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元一份的便当群里，藏着半个曲江的白领（emoji米线表情制作）

今年四月，「贞观」刊发过一篇名为《西安工地盒饭：10块钱饭菜里的辛苦人间》的文章。如果说工地上卖的是盒饭，坐落于写字楼下的小推车上，售卖的则被称作便当。虽然价位相当，菜品类同，摊主们还是试图从名称上分出小小区别，给人们保留了一些本不存在的精致幻想。

第一次见到吴琳的时候，她站在人行道上，面对一众写字楼大厦，正在指挥面包车师傅四平八稳地把箱子搬下来。“左边！左边斜了，这里面都是汤，洒了咋办。”她一边瞄着搬运人员的动作，一边回身张罗客人，“便当11块钱起啊，有荤有素，爱吃啥？来看看。”

小推车们分为两个阵营，一波身穿统一工服，分工有序，不时一起整齐地喊出自家饭馆的名头；一波只有吴琳和旁边分菜的两个人，墨绿色的泡沫保温箱上面印着颇有设计感的logo，规规矩矩垒起来放着。两人紧张而不失章法地清点着数量，划动手机，确认预订餐食的消息。我正犹豫不知道中午吃什么，随便选了一份走，付款时她又重新强调，“亲，你这个是14元的，因为有鸡排。”

我买的菜有三样，都是家常味道。中间的茄子太甜了，勾芡手又重，酱汁全糊在米上。番茄鸡蛋主要是番茄，花菜切得不甚精细，一簇一簇硬挺地横放着，给下面的米饭压出了几个小坑。最上层码放着五条鸡排，裹着小星星形状的面包糠，咬起来有点硬了，微微透着点剩油的“哈喇”气儿。

买饭时，吴琳让我进微信群。“以后预订饭菜方便，挑自己爱吃的多美。”扫上二维码，一直等到当天夜里11点，我才被忙碌的她邀请进入群聊。里面有三百来号人，群名中英杂糅，后缀是4群，还跟了一个可爱的emoji符号。每天更新的菜单有土豆肉丝，冬瓜豆腐、番茄炒蛋、豆芽粉条等等，几乎看不出什么地方特色。在群里预订的人可以免费赠送一碗汤，甜咸不定，一般是紫菜蛋花汤，有时也有银耳粟米羹。面食选项里偶尔做一次拉条子，备注栏里可以把米饭换成馒头或者花卷，小小地透露出这似乎是一个北方城市。

每个商家运营模式不同，便当群的氛围也很不一样。吴琳比较随性，时不时在群里跟人互动两句，“今天菜有点咸啊？”“行，下次淡点儿。”也有的看起来正规专业，动不动就艾特全体成员，点餐还要接龙，群公告里一大串相关实体店的介绍，最后还附有咨询和监督电话，领到饭的同时，还会在下面垫一张实体店的广告单。

我在吴琳那里连吃了两天，倒拣不出什么大毛病，硬要说，就是太平庸了。除开鸡排，普通的三个菜是11元，荤素任选，13元的饭上面平铺着几片腊肠，吃起来松散，尝不出腊味，应该只是普通的肉肠。总体来说，没什么锅气，口味温吞混沌。初冬，饭菜拿在手里，微微有些凉。店家做好，从面包车上搬上搬下，不断打开保温箱发餐，再到我拿了饭走路爬楼，几经折腾，早就不热乎了。

有人说，当代白领最顶级的奢侈就是走路上下班，中午自带饭。如果离家近、下班早，晚上做饭的时候腾出手多做一餐倒也方便，可往往加班过后，折腾几趟地铁换乘，踩着夜色回了家，陷进沙发里，身心俱疲，连手都懒得抬。要真自己做饭，起码得提前一周备餐，买完洗完，拿锡纸挨个分装冻好，本来一瞬即逝的一个周末，早就伤筋动骨。如果还是租房，一两居室的别说做饭了，连用公共洗手间前，都要伏门上听听水声。

可以和自带饭媲美的，当然是单位有自己的员工食堂。而除了这两种情况之外，大多数白领解决午饭最快也最常见的方法，是点外卖。

敏敏的公司今年开春从莲湖搬到了曲江。点外卖时，最困扰她的就是很多店铺起送费太高。点个胡辣汤大于20元送，敏敏气极反笑，“什么时候吃个胡辣汤能超过10块？”最后她选了一个大份，又点了一根杠子油条，起送差5块。左挑右选，加了一个茶叶蛋，还是不够，只好删掉，换成了一大碗豆浆。她无奈表示自己中了消费主义的圈套，“还能怎么办，先剩着，等会儿权当下午茶了。”

上个月，她被同事拉进了便当群，一进去就发现好多同事都在里面。每天订餐接龙时，C座到F座，几乎每栋楼都有人点。“好夸张，创意谷一半的白领都在里面了，”敏敏也跟风点过几次，感觉不错，“即使不经常点，也不会退群，万一有天想吃呢。”

“以前附近吃的实在太多了，刚这边的时候路都走不明白，就近楼下点了碗米线，22元。”敏敏在丰庆路上班时，门口一条街全是吃的，没有一样踩雷，从街头吃到了街尾，干脆再从头开始，同一个店里点不一样的菜，换着花样吃。现在，她习惯早餐只吃一片面包，11点饿了，刚好错峰吃饭。“我点外卖至少10分钟起步，刷一遍，没啥想吃的，看看历史订单，凑凑满减。”

即使是有条件带饭，在哪里吃饭的问题，也困扰着写字楼里的白领们。小何的公司是做外贸的，对于员工用餐的要求十分严格，虽然没有食堂，但会议室和办公区域一律不许吃饭，就连通风的露台也不行。“我几乎没听说过哪个公司里不能吃外卖，至少都有微波炉可以热饭。但是为了避免生虫，气味影响办公或者老板心情，我们只有客户能在公司吃个简餐外卖。”

初冬时节，天气已经凉了，为了省点钱，她坚持自己带了几天饭。“保温饭盒一打开，黏糊糊的饭菜拌着风吹，横了横心才舀了到嘴里。不锈钢饭盒更是，外面包了泡沫保温纸，一点用都没有。”

小何说着，带我走到三百米外的长椅上坐下，从保温的奶茶袋里拿出乐扣乐扣的塑料盒，直接挖了一大勺吃起来。“坐在这儿，背上刚好晒着太阳，眼前都是灌木，像小公园。”她健身，那天的饭盒里，土豆牛腩浇在一小块杂粮米饭上，上面摆满了西蓝花。米似乎煮得有些夹生，她“嘎吱嘎吱”地咬着，像在吃锅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她又补充了两句：“这也就对付一下，以后就不带了。冬天一来，中午想吃口热乎的，那家便当味道还行，就是碳水和油都太大。”

虽然公司没有严格规定，敏敏也不常在工位上进食。“不想当着大家的面吃，也不想跟他们一起下楼聚餐，吃饭对我来说是透个气儿，忙了一上午了，缓一缓。”敏敏还带我去了他们公司同层的阳台，指着靠边的一个落满灰尘的旋转楼梯说，“这里是个死角，过来抽烟的同事看不见，我一般就在这儿垫个什么，圪蹴着吃。”

便当来之前，敏敏还尝试过预制菜。“那种外包装是设计过的，放微波炉直接加热，袋子的底是方的，这样一立起来就能吃了。不用要碗。”她给我比划了一下，“当时搞活动，跟风买了十袋，鸡肉米饭和羊肉抓饭的双拼，还送了一包意面。味道还行，不过里面几乎全是米。吃了几次就不想吃了，划下来也没比下馆子便宜。”

敏敏没有直接告诉我的是，吃立袋式预制菜给人的感觉，有点太“苦”了，像直接把滚烫的开水倒进袋装方便面里，就那样席地坐在火车硬座的过道上吃将起来。而便当区别于盒饭，之所以能给人一种精致的感觉，不仅仅关乎于订制点单。或许，一个漂亮一点的名字，就足以给人带来慰藉。

■ 图源小红书用户@小周爱做饭

《柳叶刀》曾对全球195个国家、地区因饮食造成的死亡和疾病负担进行了荟萃分析。结果发现，仅在2017年，全球约有1100万人的死亡与不良饮食习惯相关，占所有死亡人数的1/5，而我国因饮食问题造成的死亡人数居世界首位。在15项不良的饮食习惯中，诱发死亡最高的就是高盐饮食、全谷物摄入不足以及水果摄入不足。

“写字楼下面其实没什么吃的。已经吃了一圈了，说实话，味道都挺不错的。咱大西安就没有难吃东西。”小何说，“但是中午饭店里几乎都是碳水，确实香，就是做到营养均衡很难。”我提到可以吃麻辣烫，她反应很大：“杨国福越来越贵了！随便一拿就25元，我们楼下还就只有它们一家，小店都开不进来，气不气？那种外卖的轻食也特别贵，一份儿至少30块钱。”

电视剧里，白领们似乎总是在吃高档西餐，红酒配牛扒，餐厅里雅音阵阵，细敲慢打，要款式有款式，无比悠闲。而智联招聘发布《2019年白领生活状况调研报告》指出，超过60%的全国白领午餐在20元以内。俗话说：“早餐吃好，午餐吃饱，晚餐吃少”。或许这样的构想也只能是奢望，现实中反而成了“早餐来不及吃、午餐难吃、晚餐狂吃”。加上“午餐社交”等隐形压力，饭桌，已经逐渐成为一个更为亲昵、又更加难以回避的交际空间。一个没有食堂、吃腻外卖、终日忙碌的年轻人，到底怎么才能好好吃饭？写字楼下的推车便当，能成为西安的一个本土化的解决方案吗？

睡前看一眼便当群里更新的饭菜，第二天早上下单，中午走下楼，报上身份，你就能感受一把“私人订制”的愉快。如果你体会过在驿站被快递小哥大喊昵称的尴尬，你就会理解这场大型网友见面会的混乱场面。吴琳翻着手机，认真地对着人群喊：“谁是想你时很暖？加一份米是吧！”“油猫饼，你的鸡排，拿好嗷。”轮到我时，她掀开其中一个箱子，麻利地拎出一个沉甸甸的袋子，“你的醋多点对不？我怕放多，给你单独弄个醋盒，装在里面了。”

我道过谢，看了看剩下的满满五大箱，好奇她能不能卖完。她摁开手机看了眼时间：“现在还剩这么多对吧，昨天12点40，就已经全都卖完了。今天白鹿原什么剧组拍电影，一下要了500份呢。”在交谈中，吴琳自豪地表示她已经干了4年餐饮了。而当我问起饭店的具体位置，她略有回避，只是说“店有点小远”。做这一行，讲究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吴琳跟我说着话，一边儿给路过好奇的人介绍饭菜，一边儿跟熟客对好预订的菜品，还得留心刚拿了饭走的顾客有没有付账。

我把烩菜拎上楼，打开来看，盖子下还贴心地又罩了一层保鲜膜，可惜配的主食是两个超市的成品馒头，量是很大，但凉濡濡的，泡进汤里，一下子就散了。

过了一周，我与敏敏聊起便当，她说：“吃腻了，越吃越不明白为啥不去对面楼下随便打盘快餐，热乎，也错不了一两块。吃的时候一粒白米都找不见，菜盖在上面，油全透下来了，负责的每天看着很忙，提太多要求总感觉很麻烦人家，没好意思再为难。”

我又问小何还在订饭吗，她回我一个心碎的表情：“大姐的说这边人不多，把小车推到一公里外去了。”那之后，她也没有自己再带过饭，已经吃回了麦当劳的“穷鬼套餐”，一连就是四天。

今年夏天，“吃饭糊弄学”在网上火了。几个博主宣传下班十分钟就能吃上饭，画面里是万年不变的剩米饭和土豆，调料总是火锅底料和十三香，一锅出式的乱炖，为了饱腹，还会丢进去几颗甜口的元宵或者芋圆。博主用剪刀切菜，用勺子翻炒，站在水池边就着锅吃，就为了少刷几个碗碟。弹幕里有新观众慌乱地问：“太好养活了，这是牲口吃的吗？”几百万人眼看着他们把这堆糊糊吃得干干净净，随着一声饱嗝响起，铁勺爽快地滑入锅心。

为吃什么而冥思苦想，人生就还有最朴实的盼头。“你在吃什么？”是办公室里问得最多的话。忙碌中想着“对付过去”、“糊弄一下”的白领们，也会在某些时刻仔细回想，昨天刚临幸过菠菜面，今天要不就吃鸡蛋醪糟，再夹个馍，纯瘦，优质版。翻翻群聊，便当群里的菜单也更新了，烩麻食能做成米饭盖码，也能单独做一碗。

我没有再点过饭，吴琳也没有再叫过我“亲”。正午时从楼下走，还能看见两边在奋力吆喝。吴琳在楼下站着，那天的风很大，她头上扣了一顶鸭舌帽，戴着棉质的口罩，薄款羽绒服已经有些旧色了，长长的马尾被风鼓动，噼啪地在脸颊旁乱抽。她一边安抚着队尾没拿到饭的顾客，一边又快速切换成方言，跟不明白规则的环卫大哥费力解释：“人家都是订好的，我咋能多给你么，给了别人吃啥？”说着，又怕箱子里热乎劲儿跑了，有点心疼地屡次把箱盖移动着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