“我要做寡妇多久呢?”
房间里,父亲陷入了沉默。次日一早,剃光了头发,换上白色纱丽的楚娅,被送到了恒河边的“寡妇之家”。这身装扮,将伴随她直至去世。而乞讨和被逼卖淫,亦是 “寡妇之家”的日常。
这个发生在1938年的故事,出自2005年的印度电影《月亮河》。
《月亮河》(又名《水》)剧照。图源:Rotten Tomatoes
素有“月亮河”之称的恒河缓缓流淌,平静且神圣。但在电影里,它将印度撕裂成了两个世界:在河的这边,寡妇们被禁闭在寺院这个封闭的世界里,情爱权利被宗教传统剥夺;而在对岸,居住着拥有高级宗教身份,却不受宗教以及道德信条约束的贵族和神职人员。
恒河边女主人公以死抗争的故事残忍哀伤,但现实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今天的印度,有着4000万左右的寡妇。其中不少人仍过着电影里的生活:一些人可能三四岁就已结婚,年纪轻轻便成为寡妇。曾经,印度的童婚现象十分普遍。1978年,印度政府把男女婚龄提高到21和18岁 ,但在许多山区,童婚依旧存在。
寡妇们的精神一直被沉重的宗教道德枷锁所束缚。对于社会而言,她们已经随着丈夫去世而“消失”。无论年幼年长,大部分人都将在被抛弃后,来到“寡妇之家”度过余生。
62岁的寡妇达西(Sushila Bala Dasi)止不住地大声啜泣。去往沃林达文的火车“咣哧咣哧”地摇晃着前行,达西望着车窗外的风景,泪水已模糊了视线。跟达西一样,不少无奈绝望的寡妇选择来到沃林达文,希望献身神灵以此得到内心的救赎和慰藉。
流落圣城,抱团取暖距离印度首都新德里150公里处,便是沃林达文小镇。
清晨五点半,微弱的光线将夜色沾染成了深蓝,沃林达文微凉的空气里夹杂着泥土和牛粪的味道。
太阳刚从地平线上探出头,沃林达文的寡妇们便穿过巷子,小心翼翼地绕过水洼和牛粪,她们要赶早喝到一天中的第一口热茶。这些热茶,由义工们每天早上熬好,在路边提供。
白天,小镇街道上熙熙攘攘。混杂在人群里的寡妇总是最容易被辨别出来:她们身穿白色纱丽,有些人在沿街乞讨。
一些寡妇在沃林达文的街道上乞讨。图源:纽约时报
人口只有十几万的沃林达文,是印度教重要神祗克利希纳童年生活的小镇。当地人为此修建了超过4000所供奉克利希纳的庙宇,吸引着来自各地的朝圣者。小镇上的人们,嘴边总是挂着克利希纳和他的恋人拉塔的爱情故事。这两个永远连在一起的名字,被所有朝圣者记在了心里。
然而,这个“神”气十足且浪漫的小镇,却充满了悲剧色彩——外界更多称它为“寡妇之城”,因为这里住着超过6000名寡妇。
沃林达文成为各地寡妇的聚集之地可追溯至500多年前。当时,一些寡妇来到这里想要安顿下来,并自愿终身侍奉克利希纳神。久而久之,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此。她们当中,也不再全是自愿侍奉神灵,更多的人因为被抛弃而来到这里,慢慢地形成了今天的规模。
尽管印度的寡妇群体庞大,但目前,她们仍然是被边缘化的群体。
马赫什瓦里(Nirmala Maheshwari)在丈夫去世后地位一落千丈。
“他们认为我是一种负担。”她的儿子和亲戚都想饿死她。因为在她家人眼里,她已经失去了社会价值。
马赫什瓦里一家住在离沃林达文不远的小城里。几年前,丈夫去世后,马赫什瓦里就被关在一个房间里,偶尔才能吃上一口饭。孙女推她,儿媳拿棍棒威胁她,家人都在抱怨,她是这社会的“危害”。
事实上,印度女性一旦丧偶,社会地位就会从“她”沦为 “它”。在旁遮普邦,寡妇甚至被称为“randi”,意为“妓女”。显然,这涉及的已经不只是语言的问题。
在印度教传统观念中,寡妇被认为是不吉利的。这也是她们被禁止参加某些宗教仪式和婚礼的原因。与此同时,她们也无法穿戴五颜六色的纱丽和珠宝,并经常被迫剃光头发。
除了传统观念的压迫,许多寡妇根本无法养活自己,只能依赖孩子。这导致在某些情形下,母亲成为了一种负担而被抛弃。
一位叫SridharC的网友在社交网络上讲述了他母亲的故事:我的父母受过高等教育。后来,母亲曾反复告诉我,她不想成为寡妇。最后,她在父亲去世前几年就离世了。除了担心经济问题之外,母亲最讨厌的是与之相关的社会耻辱。
备受虐待的马赫什瓦里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她最终在哥哥的帮助下逃脱,但他不会收留她。
马赫什瓦里(中间)在Krishna Kutir参加一个工艺品研讨会。图源:纽约时报
因为依照印度教传统观念,丧偶的女人只有三种归宿:嫁给亡夫的兄弟、为亡夫殉葬、在寡妇院里消磨余生。现在,寡妇已经不用再为亡夫殉葬,但她们的人生之路,依然十分艰难。
在印度一些偏远的地方,那里的寡妇无论是出于自愿还是迫于观念,依旧在恪守着规定。而旁遮普邦的人通常会安排寡妇嫁给已故丈夫的兄弟,因为他们认为这是避免寡妇被强奸的一种方式。
马赫什瓦里选择了第三种归宿。来到沃林达文的一所“寡妇之家”——Krishna Kutir的第一天,马赫什瓦里就被其他人团团围住。她们凑到她的身旁,安慰着她。在生活上遭遇困境的寡妇们,都祈求能在圣城沃林达文找到救赎和解脱。
生活在寡妇之城鼎盛时期,约有超过15000名寡妇居住在沃林达文,其中有许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妇女。
寡妇在圣城的每一天,始于早上四点。之后她们去寺庙,祈祷至10点结束,随后回到庇护所休息。两个小时后,她们开始准备午餐。午后是个人时间,她们看着电视互相交谈。时光就这么被消磨过去,未来的日子里,这一切又将循环往复。
寡妇们在庇护所里看电视聊天。图源:印度报
但大多数贫穷的寡妇无法如此轻松地度过余生,她们甚至连庇护所的房租都交不起。
据BBC报道,印度所有60岁以上的寡妇,都有资格每月获得一小笔不到5美元的养老金。但由于多数人是文盲,她们没有自己的银行账户或是不会操作。即便有个人账户,单靠每月不到5美元的养老金,根本无法生存。
Krishna Kutir里住着的多数寡妇来自印度东部贫穷的农村,她们不得已通过其他方式换取金钱或食物。
在沃林达文随处可见的庙宇里,许多贫穷的寡妇并肩坐在地板上吟唱赞歌。她们经常一唱,就是三四个小时。持续的赞歌能让静修所保持神圣,但这份本该是信徒和祭祀人员的工作,现在已经被这些寡妇所承包。因为她们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换取热食,或者是睡垫。
年过60岁的戈文达来自1000多公里外的西孟加拉邦,她已经记不清在沃林达文居住了多少年。但成为寡妇前的生活,依然历历在目:她从小在加尔各答附近的一个村庄里长大。婚后第二年,她的丈夫就因肺结核去世了。
随后的三十年里,戈文达不得不在丈夫家里辛苦劳作,希望能有理由留下来。但最终,她还是在某个平常的一天,身无分文地踏上了前往沃林达文的火车,成为那6000名寡妇中的一员,与夫家彻底断绝关系。
到达沃林达文之后,戈文达将自己的姓氏改为了“达西”,意为“奴仆”,以此表示要终身诚心地侍奉神祗。每天清早,戈文达总是与同伴一并前往距离住处1公里远的寺庙,唱诵赞歌。晚上睡觉前,她们还要再重复一次,每次花费3个小时。
通过这份工作,她们每月可以从庙宇获得约2.7美元的补贴。有些寡妇如沙柯蒂则一天唱诵赞歌两次,每周四次,可赚20美分和换取一碗米饭。但这依然是杯水车薪。
寡妇们在Krishna Kutir附近的寺庙里祈祷。图源:纽约时报
而对于那些缺乏教育或者无法靠唱诵赞歌挣钱的寡妇们来说,在街头向朝圣者乞讨,便是生活补贴的主要来源。甚至一些寡妇会自愿或者被迫转向卖淫以求生存。
97岁的卡纳克拉塔,过去常常在寺庙里唱歌。当收支平衡无法达到时,她不得不开始乞讨。“我每天都会坐在不同的寺庙外,这样人们就不会认出我了。”她说,“我们总是很穷,但我以前从未祈求过帮助。”就这样,卡纳克拉塔记住了当地84座寺庙的名字。
“寡妇之城”里悲剧式的生活,引发了外界愈来愈多的关注。2005年,身居美国的印裔导演曼德拉亚尔,曾以此为素材拍摄了影片《白色彩虹》。电影以一位年轻寡妇莫西妮•吉里的真实经历为原型,讲述了四位不同年龄的寡妇被夫家抛弃到沃林达文、受到犯罪集团威逼而奋起反抗的故事。
寡妇之城里的挣扎2013年,现实世界中的反抗在沃林达文再一次上演。
当时,苏拉布国际(Sulabh International)的创始人Bindeshwar Pathak在印度教重要节日——洒红节来临之际,鼓励寡妇们做回自己。“如果丈夫去世,女人就会失去一切……她甚至不能唱歌或跳舞。我觉得是时候打破传统,鼓励寡妇庆祝洒红节和灯节了。”他说。
Pathak的举动,一时间在国内舆论哗然。一些人坚决反对寡妇们参与庆典,但更重要的是,现在整个国家都知道了沃林达文的寡妇也参与了节日庆祝。这场小型的抗争,最终引发了一场关于改善寡妇生活的全国性讨论。
2018年2月27日,沃林达文成千的寡妇参加胡里节庆祝活动,上演色彩大战。
实际上,就在抗争的前一年,印度最高法院已经注意到了沃林达文寡妇的情况。它裁定政府必须为这些人提供食物、医疗和住所。也是从那时起,“寡妇之城”有了新变化,一些政府项目被引入到沃林达文。
2018年,占地1.4公顷、耗资约80.1万美元(包括土地成本)的Krishna Kutir投入使用。Krishna Kutir是沃林达文最大的一间政府建设的庇护所:共有100间房屋,可容纳1000名寡妇,并且设有坡道、电梯和其他设施以满足老年人和特殊人群的需求。此外,该庇护所还配备了两个药房、一个现代厨房和技能培训中心。
一些公益组织同样参与其中。在改善寡妇生活环境的同时,技能培养成了政府或组织的另一项重要任务。缝纫、扫盲、制作花环和装饰盒,寡妇们希望通过掌握这些技能能回归正常的社会生活。而印度政府也在采取积极措施,将她们安排到服装厂等地方工作。
2013年,沃林达文里的寡妇们在缝纫衣服。
当马赫什瓦里走进庇护所时,她的悲剧人生也由此改变了。Krishna Kutir令她震惊,“这里有很多床位,还有游泳池、免费的食物和医疗。”以至于当她的儿子想要带她回去时,马赫什瓦里哭着请求工作人员帮她拒绝,因为她不想离开这里了。
最近几周,马赫什瓦里变得光彩照人。在7月份的一个宗教庆祝活动上,她头戴着鲜花参加了仪式。同伴们在房间里、在走廊上、在游泳池边翩翩起舞,她们大声歌唱。Krishna Kutir里充满着欢声笑语,寡妇们长期的内心压抑在此刻得到了释放。
那是马赫什瓦里最喜欢的一段记忆。“绝对的自由!”她兴奋地说道。
不过,有一些新来的寡妇并不喜欢这座远离沃林达文中心的庇护所,因为这意味着她们去祈祷要花很长的时间。而且她们远观Krishna Kutir觉得那像是一座监狱:四周都是高墙和铁丝网。尽管这是为了防止猴子破坏太阳能电池板而设的。
75岁的卡莉·达西则一直希望能与家人和解:“我想回到儿子身边,这是我作为一个母亲的职责。”她于去年回家,但积蓄很快就被儿子花光。她又不得不在街头乞讨。好心人发现后帮卡莉买了车票,将其送回沃林达文,但她的心依旧在儿子身上。
75岁的达西一直想回到原先的家里。图源:纽约时报
104岁的Lalita Adhikari同样有着回家再返回沃林达文的经历,但她可能不愿再提起了。
2015年,她被儿子带回家,同样遭到了忽视和抛弃。最终,她回到沃林达文。在庇护所里,她呆呆地望着墙壁。被接回家的那段记忆,似乎已经从她脑海里消失,亦或是她不愿意再回想了。
沃林达文里的寡妇,命运是相似的,但悲剧人生中的生活,却各有各的不同。如今,在一系列公开请愿和法院裁决的推动下,政府和公益团体已投入数千万美元来解决寡妇的生活状况。
尽管这一切都进展缓慢,但幸运的是,生活环境在改善,人们的观念也在慢慢发生变化:有些寡妇已经可以选择留在家人身边,同时给家庭带来双份收入。网友Marilyn O’Leary在社交媒体上写道:我的奶奶是印度人,1968年丧偶成为寡妇,但她一直备受她的孩子尊敬和爱戴。在她看来,年轻一代的观念或许更容易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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