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陈煦洲两厢情愿,但谁也不敢先开口。
我误以为他有着恩爱的妻子和幸福的家庭,
他则坚定地认为,曾经做过我的老师,就不该以恋人的身份与我相拥。
1
我曾是令老师闻风丧胆的问题少女。
高中辍学去城里打过工、开过店,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八年后我尤如丧家之犬一般回到小镇,回到母校,在学校后门摆摊卖烤鸭腿。
生意兴隆,逃课的学生吃了都说好。
校领导、保安、我曾经的任课老师,他们都来关怀了一轮,然后带着我赠送的烤鸭腿离开了。
毕竟死猪不怕开水烫,当年怎样,如今我还怎样。
凭借不屈不挠的精神,我成为了铁丝网外屹立不倒的常青树。
但,常青树也会被美人计迷倒。
那天,一个年轻的男人驻足在我的小摊前。他还没说话,被我一个口哨吹得皱紧了眉头。
“吃点什么吗?帅哥。”
“这里不能摆摊,请你现在就离开。”
“这位老师,你长得那么帅,为什么说话却那么无情?你看起来有些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他不为所动:“请你离开。”
“可即便我现在离开了,明天还是会回来的。”
“那我明天再来赶你走。”
“老师,你这样说真的很无情。”
他自己也笑了,扶了一下眼镜,语气稍微好了点,
“待会儿会下雨,早点收摊吧。”
隔壁摊鸡蛋饼的王姐上完厕所回来,眼睛滴溜溜地转,
“小安,这是你对象啊?”
我指指他的工牌,无奈道,
“哪敢呢王姐,人家是值周老师,来赶我们走的。”
工牌上写着他的名字:陈煦洲。
他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
他说了会来赶我走,就真的孜孜不倦地准时驱赶。
他一赶,我就走。
以此来表示对他工作的肯定。
我每次都走得很积极,生怕哪次没走,他第二天就不来赶我了。
“色令智昏”只是一小部分原因,更多的是……
我好久没享受过哪位老师这么好脾气,这么平等地对待我。
冷不丁遇到一个,难免要珍惜一点。
六七月里梅雨绵绵。
后来,陈煦洲只在阴雨天赶我走。
“陈老师,你这是关心我啊?不舍得我淋雨哟?”
“做做好事还业债。”
三分冷幽默,七分认真。
令油嘴滑舌的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把一柄印着学校校徽的大伞搁在我的摊边,自己走向了不远处的教工宿舍。
王姐打断我的沉思,一边擦着炉台,一边问我,
“你应该才二十出头吧?这么年轻,怎么来摆摊了?干点别的什么不好?”
“姐,我都二十六了,”
我扶额,作深沉状,
“做生意*了,回来过渡一下。毕竟家里条件不太好……”
话还没说完,一阵马达轰鸣声由远及近。一辆亮黄色的法拉利闪亮登场。
学生好奇地扒在铁丝网上观望,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
“有钱真好,要是我家里有钱买这车,我就不念书了。”
“富二代有什么好的,钱早晚败光。”
“你们思想怎么那么龌龊,人就不能是自己赚的吗?”
“嘘——都别说了,车门开了……”
车门开了。
一个叠穿黑色短袖和军绿色马甲的潮男长腿一迈下了车,目不斜视地朝我们这几辆美食车走来。
王姐拘谨地搓搓手,遥遥喊道,“孩子,吃鸡蛋饼吗?”
卖冰碗的叔一马当先,把一勺冰塞进潮男嘴里,“尝尝,好吃吗?”
有此先例,炸串、鸡柳、关东煮等店主全都冲刺上前,热情似火地围住了潮男。
好好好,围住他,别让他跑了。
他遥遥对我喊话道:“安安,别走啊,给我尝尝你烤的鸭腿呀?”
我手忙脚乱地关火和整理食材,火速跃上三轮车驾驶座,猛蹬逃窜,心里在狠狠地吐着唾沫。
呸,*千刀的林杳。
居然敢来看我的笑话。
2
一小时后。
我和林杳一起出现在了必胜客。
他笑得阴险狡诈,
“跑啊,怎么不跑了?”
“我听老邓说你在学校周围摆摊才晓得你回来了,你也真是的,回来那么久都不找我玩。”
我恶狠狠地把披萨大卸八块,每一块上面都扎上了林杳的名字。
没人知道我猛蹬三轮车半小时,结果回到家发现林杳正和我妈笑脸寒暄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你林少爷日理万机,我这种平民百姓哪敢来叨扰您呢?不过你去我家做什么,别牵扯上我妈,她这人拎不清,天天琢磨着我跟你复合。 ”
“姐,你讲讲道理,我去学校巷子里找你,可你一见我就跑。我不得已才去你家守株待兔的。况且,复合好啊,我就盼着和你复合呢。”
复合,是绝对不可能复合的。
当初和他在一起就是一个天大错误。
班级里的两个刺头为了彻底气死班主任,哥俩好地谈起了恋爱。
旷课是为了吃遍垃圾街,开房是为了打游戏。
可是家长不这么想。
有钱有势的家长知道之后,一个刺头被送出国,另一个刺头被勒令退学。
出国的人是他,退学的人是我。
我连高中的文凭都没拿到。
一向暴躁的妈妈口不择言,“我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坏东西。”
我心里委屈,但什么也没说,买了张车票,自己赤手空拳地跑去了大城市。
去的时候两手空空,买的是无座。经过一番大展宏图,买了豪华商务座,那是我最后的钱。
见我久久不说话,林杳安分了一会儿。
但只是一小会儿。
“我还是想不明白。我去看你的时候你不是在城里开了家烘焙店吗?店呢,钱呢?”
“我记得你还跟店里的学徒谈了对象,也分手了?”
“咋就这么灰头土脸不声不响地回来了呢?”
我简单总结:“钱投了,店没了,分手了。”
“那也不至于回来摆摊啊。”
林杳百无聊赖地敲着玻璃杯。
刺目的阳光穿过黄澄澄的橙汁,投射在他金灿灿的腕表上。
退学这件事对少爷来讲,好像只不过是一次花团锦簇的“渡劫”。
有时候真想和他们有钱人拼了。
我有点烦躁。
“摆摊怎么了,摆摊也能赚钱啊。”
他嘀咕,“那风吹日晒的,多不体面。”
本来微弱的小火苗,一下就窜得半天高,
“赚钱要什么体面?只要能赚钱,我什么脸都可以不要。”
他火上浇油:“还生气了呢怎么,脾气跟着年纪一块儿涨了呢,当心找不着对象。”
我把桌上的冰橙汁一饮而尽,
“那正好。林杳,要不你包养我吧。”
“一个月给我五万,我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你,可以吗?”
忽然哽咽。
看着林杳不知所措而又惶恐的样子,眼泪愈发止不住。
原来怪罪和迁怒,是专属于弱者的迷彩色。
起身逃离的时候,我鲁莽地撞到了人。
我说抱歉,他说没关系。
声音很熟悉,抬头一看,是陈煦洲,手里牵着一个大约八九岁的男孩。
男孩懂事地说,“爸爸,妈妈说她好累,想回家了。”
哦,原来陈煦洲已经家庭美满了吗?
3
我也很累。
我也想回家。
我似乎有家,又好像没有。
我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随便找了家酒店。
我发短信给家里,谎称去林杳家的度假山庄玩几天。
又发了短信给林杳,为自己的失态道了歉,并希望他能帮忙圆谎。
然后,我在酒店睡了个昏天黑地。
4
我在酒店歇了五天,躺过了一整个经期。
回家的路上,我一边懊悔浪费了这笔钱,一边给自己加油打气,
“摆摊好、摆摊妙,积少成多,暴富指日可待!”
至于结婚了的陈煦洲……
唉,在心里欣赏欣赏得了。
我脚步轻快地蹦跶到村东头的老房子里取三轮车。
房间里空空荡荡,连个轮胎影子也没有。
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忽然想起那天为了躲林杳,回家着急,忘了把三轮车藏起来,直接开回了家。
我稍松了一口气,同时开始思忖该怎么和老妈坦白。
我骗她在写字楼里找了一份文员工作,寻常每天下摊回来,都会把车藏到村东头。
因为没有钥匙,我在家门口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
后脑忽然挨了一巴掌,
“嘛呢,做贼啊你?”
“嘿嘿妈,我回来嘞。”
“哦,和林杳玩得咋样?”
“挺好,挺好。”
“嗯,你俩好好处着,他总不会亏待你。”
她挎着菜篮越过我,从花裙子口袋里掏出钥匙串。
这话说得并不好听。
但我顾不得和她吵架,一心只有我的小车车。
“妈,就是,那个,我那天开回来的车,你瞅见没?”
钥匙入孔,但半天也没把门打开。
她自顾自地咕哝着,
“难道钥匙错了?”
我对着食指,用讨好的语气小声说,
“妈,我的车……”
“什么车不车的,你驾照不是过期了吗?”
“我说的是三轮车呀,我的三轮车,做烤鸭腿的……”
钥匙又错了。
她回头看我,“哦,三轮车啊,我还没找你问清楚呢,你用那车干什么的?不会是在外面摆摊吧?”
“对呀,在学校门口摆摊,一天能赚——”
“你说的在办公楼里的工作,是骗我的?”
我自知理亏,妄想转移话题,推了推她的肩膀,“妈,我好渴,快开门。”
钥匙串被晃得叮当响。
咔哒一声。
门开的同时,她随口说道,
“车我卖了。”
我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可再三确定,她都是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
“脏不拉几的破车,卖了也就卖了。”
我脾气上来,没忍住掀翻了她的菜篮。
她开始像往常一样对我大吼大叫。
我吼得比她更大声,
“你做什么决定之前能不能我的意愿?!”
她看着满地的菜,与多年前一样,又一次口不择言:
“你的意愿?是做鸡的意愿还是被包养的意愿?”
哥哥闻讯而至,及时夺下了我手里的菜刀。
他把我拉到房子外面,说妈不是故意这么说的。
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谁都不是故意的。
烤鸭腿的车,其实没什么价值。
那是我自己改装的。
焊接的时候功夫不到家,把手背烫没了小半块皮。
现在皮长好了,结痂了。
但心里后怕,不想重做一辆。
我搬了出去。
租好房子付好押金,摆摊的钱已经花光了。
学历不够,办公大楼里面的体面工作根本轮不到我。
我开始到处找兼职。
服装导购、书店理货员、餐饮服务员……
我整天都在这个不大的小镇来回穿梭。
偶尔也会思考生命的意义,但是看着银行卡里日渐往上爬的数字,我就不想那么多了。
在此期间林杳孜孜不倦地给我发着信息。
【你去哪了,我去你家找你,你哥说你搬出来了。】
【有啥心事跟我说呗,我给你参谋参谋?】
我一条也没回。
不知道从哪天起,他发的消息换了一种画风:
【安安,见字如面。当你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我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每天午夜梦回,都会想起被我辜负的你,总是不由得潸然泪下……】
最近的一条,是这样的:
【安安,安姐,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原谅我?!我都快内疚死了!】
我把手机揣回兜里,端着果盘送进vip包间。
角落里,某位少爷在和美女搂搂抱抱。
我把口袋里的温牛奶砸到他身上。
群情激愤,“喂!你谁啊,怎么敢这么对林哥!”
“我——靠!!安姐??”
林杳两三下推开左右护卫,美女也顾不上安抚,蹭的一下冲到我跟前,扳着我的肩膀左看右看,
“你怎么会在这儿?你还好吗?”
我推开他,也算是好声好气,
“少爷,您没长眼睛吗?我正在工作。”
“还有,以后别给我发*扰短信了。”
这厮从来不是个听劝的主。
接下来的一整个月,我在各种打工场合与他“偶遇”。
他是消费者,我赶不走他。
“安姐,你这样实在是太辛苦了。要不我帮你找一份稳定一点的工作吧?”
“当然了,我不是说你现在的工作不好的意思,只是我觉得你可以稍微轻松一点……”
“当然了,我知道世界上没有哪一样工作是轻松的,但是我看你这么辛苦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我的意思是……”
他致力于给我安排工作,近乎低声下气。
其实他不欠我什么。
但少爷被保护得太好,心地善良过头了。
看他这个样子,我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绞尽脑汁想到了一个他绝对不会光临的地点:
某家连锁火锅店。
他曾声称,那家火锅店无微不至的服务以及时不时响起的生日歌令他觉得毛骨悚然。
入职之后果真不再见到林杳的身影。
世界终于清净。
为了奖金,我加入了生日合唱团,每天喜气洋洋地唱着生日歌。
唱着唱着,我又遇见了陈煦洲。
5
他是来给儿子过生日的。
同行的还有一个女人。
女人气质温婉,笑盈盈的样子让我回想起学生时期最温柔最时髦的英语老师。
孩子带着生日帽坐在两个人的中间,左喊一声妈妈,右喊一声爸爸,幸福得令人眩晕。
他们很恰好地坐在我的服务区域内。
陈煦洲见到我似乎愣了一下。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我扬起大大的笑脸,为他们介绍锅底以及附加的美甲手模等服务。
上菜的时候,我偷偷听到他们对彼此的称呼是,“陈老师”,“邓老师”。
我心想,原来这就是文化人之间的浪漫吗。
用餐后半段,我送上了小礼物和小玩具,比别桌的分量多了两倍有余。
没有别的什么心思。
主要是因为他们一家的幸福温馨令我大饱眼福。
结账后,那位温柔的邓女士与孩子去了洗手间。
陈煦洲坐在原处摆弄小礼物。
我暗戳戳地想,是我送的小礼物。
他的手和人一样俊朗。
指节修长,无名指戴着戒指。
很难想象这样的一双手在黑板上写字会有多好看……
忽然那手不动了。
我奇怪地将视线上移,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疑惑而清亮的眼睛。
是所有的老师都这样吗?
眼中总是自带不容置疑的审视。
我心虚地收回视线,在周围几桌乱转,让自己看起来十分的忙碌。
直到顾客好脾气地反馈不需要这么频繁的服务,我这才如梦初醒,觉得自己有点好笑过头了。
我主动走到陈煦洲旁边,
“hello,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我叫安安,之前在学校后门卖烤鸭腿,你连续赶了我一个月。”
他看起来有些自责,“是因为那样,你才无法继续正常经营的吗?”
“对不起,安同学,我向你道歉。”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叫我安同学,但是没有纠结这个奇怪的称呼,摇摇头说,
“是我个人的缘故。”
不远处,邓女士带着孩子回来了。
我飞快地说,“陈老师,认识你很开心。”说完,我头也不回地挪向另一桌。
依稀听见女人问他,“那是谁?”
陈煦洲犹豫了一下,最后说道,
“是一个认识的学生。”
走神之间,锅里的番茄汤被我添得几乎要溢出来。
客人唤回了我的理智。
可我心里还在进行着无边无际的畅想——
如果我当年真的是他的学生,那该有多好。
在成为班级刺头之前,我只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后进生。
成绩烂了点,但是个实打实的大好人,愿意帮别人值日,愿意帮人顶替违纪的罪责,愿意做大冤种,愿意做大傻/逼。
我没想让受帮助的人对我感恩戴德,但绝不想得到一句,
“反正你学习不好,也评不上奖学金,帮帮同学的忙,那又怎么了?别以为自己是什么大功臣,好吗?”
我气不打一处来,去纪检部申诉,说明违纪的不是我,而是他们口中的优等生。
几经查证之后,我清白了。
优等生被处分了。
班集体的荣誉被取消了。
班主任的奖金没了。
那天放学之后,他们兴师动众地踢上班级的门,
“这下你满意了吗?”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成绩不好就算了,怎么心眼也那么坏呢?”
当时林杳在后排睡觉,被吵醒之后给他们一人来了一巴掌。
他们不敢惹林杳,于是把这几个巴掌算在了我的头上。
之后的测验,试卷经常会缺少两张。
之后的违纪名单,我与林杳的姓名成为了常客。
单凭一群激愤的学生怎么也做不到这样的程度,背后必然是“大家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
我时常在想,如果那时有人能替我说一句话,我是不是就不会加入林杳的刺头阵营。
如果没有加入林杳的刺头阵营,我是不是就可以顺利地高中毕业,
是不是能考入一个末流的大专之类的院校,
是不是能够学得一技之长找到稳定的工作,
是不是就不用这样假装满足地东奔西顾地虚耗时光……
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
想得因为烫到顾客而被经理严厉地批评了一顿。
想得晚上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想得半夜爬起来送外卖路上一招不慎,摔进大水坑。
想得摔断了腿,想得进了医院,上了麻药。
混沌之间,我依旧在想。
在想陈煦洲。
6
伤筋动骨一百天。
我似乎摔得蛮严重。
醒来的时候,林杳正在病房里跟医生发疯,
“你说什么?恢复不好有可能跛足?”
“我爸的钱难道是白捐的吗?我爸的楼难道是白送的吗?啊?”
“我给我听清楚,我,林杳,不容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医生好脾气地劝说,“林公子,请你冷静点。我不是说一定会跛足,我的意思是,恢复得不好才会跛足。”
“那!也!不!行!!——嗷唔……”
我随手捞了包纸巾砸他,精准命中他的脑门。
他摇着尾巴就跑过来了,问我要不要喝水,要不要擦脸,要不要吃东西。
我嫌烦,捞起果篮里的苹果,精准地塞进他的嘴巴里。
他收住了笑,板着脸咬下将近三分之一的苹果,拖来一把椅子坐下。
“安安,我很严肃地警告你,以后别给我搞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兼职,听见没有?”
说完,他嚼嚼嚼。
我没忍住,噗呲一下就笑了。
他顿住,凶巴巴地把眉头一皱。
看着他那张好像永远洋溢着少年气息的脸,我想,当时和林杳在一起,或许不完全是出于忤逆……
可恶,怎么又在想。
都已经把自己弄进医院了,居然还在想。
我把被子拉高。
没一会儿,被他挖了出来。
他叼着苹果,看起来有点无奈,
“我是说真的,你打这些工真的没有意义。”
“你不是喜欢烘焙吗,我给你……这样,算我投资,帮你开一家店,怎么样?”
我看着自己被吊得高高的腿。
本来想说,你给我时间,让我好好仔细思考一下。
房间里忽然响起一阵诡异的震动。
伴着叮叮咚咚古早的铃声,机械女声优雅地播报着:
“女朋友,198********,来电。”
“女朋友,198********,来电。”
“女朋友,198********,来电。”
响铃的那瞬间,林杳跳起来暗骂了一句,然后满屋子地找手机。
铃声反复循环。
在我几乎能背下他女朋友手机号码的时候,他终于在沙发缝里找到了那支最新款的苹果手机。
找到的同时,林杳把电话挂断了,泄愤似地把丢在了沙发上。
他看起来有些尴尬,
“她……她设置着玩的。”
看着他通红的耳朵,我逗他,
“怎么不接电话,你女朋友找不着你该着急了。”
林杳抿了一下嘴唇,坚定道,
“安安,你相信我。你比女朋友更加重要。”
他很认真。
认真到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
幸好,诡异的震动又开始了。
林杳深呼吸,果断地提起手机,看样子是想把手机按灭。
当他看到手机屏幕的时候,
他停顿了一下。
在这停顿的瞬间,手机里又响起了机械女生的报幕:
“老爹,198********,来电。”
林杳接起了电话。
没多久,他表情狰狞地偏开头,把电话拿得远了点。
我预感到这通电话兴许与我有关。
电话挂断。
我等着他先说话。
可他什么也没说,坐在床边心事重重地给我削了一个苹果。
他递给我,我不吃。
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苹果塞进我的嘴里,然后撸起袖管,恶狠狠道,
“你等我一下,我去和那个老东西拼了!”
这一等,从夏末等到了初冬。
我联系不上他,但他弄来的VIP病房还是稳稳当当地住着。
于是我不太清楚他和家里人战斗到什么阶段了,也无从打听他的情况如何。
快出院的时候,我拄着拐杖晃悠。
在医院便利店看见了老熟人,摊鸡蛋饼的王姐。
我难免有些兴奋,举起手朝她招了招。她并没有注意到我,步履匆匆,一下就走远了。
我料想既然出现在医院了,总归没什么好事,也就没有执着于和她打一个不痛不痒的招呼。
望着她的背影叉了会儿腰,我慢吞吞地,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
在一处隐秘的小花园里,我又一次遇见了王姐。
王姐和老邓站在一起。
老邓是我当年的班主任。
估摸着,现在也是王姐女儿的班主任。
我听见老邓说,
“青春期的孩子犯了错误是在所难免的,但是做老师、做家长的,不应该严厉地责怪孩子。”
“误入歧途有时只是一瞬间的事。每一个孩子,都有被拯救的权利。”
他说得非常冠冕堂皇。
有一些表里不一的嫌疑。
我靠在老树上,一边抠树皮,一边抬头望天。
余光瞥见他望向了我这边。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我,但话里话外,似乎是提起了我,
“八年前我有一个学生,因为一些原因没有高中毕业。我其实很自责,当时没有管好她,没有劝住她。”
他说的是:“其实”很自责。
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人们口中的“其实”,到底有多“实”呢。
前阵子我在学校后门摆摊的时候,曾经教过我的所有任课老师全都来劝我了,只有他没来。
但我最想见的人,就是他。
我很想嬉皮笑脸并且抽象地问他一句,how are you.
但他没有来。他甚至都打电话通知了林杳,但就是不愿意来。
我倚着树干发呆很久。
离开小花园的时候,那里很混乱。
一对体面的中年夫妻带着一个男孩,不是非常真诚地向王姐道着歉。
王姐以一己之力干翻三个人,连带着劝架的老邓都被划破了脸。
心情舒畅了不少。
我溜达着去医院门口揪了几朵野花,然后去了妇产科。
王姐的女儿叫郑希,她和我提起过。
郑希躺在病床上,小脸煞白,疑惑地看了我两眼,扭过头不想搭理我。
我自报家门,
“郑希你好,我叫安安,是你的学姐,也是*妈的同事。”
她还是不理我。
可能觉得我有些莫名其妙。
我把野花花束摆在她的床头。
她扭着头怔怔地望向窗外。
我也没管她理不理我,自己薅着花瓣,自顾自地和她讲学校,讲老邓,讲林杳,讲我的八年,讲我彻头彻尾失败的青春。
话讲完,小小的花瓣落了满地。
我一瘸一拐地把花瓣扫了起来,和余下的花梗一起丢进了垃圾桶。
临走的时候,郑希咬着牙坐起来,眼眶红红地问我,
“我真的还能重新来过吗?”
我说,“当然了。”
话说一通,劝别人的时候,也是在劝自己。
出病房的时候我被抱了个满怀。
王姐泪流满面,清透的泪水和红色的伤痕混在一起,说不清是哪一样更令人心碎。
她身后站了一个清瘦的老头,他喊我,“安安。”
我下意识地咧嘴笑,“邓老师,好久不见呀。”
7
几经周折回到病房。
里面有一个不速之客。
她穿红戴绿,漂得金黄的卷发高高束起,戴着紫色的头戴式耳机在沙发上自在地摇头晃脑。
见到我,她笑眯眯地站起来,朝我伸出手,
“你好,我叫程敏安,是林杳的未婚妻。”
我没有和她握手,而是把新薅的野花放到她手心,
“手机号是198********?”
她挑眉,“你怎么知道的?”
我如实回答,“是林杳的手机铃声。”
“不过当时的备注还是女朋友,怎么,现在升级啦?”
我周道地给她倒了杯水,她豪迈地一饮而尽,幽幽道,
“他那天果然和你在一起。他平常不会挂我电话的。”
我好心替林杳辩解,“我和他只是好朋友……他人呢?不会被他爸囚禁了吧?”
“也可以这么说。”
她握着野花,欣赏着自己芭比色的美甲,
“你知道吗,我能当上他的未婚妻,这还多亏了你呢。”
“他找他爸大闹一场,为你求了顶尖的医护团队和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条件是和我订婚。”
“他一直被关到了昨天。我们昨天订婚了,他也自由了。”
“可他不敢来见你。”
我把送给她的野花夺了回来,对着垃圾桶撕花瓣,
“怎么着,总不会是被他爸打毁容了吧?”
她摇头,“昨晚我跟他上 床了。”
“……挺好的。”
“他酒量很不好。边做边哭,嘴里喊的名字是安安。”
她凑到我跟前,像是想要看清楚我的表情变化。
“……”我揪着花瓣极力回想,“程小姐……程敏安小姐?他喊的可能是你的名字。”
“whatever,”她耸肩,无所谓道:“商业联姻而已,况且我还蛮喜欢他的。反正我又不吃亏。”
她起身,从我手里的野花簇里抽走了最张扬的那一朵,
“我会和林杳会在国外办婚礼,过一阵子就要走了。”
“这一趟我是代替林叔叔来的,他本来是想亲自过来找你。但我觉得年轻人之间的事情最好还是我们自己解决。”
“如果你有什么想要的工作,看中了哪家店面,或者需要资金支持,都可以。”
“想好了记得call我。”
她往床头柜上放了张名片,然后踩着厚底皮鞋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如同林杳一样,自在而又鲜活。
手里的花又被我薅秃了。
我望向床头柜,很难想象这个年代的年轻人居然还会用名片。
可是看着名片上堆叠的大片色块,我又觉得很适合那位叫做程敏安的姑娘。
像这样施舍般的恩惠,从前的我肯定会不屑一顾。
哪怕是摔断腿之前给我来这么一出,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撕掉名片。
但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愣愣地望着有些泛黄的天花板,我忽然就释怀了。
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于是我开始思考,到底是要钱,要店,还是要工作?
最后,我决定了要工作。
母校校内的工作。
那里有陈煦洲,我是奔着他去的。
因为在医院的时候,我不巧也巧地,在妇产科撞见了陈煦洲的妻子挽着别的男人的手。
看见那一幕的时候,我心里升腾出许多难以言明的欣喜。
我一瘸一拐地跟了他们一路,直到听见那个男的问她,
“这个孩子……你打算和陈煦洲说吗?”
他老婆说:“算了,还是先不说了。”
……
林杳他爹说到做到,一口气给学校捐了两栋楼。
一栋大的,给学校用作国际部的办学,堵住学校高层的悠悠之口。
一栋小的,交给我经营管理。
开春时,楼装修好了。
一楼面向学生,卖教辅和奶茶。
二楼为教职工提供休闲场所,卖些咖啡和糕点。
没多久,我和年轻老师们混熟了。
于是三楼装起了幕布,平常一块儿看看电影什么的。
我无数次地感概,有钱真好。但也无数次告诫自己,这里并非我的终点。
这栋楼,这些资助,我只当做是一笔没有期限的贷款。
等有钱了,总是要还的。
邓老师的肚子已经显怀了。
起初,她每天都会光顾我的烘焙房,说闻着这股香香甜甜的味道,很舒服,很安心。
她的爸爸就是老邓,我的班主任老邓,那个已经升为学科主任的老邓。
她的妈妈是副校长,也是集团创始人的小女儿,拥有这所私立学校小部分股权。
邓老师面子很大,她带来了许多许多的教师同事。她们不屑一顾地到来,而后成为了我的常客。
不过最近邓老师的情况不太好,请假回家保胎了。
经常光顾小店的人成了陈煦洲。
他专程前来,为妻子购买她最喜欢的蓝莓宝塔酥。
从他到来的那一天起,我经常会忘记采购蓝莓。每一次,都让助手小贾去附近水果店购买。
等待的时间,足以让我说一声抱歉,然后作为补偿,为陈煦洲做一杯当天最最用心的咖啡。
他每一次都推拒,但总是拗不过我这样的市侩之人。
“咖啡多少钱?”
“陈老师,这是我们店里的过错,是补偿给您的。”
“如果您执意不允许我补偿,那么好吧,您就是故意叫我良心难安的。”
让稳重的人为难,我多少有些得意。
真是恶毒极了。
次数多了,他察觉出一些端倪,
“蓝莓总是卖得这样紧俏吗?”
我说,“对,总是这样紧俏。”
我是故意让他知道我是故意的。
但他还是会来。
不过,为了避免等待时的尴尬,以及我请客时纠缠不清的人情债,渐渐的,他习惯于随身带着一本报刊,并且主动点一杯咖啡。
热拿铁,半糖多奶。
他的报刊,我看不懂。
是数学,但看起来不像是高中数学。
他教的班级是尖子班,数学均分一百三。
学生们和我聊起他的时候,眼里总是闪烁着无与伦比的崇拜,
“让陈老师做高中数学老师真的是太屈才了。”
“听说他当年是G省的理科状元,为了奖学金才去念了师范。陈老师年轻的时候也是小苦瓜一个呀。”
“不过幸好他遇到了邓老师,他们两个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嗑他们一辈子!”
讲八卦的孩子们被陈煦洲抓了个正着。
听八卦的我望着他们口中金光闪闪的陈老师,忽然想逃。
断供很久的蓝莓重新续上了。
我一直觉得配得上或者配不上这种事,不是别人或者自己一句话就能够下定论的。我只是幡然醒悟,觉得自己的行为很糟糕。
他的妻子有没有犯错、有没有出轨,孩子是他的或是谁的,这都是他的家事。
不该由我这种闲杂人等来审判。
让他背弃婚姻背弃家庭,这绝对不是我想要的。
自此,我每天都会做很多蓝莓宝塔酥。目的是确保他能够即买即走。
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
还是照旧点一杯咖啡,然后在窗边认真地翻阅我读不懂的报刊。
送上门的眼福,不要白不要。
可是总盯着他看,被抓包是早晚的事。
那天,店里没人。
他忍不住问我,“安同学,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安同学,又是可恶的安同学。
我真是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叫我这个。
我坐到他对面,“可以叫我安安吗?”
他看起来有些犹豫,好像是我逼他做了多么出格的事情似的。
“陈老师,我本名就叫安安,你不用害怕别人误会什么,大家都这么叫我。”
“反而……如果你叫我安同学,会有一些奇怪。毕竟你又不是我的老师……也只比我大了没几岁。”
妥协似的,他叫我,“安安。”
我满意了,“嗯,以后就叫我这个。”
8
酷暑将至。
陈煦洲不再来了。
一是忙着毕业班的冲刺。
二是邓老师预产期将近,不再钟情于蓝莓宝塔酥了。
我在陈煦洲的陪伴下刷完了全套烘焙课程,每天都会反复练习某一种糕点……这样说多少有些不要脸面,明明他在专注阅读报刊的时候,从未抬过一次头。
有一天,我站在窗边,看见陈煦洲匆匆忙忙地跑出了校门。
没过两天,学生说邓老师已经生了。
生了一对双胞胎。新生儿有些小疾病,但幸好是救回来了。
我望着天边红霞发呆。
忽而手机来电铃声响起。
看清楚来电人的姓名,我把手机倒扣在窗台上。想了想心里不爽,又把手机扔在了地板上。
没想到那小子本事不小,顺藤摸瓜地找到了学校。
学校后门,他跪在我跟前痛哭流涕,说话颠三倒四:
“对不起安安姐,对不起,都怪我,才害得你关店。”
“如果我没有把秘方给她,那也不会……可是小西当时快死了啊,呜呜呜……”
小西是我跟他一起养的狗。
我喜欢他的狗,于是和他短暂地谈了半个月的恋爱。
他也因为要救他的狗,背叛了我。
实在是啼笑皆非。
他这熊样有碍观瞻,我把他拽到了一旁的停车场。
“知道对不起我,还来找我?来干什么,讨巴掌吃吗?”
他情绪激动地来捉我的手腕,“你打我吧,你打我吧安安姐。”
我踹他,“有多远滚多远。”
其实我早就不恨他了。
只被偷走了一张秘方就惨烈关店,我自己的实力也是需要好好反思的。
转身的时候,我看到停车场的另一侧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陈煦洲点了根烟,安静地凝望着学校边的垃圾河。
我看了他很久。
他没有转过来,甚至没有动弹。
距离挺远,可我看得很清楚。
他没有戴婚戒。
我走上前去,怀揣着恶毒的心思对他说,“你现在抽烟,对邓老师和宝宝都不好。”
他收回视线,眼神从垃圾河转移到了我身上。
我看着他光秃秃的无名指,鬼使神差地握住他的手腕,极其冒昧地问他,
“你离婚了吗?”
他平静地看着我,没有动弹。
于我而言,沉默就是顶顶好的消息。
我拽着他的袖口,把他拉到更加隐蔽的转角。
他被我抵在墙上。
墙后有几个下了课的学生走过。
我像变态一样,伸出食指抵在他的唇边,“嘘,别说话。”
他比我高了许多。
他俯视着我,其中蕴含着一种分外清醒的审判意味,
“你想做什么,安安?”
我想要你,陈煦洲。
一不做二不休。
坏女人索性就做到底。
下课铃声响了。
我吻住他。
-
我的小店迎来了新人,李双。
就是那个在停车场痛哭流涕地丢人精。
我收留了他。
他说要给我打八年白工,以此来偿还他的罪孽。
小贾好奇地和我咬耳朵,
“他那俩大眼睛每天都粘在你身上,这小老弟不会喜欢你吧?”
可能这就是谣言诞生的原因。
学生说,书吧的老板娘谈恋爱了,对象是店里新来的帮工。
看我好说话,他们嘻嘻笑着舞到了我的面前。我一边笑着说没有那回事,一边逃上二楼躲清静。
看到窗边那道身影的时候,我的心就像被放飞的气球。
先是轻飘飘地升空、升空,然后在相当高度的时候,“砰”的一声炸了。
反正,陈煦洲的嘴巴很软。
我血赚。
“那位客人点喝的了吗?”我问柜台后的李双。
“没有,他说要等老板娘回来……安姐,他在看你呢。”
可当我转身看他的时候,他分明在聚精会神地处理着手头工作。
我做好了咖啡,放到了他身侧的窗格上。
今天他的桌子堆得很满,不是我看不懂的专业杂志,而是我看不懂的模考试卷。
我人模狗样地寒暄道,“快要高考了,陈老师蛮辛苦的哦。怎么在这儿批试卷呀,是压力太大了吗?”
他放下手里的红笔。
不戴婚戒的手,比往常更好看。
“安安,我有话和你说。”
和我说什么?别再肖想他,既便是离婚了也不会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吗?
正好站在空调的出风口,浑身都冷飕飕的。
“陈煦洲,我也有话和你说。”
“等高考结束你忙完了,咱们再好好说吧。”
他答应了。
9
高考最后一天。
我赶着朝露,坐高铁去北方搓了个澡。
下午回到小镇还觉得不够,专门去市中心的商场美容店化了妆。
是的,我蓄谋已久,我动机不纯。
傍晚考生散场。
做完考场的收尾工作,陈煦洲来了。
我本来在想,是做满汉全席,还是浪漫的洋人餐。想来想去,害怕太隆重会把他吓跑。
最终点了两份蛋炒饭外卖。
陈煦洲从善如流,十分居家地拆外卖盒,把一次性筷子剔去了毛刺。
他想说话,被我堵了回去:
“你们文化人肯定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吧?咱们吃完饭再说。”
外卖的蛋炒饭很难吃,我没刨两口就吃不下了。
陈煦洲吃饭很斯文,也很迅速。
吃完后,他收拾着桌面。我坐着没动,支着下巴看他,
“陈煦洲,你说,我们算是朋友吗?”
他点头。
“那你想看电影吗?”我环环相扣,“我和朋友吃完饭,会邀请他们上楼看电影。”
他答应了。
我锁好店门,和他一起上楼。
看的是老电影,《小城之春》。
中途,我从沙发下面摸出两罐和影片不太适配的啤酒。
我问他,“你喝吗?”
起初,他很坚决,也很谨慎。
但是当我喝到第三罐的时候,他改了主意。
当然了,这也在计划之内。
吃了蛋炒饭嘴巴发干,他问我有水吗。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没有,今天晚上屋里只有酒。
我的酒量很好。他的酒量一般,一罐喝完,整个人都红了。
影片结束后,满室寂静。
我没有立即开灯,人模人样地问他,
“咱们现在可以谈话了。是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我先——”
“不行,我先说。”我捂他的嘴,开门见山:“陈煦洲,你离婚了吗?”
“安安,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你说,你只要回答我,你和邓老师,离婚了吗?”
“离了。”
好好好。
过年了,过年了。
10
那晚,安安强行获得了喝醉的陈煦洲。
然后安安跑了。
11
陈煦洲挖到我的时候。
已经是一个月之后。
当时我在好朋友程敏安的家里蹭吃蹭喝。哦,程敏安,就是林杳的老婆。
程敏安缠着我要学习烤制小饼干。
一扭头的功夫没看住,厨房炸了。
林杳对此颇有微词。
程敏安一脚把他踹飞,“干什么啊你,我们女孩的事你关个毛的管。”
我啃着著名的delicious apple,用牙撕开米袋子那么大的薯片,抱着大瓶汽水,喜滋滋地看着他们打架。
忽然门铃响了。
门口站的是风尘仆仆的陈煦洲。
“坏了!”
我自知理亏,拔腿就往后院跑,吃得饱饱的肚子咣当作响。
等陈煦洲逮到我的时候,我正跪在草丛边上干呕。
随后赶来的林杳和程敏安面面相觑,
“她……这是吃多了,还是有了?”
别说他们了,连我自己都有点搞不清楚局势,一边呕,一边惴惴不安。
在国外看医生不方便。
我被三人一起押去了机场。
一直到了登机前,林杳行为都有些怪异。他围着陈煦洲上看下看,摩挲着下巴,隔几分钟问一次,
“欸,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警铃大作,大鹏展翅护在陈煦洲跟前,
“林杳,不是吧你,你老婆还在旁边看着呢!”
林杳一拍脑袋,把我扯开,兴奋地指着陈煦洲,
“哦哦!那天安安摔断腿,是不是你送她去医院的?”
他点头,“是我。”
飞机飞上天。
我和陈煦洲排排坐,有点羞愧。
我和他,有点熟,也有点生疏。
本来想过一阵子等事情淡化,再回国和他解释清楚,没想到他的行动力那么快。
我直挺挺地坐着,手脚不知道该怎么放,嘴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于是我先从简单的问起,
“那晚你是怎么知道我摔断腿的?”
他回答得很简短:“我路过。”
我舔舔嘴唇,“那……你那天,你那天晚上想和我说什么啊?”
那天我直接就把他弄倒了,都没让他说话。
“那天,我想对你说,我有和你亲近的想法。但我觉得这样有些奇怪,想和你商量能不能循序渐进,结果……”
结果就被我睡了。
我无地自容,问他,“你为什么会觉得奇怪,是因为邓老师吗?”
一提到这个名字,陈煦洲忽然就沉默了。
我习惯性地看他的无名指,那里空荡荡的,令我万分安心。
他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我把心吃回了肚子里。
“我可以和你说,但请你不要可怜我……我和她的婚姻只存续了一年,是协议婚姻。当时我十分的需要钱,答应了她们一家很多无理的要求。她最近生下的孩子不是我的,你曾经见到过的那个八岁的孩子,也不是我的。”
信息量很大。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方面是心疼他,想狠狠地抱抱他。
另一方面……
原来我这一年来的道德伦理建设建了又塌,塌了又建,全都是个笑话?
而他,居然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我笨拙地试探?
“那你还戴婚戒?那你还给她带蓝莓宝塔酥?”
“婚戒是为了做戏,我答应过她们家的。宝塔酥……一开始也是做戏。”
“一开始是做戏,那后来呢?”
他侧头看着我,“因为想见到你。”
我脸红了,别过头望向窗外。
云朵软绵绵的。
“那你也可以早点和我说的呀,那,那咱们现在算是在一起了吗?”
他没说话。
抬头一看。
他阖着眼睛,已经睡着了。
下飞机后我们直奔人民医院。
大动干戈检查了一番。
我没怀,纯属是吃饱了撑的。
出医院的时候,我口嗨,
“其实怀了也没关系,我会生下来的。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
陈煦洲沉默着,没有回答。
12
我不知道我们究竟是在一起了,还是没在一起。
分明他与邓老师的婚姻早就已经一刀两断了。
他辞职备考研究生,从教师宿舍里搬了出来。
而我做了甩手掌柜,把店交给了小贾和李双,去不去看心情。
我们合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
但桥归桥,路归路,关系非常模糊。
平常也就算了,但经期是我最容易发疯的时候。
我回了趟老家,上赶着和我妈吵了一架。她说我都快三十了还没人要,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我哭着回来,质问他,“陈煦洲,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送上门来的女的特别廉价?”
“你如果不喜欢我可以直说。那一晚我不用你负责,如果你想要我对你负责,你就直接拉我去派出所,说我侵犯你了,可以吗?”
“我妈要给我相亲,村东头有个三十好几的鳏夫,她说那人正适合我这种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的傻姑。”
陈煦洲从英语试题中抬起头来,嘴巴抿了又抿。
“你要说什么,赶紧说!赶紧说!”
他不自在道,“安安,我之前做过你的老师。想要和你在一起,我需要迈过我自己的坎。”
我不信,抱着胳膊冷哼,“你只不过比我大四岁,做我的老师?梦里做的吧?”
“你高三的时候,我二十二,在学校实习。”
我冷静下来仔细一想,意识到,那似乎是真的。
但我嘴硬,“实习老师?你又没给我上过课。”
“上过课。”他一口咬定,“安安,我给你上过课。”
我梗着脖子非说没有。
他列出铁证:
“我给邓老师代了一周的课。你们班级很奇怪,课堂测验试卷总是会缺两张,我每次都会多印三张夹在自己的书里,保证不出差错。”
我一愣,想破头也没想明白的事情终于有了解答。当人被黑暗龙卷风推进阴沟的时候,似乎就很难再欣赏夹杂其中的零星善意与援手。
原来,当时是有人想过帮助我的。
是我自己选择了难走的歧路。
我讪笑着想要讨抱。
此时的陈煦洲俨然是个清汤大老爷,他扳住我的肩膀,继续道:
“但你不从来都不写卷子,课也不听。和那个……林杳?你和他每天要不就是在打牌,要不就是……搂搂抱抱。”
我大窘,猴子一样抓耳挠腮,
“不是啊,不是啊,你听我说啊……我和林杳是好兄弟——”
“哦,最好是这样。”
他铁面无私地坐回书桌前,重新拿起笔。
我心想,不对啊,我刚刚还在发火来着呢!我戳戳他,“喂,那你这道坎什么时候迈过去啊?”
他说,“十二月二十四号。”
“考完研当天?”
“嗯。如果我重新成为学生,兴许就能忘记自己曾经做过八年的老师。”
脑回路蛮清奇。
我找茬,“你就肯定自己能考得上?”
他睨我一眼,没说话。
行吧。
你牛,总行了吧。
我气呼呼地满屋子乱转。
陈煦洲放下笔,去厨房端了杯姜茶。
又帮我把贴在毛衣上的暖宝宝换了新的,顺手摇醒地上昏昏欲睡的小舟,塞进我的怀里。
小舟是我们一起养的猫。
缅因猫,长得很帅,爪子很大,叫得很甜。
我抱着猫,整个人被他安排得暖烘烘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坐在他身边发呆。
发呆发够了,就扒着他的肩膀看他在做的题。
他在做英语完型。
我聚精会神的看了一会儿,挑衅地指着其中一题,
“这题错了。”
他转了圈笔,半信半疑,准备翻答案。
我按住试题册,“如果这题错了……过几天我们可以一起睡觉吗?”
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振振有词,“你看啊,我对了你错了。相当于我是你的老师了,你就不用有那种乱七八糟的心理负担了。”
他没有被我的鬼话唬过去,反问道,
“那样的话,心里负担不会更重吗?”
我耍赖,“答应我嘛。”
他再三确认,“你说的是哪种睡觉?”
我兴奋地搓搓手,“盖着棉被纯聊天的那种!”
他并不太信任我,但好歹是松口了。
一翻答案,我是对的。
完型一共二十题,他只错了这一题。
我仰天大笑,“对我刮目相看吧,哈哈哈哈!”
他的的确确对我刮目相看了。
但是,但是……过犹不及啊。
那天之后,他每天都在游说我,问我要不要学英语考雅思。
甚至在盖着棉被纯聊天的时候,他也要说这个。
“如果口语学好了,你以后出国进修就不用考虑语言的问题了。”
“我进修,我进修什么啊?”
“你不是最喜欢烘焙吗?”
“哦……那我好好想一想。”
他以为他劝动我了。
其实我脑子里在想别的。
我往他怀里滚,“陈煦洲,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啊?”
“不知道,具体时间很难说清楚。”
我换了一种问法,
“那你为什么喜欢我啊?”
“我说了你可能不太高兴……”
夜晚静悄悄,耳畔低语令我飘飘欲仙。
我拍拍他的肩膀,“你说,只要你喜欢我,你说什么我都高兴。”
“安安,你很像拔不尽的狗尾巴草,很有韧性。”
“不管是你高中时扮演刺头,还是成年之后摆摊卖烤鸭腿、做服务生、送外卖、开烘焙店,都有一股扎根在土里的生命力——”
他似乎是在夸我。
但我已经听不进去了。
半晌,他哑声叱道:“安安,别动。”
“陈煦洲,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你,哈哈哈哈!!”
我笑得像个反派,“你逃不掉了!!”
夜晚夜晚静悄悄,
安安,终于着陆在了小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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