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三十岁以上的男人没有不知道“大水管儿”是什么东西。那时候谁家有这么一件宝贝,是脸上非常光彩的事。它是一个家庭中不可缺少的交通工具,曾经负载过一代农民对未来生活沉重的向往,也辗轧出了父兄们的刚毅、木讷的性格,也榨干过他们的血,他们身上的力气。
是的,“大水管儿”是一种特殊的自行车,它的大梁和车架是用自来水管特别制造的,又粗又长,牢壮无比,它的载重量比一般的自行车大两三倍,而且骑起来又快又稳当。当年,生产这种车的最有名的地方是天津市的静海县,商标是“双燕”牌。我们那个小村子叫佛堂村,曾经有一句谚语,描述我们家乡父老生活的艰难:“佛堂村,三大件,轧水车,光棍汉,水管车子是双燕'。”农闲的时候,村里人便组成一支支水管儿车子队,从事长途贩运,倒买倒卖,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有的去沧州贩鱼,有的去保定驮煤,最多的还是把本地特产白洋淀苇席贩到石家庄和太行山区,换回玉米、棉花等生活必需品和核桃、柿子等山货。在那样年代,大水管儿可称得上是有功之臣,一般的家里都因有了它手里才稍稍有点活动气儿,村人们都把它当神灵一般看待。有一次,村里力气最大的小伙子大憨驮了五百多斤煤去卖,半路上,大水管儿不堪重负,前轴“喀嚓”一声断了,换了别的车子,断了前轴由于惯性的作用,会把骑车入前胸扎伤,严重的还会有生命危险,而大水管儿前叉子却起了作用,那小伙子毫发无损。他说:“大水管儿这东西是个神物,我得供着它。”于是,每一年春节,大憨都在他的水管车子上庄重地贴上红福字和“日行千里路,昼夜保平安”的对联。有一年,大憨连续往山里驮了两趟白洋淀苇席,都没见他带回粮食和山货,村里人都感到纳罕不已。年根底下,大憨却从山里带了一个媳妇回来!是用大水管一趟趟驮出来的媳妇!这消息在小村引起轰动。人们调笑大憨,说癞蛤蟆吃了天鹅肉。他媳妇一脸正色说,我寻的哪里是他,我寻的是他们家的大水管儿!大水管,给那个年代生活贫寒的人们带来多少欢乐和激动啊!
我有一个要好的同学,他父亲是一个民办教师,每年寒假，都要带上他几个儿子骑着大水管儿车子去石家庄、邢台一带贩卖苇席来补贴家用。那一年,我的同学刚刚高中毕业,便加入了他们父子车队。他跟着父亲和哥哥,只带了十领苇席,长途跋涉一天一夜到达目的地,他累得动弹不了了,得了伤寒,发起了高烧,不仅没有赚到钱和粮食,还花费了不少。那个冬天奇冷无比,他们的苇席也没卖完。回来的时候下起了鹅毛大雪,根本没办法骑车子,父子几人只好把大水管儿车子带苇席从火车站托运回家,而恰恰是我的同学的那辆新造的大水管儿没牌号,人家火车站不给托运,父亲决定由他骑回家,弟兄几人坐火车返回,在火车上,哥几个目睹了他们父亲在漫天大雪下艰难行进的动人一幕:铁轨和公路是平行的,他们哥几个脸贴着玻璃窗,看见爸爸歪三扭小心翼翼地匍匐在大水管儿自行车上顶风逆行,雪花落满了他全身,两大捆苇席像小山一样压迫着他,一个趔趄,父亲连人带车倒在了雪地里,哥几个禁不住同声喊:爸爸!奔驰的列车和飞舞的雪花将他们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旷野里。十几年后我的同学已大学毕业并成为一个单位的负责人,但他在给我叙述这件事时,眼里仍含满了泪花。这时,我就想起一位日本诗人说过的话:父亲,乃是永恒的悲壮。
在中国,如果有一个交通博物馆的话,就该有大水管儿一之地,让后代们记住先辈们曾经受的苦难和劳累。当然,在我们这一代人心中,大水管儿这三个亲切的字眼从来就没消失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