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加班一小时后,夏蔷收到黎昂的*“还没好?”
夏蔷从事编剧工作,一直相信文字是有脾气的。当一个问句结尾没跟语气词,就是在隐晦地表达发问人的不满。
“副导演突然提出几点修改要求,总编刚拉我们开完会。这就来了!”夏蔷回复完,又添上“双手合十”的抱歉表情。
“取号快叫到我们了,没时间去接你,你打车过来吧。”
“周五下班高峰期,叫不到车呀。”
影视公司位于城市连接郊区的立交桥入口,没有地铁,人潮汹涌。夏蔷孤岛似的立在街边,打车APP的呼叫信号呈水波状一圈圈扩散,就像她发出却杳无回音的消息。
最后她还是坐了人满为患的公交车。
夏蔷不是挤公交车的好手,一车乘客拉拉扯扯到了站,她被人推下车时衣角不幸钩住铁杆,几根毛线蔫蔫地垂落在夜风里,像吃剩的、冷却了的速食面条。才穿了两次,簇新的,真是无妄之灾,今天分明是个顶重要的日子。
可当她赶到熟悉的私房菜馆,里外早已没了黎昂的身影。他的信息恰在此时送达:“医院临时手术,我帮你点了菜。”
老样子三菜一汤,是他们俩的惯例。夏蔷不会做饭,好在黎昂下得厨房,他脱去白大褂换上围裙毫不违和,操刀利落,连眼神都有种端凝的美感。他尤其烧得一道凤炖牡丹,汤头好,牛奶冻一样又香又稠,像极了窗外绵密的浓雾……可汤是热的,夜很冷。夏蔷伸手来回涂抹雾蒙蒙的窗,真奇怪,过往她瞧玻璃上的霜,总觉得像一朵朵尽态极妍的冰花,如今看去却只是无数个漂白过的、皲裂的疮。
圣诞刚过,昼间雨夹雪,缀满铜铃和彩灯的云杉披着雾凇,仿佛法国作家司汤达笔下结晶盐的珠宝树。那珠宝是尤加利叶乳白色的浆果、小朋友帽尖的亚克力红球、情人植绒盒子里的钻石,是任何发光发亮的事物,唯独不是她缠着透明鱼线的结婚戒指。
手机幻听似的嗡了两声,是阿良的来信。
阿良的文字永远比语音真实,夏蔷甚至能想象出他打字时拇指弯曲的弧度,是愤怒:“今天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他却忘记了。”
“他不是忘记,他只是不知道。”
“不知道?难道和你结婚的不是他?”文字在阿良手中锻成达摩克里斯之剑,迫不及待地让夏蔷也体会到危险,“你总是自己骗自己。”
她却将手机反扣,慢条斯理地搅起浓汤,顺时针波纹像太阳系星轨,她的思绪也逐渐眩晕。B小调弥撒演奏到第五段羔羊颂的时候,服务员好像为她添过蜂蜜水,又仿佛没有……暖黄木色竹编灯罩投出一圈幻境,她精神的幻境。光不是光是天使卷发的鹅金,水不是水是渴鹿切慕的小溪,瓷匙和陶碗碰撞的叮咚声响是精灵在歌唱。
阿良错了,她不是骗自己,只是说出来也没人信。
现在的黎昂和从前的黎昂,并不是同一个人。
02
夏蔷自小就和旁人不大相同。
她似乎只是离开娘胎而没游出羊水,脸颊总呈现出某种浸泡过久的缺氧的白,连神情都漂浮着。她无法与外人正常交流,寒战、发抖,口腔里像含着乒乓球,陌生人身上的塑胶味令她几欲干呕。同院的男孩拿仿真蛇逗她,她忽地抽搐起来,忍住没吐,鼻血却飙了对方一身。救护车闻声而至,姑姑大受刺激,轻易不肯再让外人接近她。
从此,夏蔷在国税大院形单影只。她的书包是童话书的书,药包的包,在学校更是异类。古怪,孤僻,自言自语,私人心理顾问请辞那天,夏蔷拖着一只耳缝漏出棉絮的兔八哥,从卧房门后探出半张脸:“我是不是一个很糟糕的小孩?”
“谁说你糟糕了?这样就挺好!”姑父蹲在她跟前,斟酌着唤她的乳名“薇薇”,“上天并不总是公平的……”
“上天很公平呀。”夏蔷指着自己胸口,“我少了一张嘴,却在这里多生了一只眼睛。”
姑父和姑姑戚戚然不作声了,她却笑起来:“就像爸爸妈妈跟我玩捉迷藏消失不见,但我知道,他们其实已经用另一种方法回到了我身边。”
年年复复,大院肃穆如故。难得有喜事,同住五幢楼的阮家再娶新妇,是人人称赞的贤内助。姑姑带着夏蔷偶然碰见,热络地寒暄。阮太太人漂亮也爱漂亮人,放下手袋就去牵夏蔷。夏蔷不肯,憋回家里才闷闷地说:“我还是喜欢以前的阮家阿姨。”
姑姑奇怪地问缘故,夏蔷答道:“她的长指甲一半红一半绿,像新皇后喂给白雪公主的毒苹果。”
她像是被困在了童话里,出不去。姑姑只是无奈叹息。
凉风扫来中秋夜,博饼开场就被人抢了状元。闽南人中秋博饼有预测未来运气的含义在,夏蔷只掷出“一秀”,姑父却也乐呵呵地说家里要出秀才了。接下来骰子就该轮到阮冰了,夏蔷却执拗得不肯放手。
阮冰也是大院里不合群的孩子,但她的寂源自孤高和美丽。司仪催了几声她都不肯出列,阮太太不好意思地说孩子害臊,不如自己代劳。僵持推诿之时,有人高声道:“怎么回事?她手上都是伤!”
站出来的是黎伯伯的儿子,就是他开场掷出状元,人也秀拔明亮,如光源一样。众人循声看去,阮冰的双手果真血痕斑斑,其间还零碎地嵌着墨绿的脂块。阮太太惊叫一声后捂住嘴,指甲上的油彩哑光照得她活像一张人赃俱获的电影海报。
宴席散得潦草,反正大院的人嘴比铁门还牢。乍暖还寒的时候,姑姑的语调也泛着凉意:“阮冰这姑娘也是太倔,这种事居然都不说。后妈当到这个份上,我看老阮怎么处置!”
姑父欲言又止:“老阮那个人……哪里舍得罚?”若阮父当真会因此惩罚年轻光鲜的妻子,当初就不会赶走阮冰憔悴的妈妈,不过是装聋作哑。
“会的,阮伯伯会罚的。”夏蔷忽然开口。
明明是中秋夜,却是阴天无星也无月。她抬头又低下,声细如蚊蚋:“他一定会没收阮阿姨除红色以外的所有指甲油。”十一岁,还这样小,却看透了很多大人都不愿深思的东西。
中年夫妇蓦然顿足,终于发现有人尾随。这条路他似乎已经偷着跟过一千一万遍了。博饼席上语出惊人的状元郎倒吸一口凉气,像小时候拿着仿真蛇接近那个女孩,害怕又欢喜。夏蔷没有防备地瞧回去,大意了,太危险。良久过后,她才恍悟。
难怪夜这么黑,原来月亮和星星搬了家,住进了少年眼里。
03
起先夏蔷和黎昂是不相熟的。
她比他小三岁,姑父也比黎伯伯低三级。校里院外,总像两条平行线。
初二下学期,姑父为夏蔷报了市少年宫的文学社,黎昂一进门眼睛就黏在角落里。春日负暄,她却坐在背阴处,梳半长发,藕荷色绸带在右耳打了个结,打结像花,她就是花,光影聚成蝴蝶停在上面。
夏蔷真拿文学社当文学,捧书默读的时候很是有种清透的隐秀,反应却总是慢半拍,连穿的羊羔毛衫也晚了一个季节。议论传到她的耳畔时已经屏蔽了大半,她假装没听见,听不见。直到男生们突然叫起来:“是阮冰!”
“快快,把牌收一下,阮冰来了。”
黎昂受人一记肘击,这才转过头,很自在地朝阮冰一招手:“来啦?”
阮冰没应声,她穿着玫瑰红波西米亚裙,单肩挎素描美人帆布袋,极力在视线中央不动声色,浅粉却悄然从天鹅颈涂染到耳根,像不慎露出扉页的日记。
这样好的年纪,总要做些冲动的事才不辜负,才算传奇。大家需要传奇。当初黎昂中秋博饼为阮冰发声,后来他常在五幢楼下晃,小石子定点投篮一样砸上阮家的窗子。阮太太气急败坏地望出来,就见他装腔作势地抱臂大喊:“阿姨,我找阮冰借作业!”
明知他是故意的,阮太太却无可奈何。楼上的夏蔷姑姑瞧见了,直夸黎昂是护花使者,是男子汉。他乐观勇敢,像初春破冰的太阳,接近满分的理综成绩让他在高中几乎没有用武之地,所以选择了在文学社风生水起。倒不是因为喜欢,这种从残酷社会统计学里脱颖而出的人做出什么选择未必是因为喜欢,吸引他们的只有挑战。阮冰显然就像那个挑战。
有人注意到黎昂的心不在焉,顺着视线找到角落里的答案:“不会吧?天哪!黎少爷换口味了?”
“就同一个院子的妹妹。”
“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滚你的。”
少年料峭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压扁所有流言。后来,他再没去敲过阮家的窗。
本市传统重理轻文,来年省征文比赛夏蔷却获了金奖,整个少年宫脸上都有光,额外设了一个仪式。这是一场秘密的加冕,只有加冕者感受不到惊喜。领导和老师坐在前列,眼前是一排放射灯,太亮,她的大脑失明了。
主持人谢完这个谢那个,又问:“我们夏同学这次是用少见的童话体裁参加比赛的哈,你认为自己获奖的原因是什么?”
原因?什么原因?她只是写爸爸,写妈妈,写他们躲进鲜草和珍珠的仙境,河水化作圣光披一身。
窒闷,恐惧,台下整齐的皮鞋踏在地板上,木砖间的黑线像衣服针脚缝紧她的嘴,可主持人的声音却又尖又亮,是拆线刀,割出她血一班的声音:“因为……因为人们大都喜欢逃避现实,不爱听真话。”
茶杯重重地磕在桌面,伴随着不满的哼气声。夏蔷垂下脑袋,好像说错话了,说了实话。怎么办?食指抠进虎口,羊入虎口,好痛,还是呼吸不畅,天旋地转。场面忽然变得混乱,有人叫喊“打急救电话”,冷眼,窃窃私语……谁都避之不及,却有人向她奔来。
不行,不要靠近我——鼻血却还是溅了出来。她真是又麻烦又脏,谁沾谁倒霉,要不怎么都说她克死父母呢?夏蔷想说对不起,话到嘴边却文不对题:“你力气真大。”
抱着她的人跑得又快又稳,闻言,眼哐微微地红了:“不够大,还不够。如果我的石子再高,再高一点,就能敲到你的窗台。”
不是塑胶是柔软的棉,有阳光沥过的香,少年的心快要跳出胸膛。T恤雪亮的白,医用被褥的白……是消毒水不是河水……八年前,穷途末路的诗人父亲抱着她和妈妈从吊桥一跃而下,水草如蛇缠住双脚,胸口压着巨石,太阳穴扎进巨石磨成的针,疼得欲哭不能。呼救也成了血色的珍珠气泡,连最后一点生机都慢慢破掉。
那时她就是在医院醒来,醒来后只剩下她。素未谋面的姑姑刚下飞机,旅行箱的把手上还粘着行李托运单,条形码单子折成绳索的形状,窒息的形状。她又开始吐,口很渴,怕水却想喝水,说不出来。姑姑抱住她号啕大哭,姑父小心翼翼地向医生打探抑郁会不会遗传。
夏蔷睁眼,情景重现,姑姑好像又哭了,姑父在和什么人轻声说着话。
“应该的叔叔,不用谢……一点都不麻烦!真的吗?我当然可以啊。”
出院当天,姑姑已将她的房间重新收拾粉刷,与文学社相关的一切不复存在。除了黎昂。他手捧蛋糕,上头是淡奶油雕筑的城堡。城堡里没有公主,他却是枕戈待旦的骑士。姑父在一旁眯着眼笑。
夏蔷这才知道那天自己晕倒,直到医院都没松开他的衣角。
04
黎昂学医,说起来还是为了夏蔷。
中考前的寒假,姑父请黎昂给夏蔷补理科。她数学成绩最优,与理化生三科加起来勉强打个平手。黎昂第一次看到她的卷子都惊呆了,真是质本洁来还洁去,要多干净多干净。
老师都教过,遇到不会的题,多写一个“解”字,搬几个与题干相关的公式,好歹也能挣些分,但夏蔷不理解:“就算得了分,这道题我不会还是不会呀。”
“你这没法教了……”黎昂气得弹她的脑门,“得治。”
“那你会是治我的医生吗?”
她仰起脸,不自觉地露出门牙,珠光的粉珍贝的门,引人去敲。他低头,差点就敲上了,用的还不是手。正月的天还冷着,黎昂那天回到家却满头是汗。
没有意外的夏天,充满意外的夏天,黎昂市理科状元的头衔响彻国税大院。而夏蔷中考居然超了重点录取线两分,是擦边的秀才。姑父喜笑颜开:“高中分文理,薇薇文科一定没问题,何况还有出国这条路嘛。”
黎伯伯也想送黎昂出国,学金融,他却坚持留在国内,北上攻读医科。这令他们父子关系一度紧张,但只是冷战,热闹的还是阮家。阮冰的高考成绩只能进昂贵的三本,阮阿姨不肯出这笔钱,理由是她腹中的孩子即将诞生。老来子吞金兽,阮父果然不舍得。
阮冰离家出走后,阮家窗户被砸得粉碎,整个大院都惊动了。夏蔷靠窗临帖,兔毫也不小心在宣纸上多撇了一个尖儿。
高中要求住校,四人间寝室不拥挤,女孩们为了学业拼尽全力,对夏蔷的古怪倒也不曾留意。何况姑姑很会做菜,周末结束夏蔷都会提着饭盒回来,喂得满屋子同学心服口服。
但困难也并非不存在,即使选了文科,文科也有数学。一放假黎昂就来敲门,嘴角笑出两弯括号:“夏患者,黎医生来治病了。”
那时夏蔷才开始读张爱玲,《倾城之恋》写范柳原说白流苏像药瓶,是医他的药,真不是开玩笑,有些人的存在本身就是救赎。高二开春,网红泡芙店开到本城。正是清明时节,黎昂冒雨跟一长串插队者激烈厮*。那烟雨天是螃蟹壳的青,泡芙抹茶的青,白流苏玻璃雨衣的青,他高举斜方块油纸包挤到她的面前,鬓角也是淡淡的青色,好像全世界都挤过来了。
世界的秩序跟着乱了,抹茶很苦,夏蔷的味觉却失了灵,甜到喉头都沙沙作痒。于是她喜欢起糕点和细雨,喜欢快乐的人,喜欢人。
高考结束后,寝室的四个姑娘抱在一起哭,前途未卜,却也清楚大概率彼此陌路。分数出来没有太大变故,夏蔷的志愿报得好,成功跻身一本末尾。学校也好,和黎昂的医学院只隔一个街道。
黎昂是本硕博连读的八年制,论毕业时间,比夏蔷还要晚一年。她突然产生比他成熟的错觉。大都市的雨淅淅沥沥下不尽,夏蔷抱一本诗集也读得断断续续。咖啡桌对面的黎昂正在用笔记本处理实验数据,荧幕的暖色系柔光烘软他的眉眼。于是诗集里的文字变成他瞳孔里倒映的数字。刚出炉的核桃布里欧摆在中间,说好一人一半,她却握着小勺挖挖铲铲,一不留神就超了量。
黎昂“啪”地合上电脑如翻书,翻书如翻脸,不认人。夏蔷的脑海空空,思路就开始没有阻碍地横冲直撞:“你看。”她伸出两根手指在餐盘中比出一小段,好像冒牌的魔术师出老千,“你看啊,我不是故意多吃的,而是正好吃了整条蛋糕的0.618,黄金比例,形式美,神圣美,送给热爱数学的你。”
“那我岂非只能吃剩下的0.382?”
“那你也是黄金比例的另一半啊。”
灯晃了一下,她的脸色猝然由明转晦。天哪,她说的什么话,又说错话,而且是真心话。
黎昂迅速吃完蛋糕,连嘴边的奶油渍都抖着笑。自我保护过度的女孩,挖坑自己跳的女孩。木已成舟,她不能再反悔。
“你愿意让我做你的另一半吗?薇薇。”
05
夏蔷出生在中部,六岁跟姑姑去了闽南,后来又考到华北的大学,口味却始终没有变。她天生就喜欢不变。姑姑大可以学遍中部地方菜满足她的胃口,可大学食堂才不惯夏蔷的毛病。她倒也不是挑食,都吃,却越吃越瘦。黎昂走着走着忽然将她往怀里搂,只搂来一把脆弱的骨头。
黎昂就是从那时开始做菜的,按他的话来讲就是医食同源。读硕士之后,他在校外租了房,时不时就能炖出个横菜惊艳全场。夏蔷的室友受邀来品尝,红心完全倒向黎昂这个太阳,洗碗的时候问夏蔷:“你怎么不搬出来和他一块儿住?”
夏蔷掌心搓着一捆乌油筷子,不信佛却像拜佛。一辈子的事,上天宽恕我。她在心上疯狂地画十字:“那怎么行呀。”
“夏小姐,你太自我了,成年人的世界可不是童话。”
夏蔷忽然怀念起高中的同伴,小悦被大学男友欺骗哭到脱力,却也没在倾诉的电话里将所有男生都定义成败类。不想被人教育如何长大,她自己会长大。室友走后,昏暗的屋子挤着两个人,黎昂的低音也喑哑起来:“今晚能不能不回去?”
但长大不是盲目,而是自己做主。夏蔷说:“我想回宿舍。”
可怕的沉默。
她轻声而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黎昂,我要回宿舍。”
回去的街道变得好宽,黎昂步幅渐缓,夏蔷回头,月亮和星星从他的眼里搬走了。好像是她的错,她有些懊悔。他明明那么好,却还要说:“是我不够好,好到让你可以全部交付。”
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联系。
后来姑姑来电,说黎伯伯在工作上犯了大错,被免职处理。她连鞋都没穿好就跑去敲黎昂的门,却没人开。他不在家,是现在不在还是以后都不在?铺天盖地的后怕后悔,他那么难过却不说,她的心瞎了,为什么不留下来陪他!
有人上楼梯,脚步太熟悉,她几步奔下扑进黑长的羽绒服里,撞得黎昂一个踉跄。心跳都撞停了,好安静,超市购物袋里整鸡和猪肚的静。他吻了一下她的发顶:“饿不饿?”
开火将生肉汆过一遍,他熬凤炖牡丹,太香,眼睛都馋得流口水,夏蔷整张脸埋到碗里。黎昂若无其事地问她:“今天我家薇薇想用哪个杯子喝水?”
夏蔷这个人很有些毛病,黎昂刚租房那会儿她就觉得屋子太净。她喜欢多的、满的,所以壁纸是夜的黛蓝,旧货市场淘来的灯箱漫成满天星光,小玩意儿从地板堆到天上。有的二手家具比新品还新,捡到了宝,她一整天都在笑。朋友戏称这里是博物馆,是杂货铺。对她而言世界不是从无到有,而是由空到满。这里就是全世界,黎昂就是满。
黎昂从斗柜挑了一个牛奶盒状的马克杯给夏蔷倒乳酸气泡水,买这个杯子的时候,黎昂边笑边将她从柜前架走,说家里已经有太多杯子了。
她睁大眼睛说瞎话:“可它在跟我说话,让我带它回家。”
“杯子哪有嘴巴,傻姑娘脑子进水啦?”
“嗯,进水了,但上天把我脑里的水挤出来,分别倒进一百个杯子里,每个杯子都笑着跟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黎昂曾说他爱她的聪明才气,有种野蛮而不讲章法的灵。不是明知日记却没有上锁的神秘,而是隔着羊膜猜不清摸不到的迷。何况蔷薇少刺,无刺,是不会令人受伤的玫瑰。他说她完美,她哪里完美!他包容她任性的所作所为,可她只会拖累。
“怎么哭了?”他抽出纸巾,有点慌张地擦拭她的脸。
“喝呛了。”
“多大的人了,喝东西这么急……”他眉间蹙出温柔的褶子,“没有我,你可怎么办?”
她不说话,他又莫名来了一句:“薇薇,你可千万不能活得比我长。”
这简直像对最恨的人发誓,原来情人和仇人之间的对话最相似。他说:“只有把你先安顿好,我才放心死。”
夏蔷忽然踮起脚抱住他,牙齿嗑到牙齿,珍珠贝的门被撞开了,她被撞开了。粗陶瓶里千层金一会儿覆在天上,转眼又埋进地毯和尘埃挤在一块。
他们俩的睫毛挤到了一块。
06
夏蔷进入外企工作的第二年,黎阿姨开始催他们的婚事。姑姑舍不得,想多留她几年,何况黎昂刚刚博士毕业。
黎阿姨劝道:“反正两个孩子都住一起了……”
这话当然没有恶意,但很多令人不适的感受都来自有口无心。姑姑不太高兴,姑父却说:“板上钉钉的事,没必要争个早晚嘛。”
“我哥就薇薇一个孩子,就这一个!她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你才这么随意!”
“我怎么就随意了!你为了照顾薇薇不要孩子,我抱怨过一个字?”姑父的音量也涨起来,“又要和我吵老一套吗?说从前你家穷,供不起两个孩子读书,你哥就偷偷离家打工,你却上了大学。他是天才,有文学天赋,如果走的不是野路子是受名师指点,就不会得抑郁症想不开……”
夏蔷提着年货站在玄关,姑父立刻噤声,姑姑慌忙抹了一把眼泪。
爸妈永远年轻,姑父姑姑却见老了。夏蔷给他们织了毛衣和手套,也给他们一人一个紧紧的拥抱。
婚事还是定了下来,黎家家境大不如前,礼金和宴席一切从简。姑姑没再说什么,反而是黎伯伯在饭桌旁如坐针毡。因为姑父曾是他的下属,他原本不必如此局促。黎昂的目光也沉下来,夏蔷突然不敢抬头。
姑父打来一笔款,让她和黎昂挑戒指时不要拘束,黎阿姨却拉她去了远房亲戚开的金铺。亲戚头头是道,这戒指样式工艺好,新娘子的手真漂亮,多配呀,不用担心真假,我们店的首饰都有证书。
“可尺寸太大了。”夏蔷小声推辞。
“戒指嘛,都是戴着戴着就合手啦。”
真会这样吗?只有戒指不想委屈,要戴一辈子。黎阿姨却已经把款付了。
晚上夏蔷躺在床上,睡不着,棉被上的花枝像长满倒刺,小腿麻麻地痛痒,心底也痛痒。阿良说她是自作自受。
阿良是夏蔷的同事,不在一个部门没见过面,夏蔷甚至不记得是怎么加上的微信。黎昂忙得找不着的时候她就会和阿良说上几句,一来二去竟也变得熟悉起来。
锁孔拧动,黎昂又忙到半夜才回。要不要和他讲戒指的事?多大点事啊!他匆匆冲完澡,临睡前在她的脸颊亲了一下。夏蔷的心涨起来,好像戒指的空隙也被填满了。
婚礼在老家办,夏蔷从小熟悉的教堂,他们宣誓,接吻,由上天见证这对新人的虔诚。朋友来得不多,阿良不肯来,参宴的大多是大院长辈,阮阿姨牵着小女儿前来道贺。真奇怪,女孩不像阮阿姨却更像阮冰。夏蔷给她抓喜糖的时候她发痴一样盯着婚纱瞧,让她摸婚纱了她却又低头吃糖脸蛋鼓着包。黎昂很有耐心地抱着她一起拍了照。
度完蜜月回到工作中,上级对夏蔷的指示明显带了情绪,因为婚假欠下的进度。企业不是做公益,他们尊重《劳动法》,但你又不是劳动法。连着一个月昼夜颠倒地加班,茶轴键盘的手感变得黏稠。这样不对。夏蔷揩了揩鼻头,抹来一片血红。
医生签完诊断书,夏蔷也提交了离职申请。姑父和姑姑飞来看她,都有些气急败坏,可在黎昂面前一字不吐,他母亲却在电话里将儿子臭骂一顿。黎昂的生活完全困在医院里,整个人变得颓唐起来。
夏蔷怀念起那个少年,被惯坏的自信和神采。自从他们在一起,他的时间和朋友越来越少,为什么还没被她吓跑呢?
“我没工作会不会拖累你?”
“傻话,我挣钱就是养家养你啊。”
眼眶又湿了,爱哭也是错,她不想再犯错。对不起,对不起。她抱紧眼前人,拼命忍住呜咽:“谢谢你。”
不想活得比你长。还有,我爱你。
07
养病期间,夏蔷重新尝试写作,也更用心经营这个家。她的世界是不变而完满的,她爱这种不变带来的永恒的温稳。
第一次发表作品,读者来信说看到她的文字就感到安宁,一定字如其人。她兴奋地告诉阿良,阿良却回复:“明明热切期待别人的喜欢却装岁月静好,这叫虚伪。”
她有些生气,人果然不爱听真话。他很快又说:“但还是很为你高兴。”
黎昂参加医学论坛,手机必须关机。她都知道,却还是焦躁,快乐无法分享给爱人,很快就会消耗掉。
有多久没和黎昂同一时间睡觉了?
多久没和他谈过天气、新歌,聊八卦和电影了?
都是因为她才学的医,才这么忙;因为她喜欢安静才拒绝和朋友深夜Pub;因为她辞去工作,生活的重担都压在他的肩上。都是她的错。
阿良仿佛会读心术:“不是你的错。这是他的选择,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论坛开了两周,黎昂回到家中洗手,行李箱却留在门口。他的拥抱有晚秋的气息,锈迹斑斑的夕阳的味道,可还是好闻。夏蔷埋头在他的风衣里,闭着眼听心跳。
“非洲医疗支援两个月,四小时后的航班。”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夏蔷的心跳停了一下,这么急?吃顿饭再走好不好?
他的目光始终脉脉的,疲惫而柔和的神情。夏蔷却有些恍惚迷离,读者的信要不要分享?菜是她做的,有点焦,是不是很难吃?还有……
“斗柜生了好多霉斑,等你回来再去宜家挑一个好不好?”
“租房真的有必要这样装扮吗?”黎昂笑了笑,夹了一块排骨放入她的碗中,“没时间了,我去冲个澡。”
夏蔷低下头,想说的话也再难说出口。
黎昂飞走不到一周,十月三十日,那个西非小国发生大规模示威,武装部队荷枪实弹包围了首都。夏蔷得知黎昂平安的消息时暴乱已经解除了,姑姑的声音还有些颤抖:“那个国家我记不住,但你放心啊,你姑父托人联系上了。黎昂好好的,没事……”
夏蔷颤抖着猛蹲在地,护士大惊失色地扶稳她的吊瓶。
“布基纳法索。”她魔怔似的重复,“国家叫布基纳法索,首都瓦加杜古,北纬12度西经1度……”
黎昂回来那天刚好是平安夜,手机终于打通了。很快就是他们结婚两周年,劫后余生的凛冬,是不是该去南半球度个假?夏蔷的手指蜷起来,一声“喂”都有了期待的温度。
“我在楼下。”黎昂长吸一口气,难得有点紧张,“你能不能下来?”
大三那年的平安夜,黎昂在夏蔷的宿舍楼前说了同样的话。室友们将夏蔷拱到楼下,就看见他手捧一大束洁白的蔷薇花。
可圣诞不该是蔷薇的白,是雪的白,冷白。雪上扎着墨绿的针叶树和血红玫瑰,像阮阿姨半绿半红的指甲。阮冰圣诞色的两片指甲间夹着一支细细的薄荷烟。原来人真的可以活成最讨厌的人的样子。
看到夏蔷,黎昂掐灭了烟头。他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他们什么时候见上了面,还穿着同款四季鞋?怎么回事,他的脸是这个模样吗?不认得。
“薇薇,我有话跟你说。”
夏蔷突然后退一步,表情不是受伤,而是笃定:“你不是黎昂。”
08
家不是家,这是哪儿?
“读硕士的时候我们就有联系,她做过房产代理也做过销售,一直在漂泊。她喜欢泡吧,喝得烂醉时酒保打电话给我,我只能送她回家。”
“你是谁?”
“我们一起长大,我不能眼看她那样,你也不会。就像小时候博饼,你故意要让大家知道她受伤一样。她真的吃了很多苦,没别的依靠……”
“你不是黎昂,你是谁?你把他还给我!”她揪紧他的领口,不断干呕。
“你不要这样!就是因为怕你这样,我才一直没说。薇薇,我和她并没有发生什么,可你是完美主义者,我的心出走就是天大的错。但我真的没办法,她更需要我。”
撒谎,撒谎。她捂住耳朵,枯坐一天、两天……三个月。一百个杯子砸出去,千万碎片却割到自己。居然真的会恨到想要一个人死。他抱住她,她终于发狠打在他的脸上。他忍不住说:“难道都怪我吗!从来都是我在你背后追,护着你,我也会累!这回在国外我差点死了,可那时陪在我身边的人是谁?阮冰冒着被开除的风险跑出国,转了十几次铁皮车来找我……你我的性格本就完全不同,你总是活在自己的幻想里,什么都不想改变,我却喜欢自由,我的世界很大。再说一辈子这么长,你就能保证不会精神出轨?”
精神出轨?夏蔷悚然回想,如果阿良也算,如果阿良都算!
第无数次在医院醒来,床边的人是谁?黎阿姨?她怎么也在哭?哦,是为失去的那个孩子。黎昂去西非之前就想告诉他的,忘了当初为什么没说。说了也等于没说,才两个月,医生说有先兆流产的迹象,连喷嚏她都不敢打。冒着炮火飞去西非陪他,多极致的浪漫,她也想,孩子却在听说暴乱的当天就没了。
“我替你狠狠地打过他了!他其实还是个心里有数的孩子,绝对没有真正对不起你。”黎阿姨对夏蔷保证。
什么叫真正?精神和肉体只能二选一的真正?这道题没有得分,不会还是不会。
黎昂走进病房,狼狈得像丢盔弃甲的逃兵。夏蔷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问他:“以后怎么办?”
“我不会离开你。薇薇,再给我一个机会。”
“不要告诉姑姑。”
“好。”
“我打算重新找工作,我的世界也可以很大。”
“都听你的。”
影视公司的工作是高中室友小悦推荐的,那时她已是某二线明星的经纪人。事业小有成就,她谈到大学男友却还是会伤感,轻轻捶了一下夏蔷的肩:“不是谁都像你有好运气,遇见黎昂。”
夏蔷笑起来。回去的路上落起小雨,街头有牵手的恋人,她看都不敢看。车载电视播报星座运势,说她最近会走好运,果然立刻就收到加油站派发的积分礼物。但她高兴不起来,这说明哪天星座说她运势不好也有可能应验。
况且她不想把挣来的运气花在这种无意义的事上。
回到家中,黎昂已经做好饭菜。阮冰是不是也吃过?不敢问。两个人都在低头刷手机。他连了蓝牙音响放音乐,没听过。他和阮冰共享歌单?他的朋友圈封面从婚纱照换成了他一个人站在荒漠沙丘的背影,是在布基纳法索?拍照的人又是谁?夏蔷起身收碗筷,黎昂条件反射地将屏幕遮住又拿开,不过是友人闲聊,竟也怕被她看到。她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话都说开了,裂痕却无法弥合。他还是待她很好,好得不得了,却只有局中人感受得到冷暖自知的微妙。
又是一年平安夜,总编让夏蔷看剧本格式,密密麻麻几万字,她一扫就能看出哪两个字中间多出一个空格。同事目瞪口呆地夸她厉害,却是因为她的人生也曾有过这样旁逸斜出的韵脚,让她狠狠地摔了跤。
书里说聪明人自古多情劣,一点也不假。她的爱情是司汤达的萨尔茨堡结晶盐树枝,枯萎的树枝埋进盐矿几个月后,被结晶盐覆盖如钻石,她以为这就是黎昂的样子。可那只是情人天真的幻想,她错在太擅长幻想,几乎骗过自己。好在她骗过自己。
夏蔷最后一次约黎昂吃饭,他没到场。那天是顶重要的日子,他是忘了还是不知道,都不再重要——阿良,是你错了,今天不是我们的结婚四周年纪念,而是我们离婚的第一天。谢谢你陪伴我这些年。请别怪我只有当黎昂不在的时候才想起你,因为你就是另一个他。黎昂,黎昂,念快点,念一千一万遍就成了良。怪我给你取名太随便,但你才是结晶盐,是钻石。你是我心里的眼睛,我永恒的运气。
如今的黎昂和从前的黎昂不是同一个人——我已在我的世界判处你死刑,再不会为你伤心。原来我也可以好好地爱自己。
她是他的附骨之刺,却也曾是生在别人心上的蔷薇。最可笑的在于,他和别人,其实是同一个人。
不合手的戒指只会越来越不合,将它和离婚协议拜托服务生转交的时候,夏蔷的内心平静,细水长流的静,完全没有大起大落、大开大合,连绝对的理由都说不出一个。突然想起网上有人说母亲跟父亲离婚,是因为后者往兰花盆里弹烟灰。
那她就是因为他心上之花早已枯萎,再也生不出蔷薇。
09
2019年暮春,夏蔷主写的话剧顺利上演。巡演到闽南的时候是梅雨季节,她在后台遇到了故人。
黎昂捏着几张票根,这些年他好像没变,鬓角还是烟雨天的青。夏蔷感谢他带朋友捧场,他张了张嘴:“只有我一个人,从北到南,看了七场。”
他似乎还有话说,夏蔷却先问出来:“你们结婚了吗?”
“没有。薇薇,我们……”
“我结婚了。”她低声道。
我会努力活得比你长。还有,谢谢你真的爱过我。
话剧巡演圆满落幕,庆功席上,夏蔷喝得有点醉。合作伙伴鼓起勇气说想开车送她回家,她婉拒了。其他人纷纷起哄,都是单身贵族,给个机会嘛。
她固执己见,却也说来日方长。
夏蔷徒步踏上回家的路,却不再孤独。她总是后知后觉,阿良不是黎昂,阿良其实是她自己。她幻化出另一个她如同终身伴侣,无论艰难、疾病、富有还是贫穷,都会彼此扶持相依,永不离弃。她相信自己,也还是相信童话和爱情。
人间还似旧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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