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之夏(中篇小说)/默音

彼岸之夏(中篇小说)/默音

首页休闲益智默之声更新时间:2024-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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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之夏

默音

凌晨五点多,姐姐和阿广一起回的家。阿广进浴室冲澡的时候,姐姐靠墙屈腿坐着,边喝啤酒边写日记。在店里不是一直在喝吗?怎么到家还想喝酒?国子把纳闷藏在心里,装睡。

公寓进门是浴室,厨房嵌在过道一侧,唯一的房间不到十个平方米。放电视机的矮柜和国子的书桌椅占了三分之一,剩下的空间既要当起居室又要当卧室。到了夜里,收起折叠式矮桌,铺上地铺。一周六天,姐姐在凌晨回家,有时澡也不洗,倒在靠壁橱的地铺上。国子的褥子挨着落地窗。她很少被姐姐吵醒。侵袭梦境的,有时是雨打玻璃的声响,以及,每周两次收生鲜垃圾的日子,乌鸦们在外面闹腾不休的嘎嘎声。

国子闭着眼数羊,想尽快睡着。发现无效,就改为默背放哉的俳句。泼水/寂静的家/夏柳。太阳出来前/淋湿的鸟/飞了。

睡意一旦消散就不肯凝聚。脚步声。阿广和姐姐说话,姐姐轻笑,浴室重新响起水声,然后是两个人做爱的动静。

国子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天亮了,她爬起来,轻手轻脚进浴室洗漱。想开壁橱拿衣服,但阿广睡得太靠里,挡住了折叠门。只能从脏衣篓拿了件T恤,套上昨天穿过的短裙,背上斜挎包出门。先去便利店买饭团和牛奶,在公园吃了,然后步行到涩谷。坐地铁只要十几分钟,走路得一个半小时。她想把票钱留着买冰激凌吃。再说去太早了店都没开,走过去正好。

暑假的表参道上黑压压的都是人,仿佛全日本的年轻人都聚集到这里。逛街看人,走热了,进到商场。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在涩谷总会有很多想买的东西,小至发卡或动画人物徽章,大到裙子鞋子。她什么也没买,吃了热狗和冰激凌作为午饭,乘地铁回家。

没能进家门。用钥匙开门,里面挂着链子。想要过二人世界的信号。她在门外静立片刻,去了图书馆。

图书馆里有许多熟面孔。那个总在读《源氏物语》的女人,把原文书和现代文译本一上一下地摊在桌上,旁边是细方格笔记本。字写得小而密,国子经过时瞥了一眼,看不清内容。还有个叔叔是流浪汉,脚边的黑色手提袋里装着全部家什。他坐在挨着墙的电脑跟前,打字动作迟缓,每几个字之间有大段的思考空白。电脑需要预约,约了能用两个小时。国子很少用。她抱着一本尾崎放哉的传记,想找张空桌子,转了一圈没找到,便到书架围成的空地上,拣了个有空位的花生形软座。占据“花生”另一头的是个上班族模样的男人,戴眼镜,灰色的西装西裤,褐色皮鞋看着很贵。国子猜他是溜班坐在这里。他上班的地方,空调一定很强。至于他在办公室做些什么,想象不好。她又瞥了男人一眼。他膝盖上摊着一本书,在打盹。

和灰西装男人一样,国子待在图书馆,是因为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她隐隐有种被困住的感觉。

坐大巴从冈山到东京是在前年冬天,旅程的记忆大半被腰背酸痛的睡眠占据。到东京的早上,初升的太阳照着巴士停靠的广场,暖意稀薄。那么多的人。远处高楼的玻璃幕墙映着深蓝色的天空,像海。实际的天空是一种被稀释的蓝。眼睛仓皇地收入陌生的城市,还没来得及生出抵达东京的实感,一个女人快步到跟前叫道,奈酱,国子?

姐姐的名字是夏,被喊作“奈酱”。不光家里人,姐姐的同学们也这么叫。从小到大,国子身边没有人喊她“国酱”。国子。矢口同学。矢口。可能她身上有什么严肃的东西,让人绕过了昵称。

姐姐上前抓住女人的胳膊,喊了一声“妈”。国子跟过去。女人扯开嘴角微笑,门牙沾了一点口红,像电影里的吸血鬼。国子,不认识妈妈了?也是哦,妈妈上次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说着,女人心不在焉地比画了一个高度。

以前都是奶奶照顾她们,奶奶得了阿尔兹海默症被送进养老院,她们才大老远地跑来东京找妈妈。在那之前,妈妈对她们来说,无非是每隔几年见一面的半陌生的女人。

国子后来想,我应该有心理准备的。从一开始,那个人就只是强撑着扮演我们的妈妈。她生了我们。不过,没有谁规定,生了孩子就得当妈。

妈妈接收她们不到一年,跟着新交的男朋友跑了,把一大笔债务和一个叫黑崎的男人留给两个女儿。黑崎的名片上写的是某某金融公司,其实就是个收债的。和电视上的黑社会不同,他看起来更像个疲惫的销售人员,说话慢条斯理。他用听来并无威胁意味的嗓音说,奈酱,你别上学了,你和妹妹都上学,谁还债呢?我给你找个活儿。

情况本来可以更糟。至少黑崎没把姐姐塞进真刀实枪的桑拿房,让她去了月光酒吧。当然,底薪和提成大部分流进黑崎的公司,姐姐每个月只能拿到基础生活费,外加客人给的小费。房租水电、吃饭、国子的学费,全指着这些钱。如果自己处在姐姐的立场,国子想,一定会满心怨怼。姐姐从不抱怨,还反过来鼓励她说,我反正念不进去书,就算拿到高中文凭,最后说不定还是做这行。你不一样。国子,你得干出点名堂来,让他们看看!

他们指的是谁呢?已经去世的奶奶和爸爸,一走了之的妈妈,还是只见过几次的姑姑一家?对国子来说,亲人如今只剩姐姐一人。十五岁的国子对未来更多的是恐惧。说不定某一天醒来,家变成空壳,连姐姐也消失不见。那时黑崎便会把对姐姐说过的话朝自己再讲一遍。

胡思乱想毫无益处。国子收拢心神,翻开放哉的传记。尾崎放哉是自由律俳句最著名的俳人,生于明治十八年,毕业于东京帝大法学部。他曾任保险公司的高层,享受过明治到大正时期的奢华。三十八岁,他因酗酒等问题被革职,后来在寺院打杂,辗转多地,死时四十一岁。这些国子早就知道,维基百科能让人用不到一分钟了解某个名人的生平。她想知道的是,放哉写下某个句子时特定的心情。例如那句最有名的咳嗽/也只是一人。看了十几页,发现传记未能提供答案。她合上书,从包里拿出本子,开始写字。她不像姐姐那样热衷于记日记,写的是俳句。在家里和学校,她小心地隐藏着这份爱好。在大多数人眼里,俳句是老头老太的玩意儿。

图书馆也待腻了,国子从楼里出去,往家走。马路那头的天空缀着一道道扁平的犹如蜡笔画成的红云,提醒她,一整个白天在无所事事中耗尽了,除了软皮簿上的几个句子,没留下什么。经过超市,她迟疑片刻。里面灯火通明,男男女女推着车拎着篮子,显得丰足。她身上的钱够买一只可乐壳。裹着面包屑的土豆泥饼,肉末的存在感微弱,虽然用料贫瘠,油炸食品趁热吃起来还挺美。最终她没进超市,在离家不远的巷子左转,推门走进中餐馆“川美”。

刚过五点,店里只有两名食客。没看到打工的店员,大个头厨师在厨房里,女店主坐在收银台后。国子到吧台靠墙的位置坐下,过来点单的女店主熟稔地喊她的名字,又说:“今天怎么没和姐姐一起?”

这会儿姐姐要么在洗澡,要么已经出门去做头发和指甲。月光酒吧的工作时间是晚上六点到凌晨两点。如果客人提出“上班同行”,也就是一起吃晚饭再去店里,下午三四点就得出门。同行是业务之一,店里是要收钱的。月光酒吧算是俱乐部,比妈妈以前工作的小酒馆高级。妈妈还在的时候,她们住的是两居室,妈妈一间,姐妹俩一间。厨房也比现在像样。三个人的晚饭通常是从超市买的熟菜和方便酱汤,自家煮个米饭。妈妈不舍得去美甲店,国子担负起了帮她涂指甲油的任务。指甲上的颜色稍有破损,就得用洗甲水清除重涂。洗甲水闻多了让人头晕。

国子回答:“我姐的男朋友来了。”

上次也是因为阿广来,又正好是图书馆的休馆日,她在这间店消磨了大半天。晚饭时,姐姐过来接她。女店主抱怨说,我这里又不是保育园。据说来日本超过二十年的女店主口音很重,一听就是中国人。她不懂,保育园暑假不开,而且国子是初中生,本来就不属于接收对象。

女店主眉骨的位置上横着两道黑蓝的印子,是文上去的眉毛。国子看到那两道假眉毛抖了抖,知道自己又被嫌弃了,赶紧说:“请给我一个迷你定食。”

迷你定食只需要二百五。米饭、蛋花汤、四川泡菜。饭和泡菜可以免费添。加主菜的定食六百。主菜一年到头就那么几种:麻婆豆腐、回锅肉、油淋鸡、宫保鸡丁。如果有钱,国子会选择麻婆豆腐。夏天吃起来很刺激,汗水从毛孔往外蹿,鼻腔和舌头因充血而发烫。她一边吸气一边吃的模样,曾让姐姐忍不住发牢*道,你这是受虐体质吗?

饭和汤很快被消灭干净。为了久坐,国子决定不添饭,给人留个好印象。吧台挨着厨房,魁伟的厨师在炒另一个客人点的回锅肉,中式炒锅在他手里像羽毛球拍般轻盈。国子喝一口磨砂塑料杯里变温的水,咬着铅笔,低头看之前在图书馆写的俳句。路边/姐姐呕吐的痕迹/飞过萤火虫。

餐具被收走了,她没在意。过了一会儿,一只手伸过来,放下红色的易拉罐。可口可乐。她吃惊地转头,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扎着头发的缘故,额头显得很高。

“请你的。”女人说。她也有少许口音,是中国人吗?作为成年女人,白色短袖T恤底下的胸部够小的。腰间系着黑围裙,看来是新来的店员。可能刚才送外卖去了。

“……谢谢。”

“你姐呢?”女人自来熟地问。国子垂眼说:“上班去了。”

“奈酱!”女店主喊道。国子吓了一跳。女人立即转身忙去了。名字居然和姐姐一样。她本人知道吗?

吧台角落的位置让国子得以偷偷打量店里的其他人。客人以男的居多。穿工装和橡胶长靴的男人。短袖衬衫打领带的男人,西装外套夹在肘弯。赤裸的胳膊和领带形成奇妙的对比。条形码发型的伯伯。头发全白的爷爷。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边吃饭边回手机邮件。几乎每个人都点了六百的定食,就这样还不够似的,添饭和加泡菜。女店员上菜,收拾,洗碗。她穿梭在店里的姿态让国子想起阿诚爱玩的飞机游戏。飞机避开攻击,投下炸弹,得分。以前川美有过好几个小时工,没有谁像这个女人一样麻利。她的牛仔裤裹着像男人一样瘦的臀部,底下是白色匡威鞋。国子猜不出她的年龄。就像姐姐看起来不像十九岁,另一个奈酱或许二十出头,也可能更老一些。

吃饭的人陆续走了,没了火苗和油烟气的厨房显得暗淡,电视上综艺节目的主持人在以亢奋的语气说话。奈酱又过来了,这次干脆拉了椅子在国子旁边坐下。

“前几天你姐姐过来吃午饭,我们聊过天。我叫陶夏,陶器的陶,夏天的夏。和你姐姐的名字一样呢,也算是某种缘分。”

国子把本子合上,“我叫矢口国子。”

对方弯眼一笑,“我知道。”

进入暑假,平时国子会做好午饭,等姐姐起床一起吃。最近的一次例外,是上周四去见北原的那天。她给报纸上的俳句征文比赛投稿,拿了个优秀奖。她没有手机,也不想写姐姐的号码,留的是同班同学末广诚的电话。报社那边有个叫北原的编辑打电话给诚,说要和“玄哉”见面。诚特意骑自行车过来转告。她没有回绝的理由,便答应了。姐姐不知道她写俳句,从头解释太麻烦,她撒谎说去同学家。

她进到位于神田的咖啡馆,北原已经等在那里。参赛填写的个人信息包括年龄,所以对方知道她今年十五岁。诚可能在电话里没讲清楚,总之,当她说“你好我是玄哉”,对方一脸震惊。不同于她对报社编辑的预想,北原体态肥白,不近视,与其说是文化人,更像个公司职员,业绩不太好的那种。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话,夸赞她的才气,鼓励她继续多写,说可以介绍她去参加某某老师的俳会。她直到这时才插话,要交钱吗?北原再次睁大眼睛看她。

不难推测,她坐在咖啡馆喝大吉岭红茶的时候——她第一次喝,觉得念起来好听才点的,价格等于两份川美的套餐,还好是北原付账——姐姐在这里吃饭,和另一个奈酱打得火热。说不定连自家妈妈抛下两个女儿跟男人跑了都和对方讲了。就算姐姐不讲,也保不准女店主会八卦。她们姐妹的事在附近算不得秘密。国子不知道大人们怎么看待姐姐陪酒还债这件事。是同情,还是觉得有其母必有其女?

叫陶夏或奈酱的中国女人让国子莫名有些烦心。搞不懂她为什么要请可乐,还特意过来和自己搭讪。

不知道阿广走了吗?国子不想回到家发现那人趴在榻榻米上玩手机游戏和吃零食,索性继续赖在川美的木头方凳上。凳子、桌子和吧台刷了厚重的黑漆,她曾以为这间店的家具浸染了辣椒的气味,有一次趴在吧台上睡着了,才发现自己想多了,黑漆的表面唯有清洁剂味儿。

一直没有新的客人进来。九点刚过,女店主打开收银台的抽屉,把不同面额的纸币和硬币拿出来点数,核对账目,把一部分钱装进手提袋。她在出门前用中文对奈酱说了几句话。国子想,不会又在抱怨说,她的店不是保育园吧。反正听不懂,国子索性装作不关心,戴上随身听的耳塞。奈酱坐在空位上看电视。

之后来了一个客人。奈酱从厨房后门出去,过了几分钟,厨师跟着回来了,表情好像不大高兴。做完回锅肉,厨师又走了。奈酱独自在厨房里擦来擦去。那个客人走后,她收了餐具开始清洗,洗完了继续擦。国子以前不知道清洁厨房的工程这么大,她观望着,毫不觉得乏味。奈酱把水槽里面也擦过了,挂好抹布,隔着吧台说:“得关门了。我送你回家吧。”国子不吭声也不动。奈酱又说:“不想回家?是因为家里没人吗?”

“没人倒好。我姐的男朋友可能在。”

“哦,那……我送你去你姐那里?银行隔壁那栋楼,对吧?”

国子想笑。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带一个初中生去那种地方?国子没去过姐姐工作的店。她曾无数次仰望那栋楼的褐色马赛克外墙上的灯箱。从五楼往下有三间俱乐部两间餐厅,地下室是爵士酒吧。

最终她莫名地点了头。奈酱把垃圾从后门拎出去,关了餐厅门,放下卷帘门。两人一起出了巷子,来到街上。出租车们慢悠悠地开过,像庞大的黑色甲虫。几个喝醉的男人在不远处大声告别。空气中充满了烤肉味儿。国子发现自己又饿了。米饭、汤、泡菜和可乐经过肠胃,消失在某个黑洞。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12期

责任编辑 杜凡

【作者简介】

默音,小说作者,日本文学译者。已出版小说《甲马》《星在深渊中》《一字六十春》等。译有《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京都的正常体温》《青梅竹马》《日日杂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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