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不明白?这是一个连想象力都分阶级的时代。
前言
这是戏局作者陆鸣“云端”系列的全新故事。
在不久的未来,“脑机”就像如今的智能手机一样普遍,文字成为了被抛弃的工具,人们之间用“意识”进行对话;大脑的潜能被极大开发,人们可以在意识中建立新的世界,构建逼真的场景,大量新的商机因此涌现……
只是,这些充满诱惑的愿景,真的会如商品描述里一般美好吗?
十二点了。
脑海深处,仿佛有个机关“啪”地弹响,陈茉虽然闭着眼,也知道此时此刻确实是中午十二点整。进入脑机时代之后,只有最恋旧的那些老人还保留了“看时间”这样一个动作。大部分人,比如陈茉,都在脑中内置了时钟功能。
对时间的把握,只需要一个念头。下一个念头,陈茉命令绝缘舱抬起了舱板。称它为“舱”其实不太合适——就算往好了说,它看起来也更像是一张老旧的按摩椅,而非什么高科技的太空设备。仿皮质的椅面已经被历任使用者磨得发白,电容触摸屏上满布细小的划痕,唯一和它的商品名挂得上边儿的特征,是它确实有一个可以升降的玻璃罩子,可以把人的上半身完全扣在椅子上。试用期的时候,陈茉受不了一天八小时地被拷在这个椅子上。她总觉得会出意外,会窒息。工友们告诉她,闭上眼睛会好一些,一旦沉入云端的底部,外部环境就不再重要了。但他们自己也把绝缘舱叫做“罐子”,上工是“进罐”,下工是“开罐”。人和超市货架上摆着的香菇肉酱罐头差不多,在舱里闭着眼躺一天,只有午休能喘口气,晚上回家路上,精神都是稀碎的。
绝缘舱的作用是,屏蔽空气中纳米机器人的信号,保证陈茉和工友们能且只能接入公司的网络。念大专的时候,陈茉曾经想过,脑机时代想要一心二用,那可太轻松了。她妈妈那个年代的人,上班摸鱼要当心被领导窥屏,说点同事的小话都得耳听六路。到她这代,有了脑机直连云上网络,难不成还能打开脑子看看你到底在干什么?她没有想到的是,几乎在脑机接口和云端世界全面铺开的同时,绝缘舱也被开发出来,专门投放给有需要的机构。比如小初高,比如精神病院,比如陈茉所在的公司——一家主要开展云端客服业务的外包公司。
罩子抬得太慢,时有卡顿。陈茉忍耐着,努力克制自己大喊大叫敲打四壁的冲动,以免绝缘舱真的坏了,把她关在里面。有工友三三两两地从她面前走过,大多面容疲倦,步履匆匆。于是她也跟着着急起来。她得去一趟厕所,尽管中午卫生间实在是人满为患。大家都尽量不在工作时间起身去方便,因为递申请、系统解锁、开舱、闭舱、重启系统……这一串操作实在是太麻烦了。
有一股新鲜的空气从罩子侧面不断扩大的空隙里窜进来,是风,携带着三月份树皮和泥土的气息,也携带着数以千计的纳米机器人。几乎与此同时,好像是为了提醒她网络已经可以自由使用了似的,一连串消息弹窗先后在她脑内弹出。陈茉微微直起身子——是谁打开了工作间的窗户?为了降低绝缘舱的能耗,这里平时是不允许开窗的。
房间里除了她,没有任何人。
窗户确实开着,灰暗的白色墙面上嵌着一方耀眼的新绿,以金色的阳光为镶边。这是一个温暖的午后。陈茉知道最好立刻出舱去把窗关好,否则自己也可能因此受罚。但现在,春天的风轻轻拍动着她的刘海,好像正试图向她传递某处某个人迟来的心跳。一种久违了的心境,平和又懒散。像她十三岁的时候,在午后的数学课上昏昏欲睡;又像幼时在外婆家等待午饭,只需侧耳倾听厨房里碗筷相击的响动,和一棵树上突然奏响的鸟鸣。当时和现在,都有风,都有窗边轻轻胀起又缓缓落下的白色纱帘。陈茉几乎无法控制地盯着它看。仿佛观察窗帘在风里的起落能给她带来什么命运的启示一般,她坐在已经完全打开了的绝缘舱上,忘了去吃饭。
“那你最后把窗关上了没有?”
“关了关了。我最后一个走的,不关上被发现了肯定全赖我。”
张语彤点点头,从帆布包里拿出面包,分给陈茉。午休快要结束了,陈茉不得不加快咀嚼的速度。她用余光偷偷观察张语彤,看到她凝视着虚空一动不动,独自沉浸在云端世界里,或许正在解析她之前提到的什么教材。她们是同一批入职的新员工,在培训基地被分到一个宿舍,从此成了朋友。陈茉,按照家里人的话来说,是“玩物丧志”,念书的时候总是三心二意,所以最后只上了大专。张语彤可不一样。她一路成绩优异,大学的专业好像也和什么脑科学有关,照理来说不应该来做客服这样的工作。两个人认识大半年之后,陈茉终于大着胆子问张语彤怎么不去做脑机工程师。张语彤的回答是:家里太穷了。云端工程需要人类的智慧,但更需要能够高效集成人脑潜能和云端算力的先端工具。她直到快毕业的时候才发现,想要做工程师,就必须一直用市面上最新最好的脑机。每个季度都更新一遍自己的脑子,这样的开销,只有富裕的家庭才承担得起。
陈茉还记得张语彤是如何总结这件事的。
张语彤说:“互联网刚发明出来的时候,他们的初衷是开放平等,知识共享,结果催生了新的巨头。云端我看也差不多,有钱人才买得起专业的脑机,有钱人才能决定新世界被如何想象。”
她快速地、满不在乎地说着话。陈茉知道她脑子好,也知道她心里有怨气,但确实不太擅长处理她偶尔爆发的愤世嫉俗。她试图安慰张语彤:“别想了,现在这样也挺好,工资其实还可以。”但张语彤只是停下来,用一种陈茉很不喜欢的神情冷冷地打量她——陈茉知道,这种时候,张语彤又一次习惯性地确认了自己在智力和学识上本可以远比别人优越。
“你还不明白?这是一个连想象力都分阶级的时代。”她面带讽刺:“原本,人和人的脑子至少是差不多的。现在,只要有钱,就能变得聪明,就能成为天才。我们就活在这样的时代。”
陈茉马上表示赞同,尽管她多少有些不以为然。但要让张语彤冷静下来,恢复寡言少语的表面性格,就只能百分百赞同她说的话,否则就会挑起又一场滔滔不绝的辩论。作为一个习惯于接受现实的人,陈茉觉得张语彤很多时候都有些太小孩子气了,就像其他工友评价的那样:“学生心态,做事做人都不成熟。”
为什么一定要改变现状呢?为什么总是要对这不满意对那也不满意呢?陈茉明白,自己是得过且过惯了的,可那得过且过之中,也并不是毫无道理。她就是不知道怎么让张语彤明白这一点。
她吃完了。这面包还是张语彤走了远路去园区外帮她买的,因为陈茉在厕所排了太久的队。而张语彤这时又遁入了云端世界,不知是在读论文还是在看新闻。她守着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朋友,分神去查看一上午堆积起来的未读消息。一列排开的信息流里什么都有:陈茉妈妈问晚上想吃什么,她回复了蛋炒饭;云端宝的到期还款提醒,原来今天已经五号了;督导发布的每周客服工作好评率统计,张语彤又是倒数;智能管家发消息催促她整理访客空间——陈茉扫了一眼,顺手删除。她早就关闭了陌生人社交,也懒得在云端接待什么客人。作为一个恰好负责处理访客功能投诉的客服,陈茉一点儿也不想在私人时间接触任何和工作有关的东西。
她接着往下翻。又一封未读消息。发信人匿名,无头像。标题为“未命名”,没有摘要。
陈茉立刻切换到设置栏目,找到“隐私与安全”,再跳转“社交过滤”。然而,正如她印象中那样,过滤器里,“屏蔽陌生人私信”一栏确实是勾起的。
她又回到消息栏界面。现在,只剩那封匿名信息了。
未读提示的小红点在她的脑海里跳动,像一个一旦被摁下就会导致爆炸的按钮。陈茉想,还是直接删除比较好。就在这时候,她瞥到了信息发送的时间。
中午12点05分,正好是她坐起来看见窗户开着的时刻。
鬼使神差地,她决定点开看一眼。
这竟然是一封邮件。不是云端式的意识流讯息,也没有使用任何感官模拟插件。只是一封过时到令人哑然的文字邮件,规规矩矩地按照信件格式写了抬头和落款。上次陈茉见到类似的东西,还是在小学语文课上,而她也很久没真正阅读过文字了。脑机技术的成熟使得“概念”和“想法”绕过了书写与阅读这种编码再解码的过程。人们直接共享自己的思维成果,更高效,更方便,还更不容易被误读。他们把这种全新的交流方式称为“意识流技术”。
第一次在新闻里看到这个词的时候,陈茉还以为是高中语文课上的文学流派又有了什么新创造,没想到却是旧词新用。工作后,她和张语彤说起这事,开玩笑地说大家都忘了这个词本来的意思,没想到张语彤立刻向她强调,意识流这个词最早本来就属于心理学,指代人类思维不断流动时裹挟的信息和念头。
“你不会真的不知道吧?”她一脸难以置信。
于是,这个话题最后还是以陈茉百分百的心悦诚服——或者也可以说是投降——圆满地宣告结束。后来,张语彤延伸了话题,告诉她,学界有许多人都认为在意识流技术的冲击下,文字终有一天会消亡。“文明的本质就是用进废退。”她如此总结,所以陈茉把惋惜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但不管怎么样,她很高兴自己还认得出邮件上的字,还能看得懂一封信,尽管大段文字读起来,确实比她记忆里吃力许多。
写信的人,称呼她为“陈茉小姐”,也就是说,他认识她。这让她有些不安,不确定是否应该继续读下去。不过紧接着,像是为了消除她的顾虑,对方开诚布公地写道:“不用担心,我是你见过的人,只是目前还不方便透露身份。突然收到陌生人的邮件可能会吓到你,所以我特意没有用任何插件功能,希望能借此表示一下我的诚意。我和我的朋友们都认为,纯粹的文字是最无害的,而且对读和写的人来说都很公平。”
写到这里,他分了段,另起一行。出于某种陈茉自己也解释不了的直觉,她觉得写信的应该是一个男人。或许是因为他的语气实在是太故弄玄虚,又太自我感觉良好。她认识的大多数男性长辈都是这样,时刻打算教给她一些人生道理。可如果你试图去细究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又会发现那些人生道理跟他们吐出来的烟圈一样,总是空有轮廓、不切实际。这个人的行文也给她类似的感觉,陈茉在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之前,就感觉到他多少有些自我陶醉。他说:“我们知道你现在受到一些事情的困扰,也有能力帮助你。如果你有兴趣,可以检索‘清明梦’,筛选条件设定为‘文字’,大概在第三页,你会找到我们的。”
她立刻点选了删除。
那天晚上,陈茉做了梦。
梦里她还是中学生,在一堂沉闷的数学课上无所事事,睡意昏沉。风穿越教室,白色纱帘像潮水一般涨落,投影仪的光束也在屏幕上轻微地晃动。陈茉突然惊醒,想起自己早已不属于此时此地。她应该已经长大了,有了工作,可以从这个教室走出去,远远逃离这种规律的、压抑的、自我厌弃的学校的气氛——尽管现实依然无情地背离了她幼时的想象。长大后的她,确实不必再上课考试,也不再会因为一张不理想的成绩单被父母打骂。但她也并没有得到自由。从这个教室出去,那本该令人欢欣鼓舞的有关未来的图景不过是另一种命中注定:上班、下班、应付工作、尽力逃避上级的责问、争分夺秒地保全晚上回家后属于自己的一两个小时。追根究底,她不过是步入了另外一种平静而枯燥的生活。
她在梦里醒来,但梦并没有就此结束。这让陈茉感到不知所措。不过,这梦境仿佛自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使她渐渐平静下来,开始尝试以一种局外人的视角观察四周。一切都真实得如同一幕电影,在记忆包裹而成的时光琥珀里昨日重现:数学老师,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正在讲评昨天的小测;黑板上列着因式分解的公式,a²±2ab b²=(a±b)²,中间有粉笔断裂留下的痕迹;左侧的男生正和同桌窃窃私语,他的脚在桌子下拨弄一个篮球,因为下一节就是体育课了;陈茉桌上摊着自己的那份卷子,成绩当然惨不忍睹,不过她注意到,在层层叠叠的试卷和课本中间,夹着一张信纸。它露出来的淡蓝色三角尖斜斜地插在边角卷曲的教科书里,像湖面上倒映着又破碎了的一小片月亮,宣告着它是如何在下课时间被小心翼翼地书写,又是如何在打铃的那一刻被匆匆忙忙地扫进书页之间。
问题是,陈茉不记得自己给谁写过信。
她上初一的时候,已经是2021年了。那是智能手机的年代,人们习惯使用一些即时通讯软件,也偏爱在社交媒体上半真半假地谈论自己或他人的生活。至于写信,没什么人有那个闲情逸致。陈茉觉得,青春期的自己也不像是这种多愁善感的小女生。她记得,十三四岁的年纪里,自己既没什么朋友,也几乎与青涩的悸动绝缘。她只是麻木地等待着被承认为大人的那一天,同时把大多数时间都浪费在看漫画、闲逛和漫无目的地发呆上。因此,这封信绝不来自于她的记忆。它是假的,是个外来物,或者也可能是被潜意识捏造出来的什么东西。总之,出于某种她还不清楚的缘由,此刻,置身于一个清醒的梦中,梦将一封信交到她手里。
陈茉捏住信纸一角,缓慢地把它抽了出来。
淡蓝色的信纸,像一小方无云的天空,空旷,淡漠。上面只有一行字:“如果你有兴趣,你会找到我们的。”
“然后?”
“然后我就醒了,真醒了。”
“我知道,要不你怎么坐在这儿呢。”张语彤又拿起筷子,陈茉知道这个结尾并不让她满意,但那个奇妙的梦确实就这样戛然而止。她醒来后发现已经到了不得不起床上班的时间,只好一边洗漱,一边在脑内的备忘录里匆匆忙忙地记下几个画面。
“我觉得,你应该是做了清明梦。”就在陈茉以为张语彤已经对这个话题失去兴趣的时候,她突然又说话了——一边说话,一边把面前的番茄鸡蛋盖饭搅得一塌糊涂。要是在平时,陈茉会叫张语彤别搅了,但现在,她却顾不上这些。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条线索,把她的梦、那扇不知被谁打开的窗、还有那封匿名邮件串联在一起。这绝不是巧合。陈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之所以在梦里回到中学课堂,就是因为12点05分打开的那扇窗。那向她吹来的春日午后的微风,令她无意识间陷入了记忆的漩涡,并最终侵入了她的梦境。梦里梦外,这阵突如其来的风,是连通虚实的线索。
她有些退缩了,但还是忍不住问:“什么是清明梦?”
“清明梦就是你在梦里突然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在做梦的那种状态。弗洛伊德,就是那个精神分析学家,你知道吧?他认为清明梦是人把主要由潜意识主导的梦境接管为半意识的现象。”她快速地说完一段,稍稍停顿,陈茉立刻明白,这停顿之后才是张语彤认为真正有用的信息,不由自主坐直了身体。张语彤于是接着说:“不过,脑机植入铺开之后,很多人都报告自己出现了清明梦。对这个,现在也没有比较明确的解释,反正就有可能是做梦那一会儿,脑机接收了什么异常的神经电信号,结果就是人在梦里突然被唤醒意识。”
陈茉松了一口气:“你意思是说这是个自然现象对不对?”
“不对。你怎么会觉得这是自然现象?”张语彤不知道为什么又烦躁起来:“这是副作用,是人为导致的。我就最讨厌清明梦,除非有人喊你,醒都醒不来,别跟我说你是第一次。”
“我是第一次做这种梦。”陈茉承认,看着张语彤终于停下搅拌盖饭的筷子,语调里带着一点委屈:“你知道吗?我早上居然是被我妈喊醒的。”
张语彤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口气突然软下来:“对哦,你平时都睡不够,所以也很难做梦。”
“对。我很久没睡得这么好了。”
“但是——”
“但是什么?”
她看着张语彤,没意识到自己一反常态地激动,甚至不由自主地打断了对方。于是张语彤的声音也渐渐地低下去,听起来有些不自在。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说,做这种梦的时候人其实没有真正睡着。”
“这样。”
“所以你还是睡得不够,要想想办法。”
“知道了。”
陈茉端着盘子,站起来。脑子里内置的时针和分针告诉她,要到一点半了,该“进罐”了。她感到焦虑,也感到疲倦。这本该互相矛盾的两种情绪,像那盘被搅得乱七八糟的番茄鸡蛋盖饭一样,混合为一种迁怒他人的冲动。不过,令她意外的是,回园区的路上,张语彤低着头默默跟在她后面,什么都没有再说。
两点钟,陈茉准时躺进了罐子里。罩子落下的时候,她又有一种大喊大叫的冲动,但忍住了,强迫自己闭上眼。电信号波浪一般席卷她的视觉中枢,眼皮背面的黑暗逐渐被蓝白色的UI占满。她,或者说她的意识,最终降落在一扇由矢量色块拼接而成的门前。只消再过一小会儿,等系统验证完陈茉的脑机编码,这扇门就会打开,而她会走进去。她的样子会由“陈茉”转变为一个可笑而愚蠢的卡通形象:蓝色无毛的圆脑袋;夸张得如同水晶球一般的大眼睛;一对一看就让人感到牵强附会的精灵耳;当然,还有如同玩偶一般蠢笨的身体和四肢。但陈茉最不喜欢的还是它的声音:一个故作活泼、拿腔作调的合成童音。这样的形象,加上这样的声音,没有任何人会在第一时间意识到,在背后扮演它的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们——那些令人敬畏的云端设计师们——管这个卡通形象叫“雨滴”,管这个专门处理各种投诉的系统叫“云底”,因为自然界的雨本由云间的尘埃而来。那些灰尘是最初的凝结核,它们使水分子相互聚集;它们不断碰撞、增大自己的重量;然后某一个时刻,云再也托不住这些水珠了。于是它们落下,变成雨。他们在新员工培训课上告诫陈茉,客服工作就像是雨水冷凝下落的这样一个过程,带走用户的不满,扫除云间的负面情绪,把清朗而积极的公共环境留给大家。他们强调,这意义重大,所以要求他们忍辱负重。张语彤却不吃这一套。她说,赞美和待遇不匹配,虚得很。其实陈茉也这么觉得,但和张语彤不同的是,陈茉知道,这已经是自己能力范围内够得上的最好的工作了。如果这都不行,那什么样的工作才是值得的呢?她想不通。
她走进那扇门里,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四肢被一层蛛网一般的数据骨骼包裹,然后逐渐被天蓝色的虚拟皮肤覆盖。门后是个巨大的空间,漂浮在虚空里,看不到尽头。一道玻璃墙从中间穿过,将它平分为窄长的两部分,一侧属于“雨滴”们,一侧属于前来投诉的用户。除了不需要等位,不需要叫号,这个场所和这个情景,都让陈茉觉得像极了小时候陪父母去过的银行大堂。
门一扇一扇地打开,又关上。每扇门都直通登陆者的工位,很快,这个向着左右无限延伸的虚拟空间里就坐满了人造的天蓝色精灵。陈茉在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上坐定,心里还装着中午的事情。但就在她坐下的那一刻,玻璃墙外,数据的银丝交错着,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逐渐显现。不需要思考,如同条件反射,她脱口而出:“您好,雨滴675号为您服务。”
“你们最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老是收到*扰私信。”虚拟人像还没投影完毕,他发送的念头已经如石头一般向她砸了过来。
陈茉愣了一下,不是因为对方提出的要求,而是因为这迎面扑来、有如实质的怒气。意识流技术能够精确地记录并编译一个大脑的生化反应,并在接受到这组信号的另一个大脑里精确地重现它的内容:推理,注意,记忆,当然也包括情绪。
“感同身受”,如今是一项可实现的功能。
于是,意识流过滤插件应运而生,人们需要把他人的负面情绪阻隔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之外。问题只是,陈茉所在的公司只允许他们使用最低限度的意识流防火墙。那些工程师们反复对她们强调,感知用户的情绪基础且必要:“我们希望用户面对的不是冷冰冰的机械服务,而是带有人性温度的关怀和帮助。”于是,承担那些迁怒、轻蔑和侮辱,就成了陈茉无法回避的工作内容。
她尽力让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也亲切一点。她笑了,“雨滴”才会笑。她得为自己的月度考核评分想想,像张语彤那样每周都垫底是拿不到绩效的。
“先生您好,雨滴这里将查询一下您空间的访客情况。一会儿您会看到一条权限申请,点同意就可以。”
他起了疑心。怀疑的情绪传递过来,淡淡的,但又无法置之不理。接收这样的意念,如同被迫坐在人满为患的吸烟室里,分辨的冲动像呛了烟后的咳嗽,是一种身不由己。陈茉提醒自己,用官方的口吻回答就可以,工友们总结过的。
“一定要通过吗?我不同意你们看不到吗?”
“是的。雨滴一直致力于保护个人隐私,除非得到授权,后台无权查看您的社交动态。”
“那好吧。”
“感谢信任。雨滴这就为您分析最近的访客申请。”
她松了一口气,熟练地挥出几个虚拟光屏,在上面点来点去,表演自己正在努力地做些什么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不过很快,她就找到了症结所在。
“先生您好,这里查询到您接收的其实不是陌生人私信,是您的熟人匿名发送的。”
“你什么意思?”
陈茉瞥了一眼光屏,一个猜想在心里逐渐成型。
“您的朋友可能利用了某种匿名插件,发送私信的时候对您抹掉了自己的身份信息,所以看起来像是陌生人发送的。”她立刻感到有一股复杂的情绪正在男人那里酝酿,沉沉地压在玻璃墙上,山雨欲来的气势扑面而来,于是赶紧补充说:“又因为您和她本来就是互相关注的这么一个关系,所以雨滴这边的系统是不会拦截的。”
“什么叫不会拦截?你们就纵容这种插件在市面上流行?”
“先生是这样的,雨滴作为平台方是无权管理插件开发者的,如果您觉得这个插件有侵犯到您的权益,可以到云端仲裁处那里申请复核。”
“我问你为什么不拦截这种私信!”
“先生,雨滴这边也看了这条私信。看这个内容呢,比较像是对方和您之间有一些个人的误会,但是并没有违反云端的社区规范,没有对您人身攻击,所以是不符合系统这边的拦截条件的。”
他的情绪开始不稳,但比起愤怒,更多还是不安。
“你看到了?”
“是的,先生。您这个业务,雨滴这边必须是要看私信内容的。”
对面突然切断了情绪连接,只保留对话。
“你能不能看到发私信的人是谁?”
“先生您好,雨滴没有这个权限。”
“能不能行个方便?帮我查一下?我知道你们肯定能看到。”
“非常抱歉,先生,查询用户信息这个业务不是雨滴分管的。”类似的对话,她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了,像背诵一篇必考的课文:“需要对方存在造成重大过失的这么一个情况,才能去社区那里要求调取。雨滴这里只能看到用户和您的关系等级和私信内容,其他隐私信息对我们是不可见的。”
“好吧。”
“先生还有别的业务需要咨询吗?”
“没有了。”
尽管没有情绪连接,陈茉也感觉到他此刻十分失望,而且马上就要离开了。她赶紧说:“请您为雨滴675号的服务打分。”
没有回应。玻璃墙的对面空无一人,仿佛这些言语或意念中的攻击和试探从来都不存在。只有那些潮湿而滞重的情绪留了下来,像冷雾一样围绕着陈茉,把她拷在座位上,要她也随之慢慢地黯淡下去。她动念确认了一下外界时间——14:12。而她刚刚处理完的这一件工作,体感上起码用了半个小时。
玻璃墙对面又有光束汇集。她来不及整理思绪就开始微笑。她是标准化的零件,流水线上的一环。而工作本身就是一种惯性,只要系统一声令下,她就会顺从地调整自己,直到符合公司手册的要求。
她说:“您好,雨滴675号为您服务。”
外界时间下午五点,陈茉下班了。在罐子里看似只被关了三个小时,在云底度过的主观时间却多出一倍。现实生活有其阻力,说话做事都需要走完一个过程。但在云端,许多事情都可以被压缩进“一念之间”。在这两个并行的世界相区别的诸多特征里,没有什么比时间流逝不同步更让人绝望的了。
罩子抬得还是那么慢,像一个卡在中途打不出来的哈欠,最终令人鼻酸眼热。陈茉伸出手去推,想快点出去。张语彤刚好上楼来找她,连忙走过来把她的手拿开。
“别推呀……你这个绝缘舱真的得报修了。”
“算了。”
陈茉瘫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想动。张语彤在边上喋喋不休地引她说话,她也懒得理。
“你看你都成啥样了我去……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真的不能那样干活儿。”
“你的好评率越高,算法就越喜欢把情绪越不稳定的人往你这儿塞。”
“云底那个玻璃墙,又只让情绪单向通过,那些人根本不把我们当人。”
她就像一只蜜蜂,勤恳又敏捷,嗡嗡地围着绝缘舱转,急着把自己好心的建议蜂蜜一样一股脑儿全浇在陈茉头上。但陈茉只感到胸口那团无名火越烧越旺,并且正迫切地需要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她不是不知道这股怒气来自哪里——既然她是“雨滴”,这就是她吸纳了云间所有的杂质,正欲坠向大地的时刻。她只是毫无来由地恨起了张语彤。因为张语彤总是觉得自己最聪明,总爱给人想办法,又总能在下班的时候还保持着还不错的心情。
“你能不能让我安静哪怕十分钟?”她忍无可忍,终于发作。张语彤停下来,没有再说下去。透过玻璃罩子,陈茉看到她怜悯地注视着自己。
“那你一个人待一会儿吧,我先走了。”她说。
陈茉不记得自己怎么到的家。她困极了,几乎一路都在瞌睡。到家以后清醒一些,吃过晚饭,就开始坐在沙发上发愣。在这个阶段,她甚至没有组织语言的力气,更不要说放松和娱乐了。她爸妈知道是累出来的,也不吵她,最多让她在屋里走走,“别老坐着”。要等到快睡觉的时候——吃过了夜宵,洗过了澡,回到自己房间躺下——陈茉才算完全缓过劲来。她开始想看点东西,想玩会儿游戏,想找人聊天。尽管她也知道,十一点了,该准备睡觉了。
可是,连接云端、置身另一个世界,是如此容易;一天里真正能归她所有、供她所用的自由,又是如此稀薄,以至于满打满算,也就只有睡前这一小段金子般贵重的时间而已。她实在无法控制住延长它的*。等到仅存的理智让她悬崖勒马,往往已经是凌晨四点。再过五个小时,她就该到岗“进罐”。而她真正的睡眠时间更是少得可怜。陈茉清楚,这是个恶性循环。她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疲倦,休息日也几乎都在昏迷式的睡眠中度过。但是,如果没有这睡前的四五个小时,没有这些随心所欲的夜间漫游,她就几乎无法面对第二天的工作。
和她的自我一起复苏的还有食欲。十二点后,家里变得静悄悄的,爸妈都睡下了。陈茉轻手轻脚地出了卧室,穿过黑暗的客厅,去厨房的柜子里拿一盒牛奶,再从冰箱取一只苹果。她家买不起时兴的补剂,吃穿用度虽然可以和本世纪上半叶的普通家庭对齐,但在2050年之后的时代里,只能算中等偏下,好在陈茉自己并不在乎。张语彤则一直很向往工程师式的生活,她只要有闲钱,就会买点植物肉或者别的什么复合食品来试试。陈茉尝过一口,公平地说,作为完全人造的食物,味道倒是不坏,就是缺了点烟火气。
她站在厨房里啃苹果,没有开灯。在黑暗里吃东西有助于她整理白天发生的事情,好像她吞下去的不是食物,而是千疮百孔的自尊心。她不得不承认张语彤是对的:好评率越高,她的工作就会越难,她承担的负面情绪也会越重。可好评率的高低同时还决定了奖金的多寡,决定了她们能拿到手的钱。她不明白张语彤怎么能够不在乎。她也确实问过。张语彤的回答是:“人的心智并不是那几千块钱就能买断的,至少我不愿意。”陈茉很难不被她激怒。据她所知,这个公司,这个放满绝缘舱的屋子,或者哪怕外面的大街上,都多的是被生活所迫的人愿意拿张语彤所谓的“心智”去交换那几千块钱。她怎么能——仅仅因为受过比他们这些人都好的教育——就断定这些交易全是目光短浅的贱卖?
她丢了苹果核,洗了手,再度轻手轻脚地溜回卧室。或许是出于对张语彤的不满,或许是夜深人静实在需要一点刺激,关上门后,陈茉突然决定冒一点无伤大雅的风险,违抗一下这位无所不知的好友的意见——她打算找到那个发匿名邮件的人。方法她还记得很清楚:文字检索,关键词“清明梦”,大概第三页。不管他要做什么,她只需要套出做梦的诀窍。如果他是骗子,那她就自己再想办法。
她不在乎做梦。
十二点十五分。对时间的把握,只需要一个念头。
张语彤一个人出了公司,去给陈茉买点吃的。她们原本约好今天走远一点,去尝尝新开的小炒馆子。但等她交了周报、出了系统、下了楼,陈茉的绝缘舱罩子还没完全升起来——张语彤早就和她说过该报修了。
她们是同期,在新员培训时认识。培训结束后,两个人去了不同的部门,但总还是一起吃饭,尽管她们的性格实在是天差地别。张语彤在不熟的人面前话少,但向来说一不二,被逼急了也不介意上主管面前去闹。和她相反,陈茉做事总有一种惊人的得过且过的惯性:总是随大流,总是守规矩,总是事到临头才想办法。张语彤看着那罩子抬一下卡一下,而陈茉躺在里头面露难色,就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陈茉说:“语彤,我还得上个厕所,要不你帮我带个饭吧。”
她答应了。带着一丝自己也很难承认的优越感,一路出了园区。快到四月,北方的春天,太阳并不灼人,只是明晃晃地遍地流淌。而风以惊人的力量撼动着树木,使它们的影子剧烈地变动着。在被太阳晒得发白的水泥地上,这些影子看起来像是墨水涂抹而成的路线图,每一秒都在交叉,断裂,复而连接。
从这个角度来说,它看起来也很像神经元织就的那种网络,同样复杂,又同样瞬息万变。张语彤一边想,一边立刻体会到一种冉冉升起的满足感。大学毕业后,她一直有意识地训练自己联想发散的能力,并且相信这能强化自己的思维:将看似无关的事物联系起来的能力,为人类特有,灵光一现,本就是算法或数据库所不能及。而她也明白,自己天资卓绝,无须仰赖脑机。只要她能不断摄入信息、坚持思考、强化认知,机会——或者说,灵感——总会降临。
她在等。等一个想法,或者一个创意,虽然耐心并不是她所具备的品质。但只要她能构思出一个被当下云端世界忽略的功能,实现它,并且说服投资人为此买单,她就赢了。如同学生时代毫不费力地在同龄人之中脱颖而出,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能做到。而在此之前,这种糟蹋人的客服工作,不过是一种不得已的过渡。
她必须让它只是一种过渡。
她进了便利店,拿了水,又选了两份便当——陈茉不挑食,买当日特价套餐就行;张语彤自己则看重营养均衡,只要了一份轻食。配餐员手脚很快,她拿上东西,从人群里挤出来,飞快地穿过几排货架去前面排队,甚至故意无视了一个问路的阿婆。有几个男人侧目,她不在乎。谋生的压力早已不再是某一个性别独有的光荣磨难,女人自然也该有一副铁石心肠。
队伍很长。前面,一个女人呆滞着,甚至忘了跟住前面的人。从她闪烁的脑机耳挂上,张语彤知道她的心智已经不在此时此地。后面,大概两三个男人正在讨论一会儿去哪里吞云吐雾,尼古丁会让他们短暂地获得快乐。在罐子里度过一上午,人就是会变得像这样麻木而短视,如果没有这一丁点廉价的快感,如果不让云端生产的资讯填满午间的碎片时间,就无法继续下午的工作。
张语彤经常会感到绝望。一切都在被消耗。食物。办公耗材。纳米机器人。他人的意志力。当然还有她自己。有时候,她是如此迫切地希望证明自己,甚至会想象未来某天自己出名后,这些和她一起排队的工友们远远地认出她。她想象他们刺痛地想起自己曾经和这个叫张语彤的小姑娘一起排过长队,想象他们谈论她还在这里上班时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她到时候已经打入了另一个阶层,远远摆脱了他们,也摆脱了这种需要忍受磨损的生活。无论光彩与否,目前,她只能靠这种想象哺育自己。
“延迟满足”,一瞬间,又一个专业术语在她的脑海里浮起来。这会儿,她对自己很满意。
趁着排队的空档,她登了BBS——这是一种在她出生前短暂存在过的网上论坛。与2050年后的云端沙龙相区别,这种论坛里适用的媒介形式几乎只有文字、图片和视频,也无法像脑机技术那样创造虚拟现实。但过时也有好处:不容易被人发现,不容易被云端的审查机制找到——那些工程师热衷于筛选和监视人们的意识流,因而放过了文字信息。张语彤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才创立了这个BBS,一开始是为了搜集论文案例,毕业后则全然是个人兴趣。直到今天,论坛的活跃用户也只有一百来号人,大家都谨慎地守护着这个秘密基地。
它的名字是:云梦泽。
张语彤把论坛界面的小窗放在视野一侧,时不时扫上几眼。首页banner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加了一行小字——“知梦,验梦,控梦”——估计是哪个乱读民科资料的管理员加的。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了,一开始她还会说两句,现在实在懒得管,扫过一眼就算了。banner往下是导航栏和热帖区。奇怪的是,当前排在热帖第一的,竟然是她创立论坛时写下的科普贴。
“【长期置顶】【新手须知】什么是清明梦?如何做清明梦?”
她不敢多看,也不想点开,匆匆地往下翻。时至今日,只要看到这个贴子,她还是能马上回忆起当初提笔撰文时激动的心情。而如今,她曾经满怀的期待都转变成了挫败。只有这个论坛作为唯一的遗迹保留了下来。
她巡视着网页。大部分帖子都是几天前的:做了什么样的梦;在做梦过程中“醒来”的节点;白天经历了什么事情;这些事情被梦境扭曲后是如何呈现的……等等。张语彤毕业后就告诉论坛的朋友们,她已经不需要继续搜集案例了,但他们似乎都打算把记梦的习惯固定下来成为私人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几乎没人退出论坛。于是,她得以继续保有这一扇观察他人梦境的小窗。她记得自己曾经和他们复述过大学选修课上老师列举的那个经典的比喻:人的意识像一束在黑暗的房间里打开的手电筒的光,每次仅能从庞大的知觉材料里唤醒一小部分经验,照亮房间的一个小小的角落——而这个神秘的黑暗空间,就是人的潜意识。
他们很喜欢这个比喻。有人问,有可能把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吗?张语彤很审慎,只说暂时还做不到,而且信息的遮蔽和压抑对人的心智也是一种保护。“在我们智力的实际运用中,遗忘和记住是同样重要的。”她引用课本上的原句,但这个解释并不使他们满意。他们说,人的大脑不是只被开发了10%吗?或许那90%尚未开垦的荒原,就是潜意识。张语彤不得不告诉他们,这是一个本世纪初起就流传已久的谣言——严格来说,还需要区分潜意识和无意识——但她并不打算展开,以免造成他们的混乱。
“那是上世纪的观点,我们现在有脑机了。”徐哥说。他是张语彤最早接触的记梦志愿者之一,勤恳,好学,但有点儿急于求成。现在是清明梦论坛的管理员之一。
“脑机确实能扩展目前人脑的一些功能,但还没法深入无意识,因为脑机的运作需要操作者给出明确的意念指令。”张语彤提醒他:“在无意识里,很多刺激是自动发生的,表层意识根本觉察不到。所以总的来说,没用。”
除了做梦。
梦境历来是精神分析学者关注的重点,他们视其为表里两层意识交界的边境地带,总是试图取道深入。但在脑机时代之前,人类从未拥有过梦境的自主权。梦就只是梦。幻境里寻富贵,睁眼是一场空。功名荣辱在一个枕头上演绎,醒来时店家的黄粱还未煮熟。做什么梦,能不能意识到这是梦,梦里的故事如何发展——全看无意识的洋流将你带向何方。
但脑机的植入,使一部分人变得能够在梦境中“醒来”。说得玄妙一点,这是少数能够直接接触甚至影响无意识的方式——她说服大部分志愿者加入项目时,这个信息是最有用的。徐哥就直接说,他对探索自己精神世界很感兴趣:“感觉像玩沉浸式RPG,蛮有意思的。”论坛里另一个元老开玩笑让他去玩云端游戏,那个也沉浸。徐哥说:“哪个公司出的游戏会拿你自己的人生经历当素材啊?”他一进项目,就把其他云端娱乐都停了:“我等于是在自己的梦里再活一遍,这不比玩那些奶头乐有意思多了?”
他强调,这是一种双重生活——不知道是从哪个电影还是游戏里借的词。
她的项目实在不算成功,最后只能勉强毕业。但徐哥的这个想法显然深入人心,否则论坛也不会活到今天。实际上,在这个基于各种机缘巧合形成的小圈子里,张语彤清楚,她作为发起人已经很边缘了。这些记梦者只有在需要一些专业的解释时,才会主动喊她出来。大部分时候,她都在潜水看帖。
她没有完全离开这里原因只有一个:她知道自己对这群人依然负有责任。
比如现在。在一大串熟悉的ID里,张语彤一眼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名字——“Molly想回到海里”。
她点开用户主页,再利用管理员权限调出注册码,仔细比对脑内的名单。如她所想,这是一个新人。张语彤望了望便利店的队伍,快到她了,必须速战速决。她知道该找谁。
张语彤直接在管理员的群组里发了站内信:“徐哥,你不是答应我不再拉新了么?”
没人回应。
她又倒回去点开新人的帖子。“Molly想回到海里”在帖子里说,她看了置顶帖,但觉得特别复杂,有很多地方不太理解,求各位前辈指导一下。在主楼下面,有几个熟面孔确实也出来说话了,除了解释科普贴的内容,就是让她慢慢来,不要急于求成。
到这里为止,都没有太大的问题。问题出在第十三楼。
张语彤盯着第十三楼。果然是那个熟悉的头像——戴帽子的笑脸男——来自上世纪的某个动画作品。她一直不喜欢被它注视的感觉。此时此刻,这张符号化的笑脸浮在网页上下的虚空之间,像墙上一块不知何时滋生而出的霉斑。
他的回复很简短:“置顶帖看看就好,可以变通。”然后折行:“现实里不自由,梦中不可以再不自由。”
当人们想要强调自己所说的话时,他们总是会另起一段。
一瞬间,她甚至有些痛恨自己的洞察力。早在徐哥第一次问她要论坛管理员的权限时,她就已经预感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她接着往下看。“Molly想回到海里”给徐哥回复了一个笑脸,还有几个人也对他的发言表示了支持。而上面出现过的那几个熟悉的ID,这时候却都不说话了。张语彤循着自己的预感折回热帖区——她总算知道自己的陈年老帖为什么会被顶到热门了——两派人为了避免在新人面前显得过分剑拔弩张,把争论的主战场转移到了这个置顶贴里。徐哥他们自然主张更新置顶的内容,理由无非就是太教条,太规矩,项目都停了没必要按照标准实验流程来。维护张语彤的人则强调专业性,强调认知科学也有其客观标准,不能由着自己的感觉来。
一开始,两边的声量都差不多,甚至许多人还是更支持保留原本的置顶帖。但只要徐哥提到“自由”,提到“双重生活”,提到他那些只在概念里才色泽鲜艳的词汇时,就会有一些中间派被打动。张语彤看到“Molly想回到海里”还是出现在了这个帖子里,她附和了徐哥:“说得真的很好~现实太苦了,不能不让人做梦吧。”
这个回复有27个赞。
“诉诸情感”,“单方论证”,“逆偶例谬误”,“不当结论”……一个又一个术语在张语彤脑中亮起又熄灭。她意识到摆弄自己的学养无益于打破目前的僵局,只会激化两派之间的对立——尤其徐哥已经成功地让大多数人把对现实世界的厌恶,移情到了对置顶帖里那些“规矩”身上。但她还是必须做点什么:输赢不重要,重要的依然是他们的心智安全。
真的不能在管理层范围内解决这件事吗?她又看了一下群组,还是没有人回。
她开始思考怎么措辞。令人庆幸的是,徐哥对“论坛交流以文字为主”这条规矩目前还没提出什么异议,否则不要说维持论坛表面的和谐了,意识流功能只会把这里变成又一个倾泻情绪的焦土。
“我是这个论坛的创立者,也是这个置顶帖的主要作者。”张语彤先写了一句,亮明身份,然后才切入正题:“是这样,当初设立这些规矩,主要是为了大家好。”
会不会太大家长做派了?她在心里思忖,又往回删了一句,改成:“是这样,这些规矩的存在还是有客观需要的,我为新来的朋友解释一下吧。”
再删。再改。现在是:“作为置顶帖的主要作者稍微解释下,这些规矩的存在还是有客观需要的。理由有三……”
她突然想起陈茉,想起这位总是对什么都好像无所谓的同事。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已经习惯了修饰自己的言辞,或者干脆扮演沉默寡言的书呆子角色。但在陈茉面前,她总有一种遏止不了的冲动,要把自己最真实也最令人生厌的一面展现出来——她的锋利和敏捷需要一个观众,否则就等于从来没存在过;而陈茉又是那么宽宏大量,明白这友情中掺杂着比较心,却从不计较。结果,似乎只在陈茉面前,她才可以较少地审查自己;而每当遭遇现在这种需要调整自己的伪装来迎合他人期待的时刻,她又会感到极度的自我厌恶。
“第一、脑机导致的清明梦虽然也在睡眠时发生,但本质上人脑是清醒的。”她终于进入到陈述事实的环节了:“这时候的状态和所谓的鬼压床现象很类似,接近于一种睡眠瘫痪。大家可以回想一下,这种情况下是不是醒来会觉得特别累?就是因为其实人脑没有真的在休息。主楼里限制做梦的时间长度和频率,主要是为了保证大家不发生睡眠剥夺。”
回车。需要解释一下睡眠剥夺的危害吗?比如,催生一些精神病性的症状?她最近是不是和谁在哪里说过类似的事情?
但也来不及想,队伍行进的速度比她想得快,再过三个人就该到了。那个女人还是呆滞着,眼望虚空。平生第一次,张语彤希望人们不要如她所希望的那么敏锐和灵巧。
分针和秒针的跳动像细小的、刺痛的、只在精神世界里落下的惊雷,她在这高度紧张而导致的颤抖中组织语言:“第二、清明梦所具有的自主性(可以被操控)使得在一些特殊情况下,梦境有可能与真实世界产生混淆。为了防止这种情况,故而要求大家尽量避免在梦境中重现和自己当下现实生活的场景,比如每天开车上班的路上。设立一些安全装置的用意也在于此,还是希望大家每次都check一下自己是不是在梦里。比如痛感检验,就特别有效而且必要。”
张语彤停下来,把这段话又读了一遍——“check”不太好,可能会让一部分人不舒服——她用“确认”替换掉了它。
那个呆滞的女人结完账了,下下个就是她。但好在群组的图标终于开始跳动了,她心里一紧,抛下编辑了一半的回复,先切了过去。
是徐哥。
“为什么要求我不拉新?你不觉得这样特别自私吗?”他用问句回答问句,就是不愿正面解释。一种典型的心理防卫机制。然后他又试图进行升华:“有资质的人有权知道清明梦,这是一种对操蛋的现实的反抗。”
她实在不能同意:“徐哥,梦是假的。这最多只能算消极抵抗。再说了,什么叫有资质?你怎么定义?”
“消极抵抗也是一种反抗。你不要以为多读了两年书,就懂得全世界了。”他在暗示,不要逼他抖搂更多的东西出来:“语彤,你想想。光靠自己,你连工作都不一定找得到。”
“徐哥,我项目失败了是我个人没能力,和我们现在谈的这件事好像没什么关系。”
“好,你说没关系那就没关系。我们来说说别的。”他的头像不依不挠地闪烁着:“你做这个研究,自己却不肯试一次清明梦,你把大家当小白鼠,以为我们不知道?”
张语彤深吸一口气:“徐哥,我真的是为了大家好。这事当初招志愿者的时候也解释过,我必须保持一个局外观察的状态。”
那毕业后为什么也不愿意尝试清明梦呢?她马上意识到,前面的铺垫都是为了引出这个问题,而她确实难以回答。然而,事到如今,明明只要再问一句就能将她完全将军,他的头像却突然暗了下去,显示已为离线状态。仿佛他已经不需要再问,而她的答案同样不言自明。其他管理员自始自终沉默着,对这场并不友好的辩论不置一词,仿佛徐哥对她的逼问只是一轮象征性的质疑,一个例行的纠错程序,一场计划内的交锋。或许,早在她心急火燎地点进群组发言的那一刻,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她和他们没得谈了。
一瞬间,这个事实像一块握在手里的冰,有它针扎一般的尖锐的痛感。奇怪的是,周围的世界却突然慢了下来。仿佛她在情感上遭受的冲击,也同时在某处按下了慢放键。她前所未有地注意到环绕着她的这些事物的细节:阳光下静静飘落、闪闪发亮的扬尘;结算台扫描商品时,合成声尖锐的音高;门外有个女人飞快地跑过去,她的墨绿色包包没有关好,溜出一只口红,砸在人行道上;而人行道还沿用着她小时候那种老气的棋盘方砖,那只口红一掉出来,就在红黄相间的地面上摔成了两半。
万事万物清晰而繁复,围绕着她缓缓转动,她明白,这意味着未来每一次她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情,都将如同身临其境。她会再一次看到尘埃,听到结算台的提示音,目睹一位女士跑过而她的口红无意间坠落。她会真切地回想起和这些意象共生已久的那种焦虑感和挫败感,但她不一定会记得自己在这一幕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课本上是怎么说的来着?“我们总是倾向记住那些与自己密切相关的事情。特别的,当我们处在一种汹涌澎湃的情绪之中时,我们还有可能记住一些和事件本身无关的细节,却不能很好地回忆起自己当时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因为过高的激活水平同样会损害到记忆和认知过程。”
这叫做耶克斯-道森法则。
而她曾是一个心理学研究生。她真切地爱过这一门学科。
张语彤知道,自己只有一件事情还可以做。那就是回到论坛的主帖,在那快写完的答疑短文里,把自己的顾虑和私心全盘托出。她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要写什么,怎么写。她必须要为这群人负责——又或者,是为自己曾经接受过的学术训练负责。
但这一切都晚了。她才刚点进草稿箱,就被提示帐号登出。论坛的弹窗在视野上方跳动,像一只不慎掉落在厨房地面,却怎么也捡不起来的活虾——先是“该帐号不存在”,接着是“您好,游客暂无访问权限”,最后是“本论坛目前为私密模式,暂不接受新注册”。
淡绿色的窗口浮在视野中央,在泪水浸润下依然清晰,即使闭上眼也无法遮蔽。因为这份视觉信息并不通过真实的人眼成像路径输入大脑,而是脑机在视觉中枢的直接作用。想要让它消失,只能命令脑机关掉窗口,但那也意味着她将再也不能找到他们。她很确定,徐哥是早有准备。在她冥思苦想的这会儿,他说不定已经改了域名,换了服务器,禁用了搜索引擎的访问。“云梦泽”——那段梦一样的学术生活留给她的唯一的纪念品——在她对论坛疏于管理的那些日子里,早已悄然更换了主人。她什么都没有了。
一只手伸了过来,拍了拍张语彤,她茫然地抬起头。
“女士您好。”结算台的收银员笑得标准而疏离,示意她看看后面排队的人有多么不满:“请把商品放到扫描台上,尽快完成支付。”
她关掉窗口,把两份便当往金属面板上一放。结算台的程序音刀一样割在她的神经上,她只想找个地方放声大哭。
张语彤回到公司,已经是下午一点。午休只剩一个钟头,她到处都找不到陈茉,最后才收到对方的信息,说刚刚突然昏倒了,现在人在医务室。“没有大碍,主要是休息不足。”她补充:“但是领导还是给我开了半天假,我和他说了,可能要你送我回去。”
她们都知道休息不足是怎么回事。
张语彤赶到医务室,正好看见陈茉拔掉营养液的管子,从床上下来。她的脸色确实不好,发黄的脸上虚虚浮着一对黑眼圈,像烧过麦秸堆的田,空荡荡的。只在张语彤进门时,她才勉强笑了一笑,那笑容的沟壑里,也是抻不平的疲倦。
一模一样的情形,她早就在不止一个人身上见过——在这个公司工作超过三年之后,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某天突然毫无理由地昏倒在工位边上,醒来后身体并无大恙,但奇异地共享了一副相似的面容:灰败,麻木,空洞。不出半年,他们就会带着一纸精神科的诊断书离开这里:或者是焦虑障碍,或者是重度抑郁,或者是更严重的别的什么。没有赔偿,不触发医疗保险——领导们说,公司一直严格遵守着八小时工作制,绝无加班情况,目前没有直接证据支持这些人的心理疾病和工作环境有关——所以,精神工伤这种怀疑,是站不住脚的。
张语彤忍着眼泪,迎上前去。如果说十几年的苦读生涯真的给她留下了什么有用的技能,那么学会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定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等她走到陈茉床边,那股从便利店里就像秃鹫一样在她头顶盘旋的自暴自弃的冲动,已经完全被压了下去——她重新变得冷静而果断。或者说,陈茉需要她变得冷静而果断。
“我们走吧,东西我都帮你拿好了。”
陈茉还想反过来安慰她:“休息一天应该能好,就是可惜了我的全勤奖。”
她们默默无言地走着。下了楼,出了公司大门,穿过园区那些精心规划过的绿化带,从齐人高的丁香丛边经过。春天才刚刚开始在玉兰和碧桃的枝头施展裙摆,海棠和蝴蝶花都还没开,但风给人的感觉已经变了,说不好是因为湿度的变化,还是因为空气里确实多了植物的气息,抑或是两者都有。张语彤想起来,去年三月,她们坐在园区的草坪上吃三明治,也是这样幼嫩的绿,湿软的风。陈茉没胃口,三明治吃了一半就算了,躺在地上昏昏沉沉地向她抱怨。她说,哪怕是高考前一天,自己都没有失眠过,最近却不知道怎么地不想睡、也睡不着。张语彤让她去开些药,她又不愿意。她说,已经到三月份了,没事了,春天好睡觉。随即真的在草地上大张着嘴昏睡过去。后来她们还聊起过这件事,陈茉说自己属于容易春困的人:“物理课和数学课还老是安排在下午第一节,等天气热起来,半个学期都睡过去了。”那个时候,对自己日益严重的睡眠障碍,她倒是一点儿也不发愁。大约在她的世界观里,抵抗无非是一种沼泽地里的挣扎,只会越陷越深,实在不如一切都顺其自然。张语彤那时候就知道,陈茉和自己完全是两种人。
但是,她确实没有慢慢好起来。三月、四月和五月飞快地过去了。陈茉一天天地萎靡下去,像一块在风里越缩越紧的吐司,稍微一碰就会掉下渣来。等到了冬天,这持续了大半年的失眠已经把她折磨成了另一个人:寡言,思维迟滞,注意力难以集中,对外界环境正在慢慢失去兴趣。于是张语彤也终于真正担心起来,开始言辞激烈地劝她辞职。但陈茉不愿意。陈茉说,没事儿,不用太放心上,没准明年春天就好了。张语彤要再提这事,她就干脆不说话。她不争辩,不解释,也不改变自己的主意,只是默默无言。她一贯都是如此。
可第二年的春天已经来了。
张语彤看着自己的脚尖,它们一左一右地交替着,让人联想到心脏的上下——同为循环往复的运动,且总有停止的一天。她觉得自己还是得做点什么。在一切都变得太晚之前,她要迫使陈茉正视这个问题。
她放弃斟酌措辞了:“陈茉,要不还是辞职吧?”
陈茉把目光从道旁树的新叶上移开,看了张语彤一眼。然后,她缓慢地想了一下,好像理解句子的含义对现在的她而言,也变成了一件难事。张语彤的心揪了起来,一万句劝解的话在嘴边蓄势待发。但最后,她还是如愿看见陈茉点了点头:“好呀,这个月奖金拿完我就走。”
确实到了一个极限,她承认。再有就是,今天晕过去的那一下,她也真以为自己要死了。张语彤差点要说,我早就叫你辞职,但很及时地刹住了话头:“你爸妈能同意吗?要不一会儿到你家,我帮你说说?”
“不同意能怎么样呢?”陈茉的呼吸细细的,摄入氧气都觉得累似的:“他们俩都没工作,现在没有单位要他们的。我哪能倒下。”
“哦,这样啊。”
“嗯。”
张语彤怀疑自己做人确实有些欠缺,要不怎么会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这时候,她们已经出了园区,往地铁站走。工作日的下午,街上的人很少。玉兰开在高处的枝头,像宿了一树的白鸽,衬着淡蓝色的天空,一种春日迟迟的况味。张语彤刚想指给陈茉看,陈茉说:“你之前是不是说过,你同学研究了一个什么情绪美化软件?为啥咱们公司不买那个呢?”
她把抬了一半的手收回去,还是忍不住纠正:“是可以美化情绪流没错,但那个是用在云端个人空间里的,而且还在开发阶段呢。”
“那公司也可以请人给我们做一个啊。把我们的情绪美化一下给用户,大家都轻松。”
“你说给我们做?那不可能。”
“为啥不可能?”陈茉暗黄的脸在树木的阴影下,蒙着一层灰败的气色。张语彤看了难受,只好先转过头去,装作着急往前走。她带着陈茉先进了地铁入站口,在自动扶梯上站好,然后才开始尝试解释。
“最根本的原因是我们比算法便宜。开发这个技术说难也不难,但是肯定要付不少钱,因为毕竟是企业级的需求。这是一个。”
金属的长龙载着她们缓缓下降,蓝天和街景也随之逐渐升高,最终定格为一小块方形的视窗。张语彤在这光线与位置的变换中尝试整理自己的看法,她知道陈茉都有注意在听:“再一个就是,员工省不省力,对公司来说不重要。”
“你也知道,公司买了屏蔽情绪的意识流插件,但只开了单向阀。用户的情绪对我们可见,我们的对他们不可见。但那个其实是可以设置成双向拦截的。”
陈茉有些不确定的样子:“我没看到过这个选项啊?”
“应该是从管理员层面直接设为不可见了。”张语彤摇头:“从他们的角度来看,用户需要发泄情绪,‘雨滴’也最好能接收到准确的情绪反馈,这样可以提高服务质量,所以这个功能不可能下放。”
陈茉不说话了。而她为了论述的完整,还是无法自控地往下延展着自己的看法:“总而言之,他们做什么事,花什么钱,都是站在公司收益角度去考虑的,不会为了我们工作的时候舒心一点,就去请人开发那种软件。就算真买了,也是美化我们的情绪去给用户看。”
“那徐哥那种情况呢?我听说当时为了让他走,谈了买断工龄,最后赔了他好大一笔钱。”
张语彤没料到会在这时候突然听到徐哥的名字,一时间感到四肢百骸的血都在呼啦啦往头上冲。她疑心自己的脸可能也涨红了,干脆落后陈茉一步,并尽量保持语调平淡:“徐哥现在怎么样了?他离职以后,我就和他没联系了。”
“大家都和他没联系了。公司要求他删除所有同事的联系方式。”
“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他没说过,是其他人告诉我的。他删你的时候,你不奇怪吗?”
“我以为他是看不惯我,就没多问。”
“那不会的,你忘了当时是他把你招进来。”
我真的不知道是这样。张语彤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出来。过闸机的时候机器“滴”的一声,像有人掬着一捧雪顺着她的脖子倒了进去,她只觉得全身发冷。她一直以为,徐哥是和她不对付才删了好友。之所以还保持着论坛上的联系,也是出于协同管理的必要。因此,还在群组里的时候,她一次都没问过他的情况。她自作聪明地觉得,都到了这个地步,最好还是由她主动划清界限,以免以后连表面朋友都做不成。
结果是,她彻底失去了这个朋友。
陈茉还在努力回忆:“我一直觉得他和你有点像的,我说你们的脾气,都很傲。他走那天还来和我说他本来不想签协议,但是家里人也是真的需要这笔钱,所以还是签了。”
“他真的把所有人都删了吗?没有一个人能联系到他?”
“我知道的没有。你想找他吗?”
“我……我再想想吧。”张语彤决定还是少让陈茉操心。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刚刚说赔钱的事情,这个本质上也是公司成本核算的那种逻辑。”
她们下到月台上,望着前方深不见底的隧道。四下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股气流在四周鼓涨——地下总有这种来去不明的风。张语彤轻声解释:“这么说吧,像徐哥当时那种极端的情况,几年下来也就一两例。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样保留了证据,所以有资本去谈判。从结果上来看,给少数几个人赔钱,还是比给所有人做员工关怀便宜得多。”
陈茉问:“那,出事的人就这么报销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答。
“是的,就这么报销了。”
车进站了,风变得激烈起来,拍打着陈茉的刘海和鬓发,拉扯着张语彤束在脑后的马尾,好像她们不再是人类,而成了海边的礁石。车厢里玻璃通透,座位整洁,金属把手闪闪发亮,几块小屏幕轮播着美食节目和旅游宣传片。她们肩并着肩,坐在车厢最中央,直到终点,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十二点二十五分。对时间的把握,只需要一个念头。
陈茉睁开眼睛。绝缘舱的罩子抬得还是那么慢,一边卡顿,一边在她头顶上发出不详的吱呀声。好在她再也不必考虑该怎么报修——这个月做完,她就走。令人惊奇的是,离职申请书填起来并不比报修工单简单多少。她的主管约她长谈了一次,先是挽留,接着假意开导,最后闪闪烁烁地问她对公司是不是有什么不满。陈茉猜想,这种情况下一定有更圆滑更周全的应对话术,但她太累了,说不出什么。她只说,家里要她休息一段时间。
主管“哦”了一声。他表示陈茉的业绩一直很突出,用户满意度很高,现在突然要走,他真的感到十分可惜,“但依然尊重并理解你的选择”。说完这句,他从光屏后面小心地瞥了她一眼:“离职流程你都知道的吧?本来公司规定就是不允许交换同事私人联系方式,你们平时为了工作方便互相加个好友,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离职了,这些都要删掉。还有,公司业务相关的资料也要全部删除。”
他的声音低下来,不知道是为了表现自己还是有些人情味儿,还是确实觉得这事做得不太地道:“不要抱有侥幸心理。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因为你昏倒那个事儿,上面也注意到你了,十有八九离职那天会给你做脑机清扫。不要想用什么留地址约地点之类的方法再联系,都查得出来——毕竟都在你的意识流里走过一轮。”
“想通了就别跟公司犟。回家好好休息是对的。”
说完这句,他挥了挥手,意思是陈茉可以走了。陈茉顺从地退了出去,后知后觉地想到,恐怕就是为了说最后这几句,他特地不约在线上会议室,而是喊她去了自己的工作间。转天,她把这事告诉了张语彤。张语彤自然被气得不轻,又是骂人,又是分析对策,闹了一中午。
陈茉自己倒是没什么情绪,只想着熬完这个月就解脱了。
她睡得太少了,混混沌沌的,像一只磕了尖的圆珠笔,时灵时不灵。连等着绝缘罩抬起来的这短短几分钟都撑不住,睁着眼就差点睡过去。张语彤倒是和她说过,有困意是好事,最好顺势躺着睡会儿,反正她出去一趟没那么快——陈茉决定要辞职后,她主动提出这个月都买饭回来吃:“吃饭对付一下得了,关键你得保证休息。”还是那个喜欢替人拿主意的态度,不等陈茉出罐回她消息,人就已经在园区外边了。
张语彤最近在干嘛呢?陈茉总觉得她心里有事,中午吃饭的时候沉思默想的,不怎么卖弄那些新知或者旧闻。这不太多见。想约她周末出来吧,她也老推脱,说最近忙,等陈茉离职以后再说。陈茉不太理解:“哪儿还有以后呢?”到时候联系方式都删了。张语彤很惊异:“让你删,你就真删啊?”接着就丢过来一个加密链接:“那个脑机清扫,我查了,是基于生物编码和信息检索交叉比对的,前世代的即时通讯软件,它管不了。”
“你用这个,我来教你。”
陈茉按照她的指导,一步步创建账号,添加好友——确实不需要认证脑机生物编码,也不需要绑定任何云端账号。她还来不及惊奇,张语彤又说,找人收了两个前世代的手机,等周一她拿到货,就用它来登陆注册好的账号,脑机里的直接退掉。
“然后,你周五晚上来我家。”即便隔着网络,她的意志也像一块坠手的铅,沉沉地压在消息栏上,笃定且独断,由不得陈茉说不:“我认识一个朋友,到时候让他处理一下你这部分的记忆,做一个抑制。脑机清扫只针对能被唤醒的大脑信息,我们有很大把握能绕过去。”
陈茉本来找她聊天,只是想找机会说一句“要离职了很舍不得你”,见她这样筹谋,不但话说不出口,还多了满腹疑问。张语彤几乎不解释什么,又或者她确实有别的考虑。总之,结束对话前,她的语气才突然和缓下来,带着一丝歉意:“这事确实还是有一定风险。我现在不确定脑机清扫的关键检索字段都有哪些,也查不到当前技术对意识流的解析能力到了什么水平。所以只能尽量对你必须接触到的那一部分信息做模糊处理。”
她承诺:“不过,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会和你讲清楚的。”
绝缘舱的罩子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保持着将落未落的姿态,悬在头顶,仿佛一只放大了许多倍的秃鹫的喙。陈茉盯着它发呆,不知道是该扬声叫人来帮忙,还是应该调动脑机给张语彤发信息。但最奇怪的是,她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那种每逢出罐入罐时总会不请自来的幽闭感,也始终没有出现过。
她一定漏掉了什么迹象。
周围很安静。平时,在午休时间,即便留在工作间里,还是会有一些模糊的人声充斥在四壁之间。虽然难以分辨,但确实作为一种工作日独有的底噪而存在。而现在,围绕着她的只有绝对的寂静:一种看似熟悉但并不协调的气氛;一种只可能存在于主观认知里的印象;一种人为擦除后的空白。
比方说,在梦里。
一瞬间,陈茉明白了。她抬起手。罩子被她轻轻一推,就顺畅地往后滑开,露出被遮蔽的天花板。下一秒,天花板上绿意浮动,间而夹杂着水面的波光。一只鸟在几步外滴下圆润的鸣叫声。她一瞬间想起中学背诵的句子:“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于是,呼应着她的记忆,空气中立刻充满了淡淡的丁香气味。
一切都是她的动心起念,也都依据她的经验和想象形成。只要她有意驱使,她脑海深处那庞大的无意识素材,就会源源不绝地改换面目、走上台前。它们或者仅是童年的残片,或者来自于近期无意捕捉的画面,她也不是每次都能辨认出它们的来源——但无论如何,这些材料为她独有,供她调遣,并最终,只为满足她的愿望而浮现——那个人说,梦和现实,是一种双重生活。
陈茉坐起来,从绝缘舱下到地面。如同一种预感,她许愿并如愿赤脚踩在了湿润的草地上。
她忍不住笑了。
这一切都是梦,除了张语彤的种种安排确有其事,因为就发生在今天。她对这个不能知道全貌的计划抱有的好奇心远超自己想象,以至于在梦里重温了一次当时的场景。现实里的罩子也几乎停下过,但最后总算是成功打开。至于下一次会怎样,陈茉自己也说不好。不管怎么说,只要熬过这个星期,下个星期再请掉年假,这个月过到了底——她就自由了。
她往上望着。梦里的天花板是潜意识的放映幕布,而她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主人。
现在,只要做梦就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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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陆鸣 编辑 | 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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