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真像一群狗,在外面,被游击队追着、骂着、打着,夹着尾巴往家里跑。进门就威风起来了,呼喝喊叫。警备队长在屋子里来回走着,长筒马靴踏着地咚咚地响。嗬!好凶!向门外喊着:
“把那小崽子给我带来!”
李四喜押着雨来,穿过队部院子的时候,院里的警备队们装出惊讶的神情,望着李四喜叫道:
“别叫他给咬一口!”
“小心哪,别看他人小,牙齿可够厉害的呀!”
“李四喜,我还以为小家伙把你给吞了呢!”
“瞧他的神气,还满不在乎的!”
雨来满脸怒气地眼瞪着警备队们说:
“狗汉奸!”
一个警备队听了,走过来,在雨来的胸脯上打了一拳,问:
“你说什么?
“狗汉奸!”
警备队又要打,李四喜拦住他,同时惊叫一声:
“小心,他咬你呀!”
那个警备队跳到一边,其他的人,见他吓成这个样子,都哈哈大笑起来。李四喜也咧着大嘴跟着他们笑。他推搡着雨来,说:
“怎么你动不动就下口咬,倒好像你挺喜欢吃我们警备队的肉!”
警备队们听了这话,又一个个张着大嘴,露着金牙、大黄板牙,哈哈地笑着。
雨来被推进屋子里。警备队长弯下腰,拉长了他的蔫巴黄瓜脸,圆睁着眼睛,伸出一个手指头,点着雨来的鼻子,咬着牙恶狠狠地说:
“要跟我说半句谎话,我就把你活活打死!你看看!”
说着,把屋子里已经预备好的东西,指给雨来看。
其实,雨来进屋就看见了,牛皮鞭子、棍子、板凳、绳子、水壶、辣椒面,炉子里烘烘地烧着两根铁筷子。过梁上结着一根绳子,好像一条死蛇一样那么往下吊着。
雨来见了这些东西,像有一只冰凉的大毛手紧紧攥住他的心,使了很大劲儿才透出一口气。
警备队长转身坐在椅子上,掏出花布手绢,擦他的蔫巴黄瓜脸,然后又掏出烟卷,一边在大拇指指甲上戳打着,一边拿眼睛斜视着雨来:
“你是谁的勤务?”
敌人把雨来看成游击队里某个干部的小勤务员了。雨来一时还没明白警备队长的话。他直着眼睛望着正在划火点烟的警备队长,反问:
“什么勤务?”
警备队长把熄灭的火柴使劲往地上一扔,说:
“你是侍候哪个八路军干部的?”
“哪个我也不侍候!”
警备队长吸着烟,沉默了片刻,突然问他:
“你们队长叫什么名字?”
雨来早横了心了,只回答了三个字:
“不知道。”
“你们有多少人?”
“不知道。”
警备队长停顿了一下,用那样凶狠威胁的目光盯着雨来,点了点头,好像是他料到了会有这样的回答。又好像是说,我会叫你知道的。警备队长收回目光,喷出一口浓烟,用那种拖长的声调,问:
“你们常在什么地方住啊?”
“不知道。”
警备队长瞥了雨来一眼,仍旧用那种拖长的声调问:
“你的枪哪?”
雨来咬牙切齿地说:
“我要有枪早把你们打死了!”
警备队长听了这话,就像有人从背后冷不防在后脑勺上打了他一巴掌,瞪着眼睛,张着嘴巴,气得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说不出话。
屋子里和外面站着的警备队,都哄起来了:
“小兔崽子的嘴有多硬!”
“没想到小家伙这么厉害!”
“他就不怕死?”
“小孩子们都叫共产党训练得胆大包天啦!”
警备队长大概是觉着自己失掉威风了,猛然跳起来,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连喊带叫:
“好婊子养的,好婊子养的!鞭子!鞭子!火筷子!灌!灌!”
他伸手“啪”的一声,在雨来的脸上打了一巴掌。雨来一声不响,站在那里,怒气冲冲地两眼盯着敌人。警备队长咬牙切齿地伸手拧雨来的嘴巴。雨来想反正是活不成了,心一横,趁势一口咬住这家伙的手。
警备队长咧着嘴,唉呀唉呀直叫。他用另一只手狠命打在雨来的耳朵上,雨来的脑袋一昏迷,这才撒了嘴。
警备队长甩动着手,咧嘴哼哼着。警备队们围上去,看看他们队长手背子上冒着血的牙印儿,说:
“队长,要不要拿绷带缠一缠?”
“队长,您得小心,这个小孩子专咬人!”
“队长,您歇一歇吧,太辛苦啦!”
警备队长坐在椅子上,背往后一靠,说:
“等一会儿,我来枪毙他!”
然后,他把头往后一仰,合上眼睛,说:
“有点头昏!”
一个警备队向队长鞠着躬,说:
“队长,让我们收拾收拾他!”
警备队长点点头。屋子里的警备队登时忙乱起来,一阵叮当乱响,取火筷子、搬板凳、拿绳子。不知哪一个,哗啦一声,把水壶碰倒了,一半水洒在炉子上,忽地腾起一股热气,炉子嗞嗞啦嗞嗞啦地响。壶的洋铁盖子在地上叮当地滚。
敌人把雨来的上身脱得光光的,按倒在板凳上。一个警备队,在一根木棍上面抹了什么东西。也许是醋,也许是盐水。又一个警备队把雨来的裤子褪到屁股下面。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警备队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大声说:“山田大佐来了!”
这一群狗,听说主人来了,立时忙乱起来。擦桌子、挪板凳,整理帽子,结衣裳的扣子。脸上都现出畏惧紧张的神情。
山田大佐又矮又胖,挺着圆圆的大肚子,走进屋子里,就像个狗熊走进来。警备队都一齐摘下帽子,把身子向前弯着,深深地鞠着大躬。脸上都表现出奴隶般忠顺的神情。
只有雨来没有弯腰。还是那么直直地立着,一动不动。
这群汉奸抬起头,每个人的眼睛里似乎都在说:
“太君,您看见没有?我们正在为大皇军效劳,拷问这个八路军哪!”
“这个小八路”狗见了主人的时候,都是摇尾巴,伸出舌头,舐主人的手,把前腿抬起来,尖嘴巴伸到主人怀里,盼望主人用手摸它的凉鼻子,拍它的长嘴巴,喜欢它,亲它。汉奸们就是这样给敌人鞠躬,擦桌子、倒茶、点烟。
可是,因为他们打了败仗,山田连向他们笑笑都没有,就问警备队长:
“八路大大的?你们人的死了的有哇!”
警备队长堆着笑脸,回答:
“大大的,可是已经统统被我们打跑!”
山田大佐脸上毫无表情地说:
“大大的伤亡!”
警备队长装出胜利得意的笑容,回答:
“是的,八路军叫我们打死打伤了不少。”
山田摇摇头,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提高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我说的,警备队的大大的伤亡!八路军伤亡的没有,我知道。”
警备队长没有回答,只是拿眼睛盯着山田大佐的胖脸,好像一个笨学生,背错了书,望着老师,等着对自己的处罚一样。可是山田大佐没有处罚他。
山田看见雨来了:
“啊!这个小孩,什么的干活?”
警备队长立时高兴起来,就好像这功劳要被别人抢去似的,连忙鞠躬说:
“这个八路军,俘虏,今天逮来的!”
山田大佐翻动着又厚又长的肉眼皮,上下地打量雨来。警备队长在旁边,又像一个买卖人向买主夸他的货色。指着雨来,向山田说:
“这个八路军,别看他岁数小,可是厉害哪!天不怕地不怕的。”
说完了这话,还挺得意地挺了挺脖子。听他的口气,就好像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厉害的小八路军正是山田大佐这个“买主”所喜欢的。
山田大佐没有说话,坐在椅子上,点着一支香烟,一边吸着烟,一边审视着这个小八路军。
汉奸们的眼睛转动着,望望山田,又望望雨来。他们心里想:
“日本人怎么处置这个小八路军呢?”
山田大佐只是吸溜吸溜地抽烟。从他的眼神和表情,看出来他在思谋什么。
警备队长望着山田大佐,那神情好像狗仰着脖子,察看主人脸色。
山田大佐咳嗽一声,动了动身子,抬起又厚又长的肉眼皮,用眼睛招呼警备队长。
警备队长忙把身子凑过去,弯下腰,歪着脑袋,把耳朵送到日本人的嘴边。雨来留心地听着。可是,这回说的全是唔里哇啦鬼子话,一句也听不懂。只见警备队长不住地弯腰,口里不住声地说着鬼子话:
“哈一!哈一!哈一!”
山田大佐说完话,立起来,用他粗粗的有毛的短手指,弹了两下烟屁股,瞅着雨来,龇牙笑着说:
“小孩的顶好,挨打的没有!”
山田大佐挺着他圆圆的大肚子走了,又到别的据点视察去了。
怎么逃跑呢雨来没有挨打。警备队长也没有再问他。还可以在每个屋子里随便走动。就是从警备队长住房外面的穿堂屋里过,房门上站岗的也不拦挡他。
厨房有一间小屋子,住着两个做饭的老兵。雨来就同他们住在一块儿。
雨来心里想,怎么逃跑出去呢?他病了,浑身发冷。冷起来,心里像装着一大块凉冰,连牙齿都打颤儿。冷完了又发烧。烧起来,浑身就像火炭一样。
雨来躺在炕上了。他心里还是老在想,怎么逃跑出去呢?他两只眼睛呆呆地望着房顶。这整个的据点好像在房顶上画出来了:西面一排房子,住着警备队。紧连着是厨房和仓库。东面几间房子,住着警备队长和日本顾问。从警备队长住房的外间穿堂屋一直上去,是一个大碉堡。整个院子外面围着一道深沟。沟外有铁丝网,有削成尖刀一样的木头桩子。院子的南面正中有一个大门,不分黑夜白天,都有拿枪的警备队把守,怎么能够出得去呢?
唉!雨来像装在笼子里的小鸟一样了。小鸟在辽阔的天空里翻一个斤斗,打一个旋转,飞呀,飞呀,多么自由自在。然后,飞进树林里,落在枝头上。在密密的、香喷喷的树叶子中间歇一会儿,又扑拉拉拍着翅膀,快活地叫着,向远方飞去。
如今,雨来被困在敌人的据点里,哪里也不能动了。雨来多么想念铁头、小黑、三钻儿和所有的小朋友啊!雨来多么想念妈妈和爸爸呀!雨来多么想念杜绍英、李大叔和游击队所有的叔叔们啊!就是想起那支红缨枪,都觉得比从前亲热了;细长细长的白蜡杆,明光闪亮的枪尖儿,枪缨多么好看哪,一抖,缨穗子哗地散开,好像黑夜里耍着一团火……
雨来心里又想,杜绍英从前不是说过,要打这个据点吗?真说不定要来收拾这群敌人的,可是两三天了,还不见游击队来。
这天夜里,月亮快下去了,窗户纸上只剩了一点月光。两个老兵早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忽然,雨来觉着有人在他的耳朵旁边低声叫道:
“雨来!雨来!”
雨来一看,啊哈,这不是李大叔吗?一骨碌爬起来,问他:
“你怎么进来的呀?”
李大叔向他摇摇手。雨来明白是不让他说话。李大叔说:
“快走!快走!”
两个人悄悄地溜出去。雨来攥着李大叔的一只胳臂,觉着自己的身子就像是一片树叶子,轻飘飘地跑哇!跑哇!也不知道是怎么通过的岗哨,怎么跳出的壕沟,怎么爬过的铁丝网!反正是出来了,完全逃出据点来了。
雨来又回到芦花村了。又和铁头、小黑、小胖、三钻儿他们玩起来了,又上夜校了。还是在三钻儿家的豆腐房里,还是那个穿青布裤褂的女老师。还是那么走到黑板前面,叫大家把书翻开。雨来还是掏出那本用红布包着书皮的课本。又见那女老师闪在一边,斜着身子,用手指着黑板上的白粉笔字,念着:
“我们是中国人,
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大家还是那么随着她的手指,轻轻地念着。
雨来又到还乡河洗澡去了。好一片芦苇呀!风从远处吹过来,宽宽的长长的苇叶子,就抖起来,沙沙地响。水鸟拍着翅膀,擦着水面飞来飞去,吱吱地叫。岸上的花呀,红的、白的、蓝的、紫的,都开了。雨来眼望着这河水。河水卷着黄沙,打着漩涡,哗哗地流。三钻儿喊叫说:
“看谁先跳下去,从水底下跑!”
雨来早就浑身热得难受了:
“看我的!”
说着,就用两个手指捏着鼻子,身子往前一扑,脑袋朝下,扑通!扎下河里去了。
“妈呀!好凉啊!”
雨来心里一哆嗦,打了个冷颤。睁开眼睛,见那个名叫李四喜的警备队正往他脑袋上喷凉水呢。一个做饭的老兵在旁边拿着灯。原来刚才是做了一个大梦。李四喜松了一口气,说:
“好啦,睁开眼睛啦!”
听他又埋怨那个伙夫:
“应该早把凉手巾放在他脑门儿上,发了高烧要变肺炎的。”
那伙夫打着哈欠说:
“我还以为他是说梦话呢,哪知道是发高烧烧得他说胡话?”
李四喜临走的时候向伙夫说:
“小心地看顾着点儿,说不定什么时候日本人向咱们要这小孩呢。别把他‘喂了狗’!”
早晨,雨来强睁开眼,翻翻眼皮,见李四喜领来一个嘴上戴着白纱布口罩的日本鬼子,另外还有一个拿皮包的警备队。
日本鬼子把一个小玻璃管插进雨来的舌头底下,叫雨来含着。雨来又无力地把眼睛闭上了。听李四喜的声音说:
“怎么样?”
日本人的声音回答:
“死了的没有!”
过了一会儿,日本鬼子把小玻璃管从雨来的嘴里拿出来,看了看,说:
“发烧的已经慢慢的没有!”
那个拿皮包的警备队,尖声尖气地说:
“我看给他个痛快的得啦,何必让他受这个长罪。”
“什么的痛快?”
“这样,拉出去给他一枪!”
日本鬼子摇摇头,做了一个神秘的鬼脸:
“唔?死了的不要。太君的命令,快快治好,特务机关大大的用处!”
雨来觉着有一只手攥他的胳臂,疼了一下,鬼子给雨来打药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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