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趟过历史的河流

一条趟过历史的河流

首页休闲益智骑着独轮车向前进更新时间:2024-07-23

文| 刘鹏

(一)

有一天,我发现我要为一条河流立传。

这条河,名叫古马干河。从字面上理解,它的身份似乎并无悬念。“古”暗指发源于泰兴市古溪镇,“马”则意味着它的尽头位于马甸镇,“干”字却颇值得玩味,也实属罕见,据我猜测,可能是“干流”的意思,与“支流”相对,是长度、宽度和深度的形象说明。透过当前为数不多的资料,我知道“古马干河属于5级通航能力的河流,常年可通行300-500吨船舶”,这在中国地图上或许可以忽略不计,但却是里下河地区一条重要水道。

与古马干河的缘分实为命定。我家就在古马干河河岸上居住,年少时常常听父亲声情并茂地哼唱乔羽创作的《我的祖国》,由是,我误以为门前的古马干河就是歌中提到的“一条大河”。可惜,自我出生就未曾听到“艄公的号子”,也无缘得见“船上的白帆”。那一日,面对这条从故乡穿过的“风吹两岸稻花香”、养我育我的河流,我既惆怅,又暗下决心,想理清它的历史脉络,想了解它生命底片上暗藏着多少曲折,又有过多少我没有见过的精彩片段。

我首先想到埋首故纸堆,探寻河流的脉络。然而,不可思议的是,通过地方历史文献,我并不能顺畅地找出一条独立的、能够贯穿它前世今生的轴线。我万分惊讶中,满是哀叹,哀叹门前这条河流太过默默无闻,没有什么史书和典籍愿意记录下有关于它的只言片语。雁过尚且留痕,人活尚且留名,而这条日日夜夜敲打我胸膛的河流,怎么会这样的籍籍无名呢?我第一反应是:替它叫屈!替它鸣不平!

伏羲《易经》里说:“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既如此,万物的存在必然有个“根底”,在“根底”基础上裂变、分化,进而蓬勃、盈满生机,以延展、张扬的姿态跳跃在我们的视野。文字既然苍白,那么我决定沿着古马干河裸露在地表上的骨骼与血管走一回,以亲临其境、寻访追踪的方式,力求捋清它的来龙去脉,还原一条河流的历史,并以生动翔实的文字昭示于众。

(二)

出发前,我特意去拜访乡里的博学人士,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希望他能以过来人的身份启发我,传授我一些考证技巧。

我说:“我想溯本追源,从古马干河的入江口,一路骑行到它的源头,您能不能告诉我考证与访问的方法?”他将白面皓首从书堆里抬起来,拇指与食指慢慢托了托镜框,疑惑地问:“它有那么多港汊,你怎么走?走它做什么?你要绘制地图还是编写方志?这对你有什么意义吗?”他神情凝重,语重心长,看上去相当认真。我告诉他,我只是突然想弄清楚这条河流的来龙去脉。他觉得我的想法太滑稽,觉得我吃饱了撑得慌。我只得耍耍“伎俩”,旁敲侧击,时时想把他引入我的“彀中”,而他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我得出一个结论:他对这条河流不甚了解。

临走前,我仍不忘郑重地告诉他:“我知道这可能是我一厢情愿的痴念,但我还是想走一回。就像每个人,即若白活一辈子,那他的一生也是由若干个故事组成的,而一条河也必然有一条河的故事,这个故事既不是孤立的,也不是与众同流的,这是一条河流的气质。而我追溯的意义在于我在寻觅它,我在理解它,我也在尊重它,没有比这更有意义的意义了。”他怔怔地望着我,笑了。当我准备向他告别时,他已经转过身,摇着头,丢下一句话:“不务正业。”

这实在令我尴尬。我需要的是支持,可他送我的竟是打击,但那一刻,这一切都已不重要,我在这不解之中迈出了寻访古马干河历史的第一步。

(三)

百度词条里,我唯一能寻找到的是《泰兴水利志》,上面记载:“古马干河是横贯泰兴腹部地区的主要引、灌、排、航骨干河道,全长四十二点五公里。西起永安洲(今为泰州高港区辖镇)江口,流经永安洲、马甸、根思、老叶、南新、元竹、横垛、古溪八个乡(镇),穿两泰官河、新曲河、西姜黄河、东姜黄河、增产港。”

于是,我沿着河道,从永安洲出发,经过马甸、根思、老叶、南新一路往东南方向骑行,穿过元竹、横垛,直抵古溪,途中穿越两泰官河、新曲河、西姜黄河、增产港,八个乡镇民风淳朴,与古马干河交汇的河流尽皆名闻遐迩,周边物阜民丰。从整体路线来看,古马干河是一条直线河流,只在马甸翻水站到永安洲入江口这一段,出现轻微拐角——细细察看,状如葫芦口。除干流之外,古马干河拥有许多支流,支流长短不一,错综复杂,我常常不小心沿着支流骑了很久,最后才发现已经误入歧途。东南行的路上,我不断地询问沿河居民,或引导,或直接请他们泛泛而谈。他们倒很实在,回答也空前统一:“这条河历史可远着了,具体什么时候有的,是天然还是人工挖掘的?我也不清楚……”

有些老人拥有着古铜色的肤色,额头上布满皱纹,仿佛他们生命的年轮,一条条挤挤挨挨。皱纹又像铜板纸装帧而成的书页,厚重且沧桑。我敢说:他们自己就是一条河流,他们与古马干河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血缘关系。古马干河是他们的老祖,可谁还记得老祖的故事呢?

老人们牵着顽皮的孩子,孩子哭了,他们哄孩子,“再哭,再哭河里的毛猴子(民间又称“水鬼”)就来抓你了!”孩子显然被从未见过的毛猴子震慑住了,停止了哭泣,边抹着眼泪边委屈而又好奇地看我。

我不气馁,又问一旁闲聊的其他老人,他们忠厚老实的笑了笑,然后挠着稀疏的白发,彼此张望对方,最后摇摇头说:“嗨,谁知道它从哪里来?管它做什么?只要它一天不干,我们心里也就一天到晚踏实。”孩子又闹起来,老人耐不住,握着小趴趴(泰兴民间俗语:四脚小凳)的一只脚,扯着孩子一只胳膊走了。老人的背影在河水里跳跃,孩子的背影在河畔草地里摇晃,而河流的倒影在哪里?河流映照着天光云影,而天光云影里住着河流吗?

和这条河流最亲最近的人,谁也不知它的历史变迁。我意识到一个无比严峻的问题,如同一座仰之弥高,攀之难上的绝壁横亘眼前,压迫胸口。千百年来,古马干河一直被束缚在泰兴古溪镇与马甸镇之间,它是沿岸村庄的母亲河,却没有同样贵为母亲河的黄河九曲跌荡,也没有长江的“之”字波澜。

翻开历史册页,古往今来的神州大地,充斥着河流的泱泱水患。可以说,华夏文明的兴衰之中,河流的肆虐侵淫是魔鬼,也是天使,它的决堤,促令百姓迁徙,间接促进文化交流与融合,也迫使居住于此的子民奋发图强,与河流分庭抗争。每一次,河流撕扯村庄、涂炭生灵时,生灵万物愈发忘不了它,敬它畏它,焚香祷告,尊为河神河伯。古马干河年复一年水波不兴,它太平静、太祥和,沿岸的百姓与它由熟稔到淡漠,审美出现极度的疲劳。但如果说沿河的百姓是愚昧无知的,没有义务记住一条河流,那么,那些书写历史、编撰方志的乡贤们,难道也有理由对这条河流抱持漠视态度,他们难道毫无竭心尽力秉笔直书的使命与责任?

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我走进了泰兴市鼓楼街附近的图书馆。站在这座神圣的歇山式老建筑大门外,我情绪高涨,我幻想着能在其中窥探到古马干河的些许端倪。

经过馆方的支持,我终于看到上文提及的《泰兴水利志》,这本书编撰出版于2001年,共316页。看到这本书名时,我心里十分激动,但翻阅过后,我万般失落,感觉乏力、心寒,图文并茂的厚重书册,关于古马干河的记载并不详尽,与我最初的期望,有着天壤之别。相比较而言,编撰者对于长仅25公里的南官河、24公里的引江河非常大方,给予了浩瀚的笔墨,这些笔墨与河流的历史意义相比照,我觉得是极其不对等的。我试图再看看其他书籍,像一只书蠹虫,逐行逐句地啃咀嚼出属于古马干河的前世今生。然而,我失败了!

一次次失败。

(四)

我固执地猜想,那些秉笔书写历史、纪录沧海桑田的贤者,之所以会将它的名字一次次排斥在历史卷宗的门外,无非是它太平凡,平凡到无人问津,平凡到可以忽略不计。死水微澜!它本身就是一条寂寞的河,无人疼、无人爱、自生自灭的河。

我彻底替它鸣不平!一条河流,纵然风平浪静,纵然与两岸居民和睦友好,总不至于反而成了被历史尘埃淹没的理由吧。

好吧!我在地方志面前妥协,但另一个念想平地升起——稗官野史里面,会不会涉及到古马干河的身影呢?这真是个沧海寻粟的举动,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我根本做不到!无从入手!

就在我准备放弃从纸质文献里寻找突破时,一篇网上叫做《苏北沿江平原》的具有一定史料价值的材料里断断续续找到了“古马干河”几个字眼。从洋洋洒洒万言的文章里,我看到“1972年起开挖古马干河东段,建马甸抽水站,设计流量100立方米每秒,只装机一半。”“1977年疏浚古马干河中段,从马甸至古溪42.5公里全线贯通。”仅此两句话,不可谓不言简意赅!

作者虽然吝啬,惜墨如金,但这两小段文字背后,我看到了闪光之处:1972年,对于古马干河而言,可谓具有开天辟地、划时代意义。这一年,古马干河在数以万计的河工们的号声里,迎来了奔涌向西的重生!它将亲吻长江,与黄金水道相拥,迸射出激情浪花!

据元竹镇一位年过九旬的陈致敬老人回忆,从1972年到1977年,先后经过5次大规模的挑河运动。这5次全民性的开掘工事,他们家共派出三个劳力远赴永安公社(时称公社),陈老、陈老大儿子、二儿子第一次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被齐集于此的人山人海震惊了。陈老说,自从离开志愿军部队后,再没见过这么多人。他叙述到此的时候,我分了神。

我的眼前出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场面,假若你居高临下俯视,两个场面都有着非常浩瀚的人流,但细看之下,你就会发现一个场面喧嚣暴力,另一个则热闹喜庆。

出现这两个巨大反差的场面,根源在于特殊的历史时期,时代出现了断层。1972-1976年,中国正深陷于文化大革命末流里,面对“批林批孔”运动、“四人帮”篡权,红卫兵们手臂上绑缚着红袖章,高喊口号,打倒一切,缺失了理智显得混乱不堪。可是,就在那特殊的社会大背景下,苏北小城的一隅却宛若世外桃源——少了批斗,少了游街,少了彼此之间的诬陷与攻击,多的是热火朝天的前赴后继。

这是一场如今格外罕见的劳动景象:秋收之后,农闲到来,泰兴县政府动员四乡八邻以*“人定胜天”的环境思想为指导,在平地上,一锹一铲挖出一方方泥土,——“平地起河”。地界靠江,江风冷冽,寒气砭人。各大队调集而来的青壮劳力,随着装满柴草、芦席、粮食和锅碗瓢盆的马车、牛车、独轮车、地排车、手扶拖拉机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地浩浩荡荡向永安公社奔涌而来……到了河工工地上,面对一眼望不到头的平展展的开阔地——现场一片唏嘘、压抑,但随后大家恢复平静,因为他们这些远方的后来者听到了土著居民洪亮的号子声。这号子声,仿佛从遥远的《诗经》里传来:“嘿哟——嘿哟……”这声音在远处、在人海里连绵起伏,一浪高过一浪。平地起河,人们看到了希望。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开挖古马干河战役!

最初那段时间,因为泥土干燥、土壤板结坚硬如石,挖起来可谓困难重重,虽然平日里背背篓、打猪草、割稻谷也是苦力活,但从未出现过双手生满血泡的经历。此时不同,河工们一天下来手掌上的血泡如弹眼一般密集,端饭碗都疼得咬牙切齿。

危险无处不在。当地面挖出了深坑,坑深约十米,二三十米的坡度,土质酥软,一人一担百十来斤的泥土,扁担吃重厉害,在肩膀上上上下下地颤抖,吱嘎吱嘎地*,劳动的号子在江河上此起彼伏,忽然之间,和谐的号声戛然而止,工地上传来一阵*乱,紧张而急促。随后听人叫喊起来:快躲开——躲开!原来在上坡的路上有人失足,担着一担湿滋滋的泥沙从坡子上滚落下来,前人滚落后人遭殃,紧跟着一条道上躲闪不及的人全都咕咚咕咚翻进水中。落水尚属幸运的,最不幸的则是被前人的扁担一棒子击中脑门,破的破、残的残,甚至死亡。

我打岔,问他:“难道没有挖土机吗?挖土机多快啊!”他笑笑,我于是明白那时候的生产力低下到什么程度,挖土机——他年轻时还未见过,——即使拖拉机,也不多见。

陈致敬的大儿子陈国华下班回到家,也成为我的访问对象,他不无自豪地说:“古马干河啊?我们一家可是做过不小贡献的!”随后,他向我讲述起他的记忆。

这么浩大的工程,我们的劳动工具却原始得可怜,除了锨头、镐头、爪钩和钢钎是铁的,那时候唯一运输工具就是独轮车,可车上却找不到一点儿金属——车轴都是枣木的!从画出的“河道中心”平地挖土运到一百多米远的“河岸”上,大家推起小车一溜小跑。随着河道越挖越深,河堰越堆越高,河坡越来越陡,小车也越推越吃力,挑担子爬坡又太危险,人多力量大,后来我们想到了一种滑轮绞车:河岸上两根原木立柱之间架一个废旧车圈作滑轮,绕上几十斤重的大车络,一头挂在河底的小车上,河底那人高喊一声“好了”,岸上人猛力往下拉,小车便摇摇晃晃、吱嘎吱嘎爬上了坡。当然这样也有危险,滑轮绞车时间一久就会绳索断裂,连人带车翻跟头,连一旁挑担爬坡的人都难以幸免。

一两个月后,地下水冒了出来。每天早上,我们只穿一条单裤,顶着寒风,到河道中心,砸开冰面,跳进冰水打泥条,用铁锨蘸点儿水,左右切开,像打豆腐块一样。一锨下去足足一百多斤,两锨就装一车。有时排水不畅,铁锨在水里被淤泥牢牢地吸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挖了上来,却死死地黏在锨上不下来。淤泥层软乎乎的,无法走车,只能用跳板铺路。二三十公分的跳板,小车不时地滑下来,只好连车带泥地再抬上跳板。跳板摇摇晃晃,很多胆小的人不敢走,所以效率很低。

河筒子风一阵紧似一阵。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能看见人影儿就上工。大伙儿满眼眼屎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每人腰间一根草绳,抄着手,缩着脖子,胳肢窝夹着铁锨,车袢挂在脖子上,车把都懒得摸,随着东倒西歪的小车来到河下。不一会儿,便浑身是汗。于是纷纷跑回工棚脱下棉裤,换上单裤。不一会儿,又是一身汗。此刻停下来能冻成冰棍!实在扛不住了,便轮流到棚里歇上几分钟,想偷懒,也没辙,有人看着。那时候只想着春天一到,就可以告别挑河,回家种地了。“还是回家种地舒服!”陈国华不无感慨地说。陈致敬满面皱纹,也笑着点头,算是默认了大儿子的说法。

我自然不知道挑河挖泥到底有多么苦、多么累,但从他们的回忆里,我是能够感受一二分苦累的。

在这一点上,我后来问到我的母亲,她是泰兴宣堡人,在1972年17岁时也曾参与过挑河运动,她挑的不是古马干河,而是另外一条位于马甸镇的小河,最终这条河与古马干河汇流,成为古马干河的支流。

从1972年到1977年,前前后后5次场面壮观的挑河运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里下河地区水网,给长江多增添了一条新的支流,本该大书特书,然而我所能见到的文献资料,也就仅此而已。不过,这一切在我看来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更多的百姓记住了这段“人定胜天”、“平地出河”的历史。普通人关于这段历史的记忆,将要比任何一本官方志书更具丰富性、真实性。

在陈老父子的描述里,我隐隐约约听到古马干河奔腾跌宕的呼声,我想象这条流经8个乡镇、灌溉面积一百六十九万亩的河流,在1977年全线疏浚的那一刻,它一定为挣脱千百年来的桎梏,唱起了高亢的进行曲。古马干河不经意之间,冲向了历史的舞台。

这真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时刻!

(五)

我曾经在北疆的马场里见过一匹汗血宝马,马场场主说,这匹马最为桀骜不驯,你用缰绳拴住它肉身,却拴不住它的灵魂,一旦把它放开,它一定会疯狂地奔跑,几乎停不下来。为了验证他的话,他给我做了试验,解开了缰绳。那匹马果然围绕着巨大的马场跑了足足五百多圈,最后在栅栏一侧踢着木栅,从望远镜里,我仿佛看到它仍旧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它想冲破栅栏,一路向前。那一刻,我似乎理解了它,感受到了一股强劲力量。这力量,是由宏愿与野心混合而成的。

古马干河就像那匹汗血宝马,也有着宏愿与野心。自从古马干河被引入长江后,它就经常泛滥成灾。每逢盛夏,古马干河被暴雨一阵撩拨,就要伸胳膊尥腿子,冲破堤坝的约束,野蛮地侵吞村庄。它无法收敛梦想与激情。

沧海桑田,用于被古马干河横穿而过的年轻水乡再合适不过。

据史*载,400多年前,永安洲还是扬子江中一无名沙洲,“初时有一涨沙露出水面”。直到清光绪二年(1876年),永安洲才出现在泰兴县(今泰兴市)境图中,但是这时候的小沙洲,还是一片蛮荒,草木葳蕤,直到光绪十年(1884年),方才有避战乱的乡民陆续迁徙而来,在此繁衍生息。第一批居民,为他们的第二故乡取了一个诗意的名字:“永安”——永离动乱,安享太平。然而诗意与现实难以调和,美梦常被雨打风吹散。自从古马干河1972年开挖延伸,从其腹地入江后,每年由桃花汛至梅雨季,永安洲水灾频仍,村民夜夜不得安眠,水患如同定时炸弹悬于头顶,成为几代人的噩梦。

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每年夏季,父母都是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乡政府日日夜夜安排乡民在十几公里的土质江堤,以及五公里的古马干河河堤上巡逻预警,一旦出现险情,立马鸣金敲锣,各村广播站反复播报,全乡人被搅得苦不堪言。

尤其是1991年的夏季,古马干河迎来了它情感宣泄的最高潮。这一年的盛夏,一改昔年的酷热,变得格外潮湿、诡谲。梅雨仿佛遇上鬼打墙,连绵数十天阴风惨雨,古马干河与长江水位双双暴涨,促使原本平缓温和、与长江和睦相处的古马干河,突然间变得汹涌,逾矩。最后,江水倒灌入古马干河,马甸翻水站日夜忙碌也没能将洪水阻挡在站外,永安闸倾尽全力排涝泄洪也分担不了古马干河压力。与长江粗硕的血管相比,古马干河整个身躯都显得太过纤细了,就像一个小家碧玉突然遭逢莽夫猛汉凶残、毫无商量余地地蹂躏。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之后,古马干河体内急剧蓄积的洪水猛兽,发出争先恐后的嚎叫,堤坝轰然坍塌,平均海拔仅仅1.8米的永安洲再次遭受猛兽撕咬、摧残。

这一年,防洪抗汛的呼声号声,比往年更加频仍地响彻永安洲乡,一旦古马干河冲开一道口子,那些一直高度警觉的精壮汉子就会立即冲锋陷阵,木桩钉成犬牙,沙袋堵住豁口。沙袋来不及堵塞,人就以肉身相抗。那时候,乡亲们日日夜夜光着膀子、赤着脚,在泥水里摸爬滚打。那段时间,家家户户都已经将家中的什物用床单捆缚好,一旦洪水将房屋淹没,随即将包裹放入木盆和小船,在水中推着走。

有一件事,时隔二十六年,我还能记忆犹新。

1991年,为了训练我逃难的技能,父亲把家中洗澡的椭圆形大木盆丢入水中,他赤身踩在河水里,河水没过他的胸膛,我被他架在肩膀上,两条腿碰到冰凉的水,吓得缩起双腿。父亲一手搭住澡盆,将我放进去,木盆在水中摇摇晃晃,一阵惊惧猛烈地撞击着我幼小的心灵,我一阵眩晕,哇哇大哭,吓出一泡尿,这成了我一辈子耿耿于怀的糗事。据大队支书回忆,那一年,啥都缺,最缺的是蛇皮袋。早在雨季尚未来临之前,乡里面就安排下任务,每个村组干部挨家挨户征收蛇皮袋,直到江堤溃堤前,几个月内一共征收了七八次,最后每家每户最拍干部敲门,他们再来,就只能拆粮囤了。

这原本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放在当时的背景下,也是一件非常尴尬和耻辱的事情。人在河流面前,被揭了短。

天与地的较量、江与河的较量、人与水的较量,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天空愁云惨淡,村民们再次联合起来,拧成一股绳,誓将洪水赶出世代生存的家园,再造定海神针,将水位限定于一个合理的范围内,让江河回到水波不兴的和平年代。我时常在想一个问题,在《愚公移山》一文中,说“帝感其诚”,于是命大力神将王屋、太行二山搬走,出现这种结局到底是上天的力量还是愚公家族的力量使然?从防洪抗汛的角度看,我想“人定胜天”,是一个值得倡导的信念,只有这样,人类才不被自然打倒,家园才得以保存。

血肉之躯的祖辈父辈经历过江河水患的“洗礼”之后,反而深谙了“人定胜天”的精神髓核。已60多岁的父亲再回首那段沧桑往事时,用了一种无比诗意、寓满情怀的语言说:“那时候,我们坚信‘人定胜天’是颠不破的真理!所以我们有一个共同决心,那就是即使不吃不喝,也要把一个个豁口堵住,我们就是古马干河的长城,就是长江的长城,也是家园的守护神。”持续了51天的守卫和搏斗,雨水消停了,江水复位了,古马干河终于疲软如一条水蛇,静悄悄地游走了。那些冲垮的堤坝,那些淹没的农田,那些摧毁的村庄终于露出了残骸。洪水的蹂躏,深深地触犯了人类的忍让底线。为了避免年复一年的财产损失、人员伤亡、精神摧残,古马干河沿岸的百姓,不再简单地庆幸劫后余生,也不再自我安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男女老少拖着疲惫的身躯,看着满目苍夷的村庄,第一次发出振聋发聩的“毒誓”:宁愿舍得一身剐,也要修筑一条防范百年洪涝的堤坝!

(六)

命运不会一成不变。1991年那场漫长的雨季之后,古马干河命运再次改,最终受到人类智慧的约束。如果说,古马干河在1972年前,被天地所困,那么它的自由在20年后,则被人类意志套上了紧箍咒。从此以后,固若城池的水泥与岩石的混合体岿然不动的圈定了它,任它这头烈性马如何咆哮、嘶鸣,也无济于事。

历史终究由人书写,河流以“暴动”登上舞台,仅是一段小小的插曲,人类终将以铁腕力挽狂澜。

时隔20年,即1991年秋天,又一场大规模的挑河工程拉开了序幕。与70年代所不同的是,这一次以机器为主,人力为辅,从河内清淤疏浚到河岸拓宽加固,忙碌而井然有序。我还记得,那时候只要站在家门口就能看到通宵闪烁的灯火,听到昼夜轰鸣的机器声。有一次,父亲下完工后回到家,爷爷对他说:“我们这些半截入土的人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时代总是一步步向前发展,你们的日子总会在劳动之后越来越好。”我这位同样参加过抗美援朝的祖父,一辈子都在和各种力量抗争,从他沟壑般深邃而纵横的皱纹里我看到他的坚毅与倔强。他那段不能称之为预言的话语成为现实。几年后,古马干河沿岸今非昔比:一条全部以岩石和水泥浇筑而成的高十米,上宽十五米,下宽三十米左右的梯状堤坝宛若黑龙蜿蜒数十里。从此之后,古马干河再怎么闹腾也没能冲破这条人工防线。

这条堤坝,我走过无数次,也有意无意地向异地朋友发出过赞叹之声。夏日里,单车骑行在沥青马路上,江风浩荡,江波摇曳,江鸥低徊,日辉映江,古马干河与长江水乳交融,再也不分彼此。这是个纳凉的好去处,少去了惊涛骇浪,少去了决堤流沙,少去了肆虐村庄,少去了无情和骄纵,河流与人,其实是可以相亲相爱的。

它曾经是个巨人,以一种傲慢的眼神打量着身旁的村庄。经过一番番殊死搏斗,如今村庄上的人成了巨人肩上的巨人。巨人们利用它,从它身上寻找到赖以生存、谋求幸福的物质基础。古马干河尽管不甘心再次被束缚,但是它默认了人的意志是坚定、不可违逆的哲理。古马干河再也不是过去的古马干河了,它已经臣服于熙熙攘攘的人。

当然,臣服不代表残喘,不代表消亡,更不可能成为退出历史的征兆!换一种姿势,也许更精彩,更值得留念,这是古马干河历史性的担当。古马干河因人而变,也因人而幸运。

(七)

古马干河与长江20世纪70年代的一次偶然结缘,彼此无形之间形成了犄角鼎力之势,为它在新世纪的资源升级、发展升级埋下伏笔。

人类几千年来的智慧,不会欺诳他们的后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经济发展的捷径,更是经济腾飞的跳板。

如今,沿河修筑起工厂,河滨修建起船厂,河面横跨起钢筋水泥桥梁,昔日贫瘠的水乡已处处散发出百业兴盛之貌。

如果我有一张面积大约51.22平方公里的纸张,一把如椽巨笔,我一定会为永安洲镇和古马干河挥毫泼墨,画一幅新时代的《清明上河图》。

画卷上村庄掩映在葱绿滴翠、错落有致的层林里,一条条宽阔的水泥路从绿意中宛若蛟龙出世,整个画卷生机勃勃,极富情趣。

画卷左上角,一条几十米宽、数百米长的钢筋水泥桥腾跃于古马干河上,它就是古马干河大桥,它一头串联起泰镇高速,一头挑起江平公路。桥下,一艘艘巨轮高唱凯歌掀起白浪,船舱里载满黄沙、黑煤、白鱼、青虾,我希望那些白鱼和青虾是活泼泼跳动的,它们仿佛可以从纸面一下子就跳到人们手掌上,而那些黄沙将会运往各个工地,建造百米高楼、滨河公园、商业中心,以及核心港区标准厂房;黑煤最终流入江苏境内最大的火电基地——国泰电厂,为整个江苏乃至整个华东地区源源不断输送电力,让万家灯火灯明如昼,让国家电网畅通无阻。

顺流而下,古马干河两岸有着科学、严谨的规划。左岸是码头、右岸对应着船厂,粮食加工厂紧邻码头,厂房外停泊着一艘艘数百吨的巨轮,船舱里堆满如山的黄豆、菜籽或者玉米,厂门口一辆辆拖挂车正等候着装箱发货的食用油、大米、面粉。船厂旁边的华夏重工、物流基地也是一片繁忙景象,车来船往。这些比邻而建的建筑物气势磅礴、造型各异,但却与掩映在绿意中的村庄遥相呼应。读画的人如果能够从这些林立的工厂看到“高高兴兴上班去,平平安安回家来”的内涵,我会欣然感动,有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兴奋。

顺着古马干河向长江汇流的方向继续移动眼眸,你会感受到和风丽日与水波澹澹的畅然。波光粼粼的水面,一只只墨绿色渔网扦插在河流里,渔人泛一叶轻舟弯腰收起渔网,抖落一只只大小不一、品种不同的鱼,鱼在舱里跳,人在船上笑。麻鸭在河面怡然自得的嘎嘎叫,时不时拍起一阵阵浅浅白浪,江水河水的冷暖,它们比谁都能预先感知。河面干净清爽没有污浊的浮物,河边芦苇随风轻摇,宛若正弹拨着它们的小提琴。

在古马干河奔入开阔宽广的长江时,几方鱼塘如同一块块明镜,映照着天光云影,而它们身旁一座座小茅棚恰如黑狗般静静地守候在那儿。有人垂钓,有人喂鱼,有人驾快艇划破江流。长空里的浮云微微一笑,风烟就更显得柔情万种。再向远处游目,一条主跨2×1080米的三塔双跨钢箱梁悬索桥横亘浩渺江面,这便是泰州大桥,它的成功建设,不仅刷新了多项世界纪录,也改变了江苏的交通格局,促使“五纵九横五联”高速公路网向前进一步推进。画面以浓墨重彩形式生动形象地描绘出:大桥从永安洲横跨入江心,一脚踩进扬中岛腹地,双跨雄峻,气势恢宏,桥墩坚定而沉稳,默默诉说着人与水之间的故事。

(八)

历史总是呈现出一抹暗灰色,历史总是暗藏着无限惊险。抚今追昔,是件有趣的事情。这件事情,关照着我们感念所有的变化。

古马干河以一种无私奉献的精神养育着水乡儿女。当我走完它的全程再折回它的入江口时,我看到,一只只江鸥、鸬鹚、白额雁、小天鹅等野生鸟类,飞离了滩涂,正自由自在地徘徊于长江与古马干河水面。它们时而俯冲入水,时而疾驰于码头,鸣叫着、翩舞着,演绎着属于它们的华丽舞台剧。

白鹭于飞,乡里人则燃起袅娜的炊烟。嗅一嗅,于洁净的空气里,也许能够捕捉到丝丝缕缕的芬芳。鲫鱼、河豚、黄鳝、河蚌、茨菰、菱角、藕片、茭白……无不是永安洲人喜欢吃的食物,它们因为一方水土的滋养、一星火苗的烧灼,完美的释放出了自己的真味。

当历史乏善可陈、语焉不详的时候,一部《永安洲年鉴2015》让古马干河名垂青史。

《永安洲年鉴2015》是江苏省首部乡镇级年鉴,在这部约30万字的厚重的年鉴里,古马干河不再以只字片语的形式展现,而是浓墨重彩,是举足轻重,是石破天惊的突破,11个栏目,近600个条目中,它雄姿英发,占据着绝对重要的篇幅。或许,古马干河千百年来从未敢想到今天,它成了当地经济发展、腾飞的孵化器、助推器。自由的形式是多样的,造福于民理应成为一条河流首先考虑的高尚自由。

在情感的相互浸润中,古马干河两岸的百姓们日渐将它视为母亲河。“百善孝为先”、“家有老母,如有至宝”,沿岸百姓日益尊重古马干河,千百年来,它何曾有过如此的殊荣?这些故事将会让昔日名不见经传的古马干河在新的史书上,留下震古烁今的一页。

如今的古马干河,可以欢快地流淌在新时代的春光里。而它曾经的伤痛,也终于可以消弭在时代的欢歌里了。古马干河,终将是一条穿行于历史之上的河流,创造历史、拥有历史。

也许,再过几年,我又将为它撰写一篇更为丰富多彩的传记……

作者简介 :

刘鹏,笔名:尤泣红、乔西,80后,生于苏北里下河平原,定居南京,毕业于江南大学。现为江苏省作协会员,已先后在《安徽文学》、《散文百家》、《雨花》、《太湖》、《岁月》等文学刊物发表散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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