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看到一条激动人心的消息，周湘虎入选了中央文明办等单位评选的“中国好人榜”。他是一个好人，这是我采访他时最突出的感受。
我在文昌发射场见到他时，他的左眼已经永久失明，右眼裸视力为0.04，几乎和盲人差不多。
把他作为第一个采访对象，因为他是全军的“先进典型”。原以为典型人物被各种媒体层层包围，其最大的副产品便是练就一口好口才，没想到，他竟然还是个不懂得如何推销自己的口讷之人。
真的无法想象，在光明一点点离他远去的时刻，他怎样隐忍着失去视力的痛苦，一丝不苟地完成他的监理工作，居然不出丝毫差错。一个人需要怎样的坚强和毅力才能做到这一点？
“在你的视网膜脱落前，它没有什么征兆？”
他的目光躲藏在镜片后面，不敢直视我。大概接受一个陌生人的采访，不如让他拿着图纸去工地和工人们在一起干活更自在，抑或是他认为我的话问得太愚蠢，让他无法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回答了：“有，眼睛胀痛，流泪，视力下降……”
“那你为什么不去看医生？”我心里替他着急。我的另一层意思是，什么事能让你忙得连看病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他又是一阵沉默。我问完这句话后，心里也有些忐忑，这等于在揭他本来就未愈合的伤疤。当然不用多说，他是个老实厚道的人。一个成天有点小病，就往医院跑的人，难道会等到近乎双目失明时，才到医院去吗？也只有把责任看得很重的人，才会这么玩命！当我知道了这些，几乎不需要再采访，只要看看他那一双已经完全没有光芒的眼睛——可我总觉他目光炯炯，那是他心灵散发出来的光芒吗？
周湘虎学的是土木工程，原是西昌卫星发射中心的一名营房助理员。他听说海南发射场马上动工开建，主动请缨，要求加入建设大军的行列。领导告诉他，创业很苦！他回答说，我不怕吃苦，能参加发射场建设，将是我一生的荣幸。周湘虎如愿成为文昌发射场指挥部成立后进驻的第一批人员。
最初的发射场还保留原始的热带风貌：荆棘丛生，植被繁茂，沼泽水塘星罗棋布，连仪器都失灵，走着走着就会迷失方向，还有毒蛇、蜈蚣出没……有一天，周湘虎、余建秋和安装总队的雷逢胜出外放线，经过一片湿地时，打头的余建秋扑哧一声，陷进泥潭。跟在其后的周湘虎赶紧过去想拽住他，不料，人没拽住，自己一脚滑进沼泽，咕嘟一声大腿不见了，再后面的雷逢胜也未能幸免。要不是附近的人救援及时，他们早就被沼泽吞噬了。
周湘虎还有过一件危及生命的险事。那是2013年的一个晚上，他们从施工现场下班回宿舍的途中，他的肚子一阵一阵绞痛。他还以为是车子颠得肠胃不舒服，不想给大家添麻烦，就忍着痛不说。哪料到，回到宿舍，肚子越绞越痛，蜷成一团，脸煞白，豆大的汗珠往下落，叫救护车，送急诊！ 医生告知是急性肠梗阻，还说，幸好你们送得快，再晚一点，就出人命了。
显然，他眼睛里的病，不像前两次那么危急险恶，不然也不会耽误了。他实在太忙，担任着两个发射塔架的施工监理。2011年9月，是整个发射场工程施工最紧张的时段，有个导流槽进行混凝土浇筑，浇筑量达3000多立方米，根据工程技术要求，浇筑必须连续进行，中间不能间歇，不然影响工程质量。自从发射塔架开挖第一锹土，他几乎没离开过工地。白天，是强烈的紫外线刺激，夜晚，施工现场的电弧光、高强度射灯比日间的阳光还要强、他以为眼睛胀痛、流泪都是紫外线太强，劳动强度太大，把眼睛累得不舒服了。他还想，“我只要好好补上一觉，不舒适的感觉都会消失”。可是，好好睡上一觉，这点小小的生理需求在那段时间里都很难满足。因为，要赶工期。“赶工期”是我在文昌发射场采访时，听到的频率较高的三个字。有人对我说，不瞒你说，为了赶工期，我们连吃饭、喝水、上厕所都要挤时间。周湘虎也一样，他总想等工期赶完，再去医院。他还以为是角膜炎什么的，点点眼药水就能抗过去，即使抗不过去，拖到工期结束，再好好去医院也不迟。没想到……悲剧悄然降临了。那天下午，他突然感觉头部一阵剧痛，眼前一片模糊……
送往当地医院，说看不了，建议转去大医院，结果周转到北京同仁医院。也是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得的病叫视网膜脱落，而且不可逆转。
是啊，一个人的最大痛苦，莫过于失去视力。对我来说，宁可失去双手双脚，也不愿意失去一双看世界的眼睛。因为失去身体的任何一部分，都比生活在无尽的黑暗中要幸福。而坐在我眼前的这个男人，之前分明没意识到这个幸福的要素，把一双看世界的眼睛奉献给了自己热爱的事业。
他老实承认，一开始，专家的诊断结果，打死他都不相信。他在心里吼过医生：你说的太严重了，什么左眼永久失明，我不相信，我才30出头，正年富力强……我不能当瞎子！医生，你听见了吗？
可是，他说什么都晚了。等心情平静一些后，他问医生：那我还能看图纸吗？他知道这是明知故问，因为他心里比谁都清楚，眼前看什么都是模糊的，完全靠感光。就是吃饭，只能感觉有个盆，什么菜，靠嗅觉。另外，让他痛苦的是，每次吃饭，盆里的热气一上来，眼睛就受不了，眼泪不自禁往下流。妻子龙元青为他擦泪时，手抖得厉害，他的每一滴眼泪，都让她心疼。她是湘潭一所中学的体育老师，专门请假过来照看他。他们俩是高中同学，感情很深，结婚十多年来，一直过着分居的日子，而这次在北京同仁医院的病房里，却成了他们一起度过的最长时光。
“我亏欠她们娘儿俩的太多了！”周湘虎说完这句话，很长时间的停顿。看得出来，他在抑制自己的感情，眼睛藏在镜片后看不见，但我能看见他粗大的喉结在吞咽着什么。
“你女儿多大了？”我赶紧转换话题。
女儿周子妍是2004年底出生的。性格像他，有点内敛，只有受了委屈，会打电话跟他哭诉。他真正感觉女儿懂事、长大了，是这次生病后。
住院期间，正赶上他33岁生日。他让女儿和他一起吹蜡烛。女儿说：“爸爸怕黑，我不吹！”说完一头扑进他的怀里，眼泪打湿了他的手臂。他紧紧地抱住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对不起，宝贝儿！
有一次外出，女儿欢快蹦跳着过了马路。一回头，看见爸爸还站在马路这边，不敢走的样子，她又颠颠地跑回来，牵起他的手，慢慢地陪着他走。当他粗糙的手被女儿嫩嫩的小手紧紧握住时，他幸福得快晕过去，真正体会到拥有一个懂事乖巧的女儿，是上苍对自己最好的补偿。
“现在，我女儿已考上我的母校湘潭县一中。”说完这句话，他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这么长时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快慰的笑。那是他发自内心地为女儿骄傲！但这个灿烂的笑容转眼即逝。他又怅然地说：我最喜欢看女儿睡着的样子，以后，我不能再那样看她睡觉了，还有女儿长大的样子我也看不清楚了……他说的最后这句话被泪水淹没了，感觉每个音节都是潮湿的。
“你眼睛不便了，想没想过离开工地不再做监理？”
“想过，不止一次想过。组织上也提出，让我不要再上工地去了，找一个室内轻松点的活给我做。我知道，组织上想照顾我了。”
“照顾你是应该的呀！”他很久没说话。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纠结。
我赶紧又转移话题：离开北京前，没出去转转？
他说，转了，战友陪着我一起去了天安门，看了一次升旗仪式。
能看见吗？你的视力。我没说出口，怕伤到他，但他好像知道我要问什么。
“我看不清，只感觉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红，差不多是用耳朵‘听’完的整个仪式。不怕你笑话，《义勇军进行曲》响起来的时候，感觉每一个旋律都像鼓一样在我心中擂过，我忍不住想哭……那一刻，心情非常复杂，我还想到了病床上的父亲。我想，他一定对我很失望。因为，我没让他骄傲，还把眼睛弄瞎了……我觉得自己有点不争气。站在天安门前，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有点不甘心，我是看着发射场挖第一锹土的人，没能坚持到底，就退出了……我不甘心啊！也是看完升旗仪式后，我做出一个决定：重返发射场！就是两只眼睛瞎了，听也要听大火箭在发射场上腾飞！后来，我对领导申请：我不需要照顾，还是让我回工地吧。领导说，你不要有顾虑，不会有人说你的，大家对你这种情况都很理解。我也知道，我就是提出病退、评残，好好回家调养，从此不再干什么，也没人会嘲笑我……”这个言语不多又不擅表达的人，说到这儿，大概有点激动了，便停顿下来，又久久不说话。
我也慢慢等着，让他喝点水。
“我又去跟领导要求，我虽然眼睛不方便，但我的手脚、脑子都还好好的，看图纸虽然不如从前，但我可以慢慢看，实在不行，我请人帮我看；有些事情我做不快，但我可以慢慢做，别人用一天，我用两天，别人走一步，我走十步……请领导放心，我会努力把每一件工作都做好！大概领导看我这么执拗，就不再坚持了，同意我返回岗位。”术后不到两个月，周湘虎又回到了他熟悉的工地上。
我知道，对于周湘虎来说，这个坚持不是常人想象得那样简单，他要比常人付出的多得多。我也不能想象，他这种极弱的视力怎么能看图纸。
周湘虎告诉我，刚回工地那一段时间，整个眼睛看到的都是一片红，很多东西几乎贴到脸上才能感光。而且，看一下，累得眼睛泪流不止。就是这样，他仍坚持去工地。他说，作为一个监理，你不去现场，不看图纸，你是掌握不了现场情况的。现场的情况，施工人员不会主动跟你说，一是他们忙不过来，顾不上你；再就是，那毕竟不是他们职责范围。你自己就要主动去跟人家沟通；还有就是腿要勤，跑得比别人多，这样才能完成分内的工作。
我还得知，周湘虎监理负责的两个工程项目被评为全军质量安全检查优秀项目。他先后被评为全国自强模范、爱岗敬业好青年，原总装备部“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争做新一代革命军人”模范，荣立一等功1次。
我问周湘虎，父亲知道你这些荣誉吗？
周湘虎说，知道了。
父亲对你说了什么？
周湘虎沉默了很长时间。他敬畏父亲，却和父亲保持一段距离。他什么话更愿意和母亲说。有一天，母亲很高兴地打来电话，告诉他一件事，说你爸今天在病房里对人说我儿子是发射火箭的，还立了一等功！你爸开始拿你炫耀了！
一刹间，周湘虎感觉脑袋“嗡”地一响，鼻子一酸，哭了。接下来母亲还说了什么，他没听见，他一直呆呆地举着手机，任眼泪在脸上尽情地流淌……
父亲终于为你骄傲了！你这一天等了多久啊！
遗憾的是，他没能再次亲耳聆听父亲的教诲，2015年元月，父亲病逝了，父子俩永远阴阳两隔了。
火箭点火升空的那一刻，周湘虎和战友们远远地看着火箭，喷出火苗，轰鸣着离开发射塔，它载着千千万万人的心愿和期待，向着一个伟大又高远的目标腾飞。周湘虎挥动着手臂，又喊又跳，又哭又笑。当火箭发射时，虽然他只能隐约看见一个红红的火球，慢慢升空，慢慢变小……但在他心中，那个火球却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像冉冉升起的一轮太阳，照得他的世界一片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