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浪浊 13
一吃过晚饭,穿着短裤,把蛤蟆夹搭在肩上的宝华、老贱、五根、土根和石生几个人,就借口去河里洗澡,做地下工作似的,三三两两地往村外走;春香用脸盆盛了换洗衣物,也神神秘秘地向河边走去。
皎月下的码头,老樟下静静地拴着老柳的船;清清的河水,映着月光,碎银般漾动。离码头五六十米开外的小溪边,两排街道似的破旧的木房子,仿佛“惯看秋月春风”的老人,在月辉下静穆着:沿小溪一侧的木房子,如今做了生产队的粉干厂;另一侧的木房子里,靠琴江河外侧的一间是寡妇叶秀莲的代销店,里边的两间住着撑船的老柳。
一更里,姐在房,
姐在房中啊绣鸳鸯。
手拿花针穿绒线,
手拿绒线眼刮(用眼睛传情)郎,
双眼刮郎啊进绣房。
二更里,姐在房,
……
吃过晚饭的老柳,将月光挂在小溪边的柳梢,独自坐在柳树下的石凳上,赤膊的脊背靠着柳树,一边拉着勾筒,一边忘情地唱着赣南情歌《十更里》,思绪沉浸在古朴而冶艳的岁月里。
古时的琴江是一条黄金水道,食盐、海带、羊油、洋布、马灯、铁线、铅笔、小刀、发卡、绣花针……从赣州经由于都、宁都运抵石城;石城的土特产,通天岩茶、小松白莲、横江毛边纸、龙岗砚台……通过赣州运往全国,运往东南亚,运往世界。虚荒坝地处琴江河出石城的门户,因其半岛型的地廓使琴江在此形成一个巨大的拐弯,造成船家“朝喝虚荒水,夜吃虚荒茶”的怪象——上下行,特别是上行的船只,早晨从虚荒坝的下侧出发,经由一整天,绕过半岛,黄昏到达虚荒坝的另一侧——成为琴江水道上诸多“驿站”中最为炫目的船埠:白天,虚荒坝的码头靠满了大大小小的船,搬运货物的挑夫蚂蚁般穿梭;夜晚,街道一样的木房子里,酒肆酣歌,赌场笑骂,春坊鸳梦,通宵达旦。——自从1958年修公路,这条繁荣上千年的黄金水道就慢慢衰落;而今,已不再有运输货物的船通行了。
老柳本于都人氏。父亲替人掌船,在此流连烟花,竟与烟花女子秀娘相好,生得一子,即如今撑船的老柳。父亲不慎洁身,烟花纵日,酒肆酣宵,三十出头便魂归虚荒。烟花女子,浮萍逐水,本无家的着念,草草送走老柳的父亲,秀娘就转身投抱,纵欢红尘,并无心挂念儿女。老柳十几岁便浪荡江湖,仿佛一只野生鸬鹚,觅食水船之间;如今年已四十开外,孤身一人,并无家室。
“姐在房中啊绣鸳鸯。”躲在老柳身后的老贱他们的齐声接唱,并没有让老柳大吃一惊。“都来啦。”老柳欣喜着说,“鱼我都剖好啦。凌霄没来?”“他在记工分。”老贱回道,“记好了工分,他跟正多一起出来。”宝华问道:“拿好酒了么?”“粉干呢?”五根紧问。“看你们,饿鬼样!”老柳笑着说道,“放心!全给你们准备好啦!”
“走,我们到河里游泳!”宝华倡议道,“反正凌霄没那么快出来,春香也还在洗衣服。”
“好!洗澡去!”大家说笑着向河边走去。快到码头时,五根示意大家立住,他用右手食指竖在嘴边,发出“嘘——”的声音,轻声说道:“我们扔个石头到春香洗衣服的河里,吓她一惊!”“不行!”老贱厉声斥住,“人吓人,没药医。人家女人家,又是晚上,这玩笑不能开!”“做事要做长命事。老贱说的有道理,不能开这种玩笑!”土根赞同道,“我们干脆大声喊起来,省得悄悄走近时吓春香大吃一惊。”“喂——”“琴江河——”“我们的大黄鲶!”“我们的八根须!”“我们的水狼蜂!”“我们来啦——”……老贱一群人,一面歇斯底里地喊着,一面一个接一个地往河里跳。
老贱故意绕到春香身边往水里跳,落水时两手猛力往后一划,浇得春香一身的河水。“死老贱!”春香嘻嘻嗔道,“我煎半生不熟的鱼让你吃!我放一罐子的盐咸死你!”老贱也不顾春香的嗔怒,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等春香把身上的河水抖落干净时,他已从几十米开外的河心露出头来。他一边踩着水,一边招呼着同伴:“喂——宝华!喂——五根!我在这——”
宝华、老贱、土根和石生几人踩着水,聚在河心,一会儿说笑,一会儿在身上搓几把,间或又向同伴脸上击去一撮清水,好不开心。“你看五根那个旱鸭子!”宝华左手叉开五指在湿漉漉头发上一耙,“只敢在岸边滚两滚。”“喂——,五根!你冇长卵坨咪!”老贱大声喊道,“快钻到春香的裤裆里去!”“臭老贱!水猴子!”五根在浅滩回敬道,“你长卵坨啦!你去舔春香的!”
一听到卵坨,春香胯下便水水的。她想起白日里,水猴子老贱裹在被水浸湿的短裤里的鸡巴,好像一支短枪,多诱人啊。这人怎么啦?分明凌霄很喜欢我,我为什么不可以好好去享用呢?要人不是人,像鸡,像鸭,像猪狗畜生,最好像树林里的小鸟,肚子饿了就去摘树籽吃,吃饱了就唱歌,想和哪个男雕子就和哪个男雕子,不分你的、我的、他的,多好啊!要是根水……春香感觉几个男人喊的越来越流,就慌里慌张地端了脸盆,向老柳的木房子走去。她又想不能就这样便宜了那几个毛小伙,于是又折回身,把几个男人的换洗短裤通通卷走。
将月光挂在柳梢的老柳,又忘情地沉浸在他的王国里。春香原想先回去准备好作料,先把鱼煎一下,等凌霄出来时,只要把鱼和作料合在一起焖一下,可以节省一些等候的时间。她远远听见老柳动情的歌声,不忍心打断,就在离木房子十几米的小土堆上坐下来,听老柳唱他的《十更里》。
四更里,姐在房,
姐在房中啊脱衣裳。
上身脱开高山雪,
下身脱开瓦上霜,
好比白马啊上战场。
……
十更里,姐在房,
姐在房中啊伤断肠。
黄鲶生鳞马生角,
铁树开花水倒流,
阎王收你呀再分手。
在老柳歌声的牵引下,春香徜徉在自己瑰色的世界里:她和凌霄手拉手,嬉逐在一个开满映山红的山坞里。初夏的阳光暖暖地照耀着,映山红在太阳的光辉里氤氲作绚丽的霓霞,清泉在小溪里哗哗地流,粉妆的小鸟在映山红花枝间纵情和唱……嬉逐间,他们来到一个山门前,看着山门上的匾额,凌霄温情地对她说这是“杜鹃里”。他们携手跨进山门,山门却从他们身后立时消失。他们回头看时,看不到刚刚跨过的山门,也不见了来时的路径,再互相看时,发现对方都化作了一只锦色的小鸟。它们在映山红的霓霞里雄飞雌从,在映山红的霓霞里讴歌爱情。许许多多的粉妆小鸟惊慕它们的美丽,纷纷在它们间选择异性献媚求爱。但它们的爱情,海枯石烂,坚贞不渝。它们造爱时,许许多多的献媚求爱没有成功的粉妆小鸟,统统躲进它们附近的花枝间欢歌爱的旋律。有一只小鸟,带着一丝的嫉妒试图*扰它们,却立刻遭到众鸟的谴责围攻。在杜鹃里的王国中,*扰同伴造爱,是不道德的,是人人都可以指责批判的。
“春香,把短裤给我们!”“春香,我的姑奶奶,求你啦!”在宝华撺掇加威逼下,只穿了一条湿漉漉短裤的石生和五根,学着电影里解放军的样子,把身子潜在春香身后壕沟样的一个土洼里,苦苦哀求道。他们的哀求声,把春香从杜鹃里的王国中拽回到虚荒坝的码头边。春香故意装作没听见,借着拢头发的由头,扭转身往后一瞥,月色下,看见从土洼里长出来的两只脑袋,湿漉漉的头发映着皎月,像镜子一样灼人,却魔术一般将脸面隐去。“嘻——”春香得意地闪过一丝笑,却抿了嘴,把得意压住,用两手托住下巴,装弄出认真地听老柳唱情歌的神情。
石生和五根无奈地溜回码头,宝华急切地问:“发现短裤了吗?藏在哪里?”“在她的身兜里。”五根用一种你们惹事你们想办法的神情回道,话里带着一丝埋怨。“我来!你们想办法吸引她的注意力,我悄悄爬到她身后,突然把短裤抢回来。”老贱一边说,一边起身要走。宝华一把将老贱拉住:“这事最好智取,不能蛮干。……你们说,春香最怕什么?……女人在晚上,一是怕鬼,一是怕蛇。……假如我们喊有鬼,一是这么好的月亮,一是有这么多的人,可能吓不到她;那我们就借口说有蛇。我们一边喊蛇来了,一边装作被蛇追赶的样子,一起向老柳的木房子跑。”“好!”大家高兴地赞同。“那好。我叫一二,大家就同时大喊蛇精来啦,同时往里跑。”
宝华发令道,“一二!”“蛇精来啦!”“快跑啊!”“千年的老蛇精从码头上上来啦!”“再不快跑就没命啦!”“老贱,你们不要扔下我啊!”……在老贱他们瘆人的喊叫里,春香呀地一声尖叫,撒了腿向老柳的木房子疯跑。老贱捡起春香扔在地上的短裤,对着宝华他们奚落春香道:“宝华,千年的老蛇精还在追我们吗?”宝华他们领悟老贱的用意,你一句他一句,大声地搞笑起来:“千年的老蛇精怕吓着春香,上了个岸,马上就回去啦!”“早晓得有仙姑帮我们抱住短裤,不会被露水打湿,我们就该多在水里游一会。”“你这个狗咬吕洞宾家伙!人家春香好好帮我们护着短裤,你却拿蛇精吓唬人家!”……大家开心地说笑着向河边走去,老贱赞道:“宝华,你的神机妙算真是赛过诸葛亮!”
凌霄记好工分,正要和张正多往村外走,张正多却忽然想起应该带好手电筒,就对凌霄说道:“走,我带你去上屋看看,顺便回家拿电筒。”凌霄一面跟着正多向上屋走,一面疑惑地说道:“这么好的月亮,怎么还要手电筒?”“你不晓。乡下蛇多。我们这里有金环蛇、银环蛇,非常毒。人被它咬了,对时(24小时)不用药,人就没救了。……去年,夏天里看电影,五根就被银环蛇咬了。幸亏德卿叔的蛇药好。……夏天晚上,这种蛇喜欢在路边乘凉。人一踩上它,它就反咬你一口。……以后,夏夜里走路,你千万要小心!”
凌霄尾着正多跨上三十余级的曲折台阶,看见月色里矗立着两块巨型条石,条石三周一个“?”型村落就坐在山坞里:居中一溜房子,中间是张家厅堂,两侧住着阔嘴老张和粉干师傅张河水家;厅堂右侧一溜平房,很短,背靠矮山,是张石城和另外两户人的家;厅堂左侧,一溜楼房、平房错杂的房子,一直从厅堂延至三十余级的台阶边,胖嫂叶秀莲的平房隔着三五十米宽的小坪正好和张石城家对门,正多家邻着胖嫂,舍门正好向着那两块巨型条石。
凌霄看着月色里矗立着的两块巨型条石,问道,“那是做什么用的呀?”“那是贞节牌坊。”“贞节牌坊又是干什么的呀?”“你等等。……”正多走进牌坊边的一条舍子——正多的家就在这条舍子里。正多有个叫禾秀的妹妹,他们的父亲张五祥,眼睛不好使,看东西时须聚拢眼廓凑得很近,爱用“吊……吊该给”口头禅,被虚荒人送绰号“老跂” ——不一会,从家里拿出手电筒,一边往回走,一边说道,“说来话长。我有一个三婆太,还不到三十,三公太就得痨病死了。听长辈说,三婆太长得很漂亮,村里的男人很多人都打她的主意,隔三差五地就有人去*扰她。三婆太没读过书,但很懂守妇道的道理。……每天晚上,即使是夏天晚上,都早早吃晚饭,早早关好房门,带着我的五叔——石城叔的爹,早早的去睡。……我的大公太担心她难守住妇道,最终做出伤风败俗的事,就找了个经常在码头上来去的有钱的船东,想把我的三婆太嫁出去。……事情都谈得很妥了,我大公太都已经把三块光洋得上手了……就在过门前两天,我大公太把改嫁的事跟三婆太说,好让她有一点准备……我三婆太听到让她改嫁的事,十分平静,甚至看上去有几分高兴……就在出嫁前的头一天夜里我大公太暗喜的时候,我三婆太上吊了。这个贞节牌坊就是给我的三婆太立的。……前年,伍昌根领着一群戴着红袖标的年轻人来虚荒坝破四旧,要砸了这贞节牌坊。我的五婶,也就是虚荒坝人称作刀子嘴泼妇的石城嫂,死活不让砸。但她单拳难敌四手,阻挡不住那群戴红袖标的年轻人的狠砸。最后,我五婶舍命抱住这竖着的条石,屁股坐在这石门坎上,才留下这两块竖着的条石和一块石门坎。”凌霄静静地听着张正多讲完凄美的故事,问道:“牌坊上是要刻字的,你记得牌坊上刻的字么?”“当然记得。‘贞德流芳’。那块刻字的眉石断作两节,被人垫了石头放在橡树下当凳子坐。”
凌霄和正多快走到老柳的木房子的时候,看见老柳一边拉二胡,一边教老贱、宝华他们唱《十更里》——
索啦索米,一更里;索索啦来,姐在房;来多啦索啦多啦啦索索,姐在房中啊绣鸳鸯;米米索啦啦索啦索米索米,手拿花针穿绒线;米米索啦多啦索索索啦来,嘴咬绒线眼刮(眄)郎;来多啦索啦多啦多啦啦索索,双眼刮郎啊进绣房。
二更里,姐在房,姐在房中啊烧宝香。手拿宝香千千拜,拜得日短夜又长,日短夜长啊好连郎。
三更里,姐在房,姐在房中啊割(兑)酒酿。贪花郎子莫饮酒,饮酒贪花损坏郎,害娾亲哥啊命无长。
四更里,姐在房,姐在房中啊脱衣裳。郎身脱开高山雪,妹身脱开瓦上霜,好比白马啊上战场。
五更里,郎要归,双手牵住啊郎衫尾。山中也有雕鸟叫,家中也有凤凰啼,鸡啼三遍啊叫郎归。埋牢鸡,倒灶鸡,冇到半夜打乱啼,害娾亲哥行夜路,一步高来一步低……
凌霄听得入了迷,思绪流连在民歌所描述的古朴而冶艳的境界里:春风和煦,暖阳丽日,四野里满是红的桃花、白的李花、金黄的油菜花;年长的大叔,耄耋的阿婆,垂髫的童子,齐聚村郊,在喧阗的锣鼓里,坐花吃茶,倚柳飞觞;穿着古装的俊男靓女,两两结对,手携着手,徜徉在怀春的季节里,唱着艳丽煽爱的情歌,纵意地挥斥青春的激情。
六更里,天大光,手拿钥匙啊开笼箱。尖尖荷包取一只,圆圆花鞋取一双,打扮亲郎啊转家乡。
七更里,同过河,郎骑白马啊妹骑骡。郎在马上叫亲妹,妹在骡上叫亲哥,两人情义啊同过河。
八更里,同过江,一百鹭鸶啊五十双。鹭鸶单打长流水,老妹单打少年郎,少年郎子啊情义长。
九更里,同下州,两人情义啊几时丢。黄鲶生鳞马生角,铁树开花水倒流,阎王钩你呀再来丢。割掉脑盖还有颈,割掉心肝还有肠,五马分尸啊要连郎。
十更里,上了当,麻绳绑在啊肩膀上。短刀铁插满身打,打断骨头一身伤,两人情义啊泪汪汪。
“太好听啦!”站在远处的凌霄,听他们唱完一个段落,高兴地对老柳他们说,“老柳,你二胡拉得真好。什么时候向你学拉二胡。”“好!”看到凌霄来了,老柳非常高兴,“只要你想学,我天天教你。除了《十更里》,还有好多采茶曲子,……这些曲子现在不能唱,你晚上的时候出来,我悄悄地教你。”后半截话,老柳是凑在凌霄的耳边说的。宝华总喜欢充老大角色,看见凌霄和正多到来,忙吩咐道:“老贱,你去看看春香煎好鱼了吗;五根,你和土根、石生去摆好碗筷。凌霄,正多,来,我们先条石上坐一下。”
凌霄没在条石上坐下来,他背着手,立在柳树下,眺望不远处的那座叫不来名字的小山,细望里依稀辨得崖松掩映下名为“金晖国”的舍利塔,推想那座山应该就是蹴云庵所在的那座山。那山并不高峻,临溪的一面却刀削一般陡峭,——白日里,可见层层叠叠的丹霞崖壁。宝华他们静默着,小溪轻柔地哗哗作响,蟋蟀们绵密不绝地轻吟,在这样的背景里,青蛙仿佛打着蝴蝶结和穿了艳丽连衣裙的男女高音,或独唱,或对唱,或合唱,恰如一出天籁的交响。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月华静静地挥洒。这样的虚荒坝多美呀!在这样美丽的自然怀抱里,居住着那样一群人,他们自然,亲切,好客,快活,勤劳,有着建设美好生活的执着憧憬:这不就是现实里的世外桃源么!在赣州,在登上送他们去下放的汽车前,他曾为自己担心,甚至流泪;现在,他明白,在赣州人的美好之外,还有许多人美好地生活着。皎洁的月儿,照着虚荒坝,也一样照着赣州城。下放虚荒坝,已有一个多星期了,在这样的夜里,他第一次想起为了能留在赣州城而不惜与他们决绝的母亲:她在他父亲被划为右派的时候就开始高攀市革委会当红人物吴大为主任;后来,为了不让他们的存在干扰她的私秘生活,就借吴主任的权力,跟他父亲办了离婚手续,并把他们全家下放。
“凌霄、老柳、正多,”老贱大声地喊道,“吃鱼啰!”
凌霄被老柳、正多推让着走在前面。凌霄走进老柳的木房子,看见春香在老柳的炉子上忙活,轻唤了一声“春香!”;春香也不应声,只是侧了头,送过去一缕深情而勾人的微笑。走在老柳身后的正多,看着春香闪给凌霄的微笑,心里掠过一丝醋味:他并没少给春香献殷勤,但似乎从没得到过这么勾人的回报;自打第一次看到被安排在春香家的凌霄,他就明白,春香属于凌霄。
凌霄粗略地打量一番老柳的木房子:里外相通的两间木板房,里间是老柳的卧室,一张用两条长凳搁松木板、四角四根竹竿顶蚊帐凑合成的床以外,几乎没有别的物件,因而,木板房虽说狭仄,仍显得空荡荡;外间除了做饭的炉锅外,一张本色的苦楝木小方桌算是最豪华的家具,此外是一把小松树煣成的椅子、两条小单凳。六七个人围着小方桌,老柳坐椅子,凌霄和正多各坐了一条小单凳,老贱从屋外抱进两截作柴火的松木墩,一截给宝华坐,一截留给自己,其余三人就只好站着。六七套碗筷形制各异,那是上次老贱捉到鱼的时候,各人偷偷从家里带来凑拢的。
简陋的餐具并没有影响他们吃鱼的快活。老贱拧开老柳从寡妇叶秀莲的代销店赊来的八毛钱一瓶的章贡酒,除凌霄仅要了一小口外,匀作六份,第一圈倒过后,他对着煤油灯估摸了一下玻璃瓶里还剩的烧酒,再依据第一圈倒酒的多少,酌量增匀,——这样,大家的碗里就有了差不多均等的半碗酒。最年长的老柳端起酒碗顺时针晃了一圈,示意大家喝酒,大家端起酒碗啜了一小口后,鱼宴就算正式动筷了。第一碗上来的是辣椒佐八根须煎茄子,六七个好久没沾过鱼肉荤腥的男人,就像久旱开裂的土地吸食甘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眨眼工夫,满满的一钵子就不见了。
“咔——,咔——,哦——”五根被鱼骨卡住了喉咙,用手抵住喉结,死力地“咔”着。“牢里放出来的一样!”“还是过年的时候沾过肉星,哪里不像牢里放出来的一样!”“哇!好鲜甜的茄子八根须哟!”大家落井下石一般奚落着。“咔——”五根用白眼珠子瞪着大家,“咔——”老柳立起身,拿了一只碗舀了半碗水,向屋外走去。“五根,有救啦,又可以吃鱼了。老柳给你‘九龙下海’了!”老贱边说边往屋外追去。
老柳来到屋外柳树下,面向东站立,微眯双眼,左手把水碗端在腹前,一边嘴里默念“佛力佛法东流水,夜叉吞饿鬼,铁锁把喉咙,万位化为水。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尽!”一边右手食指在水碗内壁顺时针划一圈半,再从中间横过水面,食指触到碗壁后,稍稍提起,然后往碗壁上一点,就像划英文大写的“Q”,然后再加一点。老贱估摸老柳划好神水,就跑过去接过水碗,急忙给五根送去。“老贱!”老柳赶忙补充道,“叫五根要一口喝掉。喝掉后你问他‘不会啦’,他就要大声回答‘不会啦’。”五根接过碗,“咕”一声咽下小半碗水;“不会啦?”“不会啦!”也真个神奇,这左道旁门的“九龙下海”的小半碗水,竟让把在五根喉咙的鱼骨变作柔柔的面条,软软地滑下食道。凌霄疑惑地盯着五根,见他舒服的叹了一声“哎呀”,便问道:“真好了么?”“真好啦!”
一阵忙活后,大家又坐回原席。第二道菜是辣焖黄鲶。有了第一道菜的铺垫,大家不再猴急,边吃边聊,斯文了许多。“这黄鲶太鲜美啦!”凌霄赞道。宝华急忙接话:“嗐!你知道在虚荒坝,在大田公社,在整个石城县,是怎样评价黄鲶的吗?……头鳗,二鳜,三黄鲶,四乌鳢。……在所有的鱼里面,黄鲶排在第三位,还能不鲜美?”宝华说话总是霸气,边说边用右手做着从胸口往斜下划按的手势。“凌霄口福不错。今天运气好,捉到十多条鱼,都在一斤以上。”老贱炫道,“但又可惜,没捉到鳗鱼。”老柳道:“这鳗鱼用手是捉不到,要用网。什么时候我网到了鳗鱼,再来请你们。”大家边吃边聊,已有几分阑珊,老贱倡议大家来划拳。石生担心道:“划拳属于四旧,敢划么?”宝华左手叉开五指在头上一耙,讥讽道:“嗐!你也像五根,没长卵坨。什么四旧,我们贫下中农还怕什么!……划!老贱,我们先来。”
“全福寿啊福寿全——登科/两厢好。”
“全福寿啊福寿全——三星/一顶高。”
“全福寿啊福寿全——六六顺/八匹马。”
“全福寿啊福寿全——七巧/满堂红。”
“全福寿啊福寿全——红(四)发财/九九长。”
“喝酒喝酒!我叫的红发财。我出了三(指),你出了一。喝!”宝华得意道。老贱端起碗啜了一小口,很不服输,说:“一拳不能分胜负。三打两胜,再划两拳。”“再划两拳你也是输。你这个末角(水平最差的)!”宝华容不得别人小看,但总爱小看别人,“……来,土根,我们来两拳!”土根站起身:“来就来。谁怕谁!”
“全福寿,福寿全啊——”
“啊!好香的味道啊!”阔嘴老张像一只饿虎闯进来,两腮向里瘪缩,眼里满是觅食的光,“月光这么好,又睡不着觉,我想看看瓦窑挖得怎么样。……看到老柳屋里这么光,我就知道有名堂。……老贱,你肯定是偷偷去……”
“来来来,二叔,坐下吃鱼。”老贱急忙堵住阔嘴老张就要出口的话,“春香,拿碗过来。”
老贱立起身,把自己坐的松树墩让给二叔阔嘴老张,一边叫“二叔,快坐”,一边从春香手里接过碗筷放到二叔面前,一边看着只剩了一些残骨和辣汤的鱼钵,对春香问道:“春香,还有吗?”“没有啦。”“那赶快把粉干端过来。”“老贱,你过来端一下,太满啦。”
老贱把满满一脸盆的煮粉干放在小方桌中间。不一会工夫,七八个人就西里索罗把它消灭干尽。
阔嘴老张右手在肚子上揉了两圈,又用巴掌在嘴上抹了抹,说道:“饱是差不多饱了。……你们肯定是出工的时候偷去抓的鱼,……”“二叔!”正多假着民兵排长的威严厉声斥道。阔嘴老张却并不理会,接着说道:“一块鱼都没吃到,这嘴怕是很难关住。”
春香端了粉干在门外吃着,听到阔嘴老张的威胁,担心牵连凌霄,赶紧把留给自己的一小碗黄鲶端到小方桌上:“老张,你早一步来就好了。现在,就这几块啦。”“春香,”正多怜惜道,“你一块都没尝!”“你们没事,我就没事。”春香甜甜地笑着说,“我煎鱼,闻着味道就腻了。”“三年大旱,不会饿死厨倌。”阔嘴老张一边狼一般嚼咽着,一边说,“她在锅边,会没尝一口鱼,谁信!”眨眼工夫,阔嘴老张就把那一小碗鱼囊括入肚,他把最后一滴鱼汤咂干尽后,现出几分满意的神情,缓缓地说道:“哎——呀!这下我的嘴巴比针缝了还要紧实啦。”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